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玉书太普通了，没有邻居阿婆的孙女那样，白雪般的皮肤，笔直细长的双腿。
村里的阿婆们总爱攀比，自家孙女儿的成绩比不过玉书，就总让自家孩子穿着父母寄来的昂贵连衣裙，在乘凉的小巷子里晃悠。
“她爹妈又给寄了许多钱，我哪儿用得上啊，我让他给女娃多买些衣裳，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邻居阿婆笑得合不拢嘴。
玉书的外婆也不甘示弱，“我家书妹儿的妈也是，寄了一堆漂亮衣服，书妹儿不舍得穿，太招摇。”
玉书把作业本摁在木椅子上，坐在角落的石头墩儿上没吭声。
她妈才不舍得花钱给她买衣服。
远远望见阿婆身边的女孩，穿着娃娃领的嫩黄色连衣裙，领子上坠着亮晶晶的珠子，皮肤在昏暗的巷子里也白的发光，她抿着嘴笑，像朵温室里的娇花儿。
情窦初开的年纪，玉书遇上了自己的初恋。
村里的男孩皮得像一颗颗炮弹，整天在泥潭里滚着，裤子膝盖处是不太显眼的补丁，相比之下，林枫就成为了村里女孩们眼里真正的少年郎。
林枫是村里书记家的孩子，头发剪得有型，微风徐徐，跟在林枫后头的玉书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于是在秋高气爽的十月，玉书在回家路上总是满脸通红。
2
玉书外婆连着几日夜里点着灯缝包，硬要玉书把磨旧了的书包换下来。
旧书包有些褪色了，上面印着的是米老鼠，是她妈从城里寄来的，她已经背了有三年了，迟迟没有等来一个新的。
外婆告诉她，妈妈忙着赚大钱，“城里不好找生计，等安定下来了，你妈就将咱俩接到城里享福哩。”她说着把碎布缝成的布包挂在玉书的肩膀上。
初中的科目又增加了，书本负担变得更重，好不容易把新书都塞进了袋子里，回家半路上，袋子就不堪重负地破了个大洞，书本散了一地。
刚下过小雨的泥泞小路上，溅起了泥点子，粘在玉书的裤脚，新书也没能幸免。
路边的同学都笑作一团，玉书恨不得找个洞跳进去，羞耻又无奈，急的掉眼泪。
帮她捡书的是林枫，淡淡的香味晕染着周围的空气，玉书却感觉到了莫名的窒息，胡乱把书往怀里团了团，就跑远了。
回家后，她哭着把布包扯得更开，甩在木桌子上，对着外婆吼了两嗓子，“什么破包！什么破包！”
3
玉书的父亲在工地上意外身亡，母亲带着她回了娘家，后来又到了城里去，把她一个人留在小村庄里。
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记忆里那个温柔的女子。
她曾经用着乡音哼着歌谣哄她入睡，会亲手把自己的新衣服改成漂亮的小花裙，喜欢在房子的门框上用铁块划出她每一年的身高。
但这都是外婆告诉她的，这样的回忆虚幻而不真实，如果真的这么爱她，又为什么不来接她？
林枫来她班上找她，把漏掉的数学书还回来，封面上的泥点子不见了，也许和他待了久了，也带上了那股让人心动的气味。
玉书又背起了那个破旧的书包，书包里有些乱，外面的袋子里却齐齐整整地放着那本干净的数学课本。
第二天的晚上，玉书看见外婆浇过墙后边儿的小菜地，坐在桌子边重新缝起了布包，蜡烛越烧越短，火光晃得眼睛难受，玉书看着她翻来覆去地缝，翻来覆去地缝……
她没再让玉书换上布袋子，只是把缝得更加结实的布袋挂在了墙角的钉子上，一如往常地炒了个鸡蛋，笑眯眯地看她吃完，皱纹深得像菜园子里的水渠。
4
高中时林枫就回了城里，寒假的时候回来了一次，给村里的伙伴都带了礼物，是包装精致的糖果，看上去就不是一般的零嘴。
村里的孩子都热情地拥在他的身边，叽叽喳喳的，为自己多分到了一颗糖笑得开心，玉书却躲得远远的。
年前外婆托别人捎回来一个新的书包，画着有趣的简笔画，她穿着外婆做的棉布衣服，口袋上印着可爱的花。
林枫一如既往的斯文干净，身边停着一辆私家车，不是崭新的，却让她感觉到了威慑力，迟迟不敢靠近一步。
她不再是当初脸皮薄，内心脆弱的玉书了，流逝的时光教会了她成长，也给了她追求的勇气。
知道了外婆的心酸无奈，知道养育之恩的厚重，同样知道了自己的现状和几乎为零的资本。
她的母亲去了城里，早早地有了自己的家庭，而她成为了被抛弃的累赘，从一个手心宝，变成了拖油瓶。
心里默默地向远处的男孩道别，她想着，她还不够好。
5
玉书考上了一所一本院校，村里送来了一千块的奖金，和五斤猪肉，放了一打鞭炮，噼里啪啦响，炸开了玉书通往城市的门。
外婆用猪肉做了一顿饺子，一颗颗包得圆满，小房子里烟雾缭绕，玉书发现，外婆好像更老了。
开学在即，外婆把苹果和鸡蛋一个劲儿地往布袋里塞，一边塞一边说，“这个布袋子缝得很结实，不会漏。”
玉书只好又一个个拿出来，“想要的学校那里都能买，鸡蛋带上去会坏的。”
“那带上苹果！路上饿了能吃。”她又将苹果塞进了袋子，玉书想拿出来，不小心擦过她的手，生疼。
外婆的手到了冬天总会长出冻疮，抹了药也不太管用，洗洗刷刷的，药就掉了。
看到满是伤口和厚茧的双手，玉书便停了拿出苹果的动作。
搭上巴士，山路颠簸，玉书向后头的老人招手，第一次在外头叫得那么大声，“照顾好自己！”说完这句就马上转过头，这么大人，已经不敢轻易在别人面前掉眼泪了。
6
城市和村子的差距还是很大的，吃穿住行，样样都需要重新适应，但遇上的人都很好，圈子容易融入，渐渐地可以和朋友们互相调笑了。
玉书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她想找到那记忆里的少年郎，年少时让人念念不忘的香味。
她来到了林枫的学校，在站台边漫无目的地绕圈，懊恼自己没有打听清楚就行动，余光却惊喜地探寻到了熟悉的身影。
他长高了许多，肩头更加宽，打扮也更加成熟，旁边揽着一个女孩，妆容精致，旁若无人地调笑。
他朝着她望了过来，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是的，没认出来。
不知为何，玉书心里的火好像一下子被浇灭，只留下几缕青烟，在空气里渐渐消散，无影无踪。
她开始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生活上，参加各种交流会，在志愿活动里增长了自己的见识，拓宽着眼界，遇见志同道合的朋友。
她变得越来越自信，眼里的怯懦没有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星辰般闪耀的光。
陈琛就喜欢盯着她的眼睛，声音里带着气，感叹，“真漂亮，你的眼睛。”
为了补贴生活费，玉书在一家餐馆里兼职做服务生，陈琛是1组的组长，也是学生，比玉书大一届。
餐馆里总是不缺醉酒闹事儿的，玉书第一次遇见的时候是陈琛帮忙解决的，几句话而已，就把玉书带离了乌烟瘴气的酒桌。
玉书吓得腿软，陈琛笑得憨憨的，安慰道，“别怕。”
距离上次遇见林枫已经有了一段时间，再遇见时，他带着女孩儿来吃饭，看样子并不是上回那个。
近看，玉书发现他的发型一点儿没变，身上的气味却变了，她可以轻易地辨别出，那股浓浓的古龙水。
林枫依旧没有认出她来，在菜单上勾勾画画，递给她，又要她提瓶酒上来。
7
陈琛在她面前出现得更加频繁了，除了兼职的时候，在教室门口，也总能遇见他。
毕业搬宿舍的时候，陈琛帮他扛着坏掉的行李箱，通往校门的路上，种着一排不知名的花，一阵一阵的清香飘在笔尖。
“有一股初恋的味道。”玉书突然说道。
身边的男孩也跟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一样，“真的耶！”
玉书知道陈琛的心意，但她暂时还没有心思，考完了教学资格证，还要考编制。
外婆希望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教师是最好的选择，她只想早点独立，早点有所成就，拥有照顾外婆的能力。
陈琛硬是将她送到了村口，迎面碰上了来迎接她的外婆，老人家误会了，一个劲儿地盯着陈琛瞧。
回去的路上握着玉书的手，抚着，“外婆希望你能有人照顾，女孩子在外边儿不容易……”
外婆老了，很多事情已经力不从心，玉书留下来的这几天把家里的卫生和电器收拾了，又把兼职存下来的钱留给外婆，就离开了。
陈琛没有再回城里，后来玉书才知道，他在她家乡的隔壁村做批发生意。
村里有许多人，没法离开村庄到城市谋生，因为乡下的劳动力廉价，刚好提供给村里的人赚点小钱。
玉书如愿成为了一个小学教师，工作稳定，空闲时间也多。
陈琛和她经常联系，关心她的工作是否顺利，什么时候来看看他，言语间可怜巴巴的。
玉书对自己的现状说不清什么感觉，充实中又透着空虚。
8
外婆病倒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玉书来不及和同事调课，就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
“幸好发现的及时，目前没什么大碍。”玉书听得双腿发软，外婆俨然是她最后的亲人了。
陈琛也在，扶住她的后腰，说道，“别怕。”
后来才知道，陈琛在这段时间里，经常探望外婆，带上水果蔬菜，有时间还会陪老人出去走走。
甚至在街坊邻里也熟络了起来，带着外婆和邻里走动，才能让邻家的阿婆发现倒在地上的外婆。
玉书听得胆颤，又捂着脸呜咽，陈琛轻拍她的肩头，无言。
老人躺在病床上，抬手摩挲着玉书的手臂，“书妹儿啊，我看他是个好的……”
玉书点头，“知道。”
“知道好，知道好。”外婆乐呵呵的，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手。
9
也许是时间到了，外婆病好后的第二年还是走了，陈琛赶来料理了许多事情，更多的是陪在了玉书的身边。
“我也没有很难过，外婆应该休息了。”玉书满脸通红，喉咙里带着呜咽，她努力地憋住哭腔，但显然失败了。
陈琛何尝不知道她的逞强，只是抱着她，和初遇时一样，让她别怕。
半年后，村里建好了一所新的小学，玉书不再留在城里教书了，学校和家有段距离。
陈琛的生意做大后，经常穿着正装和人谈生意，一身酒味儿赶回来，送玉书回家，村里的路都铺上了水泥，但两边的杂草还很茂密。
蟋蟀的叫声一声接一声，和二人的心脏跳动声和起了曲儿。
玉书在29岁生日的这个夜晚，答应了陈琛的求婚。
30岁的男人激动地拥她入怀，玉书嗅着笔尖淡淡的酒味，她知道，她闻见的是心安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