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生石前,女人猛然起身。
石壁上镌刻着她往生三世的悲惨经历,尤以情路最为坎坷。
若非石上所记,她早已忘了过去三生,自己结发的三个男人,伤她有多深。
“时间到,该上路了。”阴差提醒着这批围聚在石前的新鬼,他指了指不远处的茶摊,“都去喝一碗热汤,放下过往……”
可不等他把话说完,女人突然冲出队伍,疯了一般地奔至轮回井旁,大叫道:“若有来生,我定要让天下女人,再不被男人所伤!”
而后,朝向井口,纵身一跃。
转世投胎者,未饮孟婆汤,这还了得!
阴差回过神来,正要前往拘魂,却被突然而至的地藏菩萨一把拦住:“佛祖说,她尘缘未尽,仍需一劫。再经此一世,她自会开悟。便随她去吧。”
2
陈祎出得长安,西行周游列国。
一路走,一路酒;剑扫贼寇,对月当歌,风流自得。他并未设定这趟旅程的终点,只是厌倦安稳,惧怕乏味,追逐洒脱。
来到西梁国界时,虽已逼近正午,可毒敌山上的晨雾却刚刚散去。
前方灌木丛中,一阵微弱响动,溢出几分妖气。一头如豹似虎的猛兽飞跃而出,扑向丛林外正采挖药草的女人。
可它尚不及落地,陈祎便拦在女子身前,长剑出鞘,将其一刃封喉。
作为一名游侠旅人,一路降妖伏魔,并非为民为国,只图个刺激娱乐。
盯着横死脚边的魔物,女人将药铲紧紧攥在胸前,身子仍不住地颤抖。
“娘子莫慌,它已气绝。”陈祎收起长剑,转身拱手行礼。
待女人抬首回眸,游侠只觉心中一阵悸动。
出行数月,佳人见过无数,但眼前这般亲切,却是第一次拨乱了陈祎的心弦。
女人也被突如其来的陌生男人惊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了退,不知该如何是好。
“多谢……相救……”片刻后,因被陈祎盯得甚是羞赧,女人低头,咬了咬牙。
“我叫陈祎,自东土大唐而来,”游侠自觉失态,再次还礼道,“斩妖除魔,武者本分,不足言谢。”
女人怯怯点头,慌忙收起药铲,拾起背篓,转身要走。
陈祎跟了上去,追问道:“不知娘子芳名?”
“谢子菁。”女人有些尴尬,也有些害怕。虽在应答,但脚下却加快了步伐。
怎料男人似鬼迷了心窍般,紧随其后,怎么甩也甩不掉。
终于出得密林,下到毒敌山脚,谢子菁稍稍安心,遂转身直面背后的男人。
不知为何,纵使这女人一脸愠色,陈祎仍觉心头暖热,难以离舍:“惟恐娘子再遇危险,有我随行,可保安全。”
“郎君多虑了。”谢子菁轻叹一声,平了平心绪,“倒是再往前去,恐怕你会遭遇不测。”
“此话怎讲?”
“郎君自大唐天朝来,想必对我西梁国知之甚少。”她见陈祎愿闻其详的表情,悄声道,“我们当朝女王痛恨男人,故而西梁国内,全民皆女。你若随我入境,一旦被擒,定是凶多吉少。”
“西梁竟是女儿国?天下还有这等奇事!”
此番云游四海,图的便是求惊求奇。听闻此言,陈祎更为兴奋,便也没有觉察到,谢子菁微露鄙夷的神情。
“娘子不必担心。如你而言,我自天朝上国来。于公,我有大唐御印的通关文牒;于私,我虽武艺不精,但用于自保,还算游刃有余。”
不等谢子菁再多言语,陈祎双手抱拳,躬身行礼道:“我未有恶意,只是游历至此,想见识奇人奇事。”
思索片刻,女人无奈转身,长叹道:“脚长在你腿上,我想拦也拦不住。但是祸是福,你自己要想清楚。”
3
一路无言。男人越是想靠近,女人便越是保持距离。
待见到村落炊烟,已是夕阳漫天。
“您回来了。”刚到村口,一名带着女童路过的老妪,恭敬地向谢子菁招呼行礼。
可她话未说完,被女童猛地拽住了罗裙,这才看到谢子菁背后跟着的男人,不由得一惊。
采药女子整了整背篓,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并不应答,继续往村子里走。
陈祎倒是好奇着想要攀谈几句,却见老妪推赶着女童,远远地躲开了。
村子不大,二人每过一户,那些女人们都反馈着如出一辙的神情——对谢子菁的尊敬,以及对陌生男人的厌中带惧,避之不及。
“我的样子很难看吗?为什么她们……”
“这里不会有人和你说话的,”不等陈祎问完,走到家门前的谢子菁放下采摘的草药,冷冷道,“女王严令,与男人私会是重罪!罚可当诛。所以,纵是你貌比潘安,在她们眼里,也不过是害人性命的魔鬼。”
“那你呢?你会怕我连累你吗?”陈祎不失时机地步步逼近,他希望能得到女人的态度。
“怕!”谢子菁站定,一脸冷峻,“但为报你救命之恩,我会许你在此留宿一夜。今晚过罢,还请郎君自行离去。”
态度斩钉截铁,不留余地。
陈祎自觉无趣,却又不愿答应,便岔开话题:“看得出,她们都很敬重你。”
“我救过她们的命……”谢子菁脱口而出后,顿了顿,转身扬了扬手里的药草,“毒敌山下,唯有我这一名大夫。”
晚餐简单,却是由村中各户送来的“百家饭”。
陈祎万没料到,这女子竟受如此爱戴,不禁对她又生出几分敬佩之情。
尚未放下碗筷,先前村口偶遇的女童,竟自己跑来门边,怯怯唤道:“我阿娘的旧疾又犯,请您过去看看……”
谢子菁点头起身,陈祎也想同去,却被她止住了。
待女人走后,他环视这间草屋,简约精致。即便放在大唐,也绝非山野村夫所属。
正当他目光锁定墙上悬挂的一把琵琶时,那女童又奔了回来。在门外稍一犹豫,还是贴着墙边进到屋内,伸手踮脚,取下那把琵琶,转身便跑。
望着女童消失的背影,陈祎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及对谢子菁的担心,低头跟进了夜色之中。
在女孩儿家的窗外,他看到孩子将琵琶递给了坐在屋内正中的谢子菁。
村里其他的女人则围在她的身旁,静静聆听。
若是一般粗人也便罢了,可陈祎偏偏通晓乐律。
他能听懂从谢子菁指间流出的靡靡弦音。轻柔颓废,叫人绵软无力。
就在众人疲态尽显时,突然一只巨大的蝎钳从天而降,砸穿了屋顶。连扫带夹,虏去了大半女子。
陈祎因眼前的一幕怔住了,倒不是惊吓,而是感到恍然如梦,有些失真。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
直到被谢子菁再三摇晃,他才缓过神来。屋顶洞开,蝎钳已经不见,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被它夹走的女人们。
“你快走吧,我们这……”
谢子菁话未说完,又一女人大叫着奔了过来:“女王……”
“什么?”谢子菁紧张地一把拽住她。
女人慌忙翻滚了一下喉咙:“女王带着军队过来了!”
谢子菁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拉着报信的女人,转身就往村外跑。
“这是怎么回事?你要去哪里?”恢复了意识的陈祎,急于弄清这一切。
“都是因为你!”谢子菁再也抑制不住地爆发了,她站定抬头,冷冽的目光逼了过去,“原来女王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男人会带来噩运!你一来此地,我们就遭遇妖魔袭击!”
“但凡妖魔入侵,女王都会率军前来围剿,以安定国土。”谢子菁凄然冷笑,“可如果让她看到,我们包庇了一个男人在村里,那么剩下的人,全都会没命!”
“我……”陈祎哑口无言,来不及犹豫,转而低语抱歉,“我同你一道,去救那些被捉走的村民。”
“你走吧!”谢子菁深深一叹,满是悔恨,“人,我们自己会救,你不要再给我们添乱了!”
“如果一定要做些什么……万一你被女王抓到,请不要说见过我们,再连累我们。”
4
陈祎几乎是原地束手就擒。
谢子菁带着剩余妇幼离开时,他的三魂七魄也仿佛被一并带走。留下的,只有失望落寞。
“陛下!”骁武卫女将疾步上前,“前方探马来报,琵琶村似已被妖物所毁,未见村民。只是……”
“只是什么?”女王策马靠近,目眺远方,语带疲倦。
“只是村中坐着一个男人……”
待到女兵们将村落团团围住时,女王下马,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踱到陈祎面前。
“我叫陈祎,自东土大唐而来。”见那华服贵胄的女人,徘徊良久,终未开口。男人悄悄按住腰间佩剑,先报家门。
“我乃此国小王,梁西君。”女王站定,似有一笑,“不知天朝郎君,来我偏远小国,有何贵干?”
“一介旅人,云游四方,未有目的。”说着,陈祎从怀中掏出通关文牒,伸手送上。
只在这一递一还之间,男人觉得,眼前这个女人,似乎并非如谢子菁所言那般凶恶。
莫非,只是她笑里藏刀的绵柔之策?
“天朝黎民果然逍遥,”梁西君一声轻叹,环望残破村落,自语道,“不知我西梁子民,何时才能安稳生活……”
说着,女王面露尴尬:“说来惭愧,也许这西梁界内,并非郎君游玩之所。我国如今,频遭妖魔入侵,百姓流离,苦不堪言。我此番前来,是收到村寨受袭的探报,赶往御敌。”
“纵使如此,陛下亲自出征,也未免过于草率了……”
“西梁不比大唐。寡国少民,无力分兵作战。旦有灾情,只能由我亲自率军,疲于奔命。”
闻听至此,陈祎渐渐松开按住佩剑的手。
本该待字闺中的年纪,却肩负着一国之君的使命。从梁西君的眸子里,他只看到了忧国忧民,并未见得男女私情。
那一刻,男人突然动了恻隐之心,遂开口探问道:“若陛下不嫌弃,我愿留在西梁,与君并肩,清除妖逆。”
梁西君感到一股暖流,从耳边流进了心里。她自小便在这女儿国长大,从未听过所谓男人的情话。
原来,当一七尺男儿,目光灼灼地说出,愿与之同甘苦共患难时的样子,竟让人如此动容。
“有天朝郎君相助,是我西梁子民的荣幸!”女王顿了顿,屏住哽咽,唤左右随从,“速去迎阳驿站安排,请大唐贵客下榻。”
军队折返。战马之上,梁西君不时瞥眼身旁,不明原因地,只是想看看这个,与她并肩骑行的男人。
此刻,男人正在侧身回望,回望身后的村庄,那里是谢子菁离开的地方。
5
迎阳驿站,荒草爬墙。终在被封关了十余载后的今夜,重燃亮光。
年轻的宫女们,不自觉地放慢了打扫的速度。想要磨蹭着时间,瞥一眼,男人到底是何模样。
年长的宫女们,心中更是忐忑。她们知道,在新君刚刚继位的关键时刻,一个男人的出现,很可能会改变她们固有的生活。
梁西君领着陈祎进到驿站客房时,老少侍从并未避让。她们似乎不惧女王,一边忙着,一边四顾盼望。
直到一国之主明言退下,众人才意兴阑珊地相谈而去。
“许久未有男子来我西梁,方才大家多有失态,还望郎君海涵。”
“陛下言重了,我一介武夫,并无介意。倒是我未知贵国世俗,冒昧造访,才是有失风度。”
二人一番客套,暖场之后,便由陈祎讲起了大唐百态,以及他此番西行的一路见闻。
在从未离开过西梁国境的女子听来,满是新奇与向往。
不自觉中,梁西君渐渐放下了女王的端庄,双手托腮,回归到少女本该的模样。
最后一支灯烛燃灭,恰逢晨曦破晓。一夜促膝长谈,竟让二人忘却了时间,就连困乏也不曾察觉。
“敢问陛下,”待一番游历讲罢,陈祎长舒一口气,转而试探道,“不知能否和我讲讲,西梁女国的官史轶事?”
“陛下!”正当女王不置可否时,先前的骁武卫女将奔至门前,急报,“那只碧眼蝎钳怪,又出现了……”
“由我去!”陈祎闻声,提剑而起,面色决绝。
“那魔怪伤人无数,我们与之苦战数回,均无功而返。”梁西君面露难色。因为见识过怪物的凶恶,所以她不愿陈祎受挫。
但男人去意已决,不单为许下的承诺,更希望借此,寻到谢子菁的下落。
梁西君和一众官兵,从未见过如此善战之人。
曾令她们手足无措的庞然巨物,在大唐游侠的剑意气诀之下,并没能撑过十个回合。
当他以御剑之术,击碎怪物的巨钳时,那些对男人怀揣戒备之心的西梁女兵们,尽被折服。
而梁西君本人,则突有一种颜面生辉的感觉。那一刻,她恍然顿悟,眼前这个男人,于己于国,都是她所需要的。
王宫之内,举行了轻奢低靡的庆功仪式。这是继梁西君登基大典之后的第二次国宴。
卸下甲胄,散落发髻。待女儿国王从屏后款款而出,再现眼前时,陈祎不得不认,纵使寻遍大唐疆域,也再难找出如此容颜风韵。
若非他心有所属,只在这惊鸿一瞥间,怕是早已漫生情愫。
不待他起身,梁西君便示意大唐来客无须多礼。而她自己却并未落座,立在殿中,接过侍女捧来的一把琵琶,反向陈祎欠身鞠躬。
“自登基以来,我曾向佛祖许愿,祈祷国泰民安。如今,佛祖显灵,天佑西梁,赐我大唐战神。今日一役,勘定乾坤。”女王莞尔,继续道,“大恩不言谢,便由我弹奏一曲,代我西梁子民,聊表敬意。”
当音乐响起,陈祎仿佛被瞬间拉回到毒敌山下的琵琶村里。可细听之下,一切又都有所差异。
虽是相同的曲目,一样的旋律,但与谢子菁的沉沦低迷相比,梁西君的演绎,更显昂扬积极。
本该让人沉醉的乐曲,却偏偏成了陈祎心中,唯一可以证明谢子菁存在过的依据。
所以,当曲终之时,也便成了人散之期。
“陛下,如今妖物已除,我也该继续上路。”陈祎兀自走到门口,向着殿内女王深深鞠躬。
“你要走?”梁西君来不及放下琵琶,慌忙追了上去,“可否留下,与我……”
“若在前日,我便不再游历;可如今,我心有牵挂,始终放不下她。”陈祎不自觉地笑了笑。
但梁西君却并不能懂,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她以为,男女之间的相处之道,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望着陈祎渐渐远去的背影,女王手中的琵琶,终被她勒断一根弦丝。指尖虎口,随之洇出一抹殷红。
6
重回琵琶村,再由此,沿着谢子菁消失的方向找寻。这是陈祎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可让他不曾料到的是,荒村之中,那座药师的房内,竟有烛光亮起。似如灯塔般,为他指引方向。
“子菁!你回来了……”推开门的一刹,陈祎大喜过望,果真是那个熟悉的背影。
可当女人转身时,游侠察觉出了些许异样。
谢子菁的面容阴郁,目光冷冽。她再不是昨日那个,于山间采药时,险被妖兽所伤的娇弱大夫。
女人一跃而起,原本背在身后的双手,此刻竟各持一柄三股钢叉,直冲陈祎刺来。
当钢叉吃进男人肩膀,鲜血喷溅到她脸颊时,谢子菁才意识到,这名武艺超群的游侠,竟然没做丝毫防御。
“败寇谢子菁,胆敢伤我大唐贵宾!”
突然,骁武卫女将破门而入,大批执戟女兵,已将草堂团团围住。
自觉走投无路的女人,猛地拔出钢叉,陈祎应声倒地。与此同时,梁西君排开众人,从屋外飞扑上来,扶住陈祎。
当谢、梁二人目光交织时,恰逢陈祎昏迷。
但在失去意识前,他听到梁西君含恨而语:“今日我仍放过你,但从此与你恩断义绝。我劝你尽早离开西梁国境,否则下次再见,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等到陈祎再睁双眼,他已躺在迎阳驿的客房里。梁西君正守在身旁,寸步不离。
待扶他坐起,喂他喝完汤药后,女王长叹一声:“此前,你不是想听我西梁的官史轶事嘛……既然现在你已介入其中,我便讲与你听。”
“我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出生的,也不知道谁是我的娘亲。从记事起,我就生活在皇宫之中。但我并非皇室,只是一名在乐府研习琵琶的宫女,演奏取悦于当时的西梁女王,谢子菁。”
“因弦乐技艺被赏识,我很快得到她的垂青,从此平步青云。可当我走出乐府,接近朝堂时,才慢慢拨开了,笼罩西梁大地的阴云,看清了谢子菁的心。”
“没人知道她曾遭遇过什么。当她来到此地,创立西梁国时,便已宣誓:容留天下为情所困、被夫所伤的女人。要团结她们,给彼此一个相互依靠的家。”
“起初,入国女民,均受其惠,感激涕零。但日子长了,火气消了,便开始念起家中丈夫和孩子。于是,大家希望重返故土,回归往日生活。”
“但这一切,在早已矫枉过正的谢子菁看来,是不可原谅的背叛。她怒斥众人忘恩负义,可怜大家伤愈忘痛。总之,绝不允许女民返家。”
“面对前来寻妻求母的丈夫、儿郎,她更是下令军队,兵戎相向。生生拆散了千百家庭,有违伦常。”
“由于杀伐过重,幽怨漫天。再加之举国上下都是女人,阴气太盛,故而极易吸引妖怪魔物。一时之间,我西梁女国,内忧外患,沦陷水火。”
“也就在那时……”梁西君起身,走到窗前,望向晨曦之下的西梁山河,调平了语气,淡然道,“我与上下军民一起,夺了政权,将她及其余党,一同流放。”
7
陈祎感到胸有巨石所压,他用力喘息着,却又拉动了伤口,锥心之痛迅速传遍全身。
听到男人咳嗽,梁西君收起回忆,慌忙回到床边,扶他靠在怀里:“当日我劝郎君留下,并非为我一己私欲。”
“因为经历过,所以深知西梁女国的问题。如今,我已悟透,修身、齐家、治国,道理相通。若要身体安康,则需阴阳调和;我想,治国亦是如此。”
“倘若我与郎君结合,便可昭告全国,废除往日禁令,重塑百姓生活。不知郎君,可否应允?”
女王目光灼灼,陈祎心中突然没了主意。可他此刻的犹豫,竟成了梁西君永远的遗憾。
狂风大作,客房外的阵阵惨叫尚未停息,谢子菁已然闯进屋内。只是此刻,她不再是陈、梁二人所熟悉的样子。
闯入者衣衫褴褛,披头散发。
但真正骇人之处是,自肚脐以下,竟不见人腿,长成了毒蝎之身。八足撑地,一条巨大的尾刺,蜷翘在肩膀后方,不停摇晃。唯一不变的,只有她手上的那两柄钢叉。
“子菁?”陈祎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见到心念所思的女人成了此番模样后,他忽然联想到,“那只碧眼巨钳怪……”
“没错!它是我养的。”谢子菁冷笑道,“当日你纠缠不走,我不得已,才奏响琵琶,召它前来,想要赶你离开。”
“你们……一早便认得?”梁西君回望陈祎。
谢子菁见状,双目泛红:“不算认得!他于毒敌山上,斩杀了我辛苦饲养的虎豹兽。我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她话音刚落,梁西君本能地将陈祎护在怀中,对她怒目相对。
“但我没有。”谢子菁慌忙低语,“西君,也许你是对的。自被你放逐那日起,我便反思过你的所有道理。”
“我可以听你规劝,放下对男人的恨,终止杀戮;也可以对你的政变,以德报怨,将西梁江山拱手让出……”
“你勿要自欺欺人。停止杀戮,是因你尽失民心,全军上下已无人为你战斗。”
“没错。但自从有人反我,我就明白,能替我对抗男人的,绝非女人。在他们面前,你们根本靠不住!所以,你以为那些妖魔怪兽都从何而来?”
“我拼尽一切,组建此军,既能抵御那些男人,也就能除掉你们这些女人!”
谢子菁刚一咧嘴,转而又收起冷笑,再开口时,竟流出脉脉深情,“可我没有那么做。我仍把这一切让给了你,我不愿与你正面冲突。西君,江山我可以不要,但我只要你。”
时间似被锁在了那一刻,床榻边相拥的一对男女痴痴怔住,心潮起落。
“当年乐府之中,佳人无数,我却偏偏独爱你一个。”谢子菁一边说,一边慢慢幻化为人,“西君,你相信我,这世间,没有男人值得你托付终身……”
二人还在恍然出神时,谢子菁已进到床前,趁其不备,再将钢叉推进陈祎体内。
这一回,她不会刺偏。
梁西君扑倒在陈祎怀中,鲜血顺着嘴角涌出,她只想再问一次这位大唐郎君,与她缔结连理,可否愿意。
谢子菁咆哮着抢过梁西君的尸体,一手扶着刺入她后背的钢叉,恸哭道:“你为何要救他?为何要救他!”
那一瞬间,对谢子菁而言,生无可恋。
自己创立的女儿之国,和培育的心爱之人,终还是因为一个男人,彻底凋落。
“过往三世,我被男人伤到心死。欲在此生磨镜,却又被毁在男人手中……”谢子菁凄然自嘲,笑罢之后,与怀中女尸紧紧相拥,“西君,黄泉路漫长,我来陪你。”
谢子菁拔出钢叉,丝毫不顾一旁陈祎的呼号,猛地一下,插入自己胸膛。
冷泪伴苦笑。第四次的轮回,仍以自尽而告终。
8
第一世。
两界山下。
谢子菁手捧碗碟,锁皱眉头,从屋内踱步而出。来到院口,双手一翻,将盘中菜肴倾倒在篱笆一角。
那是她为丈夫孙行做的午饭。此刻已是晚霞漫天,仍不见男人回来。而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身为猎户,孙行对这大山之爱,远胜于爱自己的女人谢子菁。
男人精瘦如猴,就连生性也似顽猴一般,对世间万物充满好奇。全身上下,最大的,便是一颗玩心。
若说无恨,那是自欺欺人。
但每当看到孙行一回到家,就如孩子般激动不已地诉说着自己今日,如何与黑熊对峙、与狼群博弈时,女人只好把幽怨存在心里。
渐渐地,她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入眠,一个人起床。
直到那天,山间突降暴雨,谢子菁在抢修漏雨屋顶时,不慎跌下,无法动弹。在雨水之中浸透了一天,感染风寒。
如此,身体病痛加之心头积怨,很快便夺去了她的性命。
等到五日后,孙行肩背野猪,手提貂狐回到家中时。看到的,只有卧床上,谢子菁早已凉透的尸体。
第二世。
福陵山下云栈村。
红衣登红轿,锣鼓配唢呐,谢子菁嫁给朱八做了填房。
若论样貌,没有女人能看得上这个男人。肥头大耳,满身横肉。做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
但有一样,家中金银,车载斗量。
作为鳏夫,朱八的原配妻子栾二姐去世后,给他留下了巨额财富。以此挥霍,哪有女人再介意他的皮囊龌龊。
谢子菁家中苦寒,弟妹众多,许配朱八,名为嫁,实为卖。父母换得钱款,也就不管她的死活。
由于生得俊俏,刚过门的那些日子,朱八与她如胶似漆。可时间长了,也就腻了。
往来佳人众多,又何须独守她一个。
时光如梭,一晃两年,朱八还是那个朱八,夜夜笙歌,容光焕发;但谢子菁却因失宠,被繁重家务,蹉跎成了一抔土渣。
于深宅大院之内,郁郁而终。就连她的身后事,朱八也只差人草草了之,未曾亲自主持。
第三世。
流沙河畔。
沙和正在收网,待到全网彻底捞出,依旧不见半只虾蟹。
身为渔夫,沙和已经许久没有捕捞到任何东西了。
满心失落的男人刚一回村,就看到自家女人谢子菁,正在门口与人说笑。
而那说笑的对象,竟还时不时地对谢子菁搭肩揽腰。当他看到沙和奔来时,便落荒而逃。
缩在门边的谢子菁怯怯抬起双眸,沙和的头发正变得赤红蓬松,一双怒目圆亮如灯。女人清楚,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门窗紧闭后,谢子菁双手被缚,眼口被蒙,拴在床沿,任由沙和手中长鞭,如雨般急落在她的身上。
直到男人打累了,取出她口中塞的布团,让她交代自己的“奸情”时,谢子菁才哽咽道:“你已半月未有所获,眼看家中无以为继。我在娘家时学过女红,便想以此手艺贴补家用。”
“方才李郎前来,就是与我商量,为他娘子订做衣裳。谁料他会对我动起手脚……”
其实这些,沙和早已知晓。他当然相信自家娘子,绝不会做偷人通奸的勾当;也完全明白娘子想替他分忧的良苦用心。
但,他就是抑制不住地希望隔绝子菁与其他男人的一切来往。每当见到如此情景,他便妒火丛生,怒不可遏。
对谢子菁拳脚相加,便成了他发泄的唯一办法。可施暴之后,他又总是悔不当初,痛苦万分,希望求得娘子原谅。
也恰恰是这般反复无常,彻底将谢子菁逼入绝境。在全村百姓眼中,沙和是一个老实稳重之人,皆不相信他会家暴。
时间长了,谢子菁再也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伤害。
望着脚下,湍流不息的流沙河水,抚着满身以爱之名烙下的伤痕,谢子菁闭上双眼,一头扎了进去。
9
灵鹫山,雷音寺内。
金蝉子一觉坐起,惊得大口喘息。
他梦到两个痴缠怨女在他眼前,先后赴死,他却无能为力。
待心绪稍稍平静,才猛然发觉,佛祖正盘坐一旁望着他,慧眼如炬。
“我许你四世转身,让你游历人间,体验凡尘。”佛祖声如洪钟,语调难明。
“第一世,你化身猎户。但因初到凡间,好奇之心胜过人间之情,罔顾家人,终致发妻离去。”
“第二世,你化身富贾。誓要探究儿女私情,流连于温柔乡中。但因太过多情,无形之中,加害糟糠。”
“第三世,你化身渔夫。决心专情,却又矫枉过正,患得患失。付出之爱,令人窒息,生生逼死了伴侣。”
“加之这一世的西梁之行。如今四世轮回已罢,你也该遵照约定,放下人间迷情,度去俗欲凡心。重走修行路,为世人求取醒世真经。”
佛祖一番话,男人含泪扑跪其座下:“人间悲苦之源,无非一个‘情’字,但我心迷乱,至今也未能参透……”
说到此处,金蝉子拭去泪痕,深深一拜,至敬至诚道:“弟子已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