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二年，五二七公交车到了建门口站。下车右拐一个弯，再步行三百米，马路对面便是一所公立学校——建门口小学。
学生大多都是附近居住的孩子，没有寄校生。
方熏背着自己的粉色双肩包，记着进校门前准备好执勤同学要检查的纸巾和红领巾。
楼梯第一步阶梯右侧有一面哈哈镜，她每次上楼都会用余光瞄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每一层楼的转角空间都被装饰成图书阅读角，每一层楼的类型也有所不同。
一楼的科学类过了，二楼的漫画类过了，三楼的历史类过了，终于爬上了四楼。唯独四楼，教学楼最高的楼层，没有转角设置，空荡荡的角落，为保洁阿姨省了不少心。
踏上最后一步阶梯，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方熏的肩膀，是她的正太同桌匡正。
和女生差不多的身高，一副黑框圆眼睛。手里捧着新出炉的知音漫客，笑着跟方熏讲新一期的资讯。
两人说笑着走进六年.四班教室，顺道调侃大早上就在和同桌吵架的菱悦，拉下桌子上的椅凳坐下。
虽然是小学最后一学期了，但班上绝大部分人都要摇号选初中。只有小部分才会选择自主招生，所以最后一学期还是很闲散的。
在这么悠闲的日子里大家找了各种方式娱乐，正火的三国杀，班里大部分人都买了，一有时间就三五人聚在一起开杀。
或是各种花色的斗地主，看漫画，当时最新的斗罗大陆还在连载。班里各种娱乐的氛围，一点也不像快要毕业的人。
乘着下课的十分钟，方熏和前后桌又组了一场三国杀。
匡正是主公，菱悦和田子义是忠臣，方熏和具荙是反贼，还有一个内奸是胡雪儿。一场打下来，反贼杀了忠臣，却还是被内奸杀掉，最后主公势单力薄，败给内奸。
一节语文课，练完字就可以自己安排时间自习，方熏拿出才买的阿衰全集继续看上次标记的地方。
一向古怪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走到方熏旁边，看看她新买的漫画书说看完要借给老师。方熏嘴上答应得很积极，心里却想着上次这个老师借她的一本小说还没还，还有午饭时经常来蹭学生榨菜的种种。
说完，又教训了一下坐在方熏后桌的菱悦，因其这次的语文测试未达到她的预想，在小学语文老师的眼里，语文考不上九十分都是不及格。
再加上才和同桌打架，这个细眼班主任抓住机会就会拿事说教。
好像在老师眼里，她们这些所谓的差生，都是让人头疼的麻烦精。
熬过下午最后一节课，终于可以放学回家了。
方熏和一群小伙伴们走出学校，照例准备在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一串烤里脊，菱悦却抢着帮她们付了钱，说是请客，转头大摇大摆地朝着反方向走去。菱悦不用坐公交，她家离学校只有十分钟的路程。
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连知音的周刊都不舍得买一本，每次都找匡正借的。所以方熏表示很惊讶，但也不知道说什么。
难道小悦悦最近手头宽裕了？然后一边啃着里脊肉，一边走去公交站台。
5月17日，一个既不风和日丽也不阴雨连绵的平常普通日子，早上七点三十开始有陆陆续续的同学到了教室。
方熏没有像往常一般跟菱悦打招呼。因为前一天她们两个因为斗罗大陆里的一个角色吵了起来，开始冷战。
骨斗罗，被称为“天下第一防御，第一诡异”最后死于比比东之手。
是方熏最爱的一个配角，却在有一次得罪了菱悦喜欢的宁风致，众所周知骨斗罗是宁风致的手下，骨斗罗竟然想将唐三毁灭，可宁风致都把唐三当成自己的女婿了。
因此，在讨论这件事的时候两人起了争执。
第一节课下课，八点十分，大家正准备起身找同学玩，方熏因为心里的别扭一直没回头看坐在她后面的菱悦，又时刻想关注着后面的一举一动，看谁先道歉。
突然听到后面的菱悦让匡正起开，那可怕的架势吓住了一脸正太的匡正，一头雾水地急忙让开。
就看见高个子的菱悦踩在自己的板凳上踩上桌面，再一脚跨到匡正的桌子上，菱悦的腿长，虽然是小学生，但也已经有一米六的身高了。
然后迅速翻到窗户外侧，在大家还未来得及拉住她的时候，五月份的窗户大打开，没有什么阻拦。
方熏还记得，当时的菱悦在窗外的横道上停留了几秒钟，仿佛是要把所有人的脸都记下。
大家都以为她只是开个玩笑，都在等着她从窗户外侧再翻回来。
却未曾料想，接下来的一幕，菱悦站直了身子，松开抓住窗户边缘的手，像一片羽毛一样瞟向后下方。
班里所有人看着她笑着往后仰了下去。是的，她是笑着的。
站在最近的方熏试图用手去抓住菱悦，却是于事无补。
一个人的身体不可能会像羽毛般轻盈，跌下去的瞬间是运动加速度，方熏的手里只有窗边的空气，连菱悦的一角衣裳都没能赶上。
方熏听不到，菱悦跌下去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周围同学的尖叫声、呼喊声、哭闹声。
只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什么知觉，亦不敢看向窗户外四楼下水泥地上的菱悦。
她看见大队长张宇航迟疑了一会儿跑去了班主任办公室，正在出后门门口时还摔了一跤；
她看见倒在地上哭的胡可儿，眼泪和鼻涕混合在一起，完全不像平时爱美的那个人；
她看见趴在窗户前密密麻麻的同学，七嘴八舌地讨论窗外的情况；
还有一些同学跟着老师跑下了楼去，她还僵在原地。
方熏以为，菱悦会像偷星九月天那样轻松下去，又慢悠悠地从楼梯上来。
过了几分钟，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响彻整个建门口小学，街道上全是围观的路人。
菱悦被送到医院进行抢救，六年.四班的学生被送到多媒体教室安顿。
有人说是科学老师第一个跑下去的，捂住菱悦头部血流不止的伤口，哭着呼喊旁人打急救电话；
有人说菱悦是头着地，一只眼睛已经破裂暴挤出来；
有人说跌下来的地方刚好有树挡住，菱悦还在地上爬行。
方熏和其他两个距离菱悦最近的同学被叫到一间办公室接受询问。
十几名警察都聚集在这间屋子里，灯光有些昏暗。
方熏是三个人中第二个被叫进去的，五月的天都无法让这个清冷的房间暖和起来，方熏的手脚发凉。
她紧张得看不清这些警察的脸，挺直了背坐在椅子上，只机械地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
问：菱悦今天穿的什么衣服？
答：（方熏努力地回想今天菱悦穿了什么，却始终想不起来了，只能想起大概是短袖和长裤，就连花色和款式都记不起来，声音颤抖地回答道脑中所想事实）
真的想不起来具体穿了什么衣服，好像是短袖和长裤，但是颜色实在记不起来了。
提问和记录的警察对视了一下，继续接下来的问题。
问：菱悦最近心情怎么样？是否做一些反常的事情？
答：（方熏想着近来的一次菱悦豪爽请客，还有昨天以来与自己的冷战）以前菱悦非常不舍得用钱，前几天却突然请我们吃烧烤。
方熏选择性地回答，没有告诉警察自己与菱悦的不愉快。
警察问完所有相关问题，最后让方熏签字按手印，然后三个人被送回多媒体教室。
所有人都在猜测着菱悦跳楼的原因，是自杀还是他杀？
才和方熏因一个角色吵架，是因为和朋友冷战吗？
上周跟田之义打架，是因为和同桌打架吗？
班主任一直看不惯她的调皮，是因为老师的责备吗？
最近花钱这么大手大脚，是因为家里跟父母发生了矛盾吗？
各种猜想，是不是每个人都想着和自己无关呢？
回到多媒体教室后，方熏和三个姐妹坐在一起，能装下两百人的教室。现在只有六年.四班的几十号人坐在里面，空荡荡地。
体育老师正在给他们放电影。明明是一个动画片，轻松愉快的剧情，三D眼镜下却是泪水。
直到这时，方熏才哭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害怕？还是忏悔？没有人知道，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从幼儿园开始，方熏就已经一个人睡觉了。可是这天从学校回来，她就一直让母亲陪着，并且开了床前的小灯。
一个梦反复做，方熏在梦里还是没有抓住菱悦的手。
接下来的三天，六年.四班都在多媒体教室上课。
原来的教室，靠近窗户的位置被警察做了哼痕迹分析，确定非他人故意推人而导致的跳楼后，被永远地贴上了封条。
在多媒体教室里其实也没有上课，每天给大家通知菱悦的情况，再给大家加油打气。
还请了心理老师进行心理疏导授课，可是每次的心理课堂上，方熏都在发呆。学校外自从事发后多了几辆警车驻守，内外还有巡逻的警察。
5月21日，班里的学生被转到一楼的科学实验室安顿，并且接到医院的消息，菱悦抢救过来了，现在在重症病房。
班主任和科学老师组织大家给菱悦折千纸鹤，以祈祷平安，方熏的千纸鹤也是这个时候学会的。
于是除了上课时间，大家都忙着给菱悦折千纸鹤，再也没有人看小说和玩三国杀了。
一罐又一罐的千纸鹤，五颜六色的，整齐地摆放着六年.四班的临时教室讲桌上。这个时候大家别无他想，只求菱悦能够挺过来。
以往所有年级都是一个食堂做饭，所有的菜品都一个样。
而现在，食堂会专门给六年.四班的学生做饭。
方熏看着餐盘里的卤鸡腿，是菱悦最喜欢的，想着就听见菱悦的同桌田之义说：
“这是菱悦最喜欢的，以前还抢我碗里的，等她回来我一定每次都把自己的那只给她吃。”
说着说着就哭了，泪滴在鸡腿上，哽咽难奈。
5月25日，下午三点，坐在教室里的六年.四班的孩子还不知道。
在重症监护室的菱悦，情况又突然恶化，送去抢救，华光区的所有血型符合的武警都去献血了。
一楼的实验室外那颗核桃树还是幼苗，在校园里安静地生长着。
那头医院的紧急抢救室里，医生们正在竭尽全力挽救一个十二岁的幼小生命。
自这件事发生，班主任赵珊凡不再一个人管理班级，学校加派了科学老师协助管理，她也被多次唤叫到警局接受问询。
又一次从警局出来，每次的问题都差不多，可是她真的快到崩溃的边缘了。
坐在问询室里的椅子上，她觉得警察的眼神在告诉自己都是自己的错，因为自己的批评过重才导致菱悦的自杀，却又不敢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
5月27日，虽然经过医生们竭力的抢救，可是菱悦还是因为伤势过于严重，再加上输血倒流，无法维持身体血液量所需，而她自己又毫无求生意志。
凌晨一点五分，她的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主治医师宣布了她的死亡时间，菱悦的生命终止于十二岁。
未来得及送出去的千纸鹤还搁置在讲桌上，鲜艳的颜色显得那么突兀、可笑。
班里一阵阵的哭声此起彼伏，方熏哭不出来，静静地捏着手中一只还未成型的千纸鹤，沉默着。
等大家心情稍微平复下来，科学老师重新教学生手工折纸，一朵白色的玫瑰，安静地躺在她的手中。
下午三点，所有老师带着六年.四班的学生去操场。将这十天折的千纸鹤和白色玫瑰一起焚烧，寄给天堂的菱悦。
音乐课代表带着大家合唱菱悦最喜欢的《素颜》，二零一二年特别流行，方熏的眼泪最终被这歌声逼了出来。
当天五点，排除他杀，自杀原因不明，华光区警察局结束一切调查，建门口小学学生跳楼事件结案。
无论家长如何在学校门口哭闹，这件事都已成定局。
6月24号，小学生升学考试结束，六年.四班毕业照留念。
方熏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抬头教学楼侧面的校训依然耸立：阳光之门，播撒阳光。夏天已至，她却感受不到一点阳光。
那年最流行的毕业歌曲：开始的开始，我们都是孩子；最后的最后，渴望变成天使。
直到现在，方熏的日记本上，每年的5月27号，都会有一段话：
菱悦你好吗？
方熏我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