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深秋,金陵城又下起了雨,漪梦寒一个人在鸡鸣寺的塔顶上站了一天。听着钟声响起声,僧人诵经声和无尘刷刷刷的扫地声。山僧不知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
秋寒挡不住金陵城碌碌的氛围,金陵城无人不知今天是斩家下聘的日子,聘的是金陵书香门第王家的二小姐。
人人都说,斩家公子思,年少有为,文武双全,且生的一副好皮囊,配那王家二小姐刚好。
漪梦寒打了个寒颤,望着金陵城远远的地方一片红霞,傍晚的天空被斩家的灯点燃,仿若白昼。隐约间有丝竹管弦之声传来。
此时你一定再宴四方宾朋,推杯换盏吧?那一对聘雁此时怕是已经在王家的厅上搁着了吧?漪梦寒眉头皱了皱,似是决定了什么,轻工纵身,一个燕子翻身从塔顶落下,似平沙落雁肆意潇洒。
在金陵城扬鞭策马不多时,就到了五福楼,“小二上酒,要你们店里最好的十八年女儿红。”
漪梦寒接过酒猛饮一口,烈性的白酒从口腔灌进喉咙最后到胃里,刀割火烧一样,一口酒下肚,身子稍微有些暖意。
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饮酒了,斩家规矩大,万不会容纳自己这等江湖习气。但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已经天各一方了。
漪梦寒拎着酒,牵着马从五福楼出来的时候,一群孩童在旁边嬉笑,她有些恍惚,自己初识斩思的时候,也是总角之年。
第一次见斩思,自己比他还要高半头,一起在漪家的花园里玩耍,自己拿手敲斩思的脑阔,一本正经说自己是姐姐。
斩思不服气,一把背起漪梦寒说,我力气大,所以我保护你,我才是哥哥。那一株株的桃花瓣从树上纷纷撒撒飘下来,在少男少女的脸上点上红霞。
豆蔻之年,斩思已经比漪梦寒高出许多,幼时的弟弟已经长成翩翩少年。他常一身白衣,坐在桃树下,抱着剑看漪梦寒弹琴,眉目里都是柔情。
漪梦寒笑他痴,他竟痴笑道“姊姊为何弹得这样好?”梦寒笑他“既是好,那刚才我谈的是什么曲子?”斩思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聪明如斩思,学富五车。
年纪轻轻,已然在金陵学界小有盛名,《相思曲》又怎会不知?音音音,尔负心,真负心,辜负俺,辜负俺,到如今。
记得当处低低唱,浅浅斟,一曲值千金。如今撇我古墙阴,秋风衰草白云深,流水高山何处寻。悲悲切切,冷冷清清,叫人怎禁。只是少年的心,在人不在琴罢了。
后来家道中落,流落江湖。家里出事那天,正值盛夏,漪梦寒无法形容自己多恐惧,只是呆呆地望着冲天的火光,蒙面的贼人和血泊之中的亲人,泣不成声。
牢记母亲的叮咛,不要出去,活着。等大火熄灭的时候,他看到了斩思,依旧是一身白衣仗剑,灰烬沾染了白衣,点点灰迹。
他于废墟里翻找,手已经血肉模糊。漪梦寒就在远处烧焦的桃树下站着,灰白的天空布满阴霾,漪梦寒声音沙哑歇斯底里地对着天空惊叫一声,惊飞一树的麻雀和乌鸦。
斩思冲上去抱住了漪梦寒,那是他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力,梦寒的眼睛已经看不见当时的光,只是一直呢囔着“活着,全没了...活着...”
那一别,漪梦寒跟着远方亲戚去了云梦学习医术,“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云梦不同于金陵,没有繁华如梦,没有繁花似锦,只有无尽的水泽和终日不散的雾霭。
在采药看诊之余,漪梦寒的心里始终有块地方空空的,那是少女曲折无尽的心事。云梦没有桃树,只有梨树,漪梦寒无事的时候就在梨树底下弹琴,悠闲的日子过了好多年。
斩思也子承父业也被家人送去了武当学道,众所周知,武当那是今上最看中的地方,在武当有一席之地,出人头地指日可待。
再见时,漪梦寒已经是及笄之年。云台医会,漪梦寒见到了自己梦里常见的少年郎。少年斩思又长高了些许,脸上已经有青青浅浅的胡茬。
休憩之时,漪梦寒趴在微澜居的柱子后面寻觅着,少年指间轻点少女的肩膀“姊姊可是在找我?”漪梦寒的转头对上斩思年轻的面庞,脸唰一下红了,像吃醉了桃花酿。
斩思的手轻轻抚过少女的长发,“云梦风水养人,姐姐并未香消玉减,反而珠圆玉润,更添丽色。”漪梦寒反应了半天,啪一下手就招呼到斩思头上“说我胖了呗?”斩思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闲暇之余,斩思还是会在梨树下听漪梦寒弹琴,有时候是《相思曲》有时候是《凤求凰》,也有时候是《长相思》和《鹤冲霄》。
梦寒的眼里渐渐又有了光。云台医会很快结束,斩思要回武当,走时,信誓旦旦告诉梦寒“寒寒等我来接你。”
这是斩思第一次叫“寒寒”而不是“姊姊”,梦寒心里泛起点点涟漪。她噙着几欲而下的泪水,泪眼婆娑的点头答应。斩思这一去,又是数年。
再见斩思,他果然没有食言,白衣仗剑来接她。那段时间大概是快乐的,策马江南,遨游漠北,逐鹿中原,远涉浮州。
在严州城的茶馆里,梦寒看到邻家嫁娶,艳羡地对斩思说“看,真好”。
斩思眼神闪躲了一下,问“寒寒也羡慕?”梦寒不自知,自顾自说“谁不羡慕十里红妆,永结秦晋之好。”斩思袖子下的手攥了攥。
前几日,父亲已经差人送信来,大致意思是自己已经弱冠有余,年近而立,须得结一门好亲事。斩思心里清楚,此时的梦寒,是入不得父亲眼的。
“你怎么了?”梦寒咬一口手里的糖葫芦,转头问斩思,斩思嗫懦地说“啊,,没事,没事,糖人甜吗?”
梦寒看了看手里的糖葫芦,笑道“甜,好甜。”哪里甜了,明明牙齿都酸倒了。斩思抬起手想摸摸梦寒的脸,最后叹了口气放下,拂了一把梦寒的发梢。
自那以后,斩思总有些魂不守舍。直到七月流火的一天,一个红衣少女跌跌撞撞闯入,打破了这虚伪的平静。
她就是斩思门当户对的金陵王家二小姐,少女叫斩思“哥哥”,“父亲给我许的人家必不会错,但是我的郎君我还是要自己来看一看的。”
想必少女对斩思很满意,斩思也会带她游山玩水,观湖赏景。当少女问起斩思“这是谁的时候?”斩思笑吟吟回答“这是我的一个多年挚友。”
大概也就是这句话,让梦寒决定彻底离开这里,离开这些虚无缥缈的暧昧。斩思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我”,从来没有说要娶自己。这么久,维持两人感情的不过是自己的那一份不自知。
梦寒留下一封书信就不告而别了,梦寒说“这么多年,多谢幼弟关照。你我皆已成年,继续如往日一般交往恐落人口实。
叔父常告诉我为女子当端庄持重,无与士耽。今严州一别,恐后悔无期,望珍重。愿幼弟得娶高门贵女,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伏愿郎君千秋万岁。姊寒”
离开江南那天,江南下起了流星雨,梦寒在严州的茶馆坐了一下午,小二把茶换了几壶,笑道“客官可是在等人?”梦寒摇头,“谁也没等,谁也不会来。”
梦寒只身去了洛镇,戏台上正在演一出《三娘教子》,青衣咿咿呀呀,梦寒隐约听到一句“娘子何须太烈性...”
梦寒看到头顶上,有苍鹰飞过。自己以前幸福,大概就是不自知吧,真语世情空,寂寞禅心在,不自知才是玄中玄。梦寒忽然就悟了。
时间拉回20年前,桃花树下,初开蒙的斩思对梦寒说,“姊姊,终有一日,我会三书六礼,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执子手,敬四方酒。”
已经是傍晚,梦寒一身红衣,闯进斩家,谁也拦不住,梦寒拎着清池梦杳灯指着坐上推杯换盏的白衣少年说“狗贼,我来取我的东西。”
少年忽地就笑了,站起来绕过众人走到少女近前,“我以为你不来了呢。”没有桃花的初冬,金陵下起了初雪。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十月金陵遍地飘梧桐叶,精神抖擞的金吾卫拿着长矛巡城。王家瓜铺上运来从太阴运来的水果,王婆磕着瓜子儿跟邻家的北至姑娘聊着城里的八卦。
近日城里盛传,斩家到王家下聘的那天,席间出现了一个拎着灯喊打喊杀的红衣姑娘,掳走了斩家公子思,搅黄了斩王两家的婚事。
“听说那姑娘,真真是个悍妇模样儿,身高五尺,五短身材,真真的是个母老虎。”北至磕了一颗瓜子儿冲着王婆说。
那日漪梦寒掳走了斩思,带着他去了金陵城外的山花浪漫处...
“寒寒想对我说什么?”斩思就笑吟吟地盯着寒寒,眸子里满是宠溺。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揍你一顿!”说着抡起灯高高举起,然后轻轻放下,指尖儿在斩思脑门上轻点了一下。
“一见斩思误终身。”
梦寒扔下一句话就准备溜,斩思追上来,一把拉住她,自顾自说“好姊姊,我喜欢你。”月亮不偏不倚挂在柳梢上,像一弯浅浅的情思。
梦寒一闹,金陵城里没有哪家愿意把自己家的姑娘嫁到斩家,谁都怕那个提灯母夜叉。最后斩家老爹黑着脸去漪家求亲,漪家经十年前的大劫,族中亲眷本就所剩无几。
除去远走他乡者,族中主事的仅有梦寒的叔父,正为梦寒婚事发愁。族婶巴巴儿盼着梦寒攀一门好亲好拉吧拉吧自己儿子,斩家的到来解决了一大家子的燃眉之急,漪家上下无不欢喜。
婚期定在三月初三上巳节那天,金陵城的桃花绵延了数十里,真真铺就了十里红妆。金陵一时间街巷人满为患,人人都想一睹传说中的母老虎漪梦寒。
黄昏时分,斩家的迎亲队伍从乌衣巷浩浩荡荡转过夫子庙,在朱雀大街上行走,丝竹悦耳,斩思骑着踏雪乌骓,去迎接他心心念念二十年的“姊姊”。
玲珑坊的翠浓倚在玲珑坊门口,绞着手绢儿泪儿涟涟。
入夜,微醺的斩思进了后院,婚房里烛影幢幢,香雾旖旎。漪梦寒坐在床上透过红盖头的缝里往外瞧,撞见了弯着腰仰着头瞧她的斩思,吓了一跳“猴崽儿,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斩思嘿嘿笑了两声,“还以为寒寒不想见到我呢!”揭了盖头,漪梦寒一头珠翠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斩思第一次如此仔细且认真的审视梦寒,精致的小圆脸,饱满的额头,圆圆守拙的鼻子,两弯淡烟色的眉毛,水灵的眼眸低垂,桃色的唇瓣儿微微上扬,露着一丝紧张的浅笑。斩思紧张的把手搭上梦寒的脸,然后移到脖子,落在脖子上的纽扣上。
猝不及防,事发突然,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啪”梦寒一灯抡过来正中斩思脑袋。
斩思吃痛捂住脑袋,“啊——“尖叫一声,“死女人你为什么把这玩意儿随身携带!”“废话,我是个云梦!”梦寒振振有词。
然后扔了灯来看斩思的脑袋,还好没有用全力,但是脑袋上已经肿起一个大包。
斩思捂着眼睛嗷嗷喊疼,梦寒慌忙过来看,斩思突然翻身扣住梦寒的手,将梦寒压在床沿上。“你??!狗贼放开!”梦寒惊恐万分,
瞳孔因恐惧而放大,这般情景反而显得梦寒更楚楚可怜,小小只被压在斩思身下。斩思俯身吻下来...
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成颠狂,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翌日清晨,斩家的婆子们纷纷议论,听说新来的少奶奶,可是个泼辣主儿,昨天少爷的惨叫,大家可都是听的真真儿的。
梦寒醒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阳光透过床上的红色纱幔透进来,晃得人睁不开眼。斩思头上裹着纱布一只手还搭在梦寒小腹上。
外厅的窗外梧桐树沙沙响,窗前的案上设着香炉,一缕缕香雾从香炉里飘到内室。内室床左边设着衣架,架子上搭着婆子洗好熨好的衣服。
衣架边上有个铜盆架,架上的盆不在,料是底下人已经进来过把盆取出去了。
床右边是一个梳妆台,上面设着妆奁。靠墙是一个大衣柜,衣柜旁边排着几只木箱子,家具一水儿的金丝楠木,料来价值不菲。
梦寒把斩思收挪开,下床趿拉着拖鞋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清晰映出梦寒的面容。
未梳洗的脸上有几分倦意,墨色的头发随意披散,白色的寝衣带子松垮地系写,颀长的脖颈上有几点朱色的桃花。梦寒用手抚了抚颈,两朵红霞倏尔飞上两颊。
镜子里忽然多了一个身影,斩思从后面揽住了梦寒,把下巴架在梦寒肩膀上,“大娘子淡雅淑真,怎么瞧都好看。”梦寒小心翼翼把手挪上来,握住了斩思的手。
“狗...賊...”,斩思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像蘸着豆腐乳吃了五福楼上个月的酱肘子一样,“叫夫君!”梦寒努了努嘴,“夫...”斩思期待地看着她。
“狗贼!休想!”斩思恨恨地扛起梦寒,扭头冲着准备进来伺候洗漱的丫鬟婆子说,“别进来了,今天大娘子身体不适,需要再休息会儿。去告诉我父亲母亲,孩儿晚点再携新妇去请安!”
“狗贼你放开!我睡不着了!”
“娘子睡不着了?那你睡我吧。”
旖旎过后,床上一片狼藉,梦寒脖子上沁出涔涔的汗珠,雪白的寝衣随意地搭在身上,斩思一把拉到怀里,埋头吻了下来。
“呜呜呜...”梦寒攥起小拳头乱扑棱着,片刻斩思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梦寒,“媳妇儿别打了,疼~”
窗外一树一树的桃花呀,笑弯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