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不亮悟清就起来了。
吱嘎一声打开老朽的房门，外面的空气飘了进来，清新且冷冽。
天色还是灰蒙蒙的，虽是初秋，但深山里格外地寒冷些。他去打开了寺门，拿起扫帚把院子打扫了一遍，被窝里捂的那点热乎气就散干净了。
还不到早课的时间，他哈着手准备回屋里静坐片刻，回去的路上竟然在院子里发现了一条小青蛇，不知怎么迷路迷到这里来了。
他小心将它捡了起来，小蛇很有灵性地在他掌心里盘做一团，清亮的眼睛看着他，他叹息一声，怜惜它这一夜怕是不好受，然后走到寺外，把它轻轻的放到了草丛里。
小青蛇缓缓游出几步，又回首望他，依依不舍似的，似乎认得他一般。
“去吧。”
悟清挥了挥手，看它缓缓地游走了，想它若是运气好能填饱肚子，再钻到地下暖和地睡一觉，这个冬天就能熬过去了。
回到房中打坐，他的心有些不安定起来。
然后福至心灵，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
不知为何，他反而松了一口气，没有再默诵经文，就这样静静地盘膝坐着。
有少女的声音轻声嗤笑，真真切切地，就在他耳边，他睁开眼睛，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人，也没有妖。
是的，这时候他唯一想着念着的，是个女妖。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与现在枯守深山小寺不同，那时的他，是天下第一佛寺雷音寺的大弟子，自小天赋绝世，法力高强，是雷音寺最得意的弟子。
那时恰逢修行界的盛会，百年一次的升仙大会，只要带着自己的战利品或功绩上灵山，就有机会可以脱离肉体凡胎，羽化飞升。
他自然也是要去的，且是被修行界公认的最有可能羽化成仙的几人之一。
他带的战利是一条修行七八百年的青蛇。
他在那段时间扫荡了许多妖怪邪祟，但没有一头能和这条青蛇比肩。
他在应龙山里找到它的时候，也着实吃了一惊，难怪附近村民们说山中有龙，这条蛇体型巨大，身如粗木眼如拳，乍一看真如上古的神龙一般。
抓它着实费了些力气，最后将它施法变小，收到了随身的法器，一只小竹筒里面，然后就启程上灵山。
当天夜里就出了古怪，他在荒野打坐，一个青衣少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嬉皮笑脸地逗他说话。
他又不傻，这荒郊野岭、月隐星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还真有那不怕死的。
他看了那少女几眼，正要开口却忽然一愣，然后匆忙打开了随身的小竹筒。
里面只有一片青鳞。
他默了默，然后宣了句佛号，道，是我小看施主了。
少女嬉笑抱拳，道，好说好说。
然后又从夜色到天气再到人间的热闹，絮絮叨叨聊了许多，当然是她一个人兴致盎然地唠叨，悟清只管闭了眼诵经。
毕竟眼前这个也只是一片鳞片所化，打赢了也没多大意思。
直到少女当着他的面烤了一只鸡。
那味道真香啊。
他闭着眼也能想象到肥鸡被烤得色泽金黄、滋啦冒油的样子。
他从小到大，从未碰过荤腥，但想着也许少女烤得格外好吃些，因为那味道也比他在城镇上闻到的更加诱人些。
他想发作，但又不想在这小妖面前丢了得道高僧的脸面，就忍着，安慰自己这也是一种修行。
生生诵了半宿的《清心咒》，才把这祖宗送走了。人家临走还送了他句评语：“闷葫芦一个，真真是这世上最没趣儿的人。”
第二日，他就抄着家伙又回去了。
应龙山里，他见到了她的真身，少女似乎还着意打扮了一番，笑嘻嘻问他，“小和尚，我美吗？”
他看了几眼，一本正经答道：“人间以白为美，若是白蛇幻化人形，那必定肌肤雪白晶莹，可惜姑娘是条青蛇，肌肤隐隐透出青色，就五官而论差强人意，再看颜色，更是有些吓人了。”
少女听了掀了半个山头，扬言要吃了他。
悟清觉得报了昨日之仇，心中甚是得意，趁她动怒乱了方寸出手也是毫不留情。
那一架打得惊天动地，打到悟清都后悔激怒她了，好不容易，尽展平生所学，才小胜了半筹，把她收进了竹筒里面，当然，这回的是真身。
然后一起踏上了西去灵山的路。
2
小蛇妖白日里在竹筒里呼呼大睡还算安分，太阳一落山就在竹筒里翻天倒地闹个不休。
悟清寻思着这样不是个办法，对她好言相劝，双方友好协商，最后议定每日傍晚放她出来几个时辰，她便不再折腾。
由是，她就每日在和尚面前烤鸡烤猪烤鱼烤鸭子吃，悟清在那一段时间里佛心定力都十分见涨。
灵山远在西北，路途十分漫长，后来一人一妖熟了，小蛇妖白日里也不肯呆在竹筒里了。
她经常人模人样的出来溜达，一身碧绿轻纱，窈窕婀娜的身段，又是和一个和尚同起同居，一路之上，可谓颇为热闹。
当然，悟清也不傻，竹筒改了两个手环分别套在两个人的手上，小妖再闹腾，也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升仙大会引来了各路豪杰，战利品却不是那么好找的。于是，越近灵山，就有了越来越多争抢战利品的戏码。
悟清这么‘招摇’，自然也少不了麻烦，但他一个雷音寺的大弟子，倒也不怕这些麻烦。只是很快的，从三天一个到一天三个，再到终于打成了平手。
那是一个老道士，大隐于世，名声不传，但实力却不凡，此刻为了飞升续命都不要命了，红着眼要抢小蛇妖。
悟清也打得酣畅淋漓，打斗之中瞥到了在一旁观战的小蛇妖，看她脸色紧张纠结，也不知是想帮忙还是想帮忙打自己。
后来他实在不愿性命相拼，就带着小蛇妖跑。
他祭出了一件珍贵法器：一片大叶子，和小蛇妖坐在叶子上，飞升而上躲在云间，才终于甩脱了老道士。
他还记得那天，他们一直躲到了晚上才出来，那晚夜色极美，漫天的星子仿若就在眼前，小蛇妖约是没见过什么世面，欢快极了，星子映在她的眼睛里，亮闪闪地，也很美。
他们乘着叶子在星子间游荡，小蛇妖忽然说，‘我想好了，我以后生了宝宝，就取名叫星儿，我每天给他烤鸡吃，一定养得白白胖胖的，哎，和尚，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悟清低头垂目不去看她，道，阿弥陀佛。
后来他们还是没能去到灵山。
他们在灵山附近遇到了一个捉妖人，这人和悟清一样，是这次升仙大会的佼佼者，他的战利品是小蛇妖同族的姐妹。
捉妖人不像悟清这么好说话，那只白色的小蛇妖虽说还没被抽筋剥皮，但也差不多了，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了。
小蛇妖求他救她的小姐妹，他垂着头没有说话。
小蛇妖于是自己逃了，去救她的同族。
她手上还带着悟清的竹环法器自然甩不开他，悟清紧随其后，躲在一旁围观。
妖与捉妖人干架，那才真的是刀刀见骨的狠辣，那一架打得艰难，小蛇妖的血溅洒了半个山谷。
悟清心思浮动，正要迈步而出，却被人拉住了手臂。
悟清一惊，回神之际，发现这一战阵势太大，又靠近灵山，竟引来了几十个来参加升仙大会的修行之人，其中不乏与他齐名之辈。
眼见得众人各怀心思，战场上竟然又现变故，小蛇妖濒危之际潜能爆发，竟引来遮天蔽日的乌云，风云变幻，万钧雷霆眼见就要劈头落下。
此乃雷劫，妖渡雷劫，成则突破飞升，进阶能与仙人比肩的大妖，败则魂飞魄散，被雷霆击得渣都不剩。
这是小蛇妖妖生的重要时刻，她在乌云中间咬牙承受着雷击。
这也是悟清人生的重要时刻。
原本还各怀心思的众人此刻以统一了战线，作为正义一方的他们是绝不容许小妖在他们眼前成功渡劫晋升大妖的，他们决定围攻正在承受雷劫的小蛇妖。
悟清挡在了他们前面。
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
与几十个正义之士为敌，不，他是在与整个修行界为敌。
刀光剑影之中，他倒下了许多次，又站起来了许多次。
另半个山谷被他的血溅洒满了。
小蛇妖在雷霆之中疯狂叫骂，骂他是个呆和尚，说自己想吃了他，说从来没有喜欢他，说只是在逗弄他，笑他不明白人妖殊途，笑他痴心妄想，笑他萍水相逢何至于此。
悟清不看她，只是沉默而坚定的挡住了他们走向她的路。
战了不知多久，他一身袈裟，鲜血浸染，却依然还站着，对面的人却已无战意。他听到背后雷声渐小，以为这一劫他们终于是渡过了，谁知，雷劫的动静太大，竟引来了另一头大妖。
妖类凶残，素有地盘之争，他们是不愿看到同类渡过雷劫晋升的。
他哈哈一笑，觉得此生都没有如此明悟而坚定，于是不理会身后小蛇妖嚎啕哭叫的声音，大步迎向了大妖。
记忆转折到了前一天的晚上，小蛇妖已有去意，照例烤了一只山鸡逗引他。
他在小蛇妖讶异的目光中，真的吃了，他记得，那只鸡的味道绝了，他第一次知道天上人间竟然还有如此的美味，暗暗叹息凡俗美味如此，又何必苦苦求仙问道呢。
他记得小蛇妖痴痴看着他，让他给她取个名字，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名字，他也应了，给她取得名字叫阿窈。
那晚他端坐诵经，她的身子贴了上来，柔荑一般的手环绕上他的脖子，轻柔的呼吸喷在他面上，缠的那么紧，靠的那么近。
他觉得身上有些燥热，他总以为蛇类的身子是冰凉的，后来才知道，是和他一般火热的。
她到底有没有吻上来呢。
他没有睁眼没有回应，始终的端坐不动，所以甚至不确定这是梦境还是真实的。
他的生命，应该就定格在了这些回忆上。
3
“啪。”
头上一疼，小和尚睁开了眼睛。
“在这里偷懒瞌睡呢，让为师好找。”
悟清小和尚笑嘻嘻摸了摸脑袋，刚才的梦境就忘了大半，他呆愣着想了想，只记得梦里自己好像成了另外一个人，其他的就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看你意乱神迷的，早课之后，给我去抄500遍《清心咒》。”
“是，师父。”悟清应了一声，看了看师父的神色，小心说道，“师父，昨日的仙魔史，讲到了咱们佛门中的前辈战神，师父，你今日再给我讲一讲吧。”
“不是都讲过了。”老和尚顿了顿，“唔，倒是还有一位，只是此人，也罢，为师便讲一讲让你引以为戒。”
“是，师父。”
“此人和你有缘，也叫悟清，不过咱们佛门法号相同的数不胜数，他本是佛门之首雷音寺的大弟子，天赋绝世。三百年前，恰逢修行界的盛会升仙大会，他本是最被看好的人选之一，谁知在西去灵山的路上，竟和一只女妖暧昧不清，最后为了护那女妖渡雷劫，竟独战众修，最后施展禁术，和一只被雷劫吸引来的大妖同归于尽了，佛门禁术，那可是要神魂消散的。”
小和尚听得有些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