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寒凉的北风吹着他的华发,少时那隅小屋改做的医馆立于不远处被枫叶隐匿。我朝着他走去,带着沉重的消息。枫叶沙沙作响,如他一般历经沧桑。
“将军,猗罗娘娘,殁了。”
他有些恍然,那双不再深邃的眼泛着迷离。不复往日英伟,那些如墨的黑发也涣白。我听过他们的故事,沉痛的让人不愿提及。
“她恨我吗。”他问。
“娘娘说,这辈子救过你三次,她不后悔,可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断不会再如此做了。望你来世锦绣荣华满城烟花,不要再遇见她了。”
“是我负了她…是我负了她…恨着我,也是好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流泪,从前他金戈铁马好似不为任何事所撼动。多年前被流放至此,从此不问归期,我知晓,他不过是想守着这一方她心系的大漠故乡罢了。
京都出了一桩奇事。
京城权势滔天的容侯府一夜间成了灰烬。这火来得离奇,人人皆道可疑,夜晚未听得侯府中有任何异动。鸡人报晓之时,火已熄得只剩余热,那往日威严的侯府,已烧得焦黑如漆。
朝廷极为重视,日日派人走访,却查不出滴点端倪。唯一查明的,便是那府中烧焦的一百二十六具尸体,侯爷夫人少爷奴才皆在,却独独少了那名传半国的小公子。
若说这小公子,生在武家,却极爱侍弄笔墨。周岁时的抓周礼上一把抓了他娘亲的胭脂带子,气得容侯爷怒不可遏,直言要打死这个孽畜孙子。人人都说容侯家的小公子得不了宠,却又不料他竟五岁倒背诗经,六岁下笔成文,折煞了多少旁人。容侯欢喜至甚,尤其爱这小公子。于是京城的大户人家踏破了容侯府门槛,无非想与之小公子订个娃娃亲。
只是天意好弄人,如今非昔比,物是人非。都叹这容家,殁了家基,那唯一的香火却又下落不明,惹得人人唏嘘。
刚至九月,西塞的天已冷的刺骨。泛黄的杏叶落下,被掺杂着黄沙的北风卷入大漠。猗罗同往日一般在烧饼铺做了工,领了两个烧饼充做工钱,她小心翼翼的将烧饼揣入怀中,然后转身回家。外头的天阴了下来,不多时下起了雨。
猗罗撑开那柄破败不堪的油纸伞,轻脚踏在被雨水溅湿的黄沙上。街上跑着几个年幼的孩子,三三两两聚着——他们大多无父无母。
她不再瞧他们,叹了口气转过街角。小巷子里湿滑,低矮茅房上滴着水珠,模糊了她的视线。
“呃唔…”
猗罗侧头,听到一声难受的呜咽。她望着那个巷子,摸了摸怀中的烧饼,顿足许久。边境不平,又闹饥荒,想填饱肚子是难上加难的事,她尚不能养活自己,又如何能救助他人?
她迈步准备离开,目光一瞥瞧见雨水冲刷下来的血迹,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了那巷子。
容诲目光迷离,一只手捂着左腰,咬着牙望着走进来的猗罗。他此刻落魄急了,活像快要死去的疯狗一般邋遢。
猗罗放下伞,掰了一半烧饼放他怀里,目光盯着他止不住血的腰身。容诲侧头不理,却不料她猛的扯开他上衣,露出伤口。
“你…!”容诲睁大了眼,怒视着取着香囊中草药的猗罗,他声音虚弱,吼的人心痒痒。
“你最好莫要说话,伤口如此严重,你怕是不想活了,我也算半个行医之人,到底不会害你。”
猗罗从裙上撕下布条,裹着草药细细的敷在伤口上。罢了,她举起一旁的油纸伞,遮在容诲头上,暂让他淋不到雨。
容诲斜靠着巷壁,望着四周破败的茅屋,骤然问道:“为何要救我…”
咬着烧饼的猗罗一顿,她目光向下,望着那张靠在墙壁上的侧脸,一双眼睛睫毛微卷,眸子如墨黝黑,只是少了年少该有的光辉,脸上占满污秽,却也好看的很。她嘴角一勾,笑道:“谁让你生得好看呢。”
“欺人之谈。”他斜眯着眼,不经意的笑了笑,恰巧落在了猗罗眼中。猗罗咽下口中的烧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容诲。”容诲一只手蹭着墙,略微思索道,他艰难的站了起来,朝着巷子外走去。猗罗见状,疑惑道:“你去哪儿?!”
“与你无关。”
“怎么同我无关!我救了你,你便如此就走了?”猗罗丢下伞,踏步向他追过去,“再者,如此大的雨,你又无处可去,必定会得风寒的。”
容诲无言,才走了几步便没了力气,直直的就要栽倒在地。猗罗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你的家人呢?”
容诲伏在猗罗身侧,微睁的眸子润得晶莹,他闭眼,好似云淡风轻的回答道:“都死了。”
猗罗还是感觉到了他湿润的眼眶,冰凉的暴雨并未停止,反倒下得更大。猗罗吸了吸鼻子,很是愧疚道:“如若你无处可去,倒可以来我这里。反正我同你一样,也是个没爹妈的。”
紧闭的眼睛睁开,容诲有些诧异。他从京城一路逃到西塞,遭人追杀至此地步,任谁也不愿与之扯上干系,而猗罗却愿收留自己。一路漂泊无依无靠,许多次已放弃生的念头,如今却被眼前微微含笑的女孩唤起。
到底也是去处,容诲同她走了。他自小博览群书,能替人摹家书,倒不至于让猗罗的日子落得太贫寒。
他喜望着南方发呆,猗罗不解也不问,她依旧每日去饼铺做工,依旧每日领了烧饼放在容诲桌上。
猗罗小时学过武功,无事时,便教容诲那么一点。春去秋来,这种日子不知过了多久,久得快让他忘掉从前,忘掉容家的屈辱。他想,若能一直如此,倒也不错。
只是,天意从不遂人意。
那日他替人去驿站寄了家书回来,恰见到那封贴于墙上的缴文。上面赫赫写着,被一把火烧没的容侯府,实为逆反之贼。
底下络绎声不绝,大都讽刺着容侯府。几个地痞霸主更是讥笑得让人愤怒。
“我说那容侯府怎会无缘无故着火,原来是天道不忍啊。”
“不知吃了多少赋税,贪污之吏,天降惩罚罢了。”
“可不是嘛……”
容诲袖下的手握得生疼,秋霜随絮飞过,如人心一般寒凉。这群人,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又有何资格于此指指点点?是不是不管如何卖命的效力着天下,最后都逃不过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他不知道他是何时出手的了,他狠狠将侮辱容家那人撂翻在地,疯了似的狠狠捶着身下的人。一旁的几人将他扯开,制服在地,拳脚相加狠命踢在他身上,好似五脏六腑都在破碎。
猗罗赶来的时候,容诲已倒在地上无法动弹。他微微睁着眼,全身上下无处不在痛着,就好像快要死了一般。可那群人却丝毫没有住手的意思。他瞧见猗罗向他奔来,嚷着拉住那群人不要打了,可拳脚仍未止。她只得趴在他身上护着他。
容诲的眸子微睁,迷离的望着替他挡着打面色痛苦不堪的猗罗。不知过了多久,月色照耀着这条凄清的街,孤月落在天边,寒意如刀刺骨。猗罗咬着牙起身,吃力的将他托在背上,压得她更显瘦弱。
背上的人好像没了气息,她抽泣着,喊着他的名字:“容诲…容诲你不要睡着了…别睡。”
她是怕的,师父死后她孑然一身,如今有了容诲陪在身边,无论如何她也不愿意他死去。
“傻子…我没有睡…”他的声音虚弱,虚弱得削减不了猗罗心头的害怕。容诲艰难的睁开眸子,打量着这个护她如命的女孩儿,心里报仇的意念复苏。天道不公,他又岂能如此任人宰割安于现状?
“容诲…你一定不要离开我,以前凶你是我不对是我的错,可是我再也不想一个人了,你一定不要生气。”
容诲一愣,不经意的笑了笑,却扯得心口生疼,他吃力的将她耳边的鬓发挠开,轻声道:“好,容诲永远也不会离开猗罗。”
元明八年,西塞柳絮飞飞,狄戎大军来犯,边境之人四散而逃。日子更加困苦,猗罗咬着刚做的草药饼,不敢相信的望着容诲。
“你…当真要去军营?”
“当下乱世,唯有参军才能护你我周全。”他眸色清冷,越发出落得让人倾慕。
“若你战死,如何能护我周全。”猗罗斜倚着墙,她向来不是个会收敛感情的人,如今他要走,怎叫她不难过?可她深知,容诲的心从不在这西塞,又怎能被她阻拦?她吸了吸鼻子,望着容诲,道:“你要去便去吧,可你,不准负我。”
容诲怔住,屋中只余若隐若现的烛光,照着他的侧脸十分好看。猗罗见他不言,扯过被子将自己埋在床上,怕他看见自己难过。
半晌,她终是听得他道了句:“好,不负你。”
屋外寒风冽冽,暴雨吹打着欲断的垂柳。一黑袍人戴笠立于雨中,等着前方不远处的白色身影。待那白影走近,黑袍人忙将蓑衣披于他肩上,道:“公子,莫要着凉。”
“无碍,”容诲道:“可准备妥当?”
“公子放心,军中一切早已打点妥当。”
“此番行动,只可成功,不得失败。”
月色朦胧夹杂着细雨隐匿了他们的身影。容诲随着那人渐行渐远,暴雨停下的时候,西塞出了久违的太阳。光从窗洒在猗罗面庞之上,将她从梦中惊醒。
榻边余留残温,她又孑然一身。
容诲离去几月,不远的战场传来捷迅,末冬的杨柳混着雪在黄沙中萌芽。适时猗罗正缝着药囊,路上行人奔走相告,这是几年来的第一次胜仗。
传闻那一战大挫狄戎士气,一少年夺了头功,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生了一副好皮囊,作战却勇猛非常。猗罗心想那一定是容诲,这方圆几百里,定是没有比他好看的男子了。容诲离去后,日子便空了下来,邻家姑娘说她害了相思,她不置可否。如此几年的相处,不生情意是假,她却只有埋在心头,毕竟她晓得,容诲必不是她能轻易触及的普通人。
春至,却久违的下起了雨,扰得人心痒痒。猗罗外出采药,恍然间听到有人谈及那军中如日中天的小将军。
“唉…好容易来这一个英才带领大梁打次胜仗,没想到天意弄人啊……”
“你说…咱这大梁是注定要短命了吗?如此勇猛小将……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猗罗采药的镰刀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那谈论的两人闻此动静,互相推搡着就要离去,猗罗出声,叫住二人:“两位大伯,你们说那小将军…没了?”
“可不是吗,这次鹿鸣谷战役,以少敌多,那小将军虽带着将士们灭了狄戎大半主力,却…唉连人带马跌进了那鹿鸣谷…那鹿鸣谷可深啊,摔下去怎会还有活路可寻…”
“何日的事?!”
“就在昨夜…”
话还未完,猗罗飞奔着朝鹿鸣谷方向奔去,鹿鸣谷离此不远,是西塞唯一长青之地,野兽众多,少有人进也鲜有人能出得来。她实在不相信,容诲竟会选择在此地方埋伏敌军,也实在不愿相信他会死去。
鹿鸣谷地势险峻,又逢雨天路滑,猗罗跌了几次,滚得浑身是泥。四周堆着沾着污血的尸体,豺狗不时向尸堆中拱着,见猗罗前来,吓得呜呜跑来。猗罗至崖边,寻着藤蔓慢慢滑下,底下万丈深渊,如若不慎,便粉身碎骨。
她的手在藤蔓上磨得血肉模糊,疼得钻心。许久,终于到达谷底。容诲躺在离她不远的湖边,上头树枝茂密,断了好几折。他身上多处刀伤,深可见骨,俊俏的脸庞染了污泥,浑身发热。猗罗慌忙为他包扎,双目含着泪,“容诲…你不能死啊!!你要是死了我就不要你了,我就不给你留烧饼了!”
地上的人并无动静,她的眼泪珠珠落在他面庞之上,男子难受的呜咽声听得猗罗心如刀割。她认了,她对他付出了感情,彻彻底底。
雨渐渐停,容诲枕在她怀中昏睡许久,终是醒了过来。面前的少女狼狈至极,泪挂在眼角还未干透。容诲艰难的起身,扰醒了她。
猗罗睁眸,未干的泪簌簌涌出,她还要故作坚强,对着他道:“你不是说不会有事的吗?你不是说能护自己周全吗?你非得让我变成一个人吗?”
容诲怔住,他此番计策灭了敌方大半主力,却未想到差点把命给搭了进去。细细想来,他欠了她太多,于是朝她笑,虚弱的声音惹得她心疼:“我没事…”
谷内芭蕉滴着水,青涩如猗罗,她怔怔望着欺身上前的容诲,任凭他将她吻住。时间好似静止,良久,他方离开那抹被他啄红的朱唇,一字一顿道:“罗儿,再等等…等我光楣耀祖,你会是我的妻。”
他还是回了军营,此次他负伤而归,又立大功。成了西塞远近闻名的将领。
元明十年,梁军占至狄戎境内,狄军大败。
夜至,容诲挑灯看剑,目光凛冽。身后的黑袍人低声报着军情,“公子,一切打点妥当,已派人暗报大将军行踪,万无一失。”
“好…”那柄剑泛着冷光,映照着他蛊惑人心的脸,“她怎么样了。”
“公子不必担心,猗罗姑娘一切尚好,莫要挂念。”
他神情莫测,手中握紧剑。深知,走出这一步,他与她之间的嫌隙,愈渐愈深。
次日,梁狄开战。梁军出其不意突攻,杀了个措手不及,大快人心。只是不料狄军有所防备,此战灭了其主力,却损失了大将军所在一行伍。
圣旨一到,命班师回朝。论军功,容诲得任大将军一职。回京之后,新任容将军供上八年前容家覆灭证物,为其平反,朝堂皆惊。帝还以容府官邸,任容诲为侯、护国大将军。一时之间,风光无限。
容家光复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西塞。猗罗听闻,心头骤然失落。她早该想到的,容诲、容家、八年…他,便是那位失踪的容家小公子吧。如今他回京,从今往后,她便同以前一般无牵无挂,孤苦无依。
她将从前的小屋改做医馆,续了师父的遗愿。不收分文为人看病,偶尔京城传来消息,她却只听得进去容诲二字。那份期待的心渐渐冰凉,她想,他定是忘了她了吧。
元明十一年,皇帝驾崩。容诲同四皇子梁欲为伍,拥其为帝。改年号为文贞,其狼子野心,朝堂皆知。
那日猗罗早早便起,收拾着东西捣药。房门打开,一人影立于前。
“此刻我忙了些,若要看病先在旁等等我吧…”猗罗并不看那人,只当是前来看病,自顾自捣着药。
“罗儿,是我。”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猗罗手中动作停顿,抬目瞧见那人。
他身披着狐裘,鬓发高高梳起,一抹流苏佩在腰间,上面挂着她送他的草药囊。此时的他金贵极了,不同两年之前。
原来他并未忘记她。
他将她带回了京城。师父曾告诉她,京城的人,比豺狼可怕。她并不掀开骄帘,也不愿去看那些金碧辉煌,她是怕的。容诲牵着她的手踏入侯府,丫鬟皆跪于地,悄悄瞥她。
猗罗想,不论是何处,只要容诲在,她便能无怨无悔的跟随他。
容诲极其宠她,为她置办好看的衣裳、首饰、天底下最珍贵的珠宝。俨然将她当作容府女主人一般。京城盛传,权倾朝野的容将军带回一美人,金屋藏娇,恩宠无限。容将军为了她,婉拒了新帝赐他的三百美姬。
一日之间,她成了这天下众人艳慕的女子。她不必再为每日的生计而发愁,不必再忍受思念之苦。容诲大肆搜罗天下珠宝,只为博她一笑。她想,此刻她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吧。
彼时的她还未想到以后,她也小瞧了容诲的抱负。
中秋之夜,那夜的月并不圆。容诲至她处用膳,她精心装扮,戴上了他送她的连云簪。桌上的佳肴,泛着淡淡香味。
容诲来的时候,她在院门口点了好多花灯,照耀着他如此夺目。猗罗斜倚门口,对着他笑。
布菜之时,她对他炫耀着,倾诉着她做菜的时候,有多困难。容诲只笑笑,她除了草药饼以外,对其他吃食的确没什么天赋。
“你不知这道菜花了我多少功夫,我一大早便起来做了!”
容诲抿嘴笑,道:“你莫不是傻,府内丫鬟不用,非要自己动手?”
“那可不行,自己做的才有诚意。”
“你啊,同以前一般倔。”他笑着,不论怎样都好看的很,猗罗失了神,连同下人进来向他禀报事情,她竟也未回过神。那下人在他耳边轻声道了几句,容诲面色突变,砰的放下筷子,随那仆从焦急奔出了门。
猗罗怔住,望着对面空落落的篓花椅。院内花灯徒然熄灭,她听不清下人对他说了什么,可那人口中的曲姑娘三字,却在她耳中响得真真切切。容诲那般焦急的模样,是她从未见过的。她唤来丫鬟,问道:“曲姑娘是谁…”
“是前几日进府的小姐,来我们容府小住两日的,说是曲尚书之女。”
猗罗颓然,忽而想起那些传闻。京城盛传,容将军与小时青梅重续前缘…可她不信,不信容诲会背弃那些誓言。就算此刻,他为别的女人那样担心,她也是不愿意信的。
可却容不得她不信。
容府的华池至秋桂芬飘零,香飘十里,美得不可方物。猗罗第一次看见曲瑶,便是在此。她身着华丽的衣裳,金贵的发饰将她衬的似神仙一般好看。一旁的容诲对她笑着,轻轻替她戴稳发簪,一副折煞世人的模样。
猗罗想,那女子当真是天之玉女,同容诲是那么的般配。不愧为玉偶天成,可她自己呢?又算什么?脸庞有冰凉划过,原来容诲给她的些些好,许许誓,只是施舍吗?她怎么忘了,师父对她说过的,人心不可信。
夜至,容诲来到她的小院。她对镜梳妆,那抹眼边的红还未消散,看着让人心疼。她听见容诲的马靴踏在地上的声音,响得清脆。
容诲拿起他送她的翡翠梳,轻轻替她梳妆。空气好似凝固,唯有那香炉缓缓泛着袅袅香气。猗罗从镜中望着他,道:“容诲,我们回西塞吧。”
他的手顿了顿,缠住了她的青丝,“为何这样想。”
“你心头明白,你说过这辈子,只许我一人白首的。”
翡翠梳自他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清脆闷响,裂成两半。
“猗罗,瑶儿会是我的妻。”
一字一顿,敲在她心头。
她强颜笑着,不想失去最后的倔强。瑶儿,多亲密的称谓,令她回想起了他在鹿鸣谷中的话。
“待我光楣耀祖,你会是我的妻。”
玉女同碎瓦,容诲到底是选择了前者。
他走了,未给她一个解释。檀香从炉中散出,徒添落寞。
伍
容诲再没有来过,外头喜庆得很。檀儿告诉她,容诲在置办着曲瑶的生辰。
曲瑶横冲直撞闯进来的时候,猗罗正缝着药囊,并不理她。
曲瑶也不管,环绕了她的院子一圈,最后站在猗罗面前,自顾自说道:“我同诲哥哥从小便有婚约在身,那年容家被害他下落不明,我等了她八年,好不容易等到他。”
猗罗缝针的手抖了抖,并不说话。
曲遥继续趾高气扬的道:“未曾想你却从中插了一脚,怎叫我不恨?如今他也算还清你了,你若识相便自己离开吧。”
多可笑,这一句婚约。将她这八年来为他付出的一切,化为乌有。猗罗冷冷道:“可是你诲哥哥,不放我走。”
曲瑶瞪着她,毫无征兆的“啪”的一巴掌打在猗罗脸上,“若不是你死皮赖脸留在容府,诲哥哥又怎会迟迟不行成亲大礼?!”
平白无故挨了一巴掌,猗罗怎不生气?她咬了咬牙,起身死死的盯着曲瑶,反手将那巴掌还了回去。曲瑶养在深闺,自小体弱多病,那一巴掌不重,却让她见了红。
恰逢容诲进门,他见状一手接过曲瑶,一手掐紧猗罗的手腕,怒道:“你疯了?!谁许你打她的?”
“是!我疯了!”猗罗红了眼,甩开他的手,指着自己脸上的红印,“你怎么不问我为何打她!你只知她伤了,你只知我打了她。你怎不问问我?!不问问你自己欠了我多少?!”
“容诲哥哥,瑶儿没有打她…瑶儿只是来看看她,她却如此对我…”
容诲怒视着猗罗,字冰凉的从牙缝中溜出:“猗罗,我从未想过你是这样的人。瑶儿是我的妻,再怎么不济也容不得你来打她!”
“容诲,你不信我?”猗罗跌坐在地,怒极而笑,她望着他,心凉成冰,彻底失望:“你放我回西塞吧…那些誓言,权当你没说过,我只当我,从未遇见过容诲。”
容诲抱着曲瑶的背影一顿,道:“我不会让你走的,入宫,当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原来,比孑然一身更让她害怕的,是背弃。
容诲当真将她送进了宫。新帝临侯府,向他要了猗罗,他未拒绝,不问她愿不愿意。她走那晚,容诲立于楼前,喝着闷酒。
“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黑袍人替他添着酒,道:“主上从未错,只是为了容家罢了。”
华池的桂凋谢,化为空枝。
皇帝对猗罗很好,恩宠有加。他赐予她最华美的宫殿,给了她大梁最尊贵的名号——梁妃。他对她相敬如宾,从不逼迫她做任何不想做的事,反倒竭尽全力寻其所好。猗罗诧异,不知梁欲为何对她如此之好。
宫墙之内,虽无自由。她却至少不用面对容诲与曲瑶了,那颗心,也死在了容府。她问梁欲,为何对我这么好?他答,“你像我一位故人,权当对她的补偿。”
她笑,原来痴心付出不得所爱;痴心为她之人,只因她有故人影子。
陆梁欲问她,恨吗?她冷笑,怎会不恨,她一腔热血的欢喜在他面前不值一文,如何不恨?
“既然如此,那便助我。”梁欲抚起她的下巴,轻靠她耳边,低声语,“你可知他有反心?”
猗罗瞪大眼,深觉不可思议。梁欲话未止,继续说着,她续续听着,似明白了一切。末了,梁欲问道:“如何?”
风吹起猗罗的额发,她思虑良久,终道:“我助你,可你到时候,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好。”
御花园摆赏花宴,她身为梁朝贵妃,无论如何也应参加。她独坐于水榭畔,精致的妆容掩不住悲凉。水榭之下,容诲扶着曲瑶,一举一动无不小心翼翼。她心头寂然,他们的缘分,算作尽了罢。
容诲抬眸,对上她的目光。她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目光中竟含着深情。她想,是她看错了。
曲瑶随容诲目光抬头,瞧见一身华服的猗罗,极其不愿的道:“参见贵妃娘娘,臣女有了身孕,就不便行大礼了。”
她这话中,带着多大的讽刺啊?猗罗自嘲,梁欲自后而来,牵过她的手,一副帝后恩爱的模样。他轻声对她道:“你瞧,容将军同曲姑娘如此恩爱,他们的孩子,也定同他们一般惊为天人吧?”言罢,梁欲轻轻将手中物放入猗罗袖中。
猗罗紧攒着衣袖,她强颜笑着,道:“是啊,真是天生一对…”
空中乌雀作响,天不多时昏了下来。梁欲因政事离开,猗罗斜目望向天,宫外有异动,赴宴之人皆惊恐望向容诲。人人知他异心,却不料他竟如此心急,挑此时宫变。
不知何时,御花园被层层叠叠御林军以矛相向。一人站在猗罗身后,手中的剑横在她颈间。容诲一愣,瞧见那人,道:“放了她。”
“放了她你便不造反了?”那人道。容诲认得他,是梁欲的贴身侍卫。
整个皇宫,被容诲的十万京兵令包围。猗罗望着他,不看他眼中的焦虑“容诲,你从未告诉我,你的抱负是这样。”
容诲眸色忽变,他瞳孔微缩,“猗罗…你…”
她手里拿着虎符,高高举起,赴宴百官,皆下跪。
他的京兵权,早已被梁欲不知不觉间架空。那一半御林军虎符也被换做假的。十万大军,只认虎符不认人。而那真虎符,正是在猗罗处。
十万京兵倒戈,容诲纵有神通,也输的彻底。他苦笑,到底是败了。
世人皆叹,如此一倾城将军,还是被权利蒙蔽了眼。只是他们不知,蒙蔽他眼的不是权利,是仇恨。若梁家皇室不谓他容家名声浩大、功高震主,不屠他满门,他又如何会绞尽脑汁造反?怎会放弃所爱而自寻死路?
谋反之罪,当满门抄斩。
猗罗跪在议政殿外,十二个时辰,滴水未进。新帝自殿内出来,俯视着她。她抬眸,虔诚无比的望着他。
“请皇上,从轻发落容将军…”
“猗罗,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梁欲危险的微闭眸子,道:“若朕不从,你将如何?”
“皇上曾说助你平叛,便答应臣妾一个条件。若皇上不许,臣妾唯有一死。”她坚定不移的望着梁欲。她曾经想与容诲斩清瓜葛,纵然心痛,可若要他死,她仍然做不到。
梁欲凝视着她,许久,终于叹气:“猗罗,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容诲。”
文贞三年,容侯谋反,新帝仁慈,惩其流放西塞,曲氏随之。无帝诏,永不得回京。
她知曲瑶无错,也是个可怜人。容诲娶她,只因她为尚书之女,只为她助其宫变大业…
曲瑶流放之时,对她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会为你做这么多?!如果不是因为你,此次兵变怎会失败!如果不是他顾忌你在宫中,那十万大军又能奈他何!!”为什么?为什么连他欲乱,也叫着她的名字?
猗罗无言,的确,那十万京兵又能奈他何?他坐拥护国将军之位,边塞三十万军队任他调遣,他却未动一兵一卒。她知道,容诲逼她进宫是为保她。兵变若成,他便能将这江山拱手相让,只要与她白首;若失败,她作为新帝之妃,也免遭他连累。
曲瑶痴然笑着,“可最后,终究是我陪在他身边啊!是我赢了,是我赢了,哈哈哈!”
是啊,曲瑶赢了。
这辈子,容诲与她,互相亏欠得太多了。她救他三次,换来痛苦。他被家仇蒙蔽,忘却本心。论她最快乐的日子,却只有同容诲于西塞那八年。可是如今,她累了,累的再也不愿去想了。
她独爱大漠西塞,不喜京城繁华。若有来世,只盼他再也不要遇见一个叫猗罗的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