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猪

2020-02-21 16:44:47

世情

1

王力达正在县剧院排练厅指导演员走位,手机响起来了。

他一看是自己的母亲徐惠芝,就没接。结果手机一遍一遍地响,他没辙了,按了接听键,还没等他开口,电话那头徐惠芝急切地下达命令:“你马上过来!出事了!”

王力达挂了电话,这回又是什么事呢?

徐惠芝用这种口吻叫他回家,这月已经第三次了。大事肯定没有,都是芝麻绿豆犯不着上火的小事。但就是这种小事,在家里有两个老太太的情况下,都会膨胀成热气球,随时可能爆炸。

另一个老太太是谁呢?是王力达外婆,也就是他妈的妈。自从今年做了心脏手术后,外婆就一直住在徐惠芝家,徐惠芝脾气犟,外婆比她更犟,有其女必有其母。母女俩好的时候如胶似漆,怄气的时候谁也不理谁,只能由王力达分头给她俩哄高兴。

好在县城不大,骑个摩托10分钟也就到家了。

一进家门,王力达目瞪口呆,知道这回他妈没有诈他。

——客厅里除了徐惠芝母女,赫然还有一头小猪!

“猪哪里来的?”

徐惠芝用手一指外婆:“你外婆抱回来的。”

外婆连忙摆手纠正:“不是我抱的!我一开门,它自己跑进来了!”

徐惠芝家是老街的自家建的三层小楼,一楼是客厅和厨房,二楼是两个卧室,三楼是一个卧室和天台。外婆不愿意跑上跑下,就让王力达把一张床搬到客厅,大部分时间都躺床上,每天最大的消遣就是饭后打开大门,看街坊行人来来往往。

徐惠芝给王力达下达指令,马上去周边的邻居和菜市场调查一下谁丢了猪。

外婆蹲下把小猪抱到自己脚边,说:“不要去不要去,进了我家门就是我的。”

徐惠芝声音提高八度:“这不是你家,这是我家。哪里有地方让你养猪!”

外婆不理她,自顾自跟小猪喃喃起来。徐惠芝给王力达使了个眼色,王力达赶紧闪出门,朝菜市场去了。

他往猪肉铺一钻,问一个长得像李逵的大哥,有没有谁家丢了猪。

李逵用手中尖刀往挂着的一排猪肉挥了挥,说:“你觉得,这里哪头猪还能跑?”

王力达被噎得无言以对,讪讪地往后走去又问了几家,都说是卖猪肉的不养猪。走了一圈,一无所获,王力达只能回家。

徐惠芝听到结果很不满意,瞪眼说:“丢了头猪!都不着急找的吗!”

王力达安抚她:“要不等等看,也许这两天就有人来找了?”

外婆眉开眼笑,拍着手说:“就是就是,住两天,住两天。”

王力达晚上回到自己家,跟老婆说了这事,老婆好奇地问是不是那种宠物小香猪,他没好气地说:“就是那种大肥猪!”

第二天徐惠芝又给王力达打电话,让他赶紧把猪弄走,这头猪很能吃又很能拉,把客厅糟蹋得不成样子。

下班后王力达骑着摩托过去了。

徐惠芝家大门敞开着,外婆坐在一张躺椅上,猪就趴在地上,猪脖子上还系了一根绳子,老太太真是把它当狗遛了。

王力达蹲下来端详着猪,这真是最常见的那种肉猪,白白粉粉的,一直发出哼哼的声音。

王力达转头问:“外婆,这猪有什么特别的?你怎么那么喜欢它?”

外婆眯缝了双眼,想了一会儿,说起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

外婆年轻的时候家里养猪,一年出栏两次,主要是卖了补贴家用,只有过年时候才会留些肉,抹了酱油和盐做成腊肉腊肠挂在屋檐下,隔一阵子就去割一小块,跟梅菜啊、笋啊一起或蒸或炒,喂饱全家七张嘴。

王力达小时候常常在外婆家住,两幢大土房子旁边是一个猪栏,也是茅房,各占一半,也就是说,每次蹲着上茅坑的时候,会和那几头大肥猪贴面相对。当然,肥猪也不在意人类解手时脸上的狰狞表情,粪便跌落粪坑也不会在猪圈中引起丝毫波澜。

一想到这场景,王力达隐约闻到了当年猪圈的尿骚味和猪粪的味道,他顿时理解了徐惠芝看到猪在客厅吃喝拉撒的崩溃。

当年,外婆以一己之力操持着一个大家庭,猪就是她的宝贝。她尽心尽力地照顾着猪,早中晚三顿给猪熬猪食,期盼着它们能再长胖长壮一点,换来花花绿绿的钞票。但有一点,每次猪贩把猪拉走的时候,外婆都躲到田里干活,回到家沉默几天,隔一段时间再去买来新的猪花。

周而复始。

外婆叹息着,“猪养久了是有感情的。我会在心里给它们起名字,每头猪的样貌性格都不一样,别人分不清,我可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它们谁是谁呢。”

“可是没办法啊,猪的份量足了都要出栏,我哪里敢看!每回我回到家,看到猪不在了,想哭啊,但又哭不出来。这就是猪的命!人要不是为了生活,哪个会硬心肠把猪养大又把它们送到外面宰掉呢!”

“不过,人心可复杂可复杂,你说我看到猪被送走难受吧,但我也吃猪肉。说到底人也是禽兽,改不了吃肉的臭毛病。但那时候农活那么多,肚肠里没点儿油水,真没力气干得完,还是得吃肉!”

“可能是我手里送走的猪太多,造孽太大,我才落了个心血管毛病。这些年再不让吃猪肉牛肉这些油腻的东西,时间久了也不想了。看来人不吃肉也是可以的。这头猪这个时候跑进咱家里,肯定得有点什么意义!”

王力达听外婆絮絮叨叨了半天,脑中浮现了很多个小时候乡里生活的画面,不甚具体,既模糊又清晰,有几张叫不出姓名的远亲的笑脸,野地里烧红的泥块捂熟的红薯,村东头被炸药炸出来的一个水潭,攀爬在石榴树和龙眼树上的表弟表妹……影影绰绰,将过去和现在连成一片,渐渐地王力达有点恍惚了。

从徐惠芝家出来,夜幕已经降临,王力达突然想去江边看看。他骑着摩托往水闸口那边去,一路上跟几个散步的老邻居打着招呼。

过去,县里两个素未谋面的人,聊起来肯定会有彼此都认识的人,谈到最近哪家哪户发生的大事,都说得头头是道,仿佛自己也是当事人。这个小县城,每个人如同渔网上的一段线绳一个结,互相牵绊拉扯,隔空守望,所以,一旦有点出格的事情,马上就会沦为街头巷尾的饭后谈资。

骑到江边,王力达停好车,坐到江堤上。江边已经建成了一条风景带,灯火明亮,三三两两的老人、小孩、情侣或散步,或嬉笑,没有人注意他,当然他也不认识他们。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这个县城成了一个透明人了呢?

不仅是他,面前的这些人,也都是透明人,他们不再是那张渔网上的线绳和结,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全都面目模糊,夜深了就全往那些高层楼房散去了。一到早上,又全体出动占据大街小巷,整个城区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大家都用自认为正宗的白话交谈,但老街居民还是一耳朵就能分清口音是哪个乡镇的,也不戳破,大家都很彬彬有礼地社交着。说话带乡音的人,一开始也是有些许心虚的,久而久之也渐渐大胆起来,若有人问起家乡,也咋呼呼地说:城东街。

徐惠芝有一回在家阴阳怪气地说:“城东街?哼!真正的城东街只有一横一拐加起来300米!你看看他户口簿是不是城东街的!”

徐惠芝振振有词,是因为她的户口簿和身份证上都登记的是城东街,但她也许忘了,40多年前她也是从东山乡红渠岭进的城。

王力达抬头看江边那一片在建的楼房,心里打起一串问号,有人要去住吗?三十年前那可都是坟场。

回家说起来,老婆边拖地边说:“你觉得没人买吗?学校的小张老师刚交了定金,西环路的鼎好山水,每平米5000元了,据说没关系还买不到。”

2

过了两天,王力达看徐惠芝没消息,就打电话回去问猪的情况。

徐惠芝说外婆骂了猪两次,猪现在不在客厅拉撒了,会去厨房边上的厕所。每次等它拉完,徐惠芝打盆水一冲,整个就干净了。

王力达挂了电话,想起外婆说的那句话——“猪,有时候比人还听得懂人话。”

又等了几天,十几天,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人上门寻猪,徐惠芝也就不抱希望了。

她问:“阿妈,你要一直养它到什么时候?”

外婆一边摸着猪一边回她:“养到我死!”

徐惠芝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我看你长命得很,我死了你都不会死!”

外婆说:“徐惠芝,我跟你说,这头小猪懂事得很,你看它现在会自己上厕所,晚上在我床边睡着也不出声音,怕吵到我,通人性呢……”

徐惠芝笑出了声:“老太婆越来越耳背了!”

别看徐惠芝嘴上对自己的妈不客气,她不止一次跟王力达说过,一辈子最感激的人就是外婆。农村重男轻女,徐惠芝的奶奶一直嚷嚷着让她上完小学就别上了,回家帮忙干农活。所以,考初中那天,徐惠芝根本就没计划去考试。没想到,一大早喝完稀饭,外婆递给她一顶草帽和一壶水,让她去学校。徐惠芝说考了也没用,外婆骂她说你要跟我一样一辈子在地里干活吗!

然后外婆不由分说把她推出大门,还放了狠话:你今天要不去考试,就别回这个家门!

那年夏天来得尤其早,南方的酷暑,光呼吸就让人满身是汗,徐惠芝步行了五里地,浑身湿透来到学校,赶上了考试。最后乡里考上镇中学的只有两名学生,其中一个就是徐惠芝。这才有了她后来上师范学校做了老师最终搬到县城里,户口从此变成了“城东街”。

王力达看着这头猪,已经不能再用“小猪”称呼它了。一个月的时间,猪的体型大了一倍有余,怎么着也得有四五十斤了。

外婆得意地说:“这东西,一天一两斤的速度长呢。人要是也这样长肉,还不长得比大象都重了?”

王力达失笑道:“外婆,说得跟你见过大象似的。”

外婆一下子认真起来:“怎么没见过?以前外省的马戏团来过县里的呀,在体育场搭一个大棚子,我没见过那么大的棚子,能装几百人。有狗熊啦猴子啦老虎啦,还有大象!我来赶街的时候看过的,一张票五毛钱,我求你外公带我看的。太热闹了,比过年还热闹。”

临出门前,外婆唤了一声王力达的小名:“富富……”

王力达回头,外婆凑近他:“你爸走了,现在就你妈一个人,以后要是外婆也不在了,你多带娃娃回来看看她。”

啊,看来外婆非要住在徐惠芝家,不是图县医院的医疗好急救快,而是她想陪陪她的大女儿。当年她把徐惠芝孑然一身地赶出村赶进城,几十年后,徐惠芝又是孑然一人,当妈的于心不忍呢。

王力达鼻子有点酸,说:“外婆你别乱说,你还要看我的牛歌戏呢。”

外婆在他身上轻拍了一下,嗔怪着:“你都说了好久了,外婆还能不能看到了?”

王力达猛点头:“快了,快了。到时候让我妈跟你坐第一排看!”

外婆笑了,又接着说:“还有一件事……”她回头看了一眼忙碌收拾的徐惠芝,压低声音说:“这个猪仔,很通人性的,你可把它看好了,别让你妈他们给卖了!”

这个小老太婆,越来越跟小孩似的。于是他也认真地点点头让她放心。

王力达在排演的牛歌戏,就是乡土白话的民间戏,几乎要失传了。近几年全省文化阵线都在抓非物质文化遗产,市领导向下一扒拉发现龚州县还有这么一块宝贝,于是申请了一笔经费,要把牛歌戏做成“闪着民间智慧的千年戏曲”。有人向县领导推荐了王力达,把他从文化馆的文献资料堆里推到了台前。

王力达研究了十几年县志野史,对各乡各村的前尘旧事比自家的族谱还清楚,之前人微言轻,没人把他当回事,现在一下子成了县里的“活化石”(县委书记原话),这种文化传承的使命感激发了万丈斗志,他发誓要排出一出好戏,让世人对自己刮目相看。

这世人,其实也就是他的母亲徐惠芝女士,和徐家的大小亲戚,以及他的老婆冯美蓉,和冯家的大小亲戚。其他人,王力达倒也不甚在意。

只可惜,一语成谶,外婆终究是没能看上他的戏。

王力达再接到徐惠芝的电话,外婆已经陷入昏迷了。

医生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老人心脏衰竭的情况很常见,基本撑不了几天。徐惠芝和几个弟弟妹妹一商量,决定马上把外婆送回村里。

王力达想阻拦,说:“回村里不就是等死了吗?”

二舅把他拉到一边:“话不要说那么难听,在医院里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你想过没,你外婆要死在医院,就必须要火化,没有全尸,连祠堂的门都进不了。这是外婆想要的吗?”

王力达一时语塞。他觉得舅舅的话不无道理,他还想说点什么,但看到二舅的眼圈也是红的,他想这个决定对于阿姨舅舅们来说,应该更为艰难,于是他不再说话。

王力达把徐惠芝送回家,路上徐惠芝说:“明天一早你三舅就上来接我,我回村里住几天。可能就是这两三天了,你跟美蓉也做好准备。”

打开屋门,看到猪就趴外婆床边哼哼着,她赶忙进厨房制作猪食,还不忘叮嘱王力达这几天要过来喂猪。

王力达蹲下来盯着猪,叹道:“猪仔,你以后怎么办啊?”

3

第二天王力达排练老走神,中午休息匆忙往徐惠芝家赶,进门发现早上的猪食都没动。猪抬头看了一眼王力达,又趴在床边不动了。

他把猪食热一遍再端出来,猪连看都不看了。

王力达拨通了徐惠芝电话,徐惠芝说外婆还没醒,王力达说猪不吃东西,估计得送到外婆家去。“猪可能想外婆呢。”

徐惠芝突然来气:“畜生就是畜生,净会添乱!这节骨眼谁有功夫理它!”

王力达知道她心情不好,只好叮嘱她注意休息,就把电话挂了。

没几分钟,徐惠芝打回来,说跟二舅商量了一下,让把猪送回来吧。但现在没法给他找车,“你自己想办法。”

王力达一下子发懵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只有一辆摩托车,借辆小轿车吧,自己不会开;让朋友开着送一趟吧,人家知道是运输一头猪,肯定不乐意……

王力达蹲在门口想了会儿,出门往菜市场去了。

他又往猪肉铺一钻,找到那个李逵,问他能不能卖他一个猪笼。

李逵问明原委,摇摇头说:“人老了都糊涂,你还真把她的话当真啊?现在你送回去她还能起来喂猪?”

王力达说这是外婆的猪,一定得送回去的。

李逵看了他一会儿,让他挑了个猪笼,也没要钱。

王力达道了谢往家走,把猪笼往猪身上套,结果猪一直挣扎着不愿进去。王力达注意到猪笼粘了些粪便,以为是猪嫌脏,之前听徐惠芝说,外婆每天都要给猪冲洗一遍身子,擦得干干净净。王力达于是拎着猪笼到卫生间刷洗一遍,甩了水,再拎到客厅,猪马上又嚎叫起来,身子往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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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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