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岛的我,孤单的我

2022-03-01 20:00:13

爱情

1.机场,亚洲史,白色帆布鞋

飞机向羽田机场降落。盛夏,夜空晴朗,繁星闪烁。

下落——穿过薄薄的云层。地表渐渐清晰的,是星云般流动的灯海。

楼群精密交织,电影场景浮现。我贴近微凉的窗户。机舱里洋溢小孩和大人好奇的语声。尽管到达已深夜,这景致和兴奋还是让我清醒不少。

落地震动,唤醒了身旁的女士。飞机在旷如草原的机场滑行。霓虹向远处伸展,汇聚。与巴赫G大调舞曲产生共鸣。我摘下耳机,等舱门打开时的清凉。

可能为了忘记一个人,你总要去认识新的东西——认识新的人,或去旅行,去陌生城市。

如果这人太难忘,那就去一个陌生国度。

这是我第一次出国旅行,选择了日本东京的鹿岛主题路线。是为期十天的旅行,旅行团约二十人。

这条旅行线,是环绕东京附近一个不太有名的岛,也就是鹿岛。岛在东京市区的西南方向,乘游轮可抵达。岛上有古代幕府、庭院,遮天的树。到了夏天,还有烟火会、游园什么的。

鹿岛不算小,岛上有两个村落。由于不热门,游人很少,但风景很好。当然,顾名思义,岛上随时会窜出活泼的野鹿。

至于为何这么选,或许因想忘记的那个人,他喜欢鹿。又或许他做亚洲历史课业时,总和我讲述这片地方。

又或许他没说过。是我在看视频时,偶然被这风景触动了什么。

言而总之,受到感召,我预订了这趟旅行。

这次旅行,我轻装上阵。没必要带的都不带,包括回忆。剪了悬在肩上的短发。行李尽可能简洁——只带手机、耳机、衣物,装满一个小背包。

说来奇怪,已经把他忘了,但还是想远远出走一次。即便是每日忙碌的地产策划案,依然不够满足我对遗忘的渴求。仿佛空气里的鱼,想短暂又彻底地更换周围的气场。

很少请假的我,请了十几天的年假。还好因上段繁重的任务贡献主要,且结果超预期,那边也立刻应允了。

客厅的长镜子里,是我穿着搁置许久的白色帆布鞋,栗色袜子,略显朋克的外套和长裙。打扮像两年前。那张脸没太多变化。看着镜子也会想:同龄人大多组建家庭了,这样穿得体吗。

不再想了,就这么出发吧。这次开心就好。

总之,重新穿上略显稚气的着装。我背着小背包,开始了跟团旅行。

“嘶”地一声,把我拽出回忆。舱门打开,夜晚的清凉漫溢进来。我浸入不曾有过的期待感中,感到有些飘浮。众人陆续站起,拿行李。

抵达羽田机场那天,地表灯光如繁星闪烁。

2.娟,东京塔,偶遇

出机场,旅行团前往东京近郊还算宽敞的旅馆。次日清晨,导游讲话时,我悄悄打量同行的人。他们携友人、伴侣或家人,言笑逗趣,亦或平静地看景。他们游览,是为收获。而我是孤单的,是为了忘记。

导游简单讲解后,让众人先进行一天的自由旅行。

独自旅行的好处,是随心所欲地游荡或停留。不那么好的,就是有无人交流的无所适从感。

如尼采所说,“不能听命于己,就要听命于他人”。然而,若处处都听命于己,难免总有无聊的时候。毕竟有很多事不是用来选择,而是度过。——人只是在寻求交流时失落过,于是假装喜欢孤独罢了。

刚好,我有个要好的同学兼发小,娟。多年未联系,朋友圈总看到她在东京的动态。她在留学时和同学结婚,在这定居三年了。

自由行是在周日,想必她有空。微信联络。盛情邀请下,中午,我捧着花来到了他们杉并区的家。地段是高楼很少的居民区,独栋房屋,有个小院子,整洁而优雅。欢欣一番,娟变化不大,她的对象和她很像,都是温水般的人。两人都是白领,乘同条线路往主城区上班。日子简单而富足。

午餐在娟的家里。两人都擅长厨艺,做了日式中式混合的美食。鱼肉新鲜,印象深刻。看着我饭后连连呵欠,娟让我去客房午睡。

醒来午后三点,我和娟相伴,乘上附近的铁路线,到达东京市区开始闲逛。

先是让娟带着,去了她喜欢的服装商店。衣服试了些,并没买。到时服装店里的甜点不错。然后在适合眺望的黄昏时段,去了那个著名的铁塔。

登塔眺望,塔上不少金发的外国人。黄昏里俯瞰亚洲人口最多的城区——传闻中的东京都市圈,扑面吹来一种新奇的繁华。庞大的城市,犹如怪兽,人的意识流淌其间汇成呼吸。最远处天际线的富士山,露出冰淇淋般的白色山顶。

倚着栏杆,我和娟拍了几张合影。我又单独拍了几张广角的风景。然后睁大眼睛,左右捕捞这景象。

娟这时神秘兮兮说,“嘿,晚上我请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没转过头,听她语气,我大概猜到,“得了吧,你可别破费了。”

打趣中,我看到旁边看风景的两个人,是我们旅行团的两个男生。两人二十七左右,一高一矮。矮的那个深棕色微卷的头发,很瘦,穿着夹克和白卫衣。高的那个穿着灰蓝外套,头发是自然黑。我有种异样的感觉。风拨动我衣领。

周围人的声音,变成微微的耳鸣。

两人只是看风景。过了几秒,两人交谈。

棕发的转头,朝我看了眼。然后高的俯身,贴向棕发的耳朵。

“喂,”肩膀被拍了下。

原来是娟,刚才走神,忘了她在说话。很少这样。

“你看什么呢,”娟顺我视线往后一撇,然后意味深长地“哦~”。

“不是,那俩人是我们旅行团的。”我略匆忙解释,“而且……”

“怎么。”娟又瞥一眼。

“我看这俩人,可能,关系不一般。”

3.歌舞伎,饭团,蟾蜍

娟打量一番,而后眼中带着疑惑,“看起来不像啊。”

说到这种事,大学时几个室友,是挺喜欢这类型的影视、文学。她们聊起来,脸颊泛红,按捺不住兴奋。我插不上话,只因对此没感觉。

“可能我看错了。”

交谈中,与那边视线相对,是个子高些的黑发。他对我点头微微笑。

娟看见,手指戳了戳我,“嘿,这个不错。等着要个wechat。”

那两人看完就乘电梯下去了。我和娟五分钟后也下了塔。黄昏向夜晚过渡,天色仍亮。街道和人群上方,霓虹、显示屏在高楼间变幻,形成迷幻的电气云雾。下方是精致的小店。对异国的新奇推着我,每个都想进去看看。

我们一同逛了许多小店,基本将服饰、电玩、饰品各种品类逛了个遍。我买了外套、裤子。在饰品店,买了个银色金属羽毛项链,上面有“BobMarley1978”的字样。想来是鲍勃马利某次演唱会的纪念款。戴上照镜子,娟说和外套挺搭的。然后两人去娟公司附近的店,吃据说正宗的日料。

入座,人不少,但环境幽静,语声轻盈。厨师在案板上演杂技。各种海鲜、果蔬动漫般抛起落下,被划分成条或块。然后摆盘,或揉成饭团。余光里看,是厨师一通舞蹈,三两饭团就成了。

“对了,你怎么自己来呢。之前看朋友圈,你对象不是叫……”娟想不起来,“叫什么来着?”

“忘了,你说哪个。”我没在开玩笑。

军舰寿司被递过来,上面堆满石榴籽颜色般的三文鱼鱼籽。

“你有几个啊。”娟咯咯笑了,“对了,叫什么川是不是。”

脑海里有蝉鸣纠缠在一起,我微微晕眩。可能是忘得太用力了。但这个字还是有效。

停顿了五秒,娟看出我神情,“好,别想啦。”我并没感觉到什么,只是眼角有些痒。

转移注意似的,娟给我的杯子倒烧酒,“自己逛挺自由的,何况有我呢。”

气氛重新活跃。娟又点了些寿司。厨师捞出墨鱼,表演敏捷细腻的刀工。咔咔几声,墨鱼变成了面条形状。娟和顾客赞叹。

娟对我说,“知道蟾蜍刺身吗?就是生吃那种。”我连连摆手。娟笑,说她也不理解,只是开玩笑。

推杯换盏,微醺。话题渐热,我和娟信马由缰。

娟说,很多人来东京,都想去“歌舞伎町”逛逛。要我怎么也得去看看。就算不体验服务,二丁目也有家炸猪排挺好吃。

其实我对此也理解。风俗场合,人之常情。然而各种用货币弥补的,食欲对应的是食物,爱欲则对应于人。食物不会思考,而对面的人与我是一样,也有自己的喜厌,有思绪,有记忆。

脑海浮现的,是刚才提到的蟾蜍刺身。滑溜溜的皮,透明的肉。

货币换来的,像什么呢……

我不知何时,对这种异化开始敏感起来。若被消费的对方,其表达,都是建立于交易这媒介。而购买者索求的,是被关照,被特殊对待,是某种“爱”。这真的解心灵的饿吗。我毫不觉得。

我不是很保守的人。但不知何时,我对“爱”的先决条件很敏感。它即便不建立在“灵魂相通”这般深刻之上,或许,也至少不该建立在可替换的物质上。

关于交换,有人用威望,有人用表演,更有效是权杖。他们假装满足了爱欲,以快感掩饰着空乏。为了空洞的快感,异化他人的同时,自己也被异化了。毕竟两者都是人。这件事像镜子一般。

霓虹摇晃,酒杯相碰间,那些染烫蓬松发型的人。给我的感受,只能让我想到冷冷的蛇,或蛤蟆冷且滑的皮肤。并非歧视,我知道交易是霓虹流转的燃料。交易也渗透到场所之外。在不知不觉中。

用脸庞,去买来爱意;用措辞,去买来相信;用货币,买来假意的陪伴;用多出的,去买来更多。

晚上去了银座。我没想过,银座的规模像一个小城。

灯像折纸,被后现代地折曲、镶嵌。熨帖的几何电气淌于楼丛,路制造出分外平整的观感,落日刚好洒满整条望不到边的街。店铺里的首饰、服装,被简洁布置,反而像空间和橱窗的装饰品。

我对名牌并不了解。一方面是经济有限,另一方面,还是刚才所说,对货币换来的奢侈物质的“爱”有怀疑。并不见得是因为“反对消费主义”之类的形而上论证。我懂得这些物品值那么多,但它们并不让我感到饥饿。

像这样的思绪,什么时候开始成型的呢。

4.野鹿,酸涩,海滩

跟娟的会面结束。次日,乘上观光车,跟旅行团去了城区周围的山。新奇拽着我四处游逛,拍照,记录山景、庭院、寺阁。导游说的话没太在意。

钟声飘荡于山谷,古意萦绕。我想起唐宋诗词。穿古装的女子好看,衣服飘摆,步伐灵巧。值得承认,对某几个,我也有心动。

草木构成长廊。樱花季节过去了,但仍可见远处楼阁下,飘着薄云似的粉白。踏入山门形状的鸟居,空气确实会静谧些。不只因周边更浓的绿意。当地人信奉这些,认为万物有灵。不管怎么说,这种诚挚倒也难得。

楼阁前,小朋友也专心许愿。眯着眼睛碎碎念,又抛出硬币,样子恳切,想必是许愿功课好些。

旅行团里的情侣在树下拍照。跟团走着,我不自觉关注游走在队伍外边的那两人。棕发的看起来很有兴致,偶尔拍另一个的肩膀,指远方某处,又讲些什么。高些的那个则笑着回答。

或许应该羡慕吧。

但这种感受是什么,像游丝,又略酸涩。

走到一个有河水流过的神庙前。淙淙声中,我在古桥边,看澈水中的金鱼。一滴水坠落平静的河面,泛起圈圈涟漪。行过桥,我摘下一片尚绿的枫叶放进卡包。

旅行进行到第三天。队伍来到海滩边的大型动物园。

走近壮观的大门,旅行团分开几个队伍,分别坐上敞篷的小旅行车。每个车能坐十人。

电动旅行车平稳前行,像悬浮着。耳机里是杰森·玛耶兹经典的《I'myours》。阳光和煦,微风吹过。白纸般的心绪。

似不经意,我看到那两个人,坐在我前面的第二排。

两边有阔叶树,让人有身处热带的错觉。

午后的光线很好,明澈又柔和。我取出包里的小瓶烧酒,喝了两口。度数不高,能助助兴。

车穿过宽敞的路,两边依然是稀疏的、类似棕榈的树木。一个个动物园区呈现。

黑发的今天穿着黑夹克。他低头对棕发耳语。

摘下耳机,我努力去听,但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只有蝉鸣,斯斯作响。

光线洒在棕发的脸上。他转向左边,朝远处看,眼神像好奇的鹿。光让他柔软的头发呈现透明感。风中摇曳,深棕色中略带金色。

我像个孩子,想要自己的头发也像那样飘动。

嫉妒他么。他那么天真。

微醺。远处两只小象玩水。

我捏起一缕脸旁的头发,它们也是深棕色。只不过没有被光照到,没有镀上那样的金色。

每到一个场地前,车会停下,我们跟着向导去亲近动物,投喂它们各自的喜好。

动物有吃的就会亲近,人却不止于食物。

来到熊园前,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对女友说,“诶,这不是你最喜欢的棕熊吗。”

我跟着他们走近熊园,它像一个抽干水的池塘。

“这种是北海道棕熊,……”男生慢条斯理地跟女友介绍。

好了伤疤,会忘记疼。但如果那块伤疤是一个倒刺,不经意被风吹就会疼,碰也不想碰。

而那倒刺又雾一般捉摸不定。不知何时就被莫名的光景触动,我甚至不懂关联何在。

在情侣能看到的地方,我买了三个棉花糖。走过去,递给那男生两个。他略一愣,看出是旅行团的人,就微笑道谢地接过。

我依栏杆,吃着棉花糖。玫瑰味道在空中融化,熊在下方奔跑、打闹。

车又载我们游览,直到晚餐时间。

精致花纹的餐叉,插起布丁。点击朋友圈的“发送”之后,我发愣。

“打扰一下,肉烤糊了哦”,着古装的女服务员轻声细语说。

滋滋作响的铁板上,被忘记的五花肉变成了黑巧克力。

服务员洁白的手捏着夹子,敏捷夹起,丢进垃圾桶。

5.海滩,蝉鸣,晕眩

次日醒来,天气晴朗。

旅行团乘车抵达市区南边的海滩游乐场。上午在游乐场里玩乐,中午在露营区野餐。下午就要乘船去鹿岛。

说是露营区,实则有专门搭建的野餐餐馆。木质建筑,有凉棚。烧烤的烟雾,人的语笑,掺杂在海风中。这里出售啤酒,我自然少不了喝些。

远处传来海鸥鸣叫,游轮的汽笛声。

导游提议做个惩罚喝酒的游戏。类似击鼓传花,众人笑闹。我看向角落里的那两人。

棕发的玩得很欢乐。黑发的那个,似乎比昨天多了些胡茬。椰树下卷起海浪。后者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属于较早吃完饭的人,起身离开桌子,躺到旁边凉棚下的躺椅上。披头士的“佩珀军士”专辑循环。我看远处海边玩耍的人群。

下午三点会再集合,还有两小时。

本想瞌睡一下,却发现毫无倦意。我起身,沿着沙滩漫步。

向一棵棕榈树的方向走去。远处的灌木丛摇晃,发出窸窣声。然后探出一个动物的头,我看清,那是一只小鹿。鹿迅速跳往旁边的一个草丛。

我被吸引住了,向灌木丛不自觉走去。按理说,像这样游人众多的海滩,是不该有鹿才对。

走近灌木丛,鹿不见了。

灌木丛呈半包围形状,开口平行于海滩朝东。中间有一块巨石,上面坐着一个人。周围的世界有些旋转,我听见披头士的“lucyintheskywithdamonds”。

天气好晴朗,时间慢放。脑海有蝉鸣,我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周围分外安静,空气里是青草的气息。

那个人,他是发光的,而衣领很干净。

他褐色头发,白卫衣反射光芒,露出里面衬衫的衣领。是那两人中的那个的,他在看手机。

我稍微屏住呼吸,想后退,踩草丛却像踩在云团上。我感到脚慢慢陷入,每片草叶都轻轻触碰鞋的塑胶底。

“窸窣”的声音慢慢飘上来,被耳朵捕捉到。时间又开始流动。

他的头发呈现金色,正低头看手机。

蝉鸣不见了,一片宁静,分外宁静。我看见空气里漂浮的细小尘埃。

声音唤醒了他。他抬头。我招招手,微微笑了下。

他干净的眼神上下一打量,略犹豫,同样微笑、招手。也是,一个外表文静的女孩,整天醉醺醺,是有些不像样。

“hi,这边空气挺好闻。”

他笑说,“嗯,是啊。”看了下手机,又抬头问我,“你是自己来的吗。”

“对。”

过了两秒,我似不经意地问,“你那个同伴呢?”

“哦,他啊。去那边游泳了。”他用纤长的手指,指了指海滩某处。

“你刚才看见鹿没有?”

“鹿?”他左右看了下,神情疑惑。“沙滩上也有鹿吗?”

“我也以为没有,但……但是刚才看到跑到这边了。”我略有语塞。“怎么称呼你啊。”

“叫我小凌就好。”他说,“那你呢。”

“我……”

这时,草丛又窸窣,一只棕色的鹿跳了出来。小凌迅速转头,又睁大眼看了看我。

鹿迅捷地跑向石头,叼起石头上的白色帽子,一闪,窜进草丛中。

小凌跳起来,“诶,我帽子。”然后灵巧地跟着鹿,穿过草丛跑走。

我愣住。然后,不知怎得,原地哈哈大笑起来。

阳光晒得脸颊发烫,我笑得泪都出来。泪到脸上就蒸发了一半。

外面有踩沙滩的声音。然后草丛被拨开——是那个黑发略高些的,他有点好奇地看我。

我擦擦眼角的泪,指了下石头,“他等你呢。结果跳出来只小鹿,把他帽子叼走了。”

黑发笑了笑,“他去那边追了吗?”

我伸手往西边指,“对,那边”。因笑意,声音还有点发颤。

他道谢,往那边慢跑过去。

我走出灌木丛,看他奔跑的背影。然后也跟着,漫步回到露营地去。

游轮反射无暇的光,笛声海面上回荡,向南方的岛屿散去。我们也要乘上一艘,去那边的岛屿了。

6.鹿岛,古城,弓道场

下午乘船向鹿岛,路程三十分钟。我们在甲板上吹风。

导游的介绍下,我才意识到前方的“陆地”就是鹿岛。远远看去,岛的规模很大。向左右看,能够看见边界,才让人意识到这是岛屿。

岛的上空,飞鸟盘旋、聚散。有孩子指着某方向兴奋地蹦跳。顺着方向仔细看,是岸边出现了几只野鹿,倏地又钻回丛林中。

抵达岛上,下船。我们顺着很宽的石板道,去参观海边幕府统治时留下的建筑。古代建筑有趣,而出现在海滩边,能听到海浪和游人的喧闹,则别有新奇。

导游先给我们讲解。那些古代房屋,聚成小小的城。鸟居和山门指引着石板街的流向,青苔和藤蔓攀爬过苍幽的玄色木质构造,让人想起忍者和武士的时代,或是身着长袍的巫女。

讲解后,是自由观览,直到接近晚饭再集合。

这次我并没跟着那两人,独自游荡在各式建筑中。到处有穿古代服饰的演员,和游客合照。我和使我想起清少纳言的女士合影留念。

而后,沿着石板街的主路闲逛,我听到前方有“嘣”的声音,木屋门口有些游人走进。靛蓝色的旗帜鱼鳍般迎风摇摆。我走近,原来是弓道场。

进入场地。屋里有不少人,十几个箭靶。射箭是免费的,并且每个位置都有穿弓道服的女士指导。我走向靠左的一个。女士让我穿上护具,并递给我长弓,教我姿势。

由于之前练习过,我勉强能够中靶,但箭都游走在边缘。射了三四箭。余光里,我看右边第三个人的箭,基本都中了七八环以内。密密麻麻的。

再次拉弓,松弦,“咻”。六环。我扭头往右看,稍稍歪了身子,以便不被挡住视线。

又是他,黑头发的那个。他穿黑色外套,凝视远方的靶子,弓弦在脸颊上稍稍勒出印痕。略长的头发被风拨动。他大概屏住呼吸了吧,空气这时很安静,时间很慢。

我不知道看了多久。表盘上来说,大概三秒。

“嘭”。箭羽划出的白线一闪。九环。

我也拉弓,射出一箭,还是边缘。然后转头又找了下棕发的,对,是小凌。

果不其然,他就坐在后方的长凳上,正翘着腿,低头看宣传页。

我想和小凌说话,很想。我不是个主动的人,至于这次为什么,是总感觉想和他产生交流。或者说,想跟两者有关联。

我是在借助小凌达到什么吗。

小凌可能并不需要跟我聊天,但我需要他,来完成什么。

一种“作恶感”让我莫名找到存在的感受。

是的,我感觉到脚腕的风,感受到手臂和衣服接触的清凉。拉开弓弦,弦在手指上产生切实的拉扯感,白羽很柔软。“咻”,“嘭”,八环。

我放下弓和护具,走向小凌在的长凳。

“小凌,自己在这吗?”我明知故问。

凌抬头,目光闪过的可能是一丝欣喜。“没,我看他射箭呢。”

“上次的帽子找到没。”

“找到啦。追了好久,那鹿才把帽子丢下。”

他讲话时,我坐在旁边。小凌的肤色很白,和我相仿。我想碰触他的皮肤,想知道那皮肤是否和我的触觉一样。

“你的皮肤看起来真好啊。”我伸手,轻轻触碰凌的小臂。感受像温泉一样。

凌并没抵触。可能女性是有这样的优势,触碰很少被认为是冒犯。

“谢谢,你也是啊。”凌说。

7.镜面,触碰,村落

指尖轻轻移动,几乎怀疑会泛起涟漪。他的皮肤,我的皮肤,相仿,像湖面映射湖面。水和水相遇,触碰就产生某种交流。

只有在凌旁边,我才会有这种感受。

凌有些羞赧地笑,我意识到。于是放下手。

和小凌的互动,让我感受到黑发的人的视线。即便他从来没往这边看。

他没有看,他一直在专心射箭,并不时和旁边的女士交谈。

我指了下前方,“他射箭技术不错。”

“对,他喜欢这个。”

过了会,我终于开口,“晚上能一起逛逛吗?”

他抬起头,青涩的脸让我想到小鹿。闻到草叶气味的风——“嗯,好。”他点头,棕发颤动。

弓声像某种伴奏。舞台上,我聆听这一个自我说出的台词。

“那留个联系方式吧。”

我想触碰他的皮肤,第一次对陌生人这样。不只是隐形的作恶带来的存在之快感。我或许想成为他,或许想了解一个被爱着的人。

我摸了摸自己的小臂,它也是光滑的。和凌差不多吧,大概。

通过接触,我会得到什么吗?

我向他道别,走出弓道场,自己漫无目的闲逛。莫名的心绪牵着我到处走,像服了来自魏晋的五石散,心跳咚咚作响。

我走到一个竹木接引的泉水水渠旁。工作人员递过竹杯。我看了眼杯中清澈的水,然后闭上眼睛,将这草木气味的水一饮而尽。风吹过。清凉的感受顺着喉咙淌过。水带着它走过的路程,走进我,暂时成为了我。

——到底为什么呢,对凌的感受。

像草叶被风撩动,这大概是自然而然吧。就像你看向湖面,无法不被湖面映出自己的影子。

如果我说,像鹿想要食苹,我想要短暂得到他。凌会怎么想。仅仅因为外在吗,我确定不是。何况观感和直觉,能说明的东西很多。读懂的人会知道,书封有时更深刻。

下午天气有些阴沉。过了会儿,下起了淋漓小雨。

我躲到一个屋檐下避雨,顺便拍了些照片。闻到茶香。我转头看,后面原来是一间茶馆。我走进去,坐下。

茶道师将陶制器皿来回斟酌,茶汤由浓变澈。

帘子摇摆着,带来潮湿的气流。我啜饮微热的茶。

不知是否符合岛屿的气候,自帘下往檐外看,竟有芭蕉似的叶子。雨点打在宽阔的叶片上,像在弹奏乐器,噼啪作响。我翻阅木质桌上,一本多语言标注的俳句手册。看到正冈子规“草复萌发”,小林一茶的“露水般短暂”。

雨停,黄昏在游荡中度过。游人陆续变多,我去看了位于林中的村落。路上,穿过游弋的薄雾,雨后林木青翠。人群中,清凉的风吹过,衣服变得轻盈。

村落都比较现代,进行了旅游化改造。灯笼是电气荧光。有木屐的哒哒声。是几个孩子在追逐,拍皮球。

晚上聚在村旁的餐馆中,再次见到那两个人。

凌有意地笑看我一眼。众人品尝了岛上特制的寿喜锅,和鱼干之类的特产。有几个穿和服的歌舞伎,进来弹奏、唱歌、跳舞。我们或饮酒,或拍手。

舞伎肢体灵活,敏捷挥动腰肢,又快速停顿,像提线木偶。她的线,是自己的意识。扇子摇摆如叶。

饭毕,又看了会节目。而后导游安排住宿,众人先去看房间,然后可以到夜市闲逛。

住宿点就在村落边缘,离餐馆不愿。踏着石板街,抵达了客栈区域。向那边看去,零星散布着十几个两层小屋。许多条两人宽的石板路通往房屋聚落,路两旁是草丛和芭蕉叶。

房屋像是在各自的小山坡上。是后现代装修风格。每个楼有四个房间,房间四周几乎全是玻璃墙,每面墙有双扇的窗帘可以遮光。灯都打开着,房间内清晰可见。

8.夜市,海盐香薰,清酒

我走进自己的屋子,看见那两人向另一边走去。

我的房间位于二楼。房间里有茶几、沙发、椅子、电视。床铺就在玻璃墙的旁边,往外看是村落和林木的交界线。天色仍未暗下来,石板街上的夜市华灯初上,一些摊位陆续有人购买。

我丢下行李,走出客栈,往夜市的方向走。然后拿出手机,给凌发了消息。“一起逛逛吗?”

凌很快回复,“好啊,刚好他今晚要处理一些稿件。”

不久,凌穿着蓝色外套走了过来,和我在路口相聚。我们朝村中心的方向逛去。走路时,两人越靠越近。凌说,“我还不知道你名字。”

我对他说,暂时保密,等会再告诉他。

空气变得微微发热。天色变暗,月色明亮,灯笼照亮了村落。沿途摊位是游乐或小吃,我们品尝了不少。在呼唤他去看面具摊位时,我抓住了凌纤细的手腕。捕捞鱼时,我们欢闹,又把鱼都放回池中。

游玩尽兴后,去了便利店,买了很多零食和两瓶清酒。

我说,“去我那边吧。”

“好”,他点头,没有怀疑用意,也没有提黑发的事。

提着两兜东西,我看见旅馆楼群的灯都还亮着。拉上窗帘的房间不多,所以地面也被照亮了。

我带着凌,走向自己的那栋楼。踏着石板街,两边是芭蕉叶,我看见古藤树上长出一些蘑菇。远处林中有窸窣声,猜想可能是鹿。

来到楼上,打开门,把东西一丢,我们躺到沙发上。我打开电视,调到综艺节目,又点燃茶几上的香薰蜡烛。淡淡的海盐气味弥漫,蜡烛旁是颇有禅味的插花。我们边看节目,边聊旅行遇见的趣事,一边碰杯喝酒。话题从行程见闻,发散到各种文学、电影,以及各路思想。

我发现,我和凌意外的很有共同话题。于是酒也越喝越有兴致。

欢笑中,称叹中,碰杯声接连不断,很快第二瓶清酒被启封。我酒量并不高,凌也是。——语速渐渐变慢,景色摇晃,月光涌出波浪。我们醉了。

我看见凌额头渗出薄汗,伸着摇晃的手指替他抹去。而我的汗也顺着脸颊落下两滴。

他没有回避。我说,“那么热,脱掉外衣吧。”

“嗯,也是。”凌笨拙地脱去外衣,里面是白色衬衫。

“跟我不用见外啦”。我也脱去外套,只剩背心。然后,我伸过手,替凌解开衬衫最上的两颗扣子。试图解第三颗,“可以了”,凌的手举到锁骨之间,轻轻止住了我的手。我放下手,又给两个杯子倒满清酒。

浅酌一口,我对凌说,“你真的对异性没有感觉吗。”

“是说哪种感觉?”凌说,“作为人的感觉是有的。也就是说,被爱被冷待的感觉是有的。”

“这不就是本该有的吗。”我摇晃着杯中的清酒,“就像这酒一样,很清澈。”

凌微微点头。

“那你对我的感觉怎么样。”

“很奇怪,”凌说,“我感觉你就像我一样。”

“是吗。”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凑近凌的侧脸,迅速吻了一下。他的脸微热,头发有青草味。

凌稍微躲避,“你知道,我对女人没有肌肤接触的想法。”

“我知道,但你不排斥我,对吧。”我听到最远处,极细微的海浪声。

“这,倒也是。不过……”

“我知道你想什么。但,他也不会介意吧。”

拉上窗帘,人们就看不见了。我摇晃、跌撞着站起,拉上了靠近路那边的窗帘。又跌进沙发里。

凌说,“我还不知道你名字。”

我“哈哈”地笑起来,说,“我也叫玲”。

“你开玩笑?”凌笑问,“哪一个凌。”

“你猜。”我举起凌的杯子,让他饮尽了清酒。然后笨拙地解他扣子。

他手抬起来,却不再推我手臂。我解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

凌的肤色很白,看起来身体柔软。我用手轻抚。——湖面泛起涟漪,电视声产生空荡的回音,像远在另一个村落。海盐香气更浓了。视觉略昏暗。

9.清酒,玫瑰,大菩萨岭

“我还是不太习惯。”凌按着桌子踉跄站起,想走开。我拽住他的衬衫。

凌没站稳,扑倒在茶几上,动作并不大。插花被撞倒,黄的,红的花散落在桌面。我想扶他起来,也跌倒他身上。

两人踉跄翻滚到地上,又互相拽着起身。

我需要这种存在感。在遗忘之后,在空白和虚无之后。我想要和凌共存,以此得到什么证明,也送出一些往事。我拽住凌的衣服。

他还是有抗拒,而我则黏泥般缠住,用力往沙发上拽。两人扑倒在沙发上。

意识里留下的感觉,像《大菩萨岭》打斗时的镜头。模糊,剧烈摇晃。电视里播放音乐,像是交响乐。猜想只是综艺节目里的。海盐气味加深了醉意。

我试图脱下背心,却被翻滚干扰。杯子和还有一半的清酒落到地上,打碎了。我们在地板上的清酒里游动。手臂有些凉,有些痒。然后清酒里流淌出玫瑰色。我没意识到什么。镜头剧烈摇晃,隐隐有火光。

凌不再抗拒,反而开始吻我。我们互相交缠翻滚,像两条蛇。短暂的,我成为了他。我用力抱紧,玫瑰颜色染透了他敞开的衬衫。我们跌撞着到了床上。呼吸急促,天旋地转,火焰燃起,海盐气味和烟雾弥漫了视线。

我们紧紧贴合,湖水和湖水掺在一起,天与地交融。凌喘气,俯身在耳边问我,“你是哪个凌。”

“左王右令。”我勉强说,“跟……跟你不一样。”

我翻滚到凌上方。凌抱住我肩膀,让我凑近——“我没……没说我不是。”

怎么可能,男生怎么会用这个字。

我看不清凌的脸,感觉他变成模糊的轮廓。像一潭湖水泛起涟漪。耳边响起密集的蝉鸣声,我闻他的头发,有鹿的气味。只觉得浓烟和海盐包围了空间。我们继续黏在一起,翻滚到地板上。世界渐渐变暗,沉入黑夜,一片寂静。

“哐”地一声,门被踹开。

我慢慢睁开眼,模糊看见自己在地板上,泡在清酒里。手背有划痕,仍在淌出玫瑰色。屋里弥漫烟雾,茶几上有火光闪动。凌瘫倒在门口,像睡着了。

门框里站着的,是那个黑发的。他没看凌,奔跑到洗手间接了盆水,将茶几上的火浇灭。然后他走到我这边。外面依旧是晚上。

“先去清洗一下。”他托起我的手臂。

“你先管你对象去吧。”我含混地说,把手臂甩开。

肉体无非是灵魂的影子。

他又拽起我的手臂,把我掺起。我依旧如一摊泥。他扶着我,走到浴室,托起手臂打肥皂、冲洗。然后把我放到沙发上。我没力气再说什么,只想睡觉。

他奔跑出门。再回来时,手里提着小盒子,然后坐到沙发上,涂药水,替我包扎手臂。我昏昏欲睡。包扎好后,他注视我说,“没事,睡一觉就好”。我闭上眼,沉沉睡去。

次日,风平浪静,阳光明媚。

凌不见了,但沙发上有他的外套。房间被收拾得很干净。茶几上没有痕迹,插花被换成新的。垃圾桶有些灰烬。床铺整洁,换成了新的。看来保洁是来过了。

我看到手臂上的绷带,确定昨晚有些事不是幻觉。绷带缠得很细致,像某种装饰。我起身,头有些疼。穿上长袖的外套,再一看时间,已是过午一点。我感觉非常饥饿,下楼去吃饭。

走下楼梯,大堂里竟有七八只棕色的鹿。我一步步下台阶,它们齐刷刷看向我。我不敢轻举妄动,绕过它们,慢慢走到门口。打开门,它们迅速从我身旁跑出去,我抱紧双臂。它们跑进了村外的丛林中。

心平定后,我解锁手机屏,看见向导发的消息,是在村里某个餐馆集合。

到达餐馆,还好,他们仍在慢慢吃饭,看舞火把的表演。由于是自助餐,我盛了满满一盘餐品落座。没有看到那两个人。

饭后,我们来到岛边缘的海滩。我看着蔚蓝的海浪翻涌。或许包扎得好,手臂只是隐隐作痛。

站在金色的沙滩上,我看着海浪翻涌。

海浪慢慢静止,左耳微微耳鸣。我猜是有人在靠近。

我转身,看见了他。

黑头发的那个。

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他却在微笑。我猜我微笑了。

“你好。”那个人远远地招手。

海浪声在背后荡漾。

“你好。”他跟我打招呼,脸上带着几分诙谐含义。我却并没感到嘲弄,只是感觉有趣。这情景像书封,吸引着我。似曾相识。

他远远伸出手。他主动伸手,我并没感觉被冒犯,也伸出了缠绷带的右手。

手缓缓靠在一起。有静电,在手掌接触瞬间。然后手面的触觉,就像新出航的船贴在海浪上,那样舒适。

我回应,“你好”。

屏息,凝神。海浪声。

光芒洒落,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均匀。

风吹过,我等着。等他说话。

他说出了那句话

——“你好,我叫林浅川。”

密码完整了。闪电刺破浓雾——“嘭”,记忆之门轰然洞开。

像神迹,像奇迹。

10.重逢

意识清醒,我还在原地,只不过泪水打湿了他的肩膀。

晕眩里,他仿佛说,“没事的,都过去了。”

周围有人看着,我视线过去,他们都装模作样望向风景。

我说,“对不起”,戳了戳他的衣服。

“没事,太阳一晒就干了。”他说,然后缓慢郑重地说,“我不会再说那些话了。”

“哪些。”我毫不知情。

“比如,当时说你像男人,说你不懂任何关系。”他顿了顿,“你失忆,是因为酒后骑自行车,然后撞到了头部。”

我点头,大概知道了。

“但,你为什么和那个男生在一起了。”我慢慢推开他。

“哪个?”

“那个棕色头发,一直跟你在一起的。”

他看着我。

“就是凌啊,或者说……就是玲。”我脑海里嗡嗡作响。“不会认错,我昨晚就是跟他,你又不是不知道。”

“嗯”,他微微点头。

“那你说吧,你们怎么认识的。你为什么跟他在一起了。”我的记忆仿佛慢慢恢复。

当时,是他认为自己被误解,被误以为接受了另一个男生的告白。

他对我说,“因为他就是你啊。”

“你别再骗我了,他的衣服还在我沙发上呢。”我想拽着他去看。

“凌。”他原地不动,“那件外套是我给你的。当时你说,‘无论如何,留下一件衣服吧’。”

我还是不信。我拽他一起走向戴太阳帽的年轻女导游。

“导游,你见到跟他一起来的那个男生了吗?”

导游睁大眼睛看我,“男生……他不是跟你一块来的吗。”

我诧异。“队伍里那个棕色微卷头发的男生呢,就是小凌?”

导游摇头,“旅行团没有这样的男生吧。也没有叫做凌的。”

我道谢,然后又拽着他往弓道场跑去。在弓道场门口喘气,老板娘笑说,“你们两个又来啦。”

我问老板娘,记不记得我在长凳上,和一个男生交谈。

老板娘摇头,“你昨天自己坐在长凳上,像这样抱着双臂”,她模仿了动作,“仔细看他射箭。看起来好羡慕呢。”

然后我走上街道,问两边昨夜逛过的店铺。店主纷纷说,昨天我是自己过来,或说,是和黑发的一起过来。没见过棕发的男生。

我怀疑自己的记忆了。于是拉着浅川,一路奔走到自己的房间。

进房间,我跑向沙发,拿起那件外套。翻看标签,上面写着“XL”。据我“印象”,棕发的穿L码才对。而码数的标签旁,还用笔笨拙地画着一只小鹿。

——记忆慢慢复苏。

这是分别前,林浅川送给我的衣服。那只鹿,是我送给他这件衣服时画的。他喜欢鹿,我也是。

想起来了——出发之前,我在自己家里,把这件外套塞进了包里。

泪水奔涌而出。林浅川抱紧我,吻我额头,“这次,我永远陪你。”

脸颊贴合,浅川的泪和我融在一起。

“玲。”

晚餐,烛光和路灯映在玻璃上。他给我夹来一块牛排。

这就是,错愕,凌乱的,孤单的我的行程。

旅行还有三日。

这一次,轮船向西边航行。我电话推迟了工作,准备和他此地居住一些时日。

甲板上,海风微凉,鸥鸟于远空盘旋、游荡。

他拿着一瓶酒走过来。走进了停住,像发现什么似的——

“你好啊,女士,”他伸出手,“可以认识下吗?”

我大笑,伸出手。

“你叫什么名字?”

“你好,我叫……”,我止住笑,“我叫玲,你叫什么?”

“我,”他咯咯抖了几下,“我叫林浅川。”

夕阳温和,轮船在海面慢慢摇曳。笑声飘散。

我遇见了鹿岛的我,孤单的我。

风吹散那个影子。

我不孤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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