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的人,是你为了庆祝请我吃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你府上的小厮呢。”我一边给他倒酒一边揶揄。
“谁家的小厮长这样儿。”他嗤笑一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都说了吗?您家的啊。”
“去去去。”他笑骂道,眼里是化不开的沉郁。
“当不了你府上的小厮,去您家唱个戏还是可以的,我努努力,争取有一天去宫里唱回戏。”
“你这志向倒是远大。”
“我一辈子就这样了,在梨园场里闯出一片天地倒也不负此生。”
宣彦听完我的话,盯着我看了良久,我也不怕他看,大大方方的任他瞧。
“看够了吗?”我问。
“边疆最近不太平,朝里准备派兵了。”他没头没脑的回了一句。
“你想去?”
他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末了,自嘲一笑:“我想去就会让我去就好了。”
我看着他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少年在慢慢长大,一年比一年意气风发,满腔的豪情壮志却无处释放,只因皇帝猜忌,太后厌恶,先皇驾崩后,连亲王的位子都变得岌岌可危。
我九岁认识他,七年过去,安慰的话早已说完,更多时间只能陪着他,我不爱饮酒,只能看着他喝。
今夜的月亮很圆,挂在天上清清冷冷的,江水晃荡着,晃荡着,让我一阵恍惚,直到手里的汤婆子没了温度,我才发觉对面的人已经醉到连杯子都拿不稳了。
“回家了。”我轻轻唤他。
他面色酡红,眼里带着笑,叫我的名字,“阿寻。”
“嗯。”
“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皇阿玛看。”
“我相信你。”
我没想到,宣彦真的等到了证明他的机会,皇帝命他带领三万大军发兵北疆,平息部族叛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陷阱,他却开心的像个孩子,特意来找我告别。
“阿寻,我不怕危险,你等我,我一定打了胜仗回来。”
他果然没有食言,一年后班师回朝,平叛有功,封了将军,不用再做个闲散王爷,恨不得天天泡在京郊大营练兵。
我也如愿以偿地去宫里唱了两场戏,名声大噪,越来越卖座,偶尔他来听戏只能远远的望上一眼,等到人散了才能说上两句话。
我不愿宣彦等,告诉班主要是他来,直接放进后台,他听了还不乐意,“我以前见你都是直接进来,现在倒好,还要人领。”
“你要是把身份亮出来,我们班主估计还能给你个雅间,顺便把我带过去。”
“得了,不劳您大驾,想我以前为了找你,翻墙这种事也没少干。”
“你还好意思说。”我想起往事,乐了,手一抖,眉毛差点画歪。
那年他虽然喝醉了,第二天醒来倒是没把我忘了,把京城里有名的戏班子都逛了个遍,终于把我揪了出来。
我那时还没出师,每天被师父关在院子里练功,他进不来,就爬在墙头看我,时不时带点零嘴过来,吵着嚷着要和我做朋友,我那时没见过世面,一来二去就被收买了。
后来被师父发现,罚我三天不准吃饭,蹲了一宿的马步。
“这下你成角儿了,以后估计用不着我捧了。”他抱着手臂饶有兴趣地看我上妆。
“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这一行,就怕没人捧,要是人人都和你一样想,那我的饭碗就丢了。”
“你这么好看,怎么会没人捧呢。”他突然凑近,鼻息喷在我脸上。
我心里一颤,瞪了他一眼,觉得这人越长大越没正形,又怕心里的慌乱被他瞧了去,只好推了他一把,“凑这么近做甚?吓我一跳。”
“你说呢?我记得以前你的脸挺圆润的,怎么现在瘦了这么多,是不是没好吃饭?”
宣彦说着就要捏我的下巴,被我躲开了。
“我一个青衣,吃得少才正常。”
他半信半疑没再过问,我也没再多话,他不知道,名气是个吞人的怪物,没有的时候疯狂想得到,得到了才发现它会把人拽进深渊,班主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上了戏台,你就是座儿的,有座儿才有人,有座儿才有角儿。”
成了角儿就意味着要更用功,也意味着烦恼的增加。
我其实没说错,宣彦只要把他身份亮出来,只有我去见他的份。
我们一个小戏班,在京城这块地上只有缩着脖子才能存活,别说他一个亲王,就算一个县令的儿子也不敢怠慢,即使再不想见也得陪着笑脸,就算再不喜喝酒也得闭着眼睛往下灌。
这些污糟事我不想告诉他,要是他一冲动闹出事儿来,好不容易挣出来的好名声怕是要毁。
可有些事,你瞒得越紧越容易暴露。
那日我还未登台,就听见前头一阵混乱,一问才知道庆王世子和人打起来了,我听是那个纨绔就没理,成天在烟花柳巷混着,年纪轻轻就被掏空了身子,来了戏院还不消停,男男女女但凡见到个好看的就想上手。
还是班主过来叫我拉架,我才知道是宣彦动的手。
庆王世子哪是他的对手,被打的鼻青脸肿,被人抬着出去的。
临走时还放了狠话,班主这才知道他的身份,拉着他求了半天好话,他黑着张脸无动于衷,才让我和他单独谈谈。
我看着他下巴上那道血痕递了手帕过去,估计是被碎瓷片溅到了,“擦擦吧。”
他不接,也不看我,低着头,明显怒气还没消。
“托你的福,戏班这两天可以休息了。”
我都这么说了,他还是不理我,我也来了气。
“你到底怎么了?和人寻仇也该到别处打,你这样戏院都不敢开门儿了。”
“我还想问你呢,唱戏就唱戏,你怎么那么,那么……”他忍了半天,还是没说完,“让别人随便摸你的腰呢。”
我大概想到庆王世子说了什么,一时间羞愤交加,我本就不愿他知道这种事,更何况还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偏偏还不肯服软,心里卑怯的情绪像河底的淤泥不断缠着水草,裹着愤怒,冷冷地看着他说道:“你想说什么?我怎么那么下贱是吧?”
“我……”
“我本就下贱,一个戏子伶人能有多高贵,更不配和您来往,还望您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好歹别让这戏班被查封,孟寻在这里谢过王爷了。”我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礼。
“我不是这个意思。”宣彦听完也冷了脸,“以后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从那以后,他有事没事总过来听我唱戏,一掷千金,京城里渐渐传开了,说他看上了个戏子,说他已过二十还未娶妻是因为有龙阳之好。
我倒不担心这个,主要是他着实没多少钱,再扔下去怕是真没钱娶妻了。
如此过了两个月,我还是把人约到了望江楼,准备和他好好谈谈。
“那日是我不对,我话说太重了。”
他冷哼一声,倒了一杯酒。
我以为他暗示我自罚一杯,伸手拿了过来,嘴唇都碰到了杯沿,他夺了过去。
“你干什么?”
“罚酒啊?”我纳闷儿。
“你都学会喝酒了?”他又急又怒。
“王爷,我都十九了,寻常男子到我这个年纪都娶妻了。”我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这人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你!”
宣彦又沉默了下来,坐了半晌。
“王爷,你原谅我了吗?”我试探地问。
“我本来就没生你气。”
我松了一口气,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来,我敬你一杯。”
宣彦看着还是有些不自在,举起酒杯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我也不在意,只劝他:“你以后听戏就听戏,要实在觉得我唱得好就请我吃饭,别在台上撒钱了,你的嫡福晋还没着落呢,别把聘礼挥霍一空,到时候人家不嫁你。”
“你管好你自己吧。”
我最终也没等到宣彦娶妻,朝廷的气数已尽,外敌入侵,内乱四起,到处都是战争,他忙着平乱,抵御外敌,我很久才能见他一次,每次见他身上总添了新的伤痕,来不及和我多说几句话就得匆匆奔赴战场。
最后一次见面时,天还未亮,我睡得迷迷糊糊,被他叫起来,他牵着皇阿玛赐给他的那匹枣红马,非要拉着我骑一圈,我不答应,他就生生把我拽上了马。
“你疯了?”
“你放心,没人会看见。”他爽朗地笑着,我好久没见他这么开心,挣扎了两下,就安静了。
他带着我在大街上纵马,晨风吹起衣袂,整个人仿佛都要飞起来,我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等到天光大亮,他才把我送回家,和以往离开时一样,只说了一句。
“你等我回来。”
只是这一次,他没能回来。
我等过了春,等过了夏,等过了秋,连他的尸体都没等来。
庆王世子又到了戏台底下,顶着一副不可一世嘴脸。
来来往往的人都要说上一句我和宣彦的“风流逸事”,有的人顺带还要恶心一两句。
后来,连这些人都不再提起他。
再后来,戏台下换了一波又一波的人,长辫子换成了短头发。
我在戏台上唱着悲欢离合,也收了徒弟,戏班辗转换了几处地方,最后还是回到了京城。
午夜梦回的时候还是会想起宣彦的那句“你等我回来。”
我等了,可你为什么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