1
我开始后悔，当初没能相信爱情预测仪的判断。
短短两年时间，我和他就走到了婚姻的尽头。我终于明白，当初那个机器为什么会给出那样的预测结果……只可惜当年的我们一意孤行，凭着一腔爱情的错觉，硬是把机器的警告抛在脑后，不顾一切地选择了彼此。
如今，感情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被磨灭殆尽，种种细小的龃龉和矛盾成了婚姻生活中的主角。它们像灰尘一样无声地堆积着，堆积着，我们却谁都没有伸出手去掸一掸，直到感情彻底被尘埃淹没，破败荒冢，覆水难收。
直到此刻，我拿着离婚协议书，才意识到当初那个机器的判断是多么正确。
我和他是在一次“科学相亲”中认识的。所谓“科学相亲”，是一种最新型的相亲模式。
在相亲过程中，双方的大脑都受到实时的监测，由各种精密的仪器检测出双方的脑电波α值、多巴胺、苯乙胺、后叶催产素分泌情况、皮层丘脑非特异性投射系统活动情况等等。
随后，爱情预测仪将根据所收集到的数据，综合双方的情感经历、行为偏好、情绪模式等，精确地预测出两人在一起的未来图景，据说准确率高达98.99%。
婚姻介绍所的Juliet热情地向我介绍了科学相亲的原理，并为我戴上了重重叠叠的仪器。随后，我就开始了漫长的相亲。
2
那天我一共见了10个人，是的，这种相亲还有一种好处，因为只需进行短暂的交谈就足以提供预测所需数据，相亲的效率就被大大提高了。
你们再也不用经过长达半个月的时间来确定对方根本不适合自己，而是只需花上短短的10分钟，就能一眼看穿你们的未来，好坏一目了然。
言归正传，那天我一共见了10个人，他是最后一个。在见他之前，Juliet已经向我展示了爱情预测仪提供的9份预测结果。
9份预测结果有好有坏，总的来说情况还算不错。
“3号的预测结果是最好的，”Juliet兴奋地读道，“你们将会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长得非常可爱。你们的生活是田园牧歌式的，平静而不乏浪漫。你们的父母将有98%的几率为这门婚事感到骄傲，因为你们感情很好，而且门当户对。你们将成为亲戚朋友中的婚姻典范，你们的离婚概率低至0.83%。”
“不瞒你说，我在这工作了这么久，这是我见过离婚概率最低的预测！”Juliet一脸激动。
我一方面为这个数据感到自豪，另一方面则有点茫然，“额，3号对象是哪个来着？”
我继续翻阅着预测结果，“啊，我觉得8号不错。”
8号预测结果上写着：你们将拥有一段极其浪漫的爱情，其动人程度堪比韩剧，你们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因为你们的恩爱气息已经突破天际。如果非要说这段感情有什么风险的话，那就是你们可能会受到来自单身狗的一万点恶意，但那又怎样？你们就像爱情童话中的公主和王子，将过上幸福的生活，你们的离婚率低至5.17%。
Juliet点点头，“这个也不错，虽然离婚率稍微高了些，但是看起来好浪漫啊！”
翻完所有的预测结果，我觉得其中有好几个都是不错的选择，决定把预测结果拿回家给长辈看看，再做决定。
“等等！我竟然漏了一个相亲对象，”Juliet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记性，还有一个10号在外面等着呢！”
那时候，其实我已经有点累了，但想着既然来都来了，还是把所有人见完吧。于是，我重新戴上仪器，等待着10号相亲对象。
3
他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在超时交谈了30分钟后，我们决定在一起。
可笑吗？当时的我们是多么草率和冲动啊。其实我们又有什么能力决定谁是真爱呢？我们甚至连生活中最小的矛盾都解决不了，我们都懦弱又平凡。可是在那一天，鬼使神差般的，我就是知道我喜欢他。
我连心率检测报告和脑电波折线图都不需看，就本能地明白了一切，我明白自己当时的心跳意味着什么，明白那天难得的晴空意味着什么，也明白在此之前的漫长孤单意味着什么。
我们欣喜地告诉Juliet，不用再看预测结果了，也不用再预约下一轮的相亲了，我们已经决定了要在一起。
Juliet既惊讶又欣喜，但碍于规定，她还是劝我们看一看预测结果。
“好吧。”我们相视一笑，等待着那结果的到来，当时我们都盲目地自信着，相信自己将看到一份出奇好的结果。毕竟，蓬勃的多巴胺和荷尔蒙在那摆着呢。
Juliet拿起爱情预测仪打印出来的结果，脸色变得有些沉重。
“怎么了？”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预测结果……”她欲言又止，“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是离婚率很高吗？”我有点发慌，但仍然假装着不在意地说，“没关系的，我觉得30%以下都不算高。”
Juliet表情复杂地摇摇头，把那张纸递到我们的面前。
纸上只有四个字：无法预测。
“这……这是什么意思？”
“真的很抱歉，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会马上帮你们联系仪器的供应商，看看是不是机器故障……”
无奈，我们只好带着满心的忐忑和焦虑离开了婚姻介绍所，等待着消息。然而，Juliet却再也没有联系我们。
我想，那预测结果是不是一个警告呢？也许，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未来，所以才导致预测仪无法计算……
可是我们还是在一起了，我们不顾一切地相爱、热恋、结婚，把那个预测结果抛到了脑后。
而现在，我的面前摆着冰冷的离婚协议书，好像在嘲笑着我，嘲笑着我们当初的盲目乐观，也嘲笑着这两年间所有的快乐和缱绻。
真应该相信那机器的啊。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拿起了笔。不知怎么，直到此刻，我依然不忍心签下自己的名字。
4
我拿起包冲出门，再一次来到了那个婚姻介绍所。我要问清楚，当年的预测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那意味着一种警告，那他们为什么没有向我说清楚，而是置之不顾，放任我走入了最差的婚姻选择？
当年的Juliet如今已经升任部门主管，她看到我的时候有些惊讶，显然，她还记得我。
“好久不见，您最近还好吗？”
我苦笑，“好？我怎么可能好得起来？我要离婚了。”
Juliet大吃一惊，“离婚？您后来是和10号结婚了吗？”
“是的，”我说，“我承认，我们不顾预测结果盲目结婚是不对，可是你有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呢？你们根本没有向我们说明预测结果的含义，而是放任我们在一起。这对你们来说，或许是多了一对成功结婚的案例，可是你知不知道，对我们当事人来说，却可能是后半生的痛苦回忆！现在我们要离婚了，你不觉得你们要负相当大的责任吗？”
Juliet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她起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对我说：“你真的想知道真相吗？”
我这才意识到，对于当年的预测结果，她知道得远比表现出来得多。这让我既惊讶，又愤怒，我不知道她究竟向我隐瞒了多少事实，不知道我的人生究竟因此而受到了多大的影响。
“其实，科学相亲并不存在。”她说。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不存在？可是那些仪器呢，那些心率图、苯乙胺、什么什么催产素？那些数据不是都很清楚的吗？”
“仪器真正监控的，只是你们对彼此的好感度。”
Juliet压低了声音说：“根据不同的好感度，机器会进行不同强度的‘图景描绘’。比方说，在预测中为你们描绘一个稳定而和谐的未来，以提高你对这段感情的信心；强调你们是多么般配，以提高你对对方的兴趣……”
“好感度比较强的只需要稍微加一点渲染，以起到锦上添花的功效，而好感度一般的就需要花大力气描绘迷人的美好未来，要是好感度实在太低的，我们也就不强行提高了，顶多只能给一些可有可无的描述。看过这样的预测结果后，当事人总是能对几个相亲对象产生特别高的好感度，我们超高的配对成功率，就是这么来的。”
我感到很震惊，“这么说，所谓的爱情预测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Juliet有些尴尬，“也不能这么说吧，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客人自己手上，我们只是尽可能提高你们的好感度而已。”
“那么，当年我和10号的预测结果究竟是怎么回事？”
Juliet：“因为你们的好感值太高了。”
“什么？”
“是的，因为你们对彼此的好感值已经到达极限。对于那些好感值一般的，机器会有针对性地描述未来场景，以提高好感值。可是你们从一开始就对彼此产生了接近极限的好感值，你们对在一起的未来是有无限想象的，不管机器给出什么预测结果，都会限制你们的这种憧憬和想象，这样反而会降低原有的好感值。在这种情况下，机器给出的结果只能是无法预测。”
我愣愣地听着，觉得有点荒唐，有点莫名其妙，还有点可悲的感动。
“照你这样说，所谓的无法预测，其实反而是最好的预测结果？”
Juliet点点头，“能遇到这样的不容易。我虽然没有再联系过你，可其实心里一直期待着你们能真的走到一起。”
“可我们还是要离婚了啊，”我已不知道自己是笑，还是哭，“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好的预测结果，却还是走到离婚的地步？”
“从来都没有所谓的爱情预测，”Juliet叹息着说，“我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当初你们对彼此的喜欢，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在那之后的事情，没有谁能预测，连你们自己也不能。因为爱情不是可以被描述和量化的结果，它只是你们共同走过的路程。”
“如果双方都有继续在一起的心，愿意付出努力的话，就算是最差的结果都能变好，如果没有，就算预测出再好的结果也没有用。与其相信机器，不如相信自己的内心吧。”
“要不要，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Juliet的声音变得遥远模糊起来，那一刻我仿佛置身时间的洪流，突然间看清了很多东西，也明白了当初的自己是多么幼稚勇敢，后来的自己是多么愚蠢自私。
不管怎样，我至少明白了一点：在此刻，我依然如第一次相见时一样爱着他，今后的路或许并不容易，但我愿意为此付出一些努力。
手机响了，是他。
熟悉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没头没脑的，“不要签字好不好？”
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