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奔至教职工宿舍,小何老师正在收拾东西,她眼睛红红的,肿肿的。
“老师……”我站在门边,不知该不该进去。
“是你啊。”小何老师看到我,先是一愣,继而擦擦眼睛,然后强颜欢笑,招呼我,“快,进来坐。”
自小在父亲棍棒下背诵唐诗三百首,我的语文功课算是优异,一班同学里小何老师很偏爱我。
我慢吞吞地把身子挪进门内,“老师,你要走吗?”
“嗯。”
“你为什么要走呢?”
“因为……”她刚说两个字,喉咙又哽咽住,她低下头,垂下的长发遮住她的脸,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的双肩在不停颤抖。
我走进她,轻轻拍她的背,就像我难过时母亲对我那样,“老师你不要难过了。”
过了一会儿,她平复好心情,脸上挂着泪,笑着对我说:“因为老师做错了事情,所以要接受惩罚。”
我气鼓鼓地说:“那为什么要走的是你,不是文老师?”
“你还小,你还不懂。”
“我会写自己的名字,可以自己看书,不用妈妈帮我读,我不小了。”
她听我这么说,扑哧一笑。
看着我那张懵懂却义愤填膺的小脸,她摸摸我的头,我顺从地任她抚摸。
“人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她的声音很轻,这句话,我不知道她是对我说,还是对自己说。
那天,跟小何老师告别后,我回到家,心不在焉地写作业。我的脑子里全是小何老师,她哭的样子,笑的样子,同学淘气在课本乱涂乱画她生气的样子……她是我最喜欢的老师,她要离开了,我非常难过。
我从床头柜里翻找出那次我给她菱角,她回赠我的巧克力。我拿出一颗,撕开包装纸,可巧克力放置太久,已经黏在包装纸上,不能吃了。
6
“外婆,”逛完街,我跟表弟一道回舅舅家。我想请教这位“百事通”一些问题,“跟您说个事。”
“说啥?”
“今天,我碰到一个人,”我把我跟表弟碰到小何老师的事告诉外婆,只是隐去我认识她这一节,“你知道这个人不?”
“姓何,四十岁……”外婆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哦,她啊,我想起来了。”
“她不是老师吗?怎么会去做小生意?”
“这个呀,原来她老师当得好好的。直到三年前,我们这里的小学因为生源太少,教学质量也跟不太上,不是给关闭了吗?这里的老师统一调去中心小学教书。按理说这算升迁,是好事。可这个何老师死活不同意去镇上教书,最后还辞职了,你说奇不奇怪?”
原来是这样,我自然知道她不愿回去镇上教书的原因,可我不能说出来。
我又换一个问题,“她不去镇上教书,那她丈夫呢?”
“丈夫?哦,你是说她那个当体育老师的前夫吧?”
“前夫?”
“是啊,那年借着何老师不愿去镇上教书的事,两个人离婚了。”
“就因为这事?”
“哪能啊?还不是因为结婚这么多年,两个人没有个孩子。她婆婆又夹在中间捣乱,这才离的。”外婆撇撇嘴,“她婆婆在村里人逢人就说她有不育症,可她前夫二婚都一年多了,也没能让新老婆肚子鼓起来,我看问题多半在男人身上。”
“那何老师现在就一个人生活……”
“何老师长得可以,听说也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不过她都没同意。也是,她这个年纪,再婚只能当人晚娘。辞职后何老师拿积蓄开了一间小铺子,赚点小钱。有人碰到她,看她现在的样子,虽然不比从前当老师清闲,离婚后她的气色反倒好了点。”
中年离异当然不算一件幸事,可对小何老师而言,这也许反而是解脱。
这次相见,她距离我心中那个青春靓丽的小何老师又远了一些。
没有人能在时间之潮的冲刷下永远保持最初的锋利与明媚,被浸润,被磨去锋锐,被击溃,被摧残。这些,才是人生的常态。
想到小何老师,不禁又想到文老师。这边小何老师离婚,那边文老师女儿结婚,还生了小孩,文老师现在也是做外公的人了。
两年前,钟阿姨患上乳腺癌,文老师忙里忙外,事必躬亲。钟阿姨人生最后一段时间,饱受病痛折磨,也享受到丈夫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钟阿姨临终前说,除了没能看到女儿成家,她的人生再无遗憾。
文老师成了交口称赞的二十四孝贤夫,钟阿姨去世后,他搬去跟女儿住,照顾外孙,享受天伦之乐。
十多年前的那段绮艳事,早已褪色成为一匹箱底旧布,无人问津。风波中的男女主角,时至今日,各有各的悲欢,各有各的安宁。
我不与小何老师相认,多买她一点东西,这已是我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应对方式。
7
半年后,我随父母一道去文老师家,参加他的葬礼。
文老师年轻时抽烟太凶,得了肺癌。从察觉不对去医院检查到最终离世,时间很快,好在据说他走的时候还算安详。
上一次见文老师,还是在他为外孙大办满月酒时,那时正好放假,我在家,就陪父母去吃了顿饭。他见到我,说了几句话,无外乎是学业何如、有无恋爱之类。
那天他脸红扑扑的,声音也洪亮。母亲说,这是钟阿姨去世后,头一次见他这么高兴。
其实这么多年,我对他一直有抵触心理。我总觉得,当年他所受惩罚太轻,他从漩涡中全身而退,洗去污迹,又变回那个仪表堂堂的好老公,好父亲,现在又成为好外公。
凭什么两个人的罪责,都由那个瘦弱的女孩扛在肩上?
当我站在他墓前,这个想法依然在我心头盘桓。小何老师的不幸,有她自己的责任,也有文老师的责任。如果当初他能男人一点,小何老师不一定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