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号实验所(上)

2022-04-29 21:02:13

科幻

2066年4月1日,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林池去吃烤肉的计划。

她莫名有些不安。

果然,当天夜里她就在自家花圃撞见了不明生物,并……把对方杀了。

1

夜里十点,林池待在房间里打游戏,手边放着一桶只剩下汤料的酸菜方便面。

桌角的手机亮起,无声地弹出几条新闻,标题中夹着“怪物”“侵袭”“伤亡”类的字眼,没人搭理,那光芒便很快黯淡下去。

因为没能回到市区吃好的,加之同城匹配的四个队友还挂机了两个,林池有些烦躁,键盘敲得“哒哒”响。

这几年她很少玩游戏,除了被花圃的员工拉着开黑,其余时间打开就只是为了舒缓心情。

然而,今天舒缓失败。

豆大雨滴砸在屋顶上的“啪嗒”声,像是要劈开房屋的雷声,店员小丽嗦粉的吸溜声,以及新店员小张又不知道为什么而发出的尖叫……一个赶一个地钻进她的耳朵。

对方队伍似乎挂机的人更多,林池这边赢得有些轻松,显得她之前的奋力敲击像个笑话。

游戏退回大厅界面,林池前倾身子想去够桌角的维C瓶子。

又是一声嚎叫。

“啧!”

几乎是拍案而起,她走向卧室门口时用力扯下头上用了花圃一个月收入、据说隔音效果特别好的耳机。

“怎么了,姐?”客厅里嗦粉的小丽停下动作,看向面带怒意的老板。

“我出去看看小张又在喊什么。”

“啊,有喊吗?”

林池没接这话,将手里的耳机放在桌上,“送你。”

“不是刚买的吗?”小丽拿起来端详,“今天愚人节,姐你别逗我玩啊。”

林池只丢下一句“隔音不行”,拐上走廊往门口去时走出了彪莽大汉的气势。

这花圃她做了快三年,设施齐全,新来两个月不到的小张咋咋呼呼,心比天大,胆子却比芝麻还小,经常会被躲在花丛里测温测土的小机器人吓着。

林池每每被震得快要耳聋之时,就会觉得后悔,当初不该因小张声音像某人就留下他。

东边花圃里种了些安神的花,最近雨水充足,这几天玻璃一直顶封着,因此地面并未被暴雨侵袭。

此刻里面只开着地灯,十分昏暗,靠近河流的墙上有扇巨大的观景窗,能听见河水汹涌。

林池开门粗略看了眼,十几米外,小张坐在观景窗不远的地上,背对着门口,双手撑在身后,像是在努力躲着什么。

“小张,你在干什么?”她退回屋里,打开门外大功率的照明灯。

灯光照亮花圃的瞬间,林池听见牙齿磨动的声音,紧接着是喉间发出的沉吟。

不是小张。

她眯了眯眼睛,适应完灯光再度朝着东边望去,这才注意到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的东西。

观景窗上扒着一个周身黑色的生物,状似人形,但细长的四肢压缩了躯干的部分,身上有稀疏的黑色毛发,眼骨突出,衬着白色浑浊的瞳孔,嘴角裂开露出尖利的牙齿,可怕而又滑稽。

曲着膝盖,佝偻着身子,还和一米六的方形窗子差不多高,林池不禁对它的战斗力好奇起来。

随着灯光亮起,黑色生物视线落到了林池身上,小张趁机手脚并用地翻了个身往屋子的方向爬,余光瞥见她。

“老板,有怪、怪物!”

原本僵持着的猎物要逃,黑色生物嘶吼出声,吓得小张直接哭了出来。

林池随手抄起一旁花架上的电动修枝剪,眨眼之间,赶在黑色生物扑着将人撕碎之前,一剪子砸在它的脑袋上,救下了爱岗敬业半夜没事还来看花的员工。

黑色生物被砸进花丛里,压扁大批的玫瑰。

林池俯身把人从地上拉起来,朝着屋子方向推了一把。

前一秒还知道爬着逃命的小张,此刻被林池的身手吓到,眼看那黑色生物都要从花丛里起来了,他还愣着不动,林池只好晃晃手中的修枝剪,开口道:“回屋里待着去。”

差点被剪子砸到的小张往后让了让,犹豫着自己身为男人,要不要丢下眼前这个一袭粉色泡泡袖长裙、扎着丸子头的年轻女老板。

下一秒,黑色生物蹬地借力向他们冲来,泪痕未干的小张望了眼林池气定神闲的模样,不再纠结,哆嗦着跑向屋子。

转身关上玻璃门时,他看见那黑色生物再次倒在花丛里,鲜红的花瓣簌簌落下,沾染着粘稠的液体。

林池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琢磨着生物本来的种类,应该是灵长目的。

她对生物了解很多,这种体貌可以堪称“怪物”的生物,绝不是天生,必是某些药剂使然。

它右腕处有微弱对东西反着光,林池打量了半天,才确定它是戴了条链子,有部分陷进了皮肉中,就好像……那些肉是戴了链条之后才新长出来的。

链条的后端挂着个小牌子,林池偏头眯着眼看,终于看清其中一面刻的字样——九。

手中的修枝剪似在瞬间重达百斤,手指不堪重负,任由它滑落在地。

林池抬手挡住诧异之下瞪大的眼睛,却依旧遮不住血腥的画面奔涌而来。

九号实验所的傅锦,平日里是个温润如玉的男人,可那天,他疯了似的实验室里砸东西,而后举着刀跪在她面前,用沙哑的嗓子,祈求般地下命令:“林池,我作为组长命令你,杀了我!”

刀尖刺进傅锦胸膛的那瞬间,他的右脸恰好因为过度膨胀而炸开,黏稠的血液和迸裂的的眼镜碎片一起溅在林池的脸颊上、眼睛里。

她透过红色的血雾,看见傅锦脑内的血管,以及实验室另外四个躺在血泊里的组员。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小组在进行试药实验时,她“故意”地将还在研究初级阶段的另一种药剂注射进了同事们的身体里。

那个药剂的名字叫“永生”,是九号实验所的重要研究的方向,也是林池心中,九号实验所的代名词。

林池透过指缝,眸色暗沉,盯着那只黑色生物。

它会和永生扯上关系吗?

九号实验室和这花圃一南一北,这生物攻击性不低,如果是出自九号实验所,这里都有的话,那城中必然已经遭到侵袭,不知是何惨状。

“老板小心!”

小张的叫喊声透过玻璃传来时,林池一个侧身躲过,右手顺势挥了出去,藏在袖子里军用匕首与躯干碰撞,发出割开血肉的呲啦声。

她低头看到第二只黑色生物,还没之前那个一半大,挨了刀子后奄奄一息地躺着喘息。

玫瑰花丛里的那只突然发了狂,拖着胸前长长的伤口向她扑来,张牙舞爪要将她撕碎。

林池在避闪中感受着它的状态:躯体异化,攻击性强,自我控制能力弱……每一点都让她觉得熟悉。

世间药物千万,很多药的正常效果或者是副作用都会导致这些变化,可想到了傅锦之后,林池便怎么也忍不住,总想往“永生”上面靠。

小张看着眼前电影桥段般的打斗,直至一声响雷自天而降,他才回过神想起要报警。

特地加了区号想节省时间,电话那头却迟迟没人接通。

哆嗦着想拨第二遍,期间抬头往外看了眼,小张突然觉得电话没必要打了。

身子舒展后比人还要高大的黑色生物,不知何时被踹到了观景窗下,一动不动,在它的旁边,林池抬手关好了窗子。

“老板,那、那个小的还在动。”小张颤颤巍巍地提醒回屋的林池。

她脚步顿了一瞬,抬手掉着脸上溅到的血迹,“等会就死了。”

“老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会不会像五年前那次一样是外国人搞的啊?可那次没越过沿海城市就被军队灭了,这次怎么都到这……”小张紧跟着她,絮絮叨叨。

“停!”林池抬手打断了他,指尖一转朝着自己,“我是谁?

“老板啊。”见林池没动,小张试探着又加了点,“花圃老板,林池。”

“所以你觉得我一个种花的会知道这种玩意哪来的?”林池白了他一眼,径直往洗手间走去。

小张在原地怔愣了半天,继而又被一声响雷吓醒,拍着胸口拐了个弯跑到客厅桌边坐下。

和始终淡定的林池没法共情,他只好寄希望于小丽能懂自己的紧张害怕。

2

十几分钟后,林池端着一桶泡面回到客厅,桌上两人正沉默着。

戴着林池送的耳机、什么动静都没听见的小丽,原本认为小张说得天花乱坠是在愚人,直到她看见网上的一个直播里,黑色生物将一个人的头咬掉半截,各种惨叫不绝于耳。

她花了一分钟从血腥中认清这不是全城整蛊行动,之后陷入惊恐之中。

小张一时也没说话,先前林池刚刚下手太快,他没想到这怪物竟是如此残暴,劫后余生的他满身冷汗。

此刻两人听见动静,机械地转动脖子,看向屋子里唯一还能冷静吃东西的人。

“门窗我都关好了,但不确定会不会再有闯进来的,你们害怕的话等会都去我房间歇着。”

平日里她不会让人去自己的房间,可今天情况特殊,而她也不喜欢待在别人房间。

七年前和五年前分别有过生物恐怖袭击事件,最后都顺利解决了,小张两人对于政府还是信任的,尤其是在网上发现这次的袭击只是京城及周边一些郊区,便安心了不少。

他们的家人都远在其他城市。

在亲眼见识了林池的武力值之后,小张仿佛吃了定心丸,冷静后甚至有余力主动挑起话题。

“五年前那次生物袭击引发了疾病,那我们要不要戴个口罩啊,万一这个怪物的口水也有毒呢?”

“小丽,你看这个视频里拍到了军人,我们肯定有救,你别怕。”

“老板,你以前是不是学过武术啊,那把刀是哪里来的啊?看着好锋利啊!”

小丽忙着和家人报平安,林池则拿出手机翻看着城中家里的摄像头,谁也没搭理他。

家中设施一切如常,也没有发生警报,不像有怪物入侵的样子,但林池还是转动了摄像头。

身穿黑色训练服的特种兵突然出现在视频里,林池吓了一跳,面条叉子一下子戳破了嘴唇。

高大挺拔的特种兵恰好在摄像头前驻足,抬起头似乎是想确认什么。

林池抽了面纸按掉唇上的血迹,同时操纵着摄像头做了个点头的动作。

放下纸巾时,伤口已结了痂。

次日7点,官方发布了新闻,时间上来得比林池想象中晚了一点,但内容却远比她想的要多。

黑色生物腕上的手链被群众发现,官方盖不住消息,公布这是黑色生物九号试验所中逃出来的。

林池房间里,两米宽的大床上,一夜没敢睡的小丽刚刚熬不住,靠在双人枕头上睡着了。

心大已经睡完一觉的小张,坐在电脑桌前的椅子上,低声读着新闻:

“这是一个月前在边境发现的疑似国外生物研究中的实验体,九号实验所负责研究和治疗,但因一名实习生看管不力,导致这些实验体逃了出来。这些实验体会造成一定机率的感染风险,请广大居民非必要不要出门……”

“感染?”窝在沙发里闭目养神的林池睁开眼,摸出一旁的手机。

实验体攻击力再强,在军方哪怕只是轻武器的压制下,短期内也会解决,像五年前那种会造成疾病的生物袭击已经是罕见,如果这次有传人可能性,那救治起来难度要高上许多。

林池打开九号实验所的官网,点进最新一条公告,内容刚刚小张说的相差无几。

她的心不住地下沉。

一夜他们都没有什么症状,想来不是呼吸道,大概率是常见的血液传染。实验体躯体异化,表皮撑裂流血是正常现象,这时候人身上有伤口沾上血迹就有可能感染。

又和“永生”一样。

这些实验体,真的是边境来的吗?

林池刚琢磨完,就感受到了炙热的视线,她白了小张一眼,“别害怕,我没被感染。”

“我、我没怕……有人按门铃?”小张兴奋地跳起来拉开林池卧室的窗帘一角,看见远处的铁门外,站着一队装备齐全的军人。

“老板,救援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冲出去开门,经过床时踢了一脚,“小丽你别睡了,来救援了!”

林池:“……”

那是她的床。

城里还乱着,有救援队来郊外查看情况也不至于这么快,林池担心是什么坏人,起身一并往外。

走出房间时,她听见熟悉的匕首入鞘的声音,松气的同时放慢了脚步。

小张隔着老远打开了门锁,外面的人推门进来。

十几名穿着黑色训练服、戴着头盔和面罩的特种兵走进来,队伍中间有一个比其他人高出半个头的,哪怕是只能看见个眼睛,林池还是一眼认出了对方。

是傅程,傅锦的堂弟。

“你们是来救援的吧,我们这昨天有实验体袭击,尸体就在东边的花圃里!”小张冲到他们面前喊道。

几名特种兵皆是一愣,停下脚步相互看了看,最终目光都落在了傅程的身上。

傅程的眸光晦暗不明,看得小张浑身发毛,禁不住地往后退了两步。

林池昨夜里犯懒,身上衣服没换,粉色的泡泡袖上还沾着血迹。

她奇怪为何安排特种队到人烟稀少的郊外,疑惑地问道:“有事?”

傅程抬抬下巴,示意身边人将调令递到林池面前,开口时音色与小张相差无几,“上面要求林工立刻去九号实验所报道。”

听着和自己声音很像但莫名比自己更有气质的小张:“???”

他开始怀疑老板雇佣自己的初衷了。

林池听着傅程冷漠的语气,眉头微皱,没去看那薄薄的纸张,“九号实验所要用我这个犯过重大失误的人,未免不合规矩。”

“林工能力出众,上面相信你已经悔改,所以希望你能协助解决此次生物危机。”傅程旁边的一个丹凤眼男人抢着答道。

林池扫了他一眼,继续看着傅程,“那傅队呢,也原谅我的失误了吗?”

下一秒她听见另外几人倒吸气的声音,但她依旧平静,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是否惹恼了傅程。

“那林工觉得,我哥九泉之下原谅你了吗?”傅程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林池轻笑,“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九泉之下,傅队还迷信啊?”

“呵,林工不是也追求永生,甚至不惜拿同事做实验?”

“我说是误会你信吗?”林池看清了傅程眸中的蔑视,耸耸肩,“好吧,你不信。不过说实话,这次的实验体确实会让我想到三年前的‘永生’试剂的效果,挺像的。”

傅程约莫是觉得她在故意挑衅。

丹凤眼连忙开口,拦下仿佛下一秒就要拔枪的傅程,“队长,上面要求两点之前将林工带回去的,我们是不是早点出发?”

傅程沉默了两秒,似乎是在平复心情,“先把实验体处理掉。”

“还请林工指个路。”丹凤眼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池打着哈欠,指尖在眉梢轻轻搔了两下,“行。”

一行人到了花圃东边,小张急切地指向观景窗方向,“那里有一只大的,昨晚是……”

“我们处理就行。”傅程抬手拦下他,“麻烦你先回屋里。”

“回去吧。”林池说完也想往回屋,丹凤眼不好意思地拦住她,“林工,您等会要和我们走的。”

“我换个衣服。”

丹凤眼为难地看向傅程。

傅程望着林池后颈处一道延伸至领口深处的疤痕,过了两秒才点头,“她跑不掉。”

林池也知道这一点,她回屋叮嘱了小张他们一些安全事项,换了身黑色运动套装,拿了维C瓶子,很快就出来了。

丹凤眼正和其他人一起将地上的那具实验体搬进皮卡的后斗里,准备带回9号实验所处理。

傅程站在玻璃门前,眉头微蹙,也不知是等急了,还是在思考什么。

“傅队?”林池懒散地靠着门框,和傅程之间的距离不过几寸。

“实验所被要求半个月之内解决这次事件,殷所长认为情况和五年前类似,便召集了当年所有的研究人员,尤其是你们组之前研究的特效补充剂数据丢失,只剩下你比较了解,所以哪怕你有污点也坚持要你回去。”傅程转身过来,古井无波的视线落在她结痂的唇角。

“我有个疑问,抓到这么一大批危险系数极高的实验体,不就地研究,却从边境运到京城,兰副所长脑子是有问题吗?”

殷所长耳顺之年,身体也不好,平日里除了去高校讲讲课,鲜少管事。

兰远洲是他的学生,能力出众,任职副所长,管着大小事务,也是“永生”研究的头号推动者。

林池回忆着那个开除自己的兰副所长的样子,眸中升起点点恨意,抱着胳膊的手指逐渐收紧。

“林池,渴望永生的人本来就是疯子。”傅程注意到她抬头看自己时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抬起的手顺势正了下腰间匕首的位置,“是疯子,就有被确诊的那天。”

他转过身,在队员的注视下向皮卡车走去,“该出发了,林工。”

3

被实验体席卷之后的城市,仿佛刚经历完一场战争,在阴沉的天气下,更显荒败。

到处都是穿着警服和军装的人,游走在每栋楼、每条街、每个巷子里,搜寻着躲藏的实验体,以及疑似被感染的市民。

军用皮卡行驶在马路中间,也成了极为平常的事情,激不起半点波澜。

林池靠在后座的车窗上,看着没开业的商场和紧闭窗户的居民楼,地上是未干的雨渍,混着未知的血液。

“小心!”副驾驶的丹凤眼喊道。

斜刺里突然冲出十几只实验体,逼得两辆军用皮卡紧急刹车。

军人有就近击杀逮捕实验体的职责,傅程收回刚刚扶林池的手,推门下车时低声警告:“你待着别动。”

“哦。”

傅程用刀用枪都是好手,奈何队友经历了整夜的奋战和车途,稍显疲惫,他兼顾不及,一个不慎被扑得撞在车斗侧身上。

这只实验体比傅程还要高上些许,变异后力气极大,傅程格挡在前的双手迅速抓住它的腕部,却阻挡不了愈发靠近的血盆大口。

电光石火之间,一把军用匕首自傅程侧脸掠过,却又在关键时候调转方向,拳头砸在实验体的胸口。

林池没留余力,收回拳头之时紧跟着冲了出去,三两下了结了这只余力不多的实验体。

傅程等人彻底解决掉实验体,尸体由赶来的其他军方处理,他上车时,林池靠在车窗上安安静静的,仿佛救下自己的不是她。

“林工是学过武吗?”前排的丹凤眼边擦伤口边回头问,俨然是注意到了她的身手。

“嗯,”林池瞥他一眼,“做好消毒,小心感染。”

她又转头看向端正地贴着另一边车门坐着的傅程,语气戏谑起来:“傅队身手不如从前了啊,果然是年纪大了,实验所提供的那些强基健体的药也适当用用,不然五感都变差了,脸上有伤都不知道。”

傅程闻言下意识地抬手,刚要摸到额角,就被林池一巴掌打开,耳边是女生清冷中带着怒意的声音。

“想感染害死一车人吗?”

傅程默了默,擦掉手上实验体的血迹,又接过丹凤眼的酒精棉擦干净脸,没去计较林池先前的举动。

一路再无言,间或能看见远处士兵追赶实验体,亦或是,追赶一些已经发生病变的市民。

十二点多抵达了九号实验所,林池穿过金属大门时,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她看着结构示意图,曾经属于傅锦小组的实验室,现在被标记为了杂物间。

或许,物也不是了。

五年前那次的研究员们变动得并不是很多,会客室里稀稀疏疏的只有几个人,兰远洲带着助理前来,形式主义地做了个发言,深刻阐述此次研究的重大意义,给他们每个人戴了高帽。

面对着即将加入实验的研究员们,兰远洲没有隐瞒真相:这次的实验体并非来自边境,而是九号实验所在拿猕猴进行永生药剂实验时出了问题,导致变异,而实验体出逃确实是实习生的问题。

又拿实习生顶包,林池想。

为了尽快研究出治疗的药剂,兰远洲决定分组同时进行不同方向的实验,发了工作证之后,他让人带大家先去吃午饭。

林池听他说话时始终低垂着脑袋,吃饭也不太积极,直至人都走光了,她才慢吞吞地起身,耳边隐约传来兰远洲关心傅程的低语。

把玩着工作证往外走到了拐角处,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两人。

傅程小队和九号实验所交集很多,也算熟悉,没任务时在实验所里都是取掉面罩的,傅程此刻正抬着手,余光瞥见林池出现,又将手放了下去。

兰远洲镜片后面的眼睛闪过一丝狡黠,“傅队,面罩一直戴着不难受吗,大家都是熟人就拿下来呗。”

傅程不为所动。

林池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兰远洲仿佛这时才看见她,换上感慨的表情,“林工啊,好久不见了,你还是这么年轻。”

“如果可以,我这辈子都不想见你。”林池懒懒地抬起眼皮,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林工这话说的,我可一直都很想见你,等这次事情结束之后,林工留下来一起研究‘永生’吧。”

兰远洲推了下鼻翼上的眼镜,“但是林工啊,虽然现在‘永生’已经有了很大进展,也还是不能再随便给同事注射药剂了,你看你上次不仅丢了工作,而且和傅队关系弄得这么僵。”

研究所的同志无人不知,自从林池害死了傅锦,傅程便恨极了她,看都不愿看林池一眼,哪怕现在三年过去,傅程在她面前依旧连面罩都不愿意拿下,仿佛被多看一眼都会觉得恶心。

“兰所,我先走了,你们慢聊。”傅程不等回答,转身离开。

待人走远,兰远洲啧啧摇头,“看来你和傅队是不可能在一起了啊,毕竟再怎么喜欢也抵不过亲人的命啊,傅队还是很理智的。”

“他的确很理智。”林池罕见地认同兰远洲,“他恨我正常,我恨你也很正常。”

此处没有别人,兰远洲懒得维持德高望重的面具,依着身高优势,冷笑着俯视她,“林工你何必呢,研究出永生又不是什么坏事,你为什么这么抗拒?”

“等你能回答当年的锦哥提出的几个问题,再来劝我也不迟。”

“傅锦已经死了,你没必要还遵循他的实验理念。”兰远洲想到这里就有些遗憾,当初若不是他看轻了林池,将她分到了傅锦那组,说不定现在“永生”已经成功了。

“林池,加入到我的团队里,我保证你两年内就能升为所里最年轻的副研究员,你不想被人追捧受人尊敬吗?”

林池拧着眉,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挣扎,随后她轻轻吐出两个字:“傻逼。”

4

林池第一次来到九号试验所,是五年前。

那时候她作为一个走后门的,在濒科委兢兢业业干了四年,正要被破格提升为助理研究员,可以接触更多的项目,这突如其来的调任让她多少有些郁闷。

因此护送队来的那天,她在林子里待着,天晚方归,回来后在去食堂的路上碰见基地的主任。

“怎么现在才回来,晚饭时间都过了。”主任挺着肚子背着手询问。

“去看黑三了,早上监控显示它有些不正常。”林池也背着手,低着头像等待挨训的小学生。

主任年过半百,轻易看出她的小心思,“觉得不甘心是吧,本来都能自己带实习生了,现在又要回去跑腿打杂,累死累活的,难受吧?”

林池垂着脑袋不说话,似是默认。

“你啊,”主任对她这不懂反驳的性子满是无奈,又不忍心由着她一个人郁闷,语重心长地开解:“你没文凭,辛辛苦苦干了四年,好不容易能自己做项目了,现在调到那边只能继续做实习研究员,不高兴也正常。”

“可小池啊,物种保护方面的研究虽然也不简单,但和九号实验所比起来范围还是太小,我之前就说过你在制药方面有天赋,你到那边去完全可以做出更大的成绩来。”

“主任说的是,我会好好工作的。”

林池自然理解主任推荐她的好心,也知像她这样的能做研究已是幸运,只是依旧郁闷难免,而且她没学历,到了九号实验所未必就会被人看中。

彼时她还不曾想到,九号实验所研究的主方向,会是永生。

“行了,别不高兴了,你比其他人年轻,有的是机会。”主任正想放她走,又觉得哪里不对,绕着她转圈,“你后面藏的什么?”

林池没躲得过去,手里的两个不同编号的兽用测温仪暴露在主任面前。

“好啊,你这是第几次在林子里捡到小孙的测温仪了,你跟她说,下次再弄丢就给我去刷厕所!”

林池背着手往后退,“那主任我现在就去找师姐。”

“找什么找,先吃饭去!”

担心帽子里藏着的捡回的另一个仪器被主任发现,林池转身就跑,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个男人的视线。

那是林池第一次见到傅程。

男人身穿黑色运动服,剑眉星目,气宇轩昂,雄壮挺拔的身姿,是基地里的男研究员们跑再多的林子、追再多的动物也比不上的。

林池猜到这应该是来护送的人,大抵是特种部队的,正犹豫要不要打招呼。

“叫人!”主任一嗓子传入林池耳中,“这是傅少校。”

“傅……”

“叫傅队就行。”傅程音色醇厚,低沉中掺杂着一丝细沙般的沙哑。

林池喜欢这种让人安心的声音,称谓在嘴边转了个弯,“傅队好。”

“你是调任名单里的林池?”傅程问。

“是的傅队。”

“明早七点出发,记得提前收拾东西。”

满口应下之后,林池被主任催去吃饭,走远之前,她听见傅程问了句“黑三是谁”。

“是只编号33的黑叶猴,两年前她第一次亲自参与的项目里的,挺关注的。”

傅程点点头,“刚刚您说她快升助理研究员了,我看她年纪好像不大。”

“嘿,傅队你这话说的,你不也是最年轻的少校吗?”主任随口开了个玩笑,“小池十九岁就来了,现在才23,比那些刚来的毕业生还小,但是专业能力还是过硬的,不然我也不会推荐她去。”

这比傅程想的还要年轻。

“想问她怎么进来的是不是?”主任眯着眼睛,不等傅程反驳,就主动八卦起来:“她一家子都是搞研究的,十几年前她父母被人杀害,就死在她面前,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不愿意和人交流,也不肯上学,她爷爷奶奶有钱,就由着她了,结果这孩子自己在家把父母留下的书看遍了。”

“然后就来濒科委了?”

“嗯,十八九岁能接触人了,家里发现她喜欢做实验,就找关系送进来了。刚开始跟个闷葫芦似的,这两年才好点,不过也没好多久,去年她爷爷奶奶也去世了,家里只剩她一个……”

林池并不知道自己的底都被主任给撂了,顶着个实习研究员的名头就去了九号实验室。

分配的时候兰远洲瞧不上她,装模作样地思考了很久之后,将她派去了傅锦那组。

傅锦肯定和兰远洲不对头,对于兰远洲派过来的人也不知会不会针对,当时林池是这么想的。

到了组里之后,她发现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

傅锦比傅程大上几岁,两人有七分像,傅程坚毅,傅锦眉眼间则多了几分亲和。

他看到林池的第一眼,就丢过来一沓资料,“林池是吧,组里人手不够,你这两天熟悉一下内容,之后直接参与到项目中来。”

作为组内唯一一个实习研究员,林池做好了洗试管盯反应做记录的准备,彼时面临着多出来的工作量,她只觉得——这是天堂!

那一年多是林池最快乐的时光。

打杂的工作被傅锦交由年纪比林池还大的实习生做,在实验室里,她更多的精力是投放到项目研究当中。

他们一起研究出了补充剂和其他很多药物,有些关键环节是林池完成的,但傅锦担心她锋芒过甚,便将她的贡献藏在小组成绩之中。

林池喜欢的是研究本身,对此毫不在意。

完成一个项目,傅锦就带着组员去排档里吃饭,偶尔会叫上没出任务的傅程一起。

林池十几年的精力都放在物种研究相关的学习上,所有会的知识都为此做准备,什么数学政治历史之类的,她一概不了解。

每每出现些她听不懂的话题,坐在她旁边的傅程就会和她聊点别的,时间一长,居然将她的性子喜好都摸了个透。

后来大家就发现,那个不好打交道的傅队经常出现在实验所外,拎着不重样的甜品零食,去投喂某位同样不怎么懂感情的女生。

傅程确实笨拙,说过最好听的话,是夸过一次林池可爱;最不好听的,是嫌弃她那跟着退役军人学的三脚猫身手。

5

日子要这么过着也挺好,可兰远洲注意到了林池的专业水平,并且就“永生”的问题和傅锦再次发生争执。

九号实验所大部分研究员都不反对“永生”研究,有的是和兰远洲一样对此抱有期待,还有的是觉得反正研究不出来,也没必要和所长作对。

傅锦不同,他是极力反对的那一派,日常研究也不愿意接触相关项目,认为投入“永生”研究有违道德,且浪费资源。

可他能力又是最出众的那一个,兰远洲遇到瓶颈,总想拉他入伙。

“我只有几个问题,只要你都能回答、能拿出具体的有说服力的方案,我就可以加入到‘永生’的研究当中。”

“第一,药物研究出来,投入使用的范围多大,小部分群体还是全民性的?”

“第二,如果是小部分群体,用什么标准去划定这部分群体,且让其他群众能够接受?”

兰远洲:“政治影响力,学术……”

“那这部分群体的家人呢,一个人可以有影响力,但不可能一家人都符合这些标准,你是否能够让他们抛弃良知抛弃家人,独活于世?”

兰远洲很想反驳,说家人不必符合这些标准,可这对傅锦来说没有说服力,只好含糊道:“傅锦,你要有大局观,不能拘泥于这些没用的细节。”

“从大局考虑的话,这个药更应该全民投入使用。”

“那就全民投入,只要研究出来,批量生产就不是问题,甚至全球使用都可以!”兰远洲感觉自己抓住了突破口。

可傅锦冷笑一声,“那就是第三个问题,这一代永生了,下一代、下下一代怎么处理,继续服用永生药剂?没有死亡,人口大幅上升,总会有资源跟不上消耗的那一天。”

“还是说为了实现永生,兰所你是要剥夺人类孕育下一代的权利?”

兰远洲回答不了这些问题,退而求其次,提出让林池加入,也被傅锦否决,坚持不放人。

没多久,他们小组进行一项类似肾上腺素的试药工作,那天实习生有事先走,林池接了药之后负责注射。

她当天在食堂吃饭过敏,吃了抗敏药,便没注射,等傅锦最后一个注射完,她就在旁边收拾针筒,其他组员谈论着这次的药效很强,说全身都充满了力量。

不久场面失控,先注射的四个组员身体发生变化,不受控制地攻击近旁的人,饶是林池和傅程又学了一些格斗技巧,依旧敌不过。

更何况对着自己的同事,她根本下不了手,傅程送的匕首握在手里,始终没有出鞘。

变异后的手指尖锐无比,林池身上尽是伤口,最深最长的一条延伸了整个后背。

傅锦是意志力最强的那个,在实验室的门打不开之后,他短短几个瞬间就理清思绪,半靠专业半靠直觉地判定出他们五人无药可救。

他借着药效的力量杀掉已经没了人形的组员,以减轻他们的痛苦,也救下被围在角落的林池。

然而他没办法杀了自己,药物激发生物自爱的本能,他的每个细胞都叫嚣着要将这个空间内唯一的活物撕碎,拆骨入腹。

林池看着傅锦砸掉摄像头,毁掉柜子里的实验数据,接着捡起掉落在地的匕首,拔了刀鞘向自己走来。

“药剂被换了,这事针对的是我。”傅程的嗓子变得粗粝沙哑,异化后的手掌凸起恶心的瘤,连安抚的动作都没有办法做出,“小池,不是你的错,和傅程好好活下去,记得检查感染性……”

林池不愿意听从傅程的命令动手,直至他说出“求你”二字,她才接过了匕首。

“谢谢。”

那是傅锦最后留下的话。

兰远洲带着傅程赶到现场,用万能钥匙开了门,只看见一地的尸体。

当晚,林池作为调查对象被关进小黑屋。

小黑屋里,她拒绝了兰远洲让她加入“永生”实验的邀请,次日,实习生提供证词说看见林池偷拿过“永生”药剂。

傅程顶替她成绩是引发憎恨的原因,食物过敏是她躲避试药的借口,匕首上的指纹则是她残害同事的证据……甚至连她逝去的家人,也变成她渴望永生的依据。

一个从未赞成过永生实验的人,被渲染成了用厌恶对象试药的永生狂热追求者。

她深知此事背后的推手是兰远洲,却无法让其他人相信,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考虑到她家人对国家做出的贡献,殷所长保下了她的命,兰远洲将从实验所开除。

而“永生”药剂则因此事做出改进,有了新的研究方向。

有了污点的林池回不去濒科委,在京城离九号实验所最远的地方开了花圃,表面上与研究二字再无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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