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紧挨着乱葬岗,黄前街除了本身给人感觉阴气森森外,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那里的住户身体都不太好,小儿麻痹和脑膜炎是最常见的,前一个不致命,后一个致命。
如果用后来的科学来解释,常年挨着乱葬岗,无论空气还是井水都是充满了细菌的,没有发生过毁灭性瘟疫就已经是个奇迹了,后来黄前街的住户陆续搬离这里,想必也有这方面原因。
甚至于在大拆迁时,黄前街被拆得连点渣都没剩下,新盖起来的居住楼也是完全抛弃了黄前街原有的建筑格局,一点当年的影子都没有,关于黄前街的拆迁,咱们最后再说。
今天跟大家讲黄前街的其中一户人家,就像当年冠希哥的艳照门事件,如今人们都明白冠希哥本身也是受害者,而在那个时期,冠希哥却是众矢之的,前途尽毁。那户人家如果放在今天,大概更多的是会得到同情,但在当时却只能得到嘲讽谩骂。
那时除了常见的脑膜炎和小儿麻痹,在黄前街还有很多其他很有破坏力的先天病症,缺胳膊少腿的不在少数。小时候不懂,也不觉得害怕,现在想想,那里简直就是个变种人基地。
孙小伍长得特别白净,全村都找不出他那么白净的人,跟传说中的城里人似的。
俗话说一白遮三丑,白净的孙小伍长到十四五的时候就成了正儿八经的小鲜肉,好多姑娘都会专门跑去黄前街看他,甚至问他讨教美白秘方。
孙小伍很腼腆,几乎不大和女孩子说话,有时就算有同龄的男孩跟他说话,他都会脸红。一来二去的,好多人都把调戏孙小伍当做乐趣,街上甚至有些老光棍会像调戏女孩儿那样对待孙小伍,经常摸他屁股什么的。
小伍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家里的收入来源就是靠天吃饭的那点庄稼钱。小伍小学毕业后就不上学了,天天跟着老爹下地干活。
有趣的是虽然农活没少干,太阳没少晒,风吹雨淋也是常有的事,但是小伍连变黑都没有,手上也没起过茧子,一直保持着细皮嫩肉的状态。
正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农村人也并不是不想让自己更好看,只是条件不允许,擦胭脂抹粉的上地里干活也不方便,一出汗满脸花,再吓得庄稼不长了可怎么办?
时间久了,大概小伍十七八岁的时候吧,村民们看着越发能用亭亭玉立来形容的嫩小伙孙小伍,天天扛着锄头和他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皮肤黝黑粗糙的标准农民扮相的人一起在地里干活,好多人都觉得别扭,因为小伍长得太不和谐了,白白嫩嫩的跟个大姑娘似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不跟我们大伙儿一块丑,那你就是有毛病。
渐渐地,有些同龄丑男就开始阴阳怪气地损小伍,娘娘腔、二倚子之类的话每天扑面而来。小伍性格又内向,别人欺负了他,他只是低头脸红不说话。
这种反应更加剧了其他人对他的伤害,小伍的老爹也是个闷葫芦,虽然别人不敢当着他的面去损小伍,但是背地里的风言风语也没少传进他耳朵。
他爹不去责怪别人,每次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他都是回家抽闷烟喝闷酒,如果这时小伍做错一丁点事,他爹就会狂风暴雨地骂他不争气。小伍这时只能忍着,他娘不敢劝酒劲上头的小伍爹,因为每次试图劝他爹,都会换来他爹的无差别大规模语言攻击。
穷山恶水刁民多,偶尔被惊动的跑到小伍家的好多邻居看似拉架,其实就是看热闹外带煽风点火地添乱。每次小伍都会被骂哭,哭了他爹就打他,越发嫌他不争气。
就这么恶性循环着,小伍几乎天天挨父亲打骂,出门又被同龄人嘲笑讽刺,同龄人都知道小伍连他爹都不向着他,他娘性格懦弱,在家也没有话语权。
渐渐地,小伍的性格越来越内向,他爹对他的打骂越来越变本加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村民天天帮小伍的爹找小伍的茬,小伍什么错事都没做的情况下,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别人嘴里的不孝子、家门败类、废物。他爹却在每天打儿子的过程中悟出了一套掌法,威力惊人,专克不孝子。
掌法这事儿是每天他爹喝多了以后跟邻居吹牛时说的,他以为他的邻居都很崇拜他这个舍得把儿子往死里祸害的爹,毕竟全村这么霸气的爹只有他一个。其实他从没注意到邻居们捧他时的眼神当中,充满了嘲讽和戏谑。
小伍一天天的年纪越来越大,性格却一点没改,这样压抑的性格把身体本就孱弱的小伍,变得更加体弱多病。
有一个好处是,他爹发现小伍的身体已经经不起打的时候,他爹就不再动手打他,而是改用各种冷暴力的言语伤害。
为了躲避同村人和父亲施加给他的双重暴力,小伍不用下地干活时就经常四处乱跑,也不一定去哪儿,就是哪儿人少就往哪儿跑。
现在除了家里那个没有话语权的母亲,小伍对所有人都是恐惧的。
但是小小的村子任小伍怎么跑都没办法跑得太远,出了村就是漫无边际的荒山野岭。小伍还要赶在吃饭前回家,给父亲打酒,如果耽误了父亲喝酒,小伍又会被一通骂,哪怕只晚五分钟,他父亲都会骂到让小伍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小伍只有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安全感,但是小伍并不是每次都能很幸运地跑到村子边界,在中途如果被同龄人发现了,他的下场就是被人抓住,然后被各种欺负、凌辱。
对小伍来说,同村人的凌辱他其实已经有些麻木,但他受不了每次被欺负后一身泥土回到家,父亲不光不会给他任何帮助和安慰,相反还会对他再次羞辱。
父亲觉得这个废物儿子太不争气了,一点用都没有。只会独自垂泪的母亲也没给过小伍任何帮助。
直到有一天,小伍在逃往村外时又一次被那几个习惯欺负他的人抓住。他们围着小伍调笑着,有的一嘴一个二倚子的叫着,有的伸手去捏小伍的脸蛋,有的直接去摸他屁股。小伍只会咬紧嘴唇用沉默表示反抗。
五六个人把小伍围在中间,忽然有一个人提议说:“咱们把他裤子扒了吧,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带把的。”
几个人听完都兴奋地配合着叫好,小伍吓得冲开围拢的人群就跑,可惜没跑几步就被几个人追上,逼在了墙角。
小伍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一手拿着砖头,一手抓着自己的裤腰,嘴里惊慌地说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几个人中带头的一个岁数稍微大一点的笑得更欢畅了,边笑边说:“哈哈,小伍,你还学会反抗了?知道砖头该怎么用不?要往脑门上拍知道不?用不用我教教你?哈哈。”
小伍脸涨得通红,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人看小伍没动作,表情狰狞起来,说道:“三儿,把他的砖头抢过来!”说完那人身边一个个子矮小相貌猥琐的人就上前一把抓住小伍攥着砖头的手,直接一口咬向小伍的手背。
小伍冷不防被咬了个正着,手上吃痛,条件反射地用力一甩,小个子被小伍甩的一头撞到了小伍身后的墙上。
小个子的脑门和小伍的手背都出了血,小伍的砖头还没松手。
对面带头的地痞一看自己的人受伤了,不禁怒火上涌,他一把揪起小伍的领子,对着小伍吼道:“敢把三儿弄伤,你知不知道三儿是谁的干弟弟?!”
这时那人身后传出另一个声音的反问:“敢动小伍?你知不知道他是谁的干弟弟?!”
声音很霸气,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太和谐的是,霸气的一声结束后,一声同样响亮的吸溜鼻涕的声音有些恶心地响起了。
几个人都回头看去,小伍也偏头把视线越过抓着自己的地痞的脑袋,盯着不远处。
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汉子一步一步向他们几个人走近,小伍傻了,很犹豫地问了声:“常……常发?”
黑脸汉子没说话,带头地痞似乎也认出了来人,说道:“你是常发?你不是死……”
话到嘴边又停下了,常发这时已经走到带头地痞的身边,他看了看小伍又转头看了看带头地痞。常发比带头地痞还略高一些,他一只手揪住带头地痞的领子,把脸正面贴在带头地痞的脸上,常发的鼻涕又流了出来,几乎要滴到地痞的鼻梁上。
他吸溜一下又把鼻涕吸了回去,一字一顿地说:“还不松开小伍?”
带头地痞似乎很怕常发,赶紧松了手,小伍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傻愣愣地看着常发又对带头地痞说:“你刚才说我什么?”
地痞全身都在颤抖,什么都说不出来。
常发说道:“老子没死,滚吧,别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小伍,不然见一次打你一次,见两次杀你全家。”
说完常发松了手,带头地痞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回头看了看他还在发愣的小伙伴,骂了声:“操,”接着吼道,“还不快跟我一块滚?等死哪?!”说完他的几个小伙伴才回过神来,赶紧跟着带头地痞一起跑向远方。
常发转身看着小伍,又吸溜了一下鼻涕,咧嘴傻笑了一下说:“小伍,你发哥我回来了。”
小伍眼眶又要红,说道:“常发……你不是死……”说到这儿想到刚才常发的凶悍,小伍住了嘴,有些紧张地看着常发。
常发咧嘴一笑说:“傻小子,我还能跟对他们似的对你啊?走,上哥家吃饭去。”
常发揽住小伍的肩膀半拉半拽地把小伍一路拉回自己家。到了常发家,常发的父母正在打扫卫生,一眼认出了小伍,两口子热情地招待小伍先坐在院里的板凳上和常发聊天,两口子接着打扫房间卫生去了。
小伍推辞说快中午了,他要给父亲打酒回家。常发一听这话就有点不乐意。
几年前常发一家离开的时候,小伍他爹就已经是个顿顿离不开酒的远近闻名的酒鬼,这么些年再回来,从小伍的话里听得出小伍的父亲一直没有长进,按照当年小伍他爹的脾气,小伍这些年肯定没少受苦。
常发想了想对屋里喊道:“爹,这屋里一时半会收拾不过来,要不咱上小伍家去吃中饭吧?”
屋里答应了一声说:“好,你们哥俩再坐会,我洗把脸咱就走。”
说完常发他爹和娘都从屋里走出来,在院里的压力井旁按了几下压力泵,一股清澈的井水顺着水管子流进前面地上的脸盆里,就着清水,常发的爹让他娘先洗了洗手脸,亲自把水倒掉后又接了一盆水,自己这才洗了起来。
不一会儿洗漱完毕,接过常发他娘递过来的毛巾,擦干净脸就披上外套,带着常发小伍四个人一起出门而去。
中途常发的爹拐了个弯,买了些酱牛肉猪头肉花生米啥的,又买了两瓶二锅头。小伍兜里只有寒酸的一块钱,只够打半斤散装高粱烧,他也就没抢着付钱。
成年人的相貌变化不大,常发父母一进门,院里的小伍父母就认出了他俩。常发父亲开口跟小伍父亲打招呼,小伍父亲愣了一愣,眼神一低看到常发父亲手里的酒菜后,立刻热情起来,赶紧上前接过酒菜,一边招呼自己老婆赶紧切肉烫酒,一边跟常发爹寒暄聊天。
不一会儿小伍的娘就把酒菜都装盘端上了桌,小伍和常发陪坐,两个女人切了一点菜端到一边的小桌上,三对人边吃边喝边聊,聊的是同一个话题,小伍也问常发这个话题,那就是常发一家这些年都去哪儿了?为什么常发没有死?
常发和他的父母,一点一点地跟小伍一家说起了这些年的事……
常发是在小伍小学三年级时举家从外地迁来的,不了解黄前街的情况,手里又不差钱,就低价买了一户正要搬离的人家的房子,省了自己盖房的麻烦了。
常发从小就很壮实,可能也跟生活条件好有关系吧,脾气也随他爹,仗义,见不得弱小被欺负。
和小伍一个班的常发因为个头大被安排坐最后一排,常发的爹似乎也没指望儿子能在文化上有啥造诣,毫无意见。常发的同桌,就是因为被人欺负不得不坐在最后一排的小伍。
那天下午放学,常发一直很热情地和小伍聊天,小伍一直腼腆地回应着。走出校门时,近乎自言自语的常发才问出,小伍的家跟自己在同一条街上。正高兴得感慨缘分的时候,几个同班的小霸王就围了上来。
也没什么特别原因,只是不远处有两个漂亮女同学正要经过这里,几个小霸王想显示一下自己的男子汉气概,显示的方式就是联手打小伍一顿。
小伍很熟悉这个场景,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有些空荡的街让小伍没太多退路,小伍一退,常发所站的位置就成了小伍和小霸王的中间地带。
带头的小霸王面色不善地对常发说:“新来的,没你事儿,躲开点。”
常发有些愣地问:“躲开啥?这么宽的路不够你走的?”
带头小霸王没想到新来的敢和他顶嘴,退了一步,面对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常发,对身边的几个跟班说:“弟兄们,这小子找我们事儿,快,大家一起上,收拾他!杀!”带头小霸王喊完口号原地不动,几个小跟班跟猴子斗狗熊一样往常发身上招呼……
五分钟后,常发看着全部趴倒在地的几个小跟班,有两个被摔疼了的已经哭着喊着要找妈妈了,还有一个稍微有点出息,哭着说要找老师告状。
常发没理地上的几个人,整理了一下有几处撕裂的上衣,走到带头小霸王面前,问他:“亲,还有啥需要的没?”
小霸王扭头就跑,边跑边喊:“有种你别跑,等老子叫人。”
常发没理他,冲地上几个人说:“都赶紧起来滚蛋,从今儿起小伍就是我弟弟,谁也不准欺负他,听见没?”几个孩子爬起来就跑。
小伍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他用有些恐惧的目光盯着常发,颤声说:“常……常发,小霸王说去叫人了……怎么办?咱们快跑吧?”
常发不屑地说:“小伍,你打过架吗?”
小伍说:“挨打算么?”
常发说:“不算。”
小伍说:“那没有。”
常发说:“早就看出来了,走吧,不用理那小子。”
说完,常发揽着小伍肩膀一起往黄前街走去。
小伍说:“常发,你干嘛帮我?”
常发说:“看你顺眼呗,也是看不惯他们以多欺少。”
小伍说:“看我顺眼啊?”
常发说:“对啊,你长得像我们那儿的人,白白净净的。”
小伍说:“你们那儿?是哪儿啊?”
常发说:“城里啊,没去过吧?城里可大了。哎小伍,给你出个脑筋急转弯吧。”
小伍说:“啥是脑筋急转弯?”
常发说:“就是……就是……就是智力问答题。来我问你啊,要把大象装冰箱总共分几步?”
小伍说:“啥是冰箱?”
常发说:“对噢,你们这里没有,那……要把大象装骨灰盒里总共分几步?”
小伍说:“啥是大象?”
常发说:“……算了,咱们聊点别的吧……”
夕阳下,两个少年的背影被拉得好长好长……
一直到小学五年级,小伍每天被常发罩着,没有同学再敢欺负他,只有家里那个性格乖张脾气暴虐的父亲,对小伍一如既往的反感和暴力。小伍那段时间最喜欢的就是学校,有常发在的学校。
那时村里小学的学制是六年,再上一年,无论成绩如何就都算小学毕业了。
五年级下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有天常发没来上课,放学后小伍怀揣着莫名的不安跑去常发家里找他,进门就看见好多人,有乡亲,还有两个穿白大褂的人。
小伍和常发本就住一条街,加上两人关系很好,经常上对方家里串门玩儿,一来二去两家关系搞得挺不错。小伍直接进屋门就看见了常发两眼红肿的母亲和一脸凝重的父亲。
常发的母亲没说话,低着头擦眼泪,常发的父亲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和小伍打招呼。小伍急问:“叔,常发呢?”常发的父亲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