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之心

2022-04-25 15:05:36

科幻

一、

末那是永生的。

她虽然没有过去,但有无尽未来。

因为她是一个仿生人。

除了身体是人为创造的,末那认为自己的存在和人类无异。她不否认她的身体是由人造组织和机械构成,可信息知识也组成了她的思想头脑。

人类借助骨血皮肉得到躯壳用以生存,而她借助人为创造得到容器用以诞生。所以她当然应该是人,而绝不是那些沉默的家用电器。

末那的存在是个秘密。这并不是个科技文明发展到什么超新纪元的时代,人类依旧还住着钢筋水泥的房子,天上依然有飞机,地上仍旧有汽车,这是个科技发展遇到瓶颈而裹足不前的时代。因此,末那的诞生是这个时代不为人知,却也不被容许的超文明技术威胁。

末那的创造者是个上了年纪的怪老头。他孤僻怪异,不喜与人来往,因此一生独居在山林边缘的一所房子里。经久岁月里,生锈的破铜烂铁和不知名的各种材料及零件在房子周围堆成了山,远望而去,这房子就像一座废弃工厂。而那怪老头在里面日以继夜,挖空心思的钻研伟大发明。

终于,在他花白的须发即将垂地时,末那成功诞生了。

末那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这怪老头。他瞪着通红的眼睛盯着末那,发须蓬乱打结,身上套着的土黄外袍陈旧得破烂。

末那与他对视了几秒。

用末那脑内存量信息来形容,这干瘪瘦小的老头有着即使邋遢潦倒也掩饰不住的浓重疲惫。他脸面涨红,显然兴奋至极,但上咧的嘴角被他极力抿起——他虽成功遏制住了起伏情绪,可那双精光闪动的眼睛里早就翻涌澎湃。

末那转过眼珠打量周围,又低头看了看坐在椅子里的自己。

按末那脑中存量信息构筑的自我认知,她今年十八岁。可这个年龄的末那却穿着漆皮小红鞋和黑色娃娃裙,胸前挂着一枚银色的螺丝吊坠。

不过,末那很快的接受了这样的自己,也接受了自己的现状——毕竟怪老头一生独处,与世隔绝,对他的审美自然不能苛求。

但也许,这个孤僻的怪老头心底最无害,最美好的就是像末那这样的形象。

“谢谢你创造了我。”末那听到自己的声音,果然带着点孩子气的稚嫩。

怪老头见末那说话,眼睛更亮了,他紧抿的嘴角一松,欣喜若狂。

“好,好。太好了。”怪老头一个劲的点头,越说越高兴,竟开始像个小孩一样手舞足蹈起来,口中颠三倒四的激动叫唤,“末那……你叫末那、末那……你先活着,接着学习,然后就能做一切事,一切事!你和任何人都一样!”

“末那。”末那机械的念了遍名字,心中没任何念头。

“对,末那!末那!”

沙嘎的声音异常激动,随即怪老头爆发出一阵癫狂笑声。他长笑不止,末那听了一会儿,经她脑内信息辨别,这笑声并不好听。

渐渐的,怪老头状若疯狂起来,那笑声里带出点嘶哑,很快又像气管漏了风,甚至能听出胸腔内震动呼啸的声音。

末那听着这奇怪的笑声,看到怪老头红脸一下褪作苍白,又忽的连连抽气,继而按着胸口佝偻起身体。

“你怎么了?”末那下意识的从椅子起身,伸手去扶。

怪老头抬起颤微微的手,抓住末那手臂,那双精亮的眼睛里仍是光芒不息,却滚动着泪珠。他的手僵硬得如同被皮包裹着的骨架,手骨像箍子硌得末那不舒服。末那的认知让她把这种感觉和痛匹配起来。

末那凝眸看他,想到这老头片刻前兴奋期待,继而癫狂亢奋,转而眼前这样哀戚悲伤。只是一小段时间,就有无数情绪变化。

怪老头泪流满面,末那怔怔看他,看着一个干巴巴的枯槁老头竟有那么多眼泪。

怪老头死了,末那后来才知他是因为过度激动引发心梗死亡。

理论上来说,对于创造者的死亡,末那应该感到悲伤。但这时,末那只有非常单一的知识框架,还没有经过学习激化和应用细化,她无法瞬间把理论和实际结合起来运用,也就不知道该怎么流泪,怎么表达情绪。

临死前,怪老头似乎有许多话要和她说。但最后,他光是流泪了,无穷无尽的眼泪里掺杂着只寥寥一句话。

“末那,你是我毕生的杰作。你是世上最优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

末那在那座‘零件工厂’后边寻了个地方埋了怪老头。

她开始像一个人类,不,和人一样生活。

二、

末那住在怪老头的‘零件工厂’里。

她有着异乎寻常的学习能力,在把脑中的知识架构和日常结合后,稍稍整合,就形成了一套合乎运用的知识体系,因此她迅速的融入了附近的城市生活。

经过观察,她确认自己和人类构造形态无异——胸腔内有起伏的心脏,手腕上有跳动的脉搏,体内有流动的血液,也有处理食物的胃,泪腺会分泌眼泪等等生理机制。若说哪里有不同,那就是末那可以自行拆解,比如她进食后身体无需吸收营养,因此吃下去的食物会被储存在充当胃的容器内,而她可自行取出,也可等消化机制帮她排出。

而末那的存量信息又使她知道不能浪费粮食,因此她养了条幼犬。同时,外出采买食物时偶尔跟着条幼犬,使她看上去更像个正常女孩。

总之,没有任何人能轻易发现末那的不同。

但即便如此,末那也很谨慎。

通过日常生活的人际社交、了解人类社会各种渠道所传播的信息,以及知识的汲取和学习,她知道仿生人被人类判定为会导致社会崩溃的终极威胁,被列为人类社会的极端违禁危险物品。

末那亲眼看到过城中废弃家用电器的处理过程。因此,她知道自己的存在一旦被发现,等待她的要么是被抓去拆解研究,要么就是即刻就地销毁。

获取了外界信息的末那,认为比起离群失所的藏身于闭塞山林,大隐隐于市反而更安全。因此,她隔三差五就要出门采买生活物品。

这天,她抱着装满果蔬的纸袋,拎着面包篮刚出商场,就听得身边窜起一个声音。“你好像拿不下这么多东西,要不要帮忙?”

末那瞧了眼说话的人,认出是商场钟表店的青年,她在那买过一只机械钟。

“不用了,谢谢。”末那好声好气的拒绝。

“我叫应向真,你叫什么名字?”应向真丝毫没有意识到末那这过分疏离的客气,居然热情的和她攀谈起来。

末那看了微笑的应向真一眼,出于礼貌,简短答道,“末那。”

应向真想了想,又问,“末那,是‘思量’的意思吗?”

末那抿唇,不做声。应向真也不在意她的回答,自顾自的继续说话。

“我住商场对面楼上。对了,我看到你好几次了,你总是固定时候来买苹果,你很喜欢吃苹果吗?”

末那皱眉,对这样只见过一次却过分热络,说个不停的陌生人感到不耐烦,冷淡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话?还盘问我,我们又不熟。”

应向真一愣,没想到她这么直白,顿时脸色尴尬,支吾起来,“呃……我没有盘问你……”

“那你别和我说话了。”末那说完,不再理睬应向真。

走到半路,末那见自己养的幼犬摇着尾巴迎了上来,她脸上刚露出笑意,那幼犬却冲她吠起来。她想到什么,转身,见应向真站在不远处。

末那登时起了警惕,毫不客气的质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呃……这苹果,你掉的。”应向真局促的转开视线,不敢看末那。他把手中的苹果向前托了托,悄悄觑着末那脸色,小心的说,“我只是想还给你,但你说不要和你说话。”

末那默默无言,但看他这样不知所措,不禁觉得他的笨拙有些好笑。她本来就不轻易生气,见对方这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问他,“你是不是有点傻?”

应向真见她笑了,神色态度都缓和下来,又听她问话语气也没有恶意,似乎也纳闷怎么自己忽然就木讷了,于是就跟着不好意思的也笑了笑。

“苹果给你。”应向真把苹果递给末那。

末那去接,手一松,怀中袋子一歪,满满当当的东西都掉了出来。

两人一起去捡,等要装袋却发现袋子破了。末那有些无奈,看了眼应向真抱在怀中的一堆果蔬,诚恳的问,“能不能麻烦你帮忙拿下这些东西?我家就在前边了。”

应向真爽快的一笑,又去瞧一旁的幼犬,他明知自己不会被咬,却还是故意问道。“没问题!但,这狗不会咬我吧?”

末那看应向真笑嘻嘻的神情,知道他明知故问,非要找话题,但她也不戳穿,只摇头,“不会。”

在这之后,应向真频繁来串门,他自然而然的成为了独来独往的末那所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平日里,应向真总会和她说些无厘头的奇怪话题,但末那却能以一种更莫名其妙的方式接上话。

末那不知怎的就是懂应向真的心思,并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就总耐心听他说话。

而因为和末那说话,她总能异想天开的接话,于是常常末那说一句,应向真就下意识想到这句话可能蕴含其他意思。对他来说,好像末那是一个设置谜题的高手,他不自觉的认为她的每一个字都有深意。

因为自己总是猜不透末那,应向真觉得无比有趣,于是,就总喜欢逗她。

两人日常相处时,总不自觉模仿对方来调整对话,并乐此不疲。而在这过程中,末那的认知架构不断被巩固和细化应用,她明白了情绪和感知的具体表达方式,迅速形成了自己的独立人格。

这一日,应向真又来串门。

“你听说了吗?”应向真神秘兮兮的问。

末那尽管了解他,但仍对他这样没头没脑的开场哭笑不得。她咬了口苹果,摇头,“你没说,我怎么知道我听说没有。”

应向真得到回应,点点头,用一种诡异的语气道,“城里有个秘密科学研究所,听说那里偷偷研发仿生人,而有个仿生人三天前从研究所逃出去了。”

末那一惊,差点被苹果噎住,她脸色不动的放下吃剩的苹果,“我可什么都没听说。”

“信息管制。”应向真一笑,露出一副我比你知道的多的得意神情,对她解释道,“仿生人是人类社会的极端违禁危险物品。如果信息泄露容易引起人们恐慌。所以除了内部人员,这事没人知道。”

末那一向佩服应向真收集各种小道消息的能力,也无奈于他想要和人交流信息的蓬勃分享欲,只是末那对他消息的真假总不敢苟同。“没人知道?那你从哪道听途说的?”

应向真带着点隐秘的兴奋,凑近,小声,“偷偷说,我哥就是那个研究所的。内部消息,来源可靠,是我偷听到的。据说,城里现在正进行秘密搜捕,我想那个仿生人一定就躲在城内。”

末那心中砰砰直跳,不露声色的一笑,“怎么听上去像追捕通缉犯一样。”

“通缉犯的危害可没有仿生人大。”应向真摇头,忽然正色,“仿生人虽说是技术产物,但它们和人太过相似,这使人类容易对他们移情,从而引发伦理道德问题。此外,也会引发人们对科技的狂热崇拜,开始对人体进行违法的实验改造,继而导致一系列社会犯罪问题。再者,这种技术一旦被掌握了,富人就能肆意改造身体,突破人类物理极限,这将破坏社会秩序和稳定。还有,仿生人是怎么认知人类的?会不会和人类对立,或者取代人类?总之,没有答案的问题太多了。”

末那若有所思的看着滔滔不绝的应向真,等他说完,她才点点头,“听着是挺危险的。”

应向真得到末那的倾听,满足的笑了笑,转念想到什么,叮嘱道,“末那,你最近不要出门。给我列个采买清单,我帮你把东西送过来。”

末那本想拒绝,但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应向真下午有钟表店的排班,于是拿着末那列好的清单,赶着去上班。

末那站在门口,看着应向真的背影越来越远。她有些走神,直到人影再看不见,她也没察觉,只一动不动的朝外看着。

“你喜欢那小子?”

一个平铺直叙,没有起伏的人工智能声音在末那背后响起。声音响起的同时伴随着齿轮转动时碰撞发出的细小咔哒声。

“和你无关。”末那听得声音,眉心一皱,转过身来。现在她知道了,早上这个忽然出现的仿生人来自何处。

仿生人的眼珠机械的转动了一下,“我们是同类。你没听到那小子刚才说的一通话吗?我现在的境遇将会是你的未来。傲慢的人类害怕我们,会不惜一切毁灭我和你。”

末那没接话,早上她自行拆解,拿出储存在胃部容器的食物时,被这个仿生人撞见,这才有了现在这样的情境。而她眼前这个仿生人显然并没完成,他的脑袋非但没有头发,整个后脑勺里的机械零件和电路线板都暴露在外,他的左手臂也没有包裹皮肤,整条机械手臂内细密排列的线路外露着。

这个仿生人体内没有‘血’,不会感到疼痛,又需要能源供给。而末那不同,她像个永动机,更是无限接近人。可末那看着他,就忍不住想到自己内部构造,心底忍不住异样,而这种感觉至今为止头一次。

她瞥了眼他脖颈间的编码。“你既然是零号,就是说还有其他和你一样的仿生人?”

“有很多,但我是唯一成功的那个。而我的存在暴露后,除了我,其他尚在研制的仿生人都会被立即销毁。哦,不,还有你这个仿生人。不过,你显然比我完美,更近乎人类。”

‘是了,我比你完美,毕竟你说话这么让人讨厌。’末那暗自腹诽,她不想让零号暴露自己的存在,于是催促他,“你快走。我可不想被一网打尽。”

零号愣了一下,呵呵一笑。这种程序设定的笑声十分古怪。

“往北走,永远离开这里。”末那生怕零号听不懂,指明方向。

零号点头,走到门口时,他又转过身来。“人类不会承认我们,不要相信人类,更不要喜欢上人类。”

末那对上零号的机械眼球,他的眼睛没有情感,泛着金属的冷色,语气也不带情绪,但确实是在提醒她。末那睫毛一扇,再抬起时,她诚挚祝福零号,“祝你好运。”

零号似乎明白了什么,忽然一阵笑,因为笑声的震动,机械的嘎达声也更响更密集了。

末那同样站在门口,目送零号离开。可看着远去的背影,末那不知怎的觉得那背影十分孤独和无助。

三、

零号已离开两天,而末那再没有从应向真那里听到任何关于搜捕仿生人的小道消息,她便默认零号暂时安全。可是,零号的出现和他对自己说的话,让末那开始重新思考仿生人和人类的关系,以及……她和应向真的关系。

这天来串门的应向真不见末那,兜了一圈才在后院看到末那撑着下巴,坐在后门外的石阶上出神。

应向真在她身旁坐下,侧过头看她,“末那,你在想什么?”

末那不动,嘴唇一掀,懒懒道,“思考人生。”

应向真不信,“我看你明明就在发呆。”

末那撇嘴,哼了一声,“你问我,我就照实说。可我说了你又不信,那你不要问我。”

应向真没和她纠缠真假,忽然又问,“为什么要思考人生?”

末那想也不想脱口,“为了永生。”

应向真又问,“为什么要永生?”

“因为想多观察下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末那知道应向真其实并不真的想了解这些,她也不想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但她忽然觉得好玩,就随口胡诌一通,最后竟惹得自己都觉得滑稽。她噗嗤一笑,眼角余光瞥见应向真望着自己,“我觉得你这人有时很好笑。”

应向真见末那笑了,立即接口,“我觉得你说话有时很有趣。”

末那偏过脸去看应向真,见他一如既往的不看她,心中突地一动。她想了想,笑眯眯的说,“我发现我说话的时候,你总是不看我。只有我说话时不看你,你才会看我。”

应向真一愣,微微慌乱,“没有吧。”

末那觉得他的样子有些憨傻,不禁牵起嘴角,“还有,你想事情的时候总是会愣愣的发几秒呆。”

应向真又是一愣,迟疑的低声,“这也没有吧。”

末那瞧着他无措的神情,忍不住轻笑。她眼神闪动着,略作思索后,用恶作剧似口气的说,“我喜欢你,就像你喜欢我。所以,应向真,你喜欢我吗?你知道我说的喜欢是什么。如果你不喜欢我的话,我也就不喜欢你咯。”

应向真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没料到末那会如此直接而忽然的表达好感,脸色不禁微红,平日里总说个不停,口齿伶俐的他此时竟舌头打了结。

末那瞧着应向真的反应,耐心的等着。

空旷的山林一时间可以清晰的听到微风来去的声音。

须臾之后,应向真忽然褪去了一贯的那副嬉皮笑脸的打趣态度,语气一反常态的郑重又温柔,他点头,“末那,我喜欢你。”

“嗯。”末那对应向真报以一笑,心底软软的。对他这样的转变丝毫不奇怪,因为她懂他,所以知道他就是这样认真的人,也能察觉他露出端倪的心意。

应向真一本正经的,过于郑重的望着末那,眼底柔软有光,“我一开始是觉得你很有趣,你总有我不知道的一面,身上好像有许多秘密,让我十分好奇,于是我想了解你,可不知什么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满心欢喜的末那听到这,忽然一怔,眼神漂移开去,望向别处。是了,她能注意到应向真的情绪变化,应向真当然也同样能感知她。

应向真察觉到末那的忽然安静,他看住她,等她说话。可过了许久,末那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发呆。

“末那?”应向真试探的叫了一声,观察她的反应。

“应向真。”末那仍不看应向真,又犹豫了好一会后,她才轻声,“我有一个秘密,原本一直没想好什么时候告诉你,但我现在准备告诉你。”

“你说。”

末那转过脸,这次应向真没有别开视线。末那和他对视片刻,垂下眼睫,一手捏住螺丝吊坠猝然向自己另一手掌心狠狠划落。

这突变让应向真悚然一惊,他条件反射的伸手抓住末那的手。

螺丝的一端磨得锋利,红色的液体霎时滴滴答答落下。可掌心深深翻绽开的皮肉下,居然是密布错杂的零件与线路。

末那的身体内部构造是机械?一副机械骨骼构成了末那?末那是什么?

应向真脑袋轰的一下,手一抖,猛然起身,他后退一步,白着脸,惊呼,“你、你是仿生人?!”

末那微微一笑,看不出情绪,淡淡道,“我没有许多秘密,我的秘密只有这一个。”

应向真又往后退了一步,眼睛却始终盯住末那,身体的姿势无意识的透露出一种戒备。

末那见他这副样子,心中却很平静。虽然她说出这个秘密是临时起意,可其实在说出口的刹那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应向真此刻心神混乱,想说话却不知要说什么。见末那忽然起身,不自禁的又是往后一退,却见末那一言不发往回走。他陷在震惊带来的茫然里,抬眼看向面前这幢堆满零件和废弃材料的房子。朦胧光线里,他只觉得恍惚和荒诞

——末那就是由这些东西组合而成的,她便是由此诞生的吗?

忽然,有亮光闪过眼角。应向真转眼看去,只见透出橘色灯光的门口,末那一声不吭的背光站在那里,垂落的手中握着平日里用作削苹果的尖刀。

应向真猛地脊背生寒。门口站着的末那陌生而怪异,有着机械般无机质的冷酷漠然,他心中慌乱不堪,等反应过来,自己已慌不择路的逃离那里。

山林里的光线暗得快,温度也降得快,奔跑其间的应向真此刻仍是宛如做梦,但他脸上早已是一片冰冷水渍。

四、

末那自应向真逃离后,一直没进食,但这对她一点也没影响。这时她才意识到,即便她和人类再相像,她到底也是不同的。以往的生活,根本就只是她在扮演人类而已,可她又为什么要扮演人类?人类比起她,脆弱不堪,有疾病威胁,有生理限制,有各种制衡他们的生命需求,而她不受这些所限,却能和他们一样能思考、行动和生活。

那么,她为什么要刻意追求和人类一样?刻意融入人类社会呢?

还有应向真……

末那就是能懂应向真,就是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试探应向真——她提刀吓走应向真,心里就是相信应向真冷静后会回来找她。可另一方面,她又微微不安,她觉得自己是在豪赌,万一应向真接受不了这件事,揭露她的存在,她将无处可逃,死路一条。

末那明白了感情和情绪,可同时也懂得了寂寞。胸口此刻空落落的,难受又滞闷,她想这种感觉应该就是心痛。

原来,自己居然那么喜欢应向真么?末那喃喃问自己。

末那蜷膝坐在林间埋了怪老头的坟边。调动脑内所有信息并整合知识,反复思考想不通的问题。可她思考了许多,毫无头绪。她脑内的知识体系似乎没有相关理论可支持得出结论。末那想着想着,阖上了眼睛。

“呜呜——”

呜咽和吠叫混合在一起的声音凄厉的划破长夜。

末那应声睁眼,暗夜已至,夜半时分毫无星光,黑黝黝的房子在静悄悄的黯色里仿若一个巨大怪兽。她起身侧耳倾听,却没有半点声响,只有山间偶尔风过的细微之声。可末那确定,刚才的声音就是幼犬发出的,她疑惑的向房子走去。

“末那!末那!”

黑暗里有一个人影向她挥手飞奔而来。那人把声音压得很低,急切的连声轻唤。

末那脚步一顿,那人影就奔到了近处。末那这才认出,来人是应向真。

“别过去。”应向真气喘吁吁的,上前一把抓住末那的手臂,他苍白的脸孔在暗色里尤为明显,因而末那清晰的看到了他脸上的惶急和担忧。

“应向真?”末那有些茫然。

应向真向后飞快扫了眼,向末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跟我来。”

末那莫名的跟着他朝着山林奔去。也不知跑了多久,末那脚下一滑,便连带着不肯松手的应向真一起落入了一个水潭。两人湿漉漉的爬起,应向真发现谭边有处隐蔽山洞,就躲了进去。

石洞内阴湿冰寒,但黑暗中应向真的声音更冷,“出逃的仿生人被抓了,他不肯束手就擒,进行了自我爆破,但从现场的零碎芯片里调取出了部分数据信息,发现你比现今技术所能研发出的任何仿生人更无限趋近人类,所以他们现在过来了。是你的狗,他们怀疑它和你一样,为研究它,才暂时被拖住了。”

末那沉默了须臾,问他。“死了?”

“都死了。”末那问得含糊,但应向真却马上明白她想问的是什么。

末那咬了咬牙。半晌,她在黑暗中喃喃,“所以,来的那些人并不打算销毁我,而是想抓我研究?”

应向真在黑暗里顿了顿,回答,“看样子是。”

“那你帮我,你自己……”比起自己的处境,末那发现她下意识的更关心应向真。

“我不会帮你,但我也不会暴露你的存在。”应向真说得极快,声音听不出情绪。他说完,站起身,摸索着石墙就要离开。

“原来你对我的喜欢,最大限度,就是承诺不揭发我的存在。”末那心口像被钝器一击,猛然坠空,她幽幽叹了口气。

“因为我是仿生人,所以你觉得我的情感虚假,一切都是可被设定的,是吗?可是,我能思考,也有感觉,更明白自己喜欢你。应向真,在你知道我是仿生人之前,你不是也从未觉得我和人类有什么不同吗?也就是说,你确实是喜欢我的,对吗?你这样慌忙赶来,其实是在乎我的,是吗?”

应向真藏在黑暗中,身上水渍滴落的声音在静谧里令人惊心。他僵直的站着,无声的深吸一口气。

“应向真,我敢告诉你我最大的秘密,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你,信任你,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末那,别说了。”应向真低声。

末那心中一刺,她咬了咬嘴唇,“我是仿生人,所以我受伤了也没事,我能保护你。我是仿生人,所以我不会忽然生病,我能照顾你。我是仿生人,我不会……”

末那对自己这样的口不择言,狠狠皱眉。她如今的认知体系让她几乎拥有人类所有的情绪和感知,也包括自尊心。所以,她诧异自己竟说出这样卑微的话来,她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难道这就是感情的真正样子吗?会让人控制不住,失去自我?末那一下清醒,震惊于自己突如其来的软弱和自卑,并从心底对这样的自己生出厌恶和惶恐。

“对!你是仿生人!”应向真粗暴的打断末那。他越听末那急切的自我立证,他越觉得焦躁和折磨。

“所以,我们到底是不同的,你的身体和人类是不一样的。”应向真说出来了,他一直盘桓在心底的伤人的话,终于还是冲口而出。他说完后,心里空落落的却也奇异的平静下来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去接受一套‘程序数据’的喜欢。”应向真手掌抚上额头,遮住自己的眼睛,明明在黑暗里,但他不敢也不想去看末那。

他怎么会陷进去的?他本不该陷进去的。

“末那,我真的不知道。”他低声又说了一句。

末那不说话了。她不可思议的看住比晦暗更深色的那个人影轮廓,仿佛第一次真正的认清应向真。继而,她明白过来,压抑着愤怒和悲哀,说道,“我明白了。不管我多喜欢你,哪怕比任何人类还喜欢你,又或者你也是喜欢我的,但不管怎样,你都不会选择我,因为在你眼中,我不是人类,我不能繁衍后代,对不对?”

像是有什么忽然剥离消失,又像是有什么豁然开朗,末那心底一松。她承认自己身体构造的不同,但从不认为认知体系和人类有任何不同。她会学习,也吃思考,有脾气,更有喜厌哀怒。

她和所有人类一样,唯一不同就是没有血肉之躯。可应向真现在居然说她是一套程序数据。

他到底是在看不起她?还是瞧不起他自己?但不管怎样,末那明白了应向真的喜欢原来竟一点不纯粹。他的喜欢有前提,有标准,有框架,他凭着一套自洽的逻辑和理性去权衡利弊的喜欢。因此他的喜欢里缺少豁得出去的真正感情。

原来,应向真的感情如此的势利和现实。

原来,自己并不懂他。

末那彻底冷静下来,她叹了口气,“你这样极力否认我的存在和意义,正好能证明我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我也是一个独立完整的人。”

应向真听得末那冷淡的声音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末那会这样说。他到现在,都没能真的了解末那——末那原来竟可以喜欢得无比热烈,也能放手得无比洒脱。

末那想通了环节,心中畅快,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态度平常的问,“你冷不冷?”

“还好。”沉默了许久,应向真才答道。同时,他又下意识的想:你不是真正的人类,没有血肉之躯的你原本就气息温凉,这时一定更没热气。你瞧,我们就连互相取暖都做不到。

末那有时真仿佛就是为应向真而生,她总能敏锐洞悉应向真的心思,此刻也不例外。可她越是明白,有一个问题就越让她糊涂——应向真既然这么排斥自己,又为什么冒着危险来找自己。

其实末那疑惑的这个问题,就连应向真自己也说不清。他想到自己自相矛盾的行为和想法,自嘲的笑笑,眼中有莫大讽刺,忽地薄唇一抿,眼中蒙上一层隐晦黯色。他在黑暗中倚靠石壁,一言不发的睁着眼睛不知在看什么,而后慢慢把手伸进外套的内袋里,握住了口袋里的东西。

末那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知道应向真走了回来。她攥住身前的螺丝吊坠,心下叹息一声,微微蜷紧了身体。她从前没多想也无需多想,现在想一想却不免疑窦丛生:应向真的小道消息太过灵通了,这次他找来的时间也太过及时了。

“应向真,告诉我,你是谁?”她轻声问,语气显然犹豫了许久,终于决定开口。

应向真在末那身前蹲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语气温柔,“你猜到了是吗。我没有研究所工作的哥哥,但我在那里做助手打杂,虽然接触不到核心秘密,但我的小道消息来源绝对可靠……”

“嚓啪——”

黑暗中有什么脆声裂开了,听上去很像苹果被徒手掰开时所发出的声音。

“对不起,末那。”应向真浑身颤抖,可手下却依旧没有减少半分力气,他哑声道,“我在房子里找到了创造你的残稿,末那,你是无限趋近人类的。所以,我必须亲手毁坏你,否则你一旦被抓,你的研究价值会令永生的你永远都不能解脱。”

月色渐渐漫进了山洞,石壁的反光照亮了末那的脸。

末那难以置信的低头,只见胸口殷红一片,心口插着把螺丝刀,“你也说我无限趋近于人类了。我现在好痛,真的好痛啊!”末那说着,用尽全身气力狠狠抓住应向真领口,泪水涌出眼角,她悲切的笑,“应向真,你看到我的心了吗?它是一颗真正的在跳动的心脏,但它现在破碎了。而你,没有……心……没有真心。”

怪老头死后,末那整理了所有创作手稿,并在老头坟前付之一炬。末那不知道应向真找到的是什么,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找的,又是什么时候找到的。

或许,从一开始,这一切都是蓄谋?如果是的话,那人类就真的太可怕了。末那看不清背光的应向真的脸,眼前的光线消失的时候,她颓力的松开了手,刹那觉得所有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除了痛,她什么也不能想了。她觉得这大概就是撕心的感觉。

“啪——”

心脏破裂的声音。

“砰、砰、砰——”

末那像真正的机械一般,身体各处自行爆破,随着接连脆响,末那浑身散架了,体内血液聚流成一个水洼,而她真的就像那些被废弃的家用电器一样变得零零碎碎。

末那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仿生人,她永生不死,并拥有超强的学习能力,近乎完美。然而不知为什么,她的心脏少了一颗螺丝钉,这就让她心口那个螺丝孔洞成了能让末那致死的弱点——残稿记载,只要堵上心脏孔洞,末那便会自行爆破。

自行爆破,是研发仿生人时必须具备的初始化设置,并须遵守科学界统一标准设定。

不同于末那的爆破点在心脏,零号的爆破点在机械右眼。

或许,即便是创造了末那的怪老头,在做出惊世骇俗之举的同时心底仍保有成规观念,对自己的杰作得意非凡之时也存了忌惮之心。因此才把这个隐秘缺陷记录了下来,甚至把缺少的这颗螺丝钉做成吊坠挂在了末那脖间。

应向真从血泊里捡起那枚螺丝吊坠,离开了石洞。

数十年后,科技创新彻底改变了时代。虽然永生因为涉及伦理道德问题而被明文禁止,但这个时代的人类若通过‘社会系统’全面的严格评估,达到某种资格标准,便能借助科学技术延长一定时限的寿命,当然这是不能公开的秘密。而获得资格的人将全身换做机械,用脑髓控制人造躯体。

应向真已是个近百岁老人,因为成就卓越,也因为疾病缠身,不久前才从研究所退休,作为活到这个年纪的人类,他的器官早已衰竭,身体也早已衰败。而应向真作为科学界泰山北斗人物,全身心投入科学研究,没有子孙后代,为这个时代的科技进步作出了巨大贡献,这样的他当然拥有延寿的资格,可是,他拒绝了。

石洞深处的晦暗里,有一堆阴影。应向真走近了,忽的身形一颤。他看到了一颗裂开的头颅,一个女孩的头颅,即便过了数十年,蒙了灰尘,她的面目依旧栩栩如生。

“你看,仿生人再怎么活生生,坏了也就是一堆破烂零件。而不管多少年,你这张脸还是初见时的脸,不会老去,永远鲜活。可人类有血有肉,却是会老,也会死的。所以,我们是不同的。”

应向真握紧手中的螺丝吊坠,捂住脸喃喃重复,泪水从他的枯槁的指缝中流出。

“我们是不同的啊,末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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