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密不透风的囚笼,让我屈居里面无法喘息。我想极力挣脱,但却发现,人人如此。
六指不常见,但是一旦出现,就会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如同诅咒,世世代代。很不幸,我们家便身负这难得的六指诅咒。
它不痛不痒,唯独跟其他人不一样的,就是别人的手掌上妥妥当当地长着五根手指,而你,从一出生手掌上便是六根,也同样妥妥当当,无非是手指纤细了些,手掌粗壮了些,才容得下这份妥当。不过,哪怕是这样,人们也并不会因为这份妥当,做出丝毫让步。毕竟我们是被诅咒过的人。
其实,说我是六指,也不全然是准确的。因为我的手掌上,并没有六根手指。我既没有做过切除手术,也没有因为偶然间的失误将它冻掉,只不过是因为我足够幸运。但是我知道,我身上的六指诅咒依然还是存在的,只不过没有显现出来罢。说不准日后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那诅咒便再次复发起来。
不过,除过我们这一脉的家族里其他人,就难以享受这份推迟的诅咒了。全靠那份幸运,而那份幸运也是完全来源于我的上上辈人,也就是我的爷爷。
爷爷的爹娘,也就是老祖母和老祖父来到这个村儿,纯属意外,所以将诅咒带到这个村儿,也算是意外。原本这个村儿关于六指的说法,也是很淡的,但是自从他们来了以后,就越发的浓烈起来。当然,并不代表他们不知道六指诅咒。
就像匪盗横行的村寨里,关于匪盗的流言自然是比其他流言要盛,而另外没有盗贼的村寨,这些流言就不是那么强盛了,当然,并不能代表他们不知道盗贼的流言。
老祖母和老祖父的六指,也因此越演越烈。
不过老祖父不是六指,我们家族却流传下来六指,因为他就是娶了一个六指的女人。
那会儿老祖父还是地主家里的长工,没有什钱,唯一能证明自己财富的,就是那两三只羊了。地主家活儿不多,老祖父干活儿也麻利,所以干活儿之余偶尔还能把自己家的羊拉出去放一放。
老祖父第一次遇到老祖母的时候,他才刚刚到三十,尚未婚娶。他家里穷,把几只羊牵出来,哪怕是贼进去,也得空着手出来。说真的,村人都说,老祖父除了那颗心肠和羊,什么也没有。
那会儿,他正牵着几只羊,从观音庙下去,从杀人沟上来。
“哪家的女子?”
远远儿的,老祖父见山梁上,坐着一个正哭泣的姑娘,于是赶忙挥了挥手中的鞭子,接着喊。他将羊赶到楞边的荆棘丛里,不让它们去地里祸害庄稼。
姑娘没有注意他的喊声,只是抽泣着,惊得地里的蝈蝈也不得安宁,附和着乱跳。
“你是哪家……?”
见姑娘没反应,老祖父又喊了一声,话尾巴还没送出嘴,接着就是一顿厉声叫骂。
“真日你娘的,倒运,叫你去哪儿你听不见?真是狗日的”
说着,噼里啪啦挥了一通鞭子。
但领头羊皮糙肉厚,不动声色的继续啃着人家种的树叶子,怎么打也不挪动脚步,吃那圪针上的绿叶去。
谁知,羊没动,却是把这个姑娘吓了一跳。赶忙起身,一溜烟儿钻到旁边的地里去了。
老祖父见姑娘跑了,也来不及追,只能继续狠狠地抽打着羊的屁股。至于这是谁家的女子,他不知道,也没那个兴趣知道。那么远的距离,面儿都没见过,很快抛之脑后了。
他撵着羊,从姑娘钻进的玉米地路过的时候,嘴里还骂骂咧咧着:“死羊,辛苦种的庄稼你也吃,烂嘴可金贵哩”。
这话随即传到姑娘耳朵里,她才不再往远处躲。正哭的满是眼泪的脸上,忽然一下破涕而笑,转然不知道想起什么,又悲伤起来。不过被这放羊人一打搅,悲伤也缩减了几分。
几天后,还是那片玉米地。他放羊路过的时候,看见地头儿倒着一个黑色的东西,像装垃圾的大塑料袋子。他本想走过去踢上两脚,看看是谁家不要脸的,把垃圾丢在人家地头。可没想到,还没走近仔细瞧,一副干瘦干瘦的骨架装进眼中,姑娘削瘦的面庞上满是尘土。
“女子,女子,你咋哩?”
他丢下手中的鞭子,也没顾得上跑到前面的羊,大步跑过去,将姑娘扶了起来。姑娘瘫软在地上,灰白的嘴唇干裂开来,不断抖动。
他赶紧背起姑娘,向着村儿里的医生家走去。
“女子,你咋哩?你是谁家娃?”
姑娘趴在他柴架一样的背上,合上了眼,脸色苍白,嘴唇略微张开,哆嗦着吐出几个字。
“水……饿……”
这会儿,他才想起来,姑娘几天前就已经见过了。难不成这是几天不吃饭才饿晕的?他赶紧掉了头,背着姑娘朝村外儿跑去。在村子的最外沿儿,那里有一个土疙瘩搭起的院墙围着的破烂窑,就是他的家了。
他把姑娘放在炕上,依靠着他那光棍儿式卷起的被褥,从水瓮中舀了一瓢水,放到了姑娘嘴边。
姑娘是个好姑娘,可惜被家人丢下了。至于她的家人,她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一个人人生地不熟,只能待在原地,这才饿晕了过去。姑娘不是附近的人,从远处一家子逃难过来的,到了他们的地界儿,背的干粮不够,她爹娘就让姑娘自己去吧,别在跟着他们了。
姑娘当然不依,只是她一上前去,她爹就拿土疙瘩远远的朝她这边砸了过来,就跟一路上砸追着他们叫喊的野狗一样。姑娘就停了下来。
姑娘一醒过来,便赶紧下炕,又是帮他重叠被褥,又是帮他打扫院子,一来是为了报恩,另一来,年轻的老祖父也能估摸出她的用意。
看姑娘勤得紧,反正自己是一个人,多养活一个也不算啥,权当是收了个干闺女,也就让他留了下来。不过到了晚上,他又发了愁,炕倒是大的很,但是烂窑只有一孔,被褥也只有一副。这可咋办?人家还是十八九不到二十的大闺女,自己一个单身了多年的三十老汉儿,这不是让村儿里人说闲话嘛?
他只能睡在地主家的门洞底下。一开始,人还以为是老李家炕塌了,所以睡在那里。慢慢的,人们发现不对劲。有好事儿的几个人,便去村子外沿儿那孔破窑里打探情况。这才发现,有一穿着朴素白白净净的大姑娘住在他家,把他家收拾得院儿里跟家里一样干净。
农具在棚子里,铁锹都擦得锃光瓦亮。羊圈里的羊也油光满面,羊毛也捋得顺溜。这踏实的老李是偷偷藏人了啊。
老李偷了谁家的姑娘?
老李家有个姑娘,是老李的私生女?
总之,没一条让老李本人听了心里顺畅的。也有常跟老李相跟的哥们儿问,那姑娘从哪里来,为啥过来,要不就直接娶了吧,省的晚上不能回家。关于来历老李倒是也问过姑娘,不过就是姑娘一提到这,就哭得梨花带雨。老李也就不再过问了。但老李心里知道,姑娘心里一定有秘密。老李不愿再逼她。
姑娘持家颇有道,众人一说,打了大半辈子光棍儿的老祖父心里也痒痒,不过人家姑娘不张嘴,自己是不会主动提的。更重要的是,老李也怕村儿里人念叨闲话。如今他们都鼓励自己,自己也有些蠢蠢欲动了。
老李忍了几个月,也渐渐跟姑娘熟络起来。村儿里关于他俩的传闻也是愈传愈烈,也传进了姑娘的耳中。周围的三姑八婆也劝姑娘,说老李是个实在人,还收留她,索性就跟人家过日子得了。
那天中午,老李进了门。看着桌子上摆着大大小小的菜,他楞了。往日里,他们吃的都是地里摘的野菜,从不去街上买,桌子上至多两个菜。而今天却是往日的几倍之多,老李眉头一皱,刚想张嘴埋怨姑娘的铺张浪费。姑娘却先张嘴了。
“李大哥,我也二十好几了,你要是不嫌弃我没啥家人,索性就咱俩一起过,成不?”
姑娘这一句话,把老李说蒙了。一个免费媳妇,品性这么好,长得也俊,算是得了天大的福分了。老李还想着,能吃一个不机密的女人,也算是能传宗接代就算了。他们家实在太穷了啊。
老李刚要张嘴,姑娘又说话了。
“不过……不过……希望你不要嫌弃我……”
姑娘迟迟张不开嘴,索性将手倚在老李肩上,这一动作把他吓了一跳。他也不敢动,看着姑娘一把将鞋子扯了下来,脱掉裹脚布。
一个又嫩又小的脚趾赫然展现在老李眼前,他惊呆了。
很快,姑娘赶紧把裹脚布穿上,一边哭,一边说道:“你要是不想要我,我这就走,肯定不麻烦你的!”
说着,姑娘一扭头回到里屋,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老李看着姑娘的背影,他不敢相信他的眼睛看到的一切,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可惜……
他心里纠结着,像是肚子里装了一根棒槌,敲动着他的肠胃,然后狠狠地搅和起来。看着整洁利索的院子,连羊圈都打扫的干干净净,再看看姑娘哭着忙碌的身影。
“别收拾了,我比你大这么多,还带你过穷日子,你能瞧得上我,我也算是幸运。那事儿也不算个啥,不就是六根指头,又看求不见,看求不见,没事”
老李摇摇头,朝屋里大喊。姑娘一听这话,眼泪还没擦干,从屋里跑了出来,一下子扑在了老李土灰土灰的身上,掀起一阵尘。
老祖父和老祖母结婚那天,村儿里基本上所有人都来了,就连老祖父呆的那家地主也来了。倒不是想蹭饭,老李没钱,所以也没开席。就是沾沾喜气,看看老李捡的便宜媳妇儿。
看着老李媳妇勤俭持家,身上没得一丝不满意的地方。一些跟老李提过建议的单身汉后悔了。早知道就自己找上门儿了,哪儿还轮得到穷老李?哪怕条件比老李差一点的,也觉得自己长相好,比老李更适合这个好姑娘。
不过,已经是人家的媳妇儿了,他们也就不敢再惦记了。
婚礼上,闹亲是这个村儿里最热闹的习俗,老少爷们儿,婆娘弟兄,都爱的习俗。还没等老李背着姑娘围着村子走一圈儿,几个调皮的小孩儿偷偷跟在后面,一把将新媳妇的鞋子扯了下来,顺带连着袜子也一块儿脱落。
姑娘本来在背上乐乐呵呵,应付众人的调侃。突然感到脚下一凉,裹脚布就已经落在了地上。姑娘想往下跳,却被老李背得紧紧的,怎么也不肯撒手。新娘子的脚是不能离地的,不吉利。
但是眼看自己的秘密公之于众,周围众人也停了说笑,一下子,喜庆的气氛如同落入冰窖一般,瞬间冻结。姑娘着急得趴在老李背上偷偷啜泣。
老李自然感觉到姑娘的眼泪,打得他后背衣服湿了一片,只能加快脚步往前走。众人却不再动了,只是不说话就看着,只有几个婆娘怪模怪样,偷偷指点着什么。
“妖怪啊,妖怪啊,新娘子是妖怪……”
拿着鞋子的几个小娃看着脚掌上的六根脚趾,被吓了一跳,赶紧丢下鞋子,叫喊着跑掉了。老李能感觉得出来,姑娘正在他的背上,哭得颤抖了起来。
结婚当晚,姑娘向老李坦白了一切。
她从小就是六指。当然,他们家谁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若不是靠着她还有点用处,若不是她娘苦苦哀求,这样丢人的妖怪,在一出生的时候,就被她爹扔掉了。
这些年他们村儿闹饥荒,饿死了不少人。她爹便带着一家人去别的村子求生。走到老李村子的地界儿,说的不好听其实可以把妹妹丢下,或者把她嫁给有钱的地主家里去,但是因为她的六指,谁家还敢要她啊。
这下关于她的流言传遍了村子。一个六指女人嫁到了他们村儿老李家,他们都庆幸自己,没有色迷心窍将她娶过门儿。来往的婆娘们也不来往了,估计是怕这六指病传染罢。
老祖父娶了六指姑娘以后,做工的地主也将他赶了出来,生怕被这诅咒干扰到半分。村子里的人一改往常,几乎不再与他们来往,甚至他们家的周边,渐渐被堆起了一些树枝和土墙,隔离开来。
在那个生育大开放的时代,老祖母与老祖父共生下了三子一女。果不其然,诅咒应验,除了我的祖父—老三之外,其他全是六指怪物。
他们或是长在脚上,或是长在手上。长在脚上的还好,可以遮住然后偷偷娶一个外地不知情的女子。但是,长在手上的,着实让老两口发愁。
当然,人们乐道自己的猜测全部应验的同时,对于不是六指的老三,也就是我的祖父产生了怀疑。那些隔离物能挡得住人,却挡不住传言,传言像是有目的性的,自己长着腿,然后走了那么远的路,跨过障碍物直接飘到老祖父的耳中。
有人说,老三是老祖父与其他女人的孩子,然后偷偷抱来,为的就是他们老李家能有一个不是怪物的传宗接代。他们一面表扬着老祖母的宽容大度,一面偷偷记住老三的面容,再次放下赌注,看看老三是否会长出六指,同时,可千万不能让老三娶到自己家的闺女。
也有人说,老三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只不过是六指的变种,你看吧,他很有可能长出七指八指。这下,人们离老三就更远了。
之后的日子里,虽说老祖父家的生活并不富裕,但是比起村子里其他人家,由于老祖父和老祖母的辛苦劳作,也算的上是过得好的了。他们的子女一天天长大,手上脚上突出的六指也慢慢长大,他们也成了村儿里一个人口旺盛的大家族。
不是顿顿吃荤,日子却过得热闹红火。今天三个儿子和老父亲合力打窑,明天又在自家地里干的风生水起。比起他们的糟糠腌菜,好不快活。这下,村人心里又起了把自己家闺女嫁到这个六指家的念头。
因为全然有那新来的医生的一句话,才将他们心中的障碍彻底消除。医生说,六指不会传染,只不过是基因问题才会遗传。人们明白了,那个诅咒是个叫基因的东西。
有了医生的证明,老祖父家的几个儿子闺女也开始出现在众人眼前,参与到村中的各项事务里去,好不光彩。不过他们家的闺女却遭了秧。
看着一个个六指儿子都成了亲配了对。只剩下六指小女儿干着急,二十五六的年纪却是迟迟没人上门提亲。倒不是长得不周正,就是怕她将六指基因带到自己的家族里去。
毕竟,老祖母一个六指,就害了老祖父一家。这样的例子可是活生生的摆在眼前的。
老祖母走的那年,五十多岁。看着祖父兄弟几个抱着一个个六指小男孩小女孩,围在她的炕头,再看看二十八九还未嫁的老闺女,迟迟不肯合眼,光吧嗒吧嗒掉眼泪。
老祖父心一狠,将闺女拖了出去。众人完全不知道老祖父的意图,只是默默陪着将要离开人世的娘。
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喊叫,随即就是一阵嚎啕大哭,众人赶紧跑出屋子。老祖父嘴里正骂骂咧咧着,不就是他娘的六指吗?又不是啥病,何苦要这样!
姑娘捂着淌着血的手,正撕心裂肺地痛哭着。然后伸出颤抖的手给老祖父包扎。
“大,这下有人要了吧?”
姑娘哆哆嗦嗦地吐出几个字。老祖父一边哭一边应承着。
老祖父知道,在老祖母听到那凄厉的喊叫的时候,就唉嗨一声,合了眼。
姑娘二十九那年,也就是老祖母合眼后的第二年,她终于嫁了出去。嫁给了一个像她爹一样的勤恳,但是极其穷困潦倒的男人。她相信,靠着他们的努力,日子也可以过得好了起来。没过几年,她也给那个男人生下了两个女儿,都是六指,无一例外。
祖父的儿女在长大,没有一个六指。但是其余不幸运的祖父兄弟儿女也在长大,却都是六指,无一例外。索性,不幸运的生的都是男孩。六指也就只存在于自己的家族中罢。
再说那嫁出去的姑娘所生的两个女儿。大女儿的六指长在手掌小拇指的一侧,远处看就是挂着一个小小的肉球,偶尔还晃荡几下。
小时候,姐妹俩跟人玩雪,把手浸在雪里好一会儿,等再拿出来的时候,手就已经冻得发青,没了知觉。六指更是,其他手指还有些许活力,那个小肉球完全就跟死了一样,按一下,凹进去几分。于是,她娘趁着大女儿不注意,拿手钳夹紧,一吃劲儿,拔了下来。
姑娘的手掌侧面就只剩下一个拇指大的血窟窿,缓缓地往出淌血。姑娘倒是没觉得痛,就像打上麻醉拔牙一样,只能感觉到有东西被连根拔了起来。而二女儿就没这么幸运了。
她的六指长在脚掌上,也没有让雪冻着的机会。更何况她的六指里面,好像还有一根纤细的骨头支持着,也能动弹几下,除了闸刀能一下子切除,手钳是拔不掉的。但是她爹她娘都不忍心,让女儿接受这种剔骨的痛,此事也就搁置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姑娘一天天长大,她与常人无异,除了脚上的六指。那会儿正是飞速发展的时期,喇叭裤,花衬衫,夏天凉鞋,舞蹈鞋,小皮鞋,洋货高跟鞋,各式服装鞋样纷纷出现在他们村儿的集市上。看着别的姑娘穿的花花绿绿,姐姐更是踩着洋气的小皮鞋,在她眼前晃荡,她就只能低头看看自己那特制的布鞋,对多余的六指越发痛恨起来,可又没有卸掉的决心和勇气。
就这样,甚至姑娘连嫁人的时候,都是踩着扁扁的灰头土脸的布鞋,跳上新郎的背。
新郎像姑娘的爹一样,是个外乡人,甚至比他当初还穷。索性,不怎么嫌弃姑娘脚上的六指。本来姑娘相貌不错,上学那会儿也有几个小伙子倾心,但是他们在知道姑娘的状况以后,马上就变了脸色。甚至他们家的爹妈还找上门去,破口大骂这一家子六指的妖怪,也想进他们家的门。隔三差五,就有人登门,这件事在村子里,可是红火了好一阵儿。
姑娘家在村子里也算是大家,但人们就六指说事儿,他们也是丝毫没有办法。
姑娘的婚事定了以后,进门儿当天,婆婆摆着一张老脸堵在门口,像极了地里的蔫儿黄瓜。她叉着腰,对着正乐呵的应付众人的姑娘说道,要是给我生了一个六指,你就赶紧带着孩子滚蛋,别给我回来!
生不生六指,姑娘心里是有数的。他们家里,除过我那幸运的祖父,没有一个例外。但是,再不嫁人,她真的就嫁不出去了。幸而新郎会来事儿,将他娘哄到里屋去,又安抚了抽泣的姑娘,场面才又慢慢的热了起来。
不久,姑娘生下一个六指,男孩。产婆抱着孩子还没出门,老女人就冲了上来。当她听到产婆叫喊着是男孩儿的时候,她几乎要喊叫出来。但是当她翻开褥子裹着的小脚,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然后一摔门走出去,正累得半昏迷状态的姑娘,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婆婆跪在地上,一边谩骂老天爷,一边骂着她。
生下孩子的第二天,婆婆就将姑娘带来的东西,一并都打包好,甚至连之前给娃做的小鞋子小衣服,也一起送了过来。
“你走吧,我说过的!”老女人有气无力地说,扭过头去,不愿意再看这两人一眼。
姑娘的丈夫不在,就连生孩子这事儿,也是不知道的。姑娘本来想着,等丈夫回来处理,但是却迟迟不回。而这边,婆婆已经断了姑娘的饭,想要逼着姑娘离开。
姑娘不吃不要紧,但是她不吃怎么能有奶水给孩子吃。看着孩子嚼着乳头干嚎,吸不出半点奶水,姑娘实在撑不住了,便叫人将她送回了娘家去,跟孩子一同。而那边,更荒唐的是,婆婆已经又开始张罗着给他儿子寻亲事。不过,她家实在是太穷了,除了六指姑娘,谁愿意把自己家的闺女嫁给他。
等她丈夫回来,已经是好几个月后,孩子也不像当初那样皱皱巴巴,慢慢丰润起来。男人答应姑娘,他不出去就一直待在姑娘身边,他要给她盖一个新的砖瓦房,不住那破窑洞,姑娘才又回到婆家去。因为她儿子的六指,婆婆对他们还比不得路上的行人,那般亲近。连一件衣服,一双鞋子也没有做过一件。
那天,姑娘和她丈夫拿着盖新房的钱,带着孩子去医院做了截六指的手术。男孩变得像正常人一样,有五根脚趾,不过原先长六指的地方,还是空落落的。此后,姑娘便做了结扎手术,再也不会想着生育了。
时到今日,男孩儿已经长大成人。但是每回脱鞋换袜子的时候,看着脚掌上的空落落,总会问上一句,“妈,我的脚咋跟别人不一样?他们都笑话我了!”女人默不作声,她不想告诉儿子,关于六指的事儿,关于六指家族的事儿。
当我母亲给我讲我们家的这个故事的时候,总会产生一系列的疑问,进而产生激烈的争辩。
“妈,我要是给你找一个六指的,你会咋样?”
我妈愣了一下,说:“滚的远一点,我宁愿找一个脑子不灵的,你可别给我带回来啊”
我不理解,“六指又不是病,你咋这么传统封建,简直是个老顽固”,我跟我妈争辩的时候,向来是不留情面的。
“你知道六指有多缠手?你要是娶一个六指姑娘,就意味着你的儿子,孙子,女儿,外孙,没有一个能幸免!你知道因为六指,你的那些阿姨叔叔们吃了多少苦?哪有你说的这么轻巧?”
我沉默了,不再说话。见我不说话,我妈开始乘胜追击。
“孩子,真的没办法,活到这世上,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并不是你想得很超前,思想观念很健康,社会就能容得下你。你那些阿姨叔叔,哪一个没有怨过他们的父母,把他们生下来。还有哪些村子里人的眼光,你不是不知道...”
突然,我松了一口气,我在为我祖父的幸运,而感到幸运。不知怎么,感觉脚掌上像是有什么东西,破了开来。慢慢的生长,弯曲,再生长,它冲破我的鞋子,迅速的包裹了我的全身,让我透不过气来。
透过一丝缝隙,我看到我母亲的全身也是这样被包裹着,那是从脚掌蔓延出来的东西。我没有她那样,钻在里面还悠然自得。我赶紧跑出房门去,眼里闪过一道白光。我竭尽全力去看,街上的行人,他们全部跟我母亲一样,悠然自得的生活在里面。
干活、耕作、放羊、做饭还有卖力地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