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大清早就被恼人的敲门声惊醒肯定不是愉快的人生经历。
如果敲门的那个人还是很莫名其妙的人,那这不愉快更是成倍猛涨。
青阳敏言睁开眼睛,看到还在茧中沉眠的小小恶魔——隔着一层茧,只能看到朦胧的轮廓,蜷缩得像个小婴儿一样——也不禁在敲门声里发脾气似的扭动了两下。
如果真能因此而惊醒它,倒也是好事一件。这日复一日的,它都已经睡了好几个月了。
只可惜,它只扭动了那两下,便又呼呼大睡了。
唯一会被吵到的,只有他自己。
青阳敏言只好捂着额头定了定神,起身开门。
门外果然站着那位玉面含笑、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在家啊,差点儿以为没人,刚要走。”
青阳敏言提醒他:“你敲了半个小时的门。”
白晓更是笑得眉眼含春,好看得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青阳敏言却只想捂住腹部还没好利索的伤口。
雄性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表现得极其花枝招展:一,向雌性求偶;二,和情敌PK。
就像现在……
看来,不管人类进化到何种程度,有些动物性的本能还是根深蒂固。
“没事的话我就关门了。”青阳敏言冷言冷语。
白晓笑得暖融融的:“跟你借个包。”
青阳敏言:“……”
白晓:“我替朱离回来拿点儿……”想了个不那么暴露但足以说明情况的词,“换洗的衣物,忘了带包了。”
一眨眼,朱离已经搬去白晓家十多天了。
青阳敏言:“……”转身拎出个购物袋。
白晓连忙接过:“谢……”
不等他说完,青阳敏言已经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腹部伤口的抽痛有点儿明显,他终于不用再忍,一手抵着门,一手捂住伤口。上次受的伤并不算厉害,但因为之前的伤就没完全好,弄成了伤上加伤。他的恶魔又迟迟没有从茧中苏醒,已经影响到了自我修复的能力。过去了大半个月,也只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内脏和血脉还在缓慢地再生中。
他现在真的很需要静养。干脆退学,撤去高中生这层伪装,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偏偏手机还在这时候响起来。
青阳敏言只得回到卧室,抓起放在床头的手机一看,不是姜德海是谁?
那头姜德海说完出警现场的地址,也没听他出声,便有所觉察:“怎么了?”
青阳敏言低声道:“这次我就不去了。”
姜德海微微一惊。虽然青阳敏言本来就不是每一件案子都会参与,但今天听起来……有点儿虚弱?
“你不舒服?”他问。
青阳敏言本想否认,话到了嘴边,却还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但是……”姜德海犹豫了一下,随即还是改变了主意,“好吧,你好好休息。”
可他能听出青阳敏言的不对,青阳敏言当然也能听出他的不对。
“等等,”青阳敏言又阻止了他,“说吧。”
姜德海:“……这次的案子可能是‘掏肠恶魔’。”
青阳敏言双眸一冷。
2
1999年时,本市下属乡镇发生过两起骇人听闻的案件。
第一起案件发生于5月11号的晚上。当时下着小雨,19岁的小镇工厂女工乔玲下班后,骑着自行车沿着田埂回家,被人拉入稻田后杀死。凶手先是用绳索从背后将乔玲勒死,然后徒手从其下体掏出小肠,紧紧缠绕在她的脖子上。乔玲财物无损失,也没有被性侵。几名晚归的老人路过时,发现了她的尸体。
第二起案件发生于6月10号的晚上,相邻的另一个乡里,17岁的某小吃店服务员葛阿花,在上公共厕所时突遭袭击。她先是被凶手从背后用绳索勒晕,不久从剧痛中醒来,惨叫出声。店主和附近的居民及时赶到,发现葛阿花也被从下体掏出小肠,紧紧缠绕在脖子上。幸而送医及时,葛阿花捡回了一条命。同样的,葛阿花也是既无财物损失,也没有被性侵。
一时间,“掏肠恶魔”的名号不胫而走。各乡镇人心惶惶,特别是女性,工作和生活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当时都以为凶手很快会再度犯案,毕竟第一起案件和第二起案件仅仅相隔一个月,就算不会顶风作案,也不可能长久地忍耐得住。但没想到,凶手就此陷入沉寂,第三起案件迟迟没有发生……
直到22年后的今天。
骆冰出警的时候,顺带从公寓接到了青阳敏言。两人赶到事发民居时,破旧平房外已经围得里外三层。
数不清的热心群众已经把狭窄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一眼望去好几个人都在举个手机拍照的拍照,摄影的摄影。毕竟现在千元智能机横行,连乞丐都会用。
两人和维持现场的民警一起发力,内外兼修,好不容易挤进现场。
青阳敏言一眼扫去,没想到现场里不仅有重案组一班标配人马,还有一张半生不熟的面孔。
身量颇高,体格也很好的男人主动向他打了个招呼,青阳敏言的反应就是瞟了他一眼,便去观察尸体了。男人也只一笑而过。
骆冰看看姜德海,又看看那人:“这位是?”
姜德海:“金烨,我以前的搭档,现在是私人调查员。”
骆冰忙乖巧地立正:“烨哥。”
金烨笑着一拍骆冰肩膀:“小伙子挺精神的。”
姜德海说给骆冰听,也是说给青阳敏言听:“这次的案子是他报的警。”
死者是租客,这个月的房租还没交,房东一大早上门催房租才发现人已经死了。尸体仰面躺着,头东脚西,裤子被扒到膝盖,小肠从下体拉出,紧紧缠绕在脖子上。粪水和血水流了一地,又臭又腥,引得苍蝇嗡嗡地在尸体上叮来飞去。
房东吓得晕过去,也没有人发现,晕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醒来,吓得坐在地上直哭。金烨正好有个私人委托在调查,纯属路过,进来一看赶紧把房东扶出来,又报了警。房东现在坐在离现场最远的警车里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哭着,眼泪是没那么多了,但魂依旧没回来,暂时还不能询问。
青阳敏言蹲在尸体前正想找支笔,就听有人很积极地道一声:“我来!”
一只戴着手套、萝卜一样的胖手小心而灵巧地挑起缠绕在死者脖子上的小肠,现出下面更细更深的勒痕:“死亡时间在昨晚的十点到十二点。死因:机械性窒息。”
“可能是被绳索先勒死,再缠绕上小肠。也有可能只是被绳索勒昏,再缠绕小肠勒死。”
这么配合,不是法医老孟还能有谁?
青阳敏言看着那张和蔼圆胖的脸,淡淡地道:“谢谢。”
老孟笑呵呵地道:“没事没事。”
骆冰捧着记录本,较真地问:“那到底是谁先谁后?”
老孟刚要张嘴,青阳敏言的声音已经先响起:“不重要。凶手要的就是勒死死者,还有掏出小肠缠绕在死者的脖子上。”
金烨忽然上前一步:“财物应该也没有损失吧?”一面环视这巴掌大的地方一面撇撇嘴,“连这么破的屋子,还得租着住,能有什么财物?”
“至于性侵,”他的视线回到尸体上,“应该也没有吧。”
老孟忙及时补充:“没有发现精液。至于有没有被插入的痕迹,这个……”两手冲着尸体血淋淋的下体一摊,“都毁损成这样了,实在不好说。”
“那么,勒杀、掏肠绕颈,无财物损失,也很可能没有性侵,以上都符合‘掏肠恶魔’的作案要素,但是不符合的地方也是很明显的,22年前的两名受害者都是十几岁的少女,而现在这名受害者,”金烨微一抿嘴,“却是一名40岁左右的中年男性。”
他抱着胳膊,把球踢给青阳敏言:“你怎么说?”
正在努力记录的骆冰分明听到金烨的话尾微妙地扬起来,不觉抬头看看金烨,又看看青阳敏言。
他今天第一天认识金烨,和青阳敏言认识了也没多久,以一个旁观者来说,他还是挺中立的了。现在的情况说叫板未免太严重,但金烨分明是在和青阳敏言唱对手戏。
骆冰有点儿担心地看向代理组长姜德海,姜德海却一脸兴致勃勃地看着。
骆冰只得再度看回去。
这两个男人,一个本来就很高,还站得笔直,一个稍嫌清瘦,依旧蹲在尸体前。但他确实不觉得青阳敏言就因此显得更弱势。
而且,青阳敏言似乎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到金烨的关注。他连眼皮都没抬,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在一丝不苟地回答金烨:“你漏了一个相似点。22年前的两名受害者,一个是小镇女工,一个是小店服务员,都是低收入人群。这名受害者显然也符合这一点。”
金烨眉毛一挑。
但青阳敏言还没完:“你还漏了一个很重要的、不符合的地方。虽然都是被从下体掏出小肠,但确切地说,22年前的两名受害者都是被从阴道掏出小肠,而这名受害者是被从肛门掏出小肠。”
金烨笑着提醒:“那是因为前两名受害者是女性,这名受害者是男性,”一耸肩膀,“男性当然没有阴道。”
现场有人不禁发出轻笑。
青阳敏言只管说自己的:“可是女性也有肛门。22年前的两名受害者,凶手是有意地选择从她们的阴道而非肛门掏出小肠。”
金烨眉毛又是一挑。骆冰不禁目不转睛地盯着青阳敏言。
青阳敏言:“选择女性的生殖器下手,凶手很明显就是针对女性的。从他的手段来看,即使是普通人也能看得出来,凶手有严重的仇女情结。”
“就算犯案手段会发生改变,凶手也不可能改变受害者的性别。”
“这一次犯案的,和22年前连犯两案的,”青阳敏言干脆地下了论断,“不是同一个凶手。”
金烨抿唇微笑,知道他还没说完。
青阳敏言:“但是除去受害者性别不同以外,犯案手法确实高度还原。这可不是听点儿街头巷尾的议论,看点儿电视报纸的新闻,就能做得到的。”
“这一次的凶手应该是22年前两起案件的知情者。”
“无非就是三种情况:一,凶手从真正的‘掏肠恶魔’那里了解到犯案细节。二,当年的办案人员走漏了犯案细节。三,凶手和当年的受害者有联系。”
听到第二种情况的时候,所有在场人员的脸色,包括一向笑容和蔼的法医老孟,都不自觉地冷了一下。
金烨笑着望向姜德海,用眼神道:这家伙真敢说。
姜德海也回望金烨,用眼神表示:都习惯了。
3
出了现场,值此上班时间,围在平房外的热心群众竟然不减反增。
有个年轻人用自拍杆伸着手机,大声地问:“警官,到底什么情况啊,跟大家说说啊!”
他这一开头,好几个人都跟着瞎起哄,手机唰唰地对准过来。
骆冰和两个民警赶紧上前把人往后拦,叫他们不要拍了,但也没什么用,乐意拍的还是在拍。
这种事情,青阳敏言是一概不参与的,他只管自己先上车休息了。
姜德海看闹得不成样子,脸就虎起来了,大手一指前头几个年轻人:“你们都不上班的吗?”正要公事公办,就见金烨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
“亲们亲们,”金烨笑微微地道,“这里虽然是我们警方的办案现场,但也还是人家的私人住宅,你们这样拍来拍去,也是侵犯人家隐私的。”
拍得正欢的几个人愣了一愣。
“再说人家这个房子以后还得租出去,”金烨继续笑得一脸和煦,“要是因为你们胡乱拍照胡乱扩散,害得没人敢来租了,人家蒙受了实实在在的经济损失,可是有权告你们,进行索赔的。”
围观群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脸上还是不乐意,但手上默默地收起了手机。
金烨赶紧道:“谢谢啊,谢谢大家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骆冰不禁眼睛发亮地看向金烨。
姜德海更是冲金烨一笑,低声道:“还是你有办法。”
金烨揽住他臂膀,一边走一边道:“没什么,各人有各人的办事风格嘛。”
姜德海笑着笑着,不免正色:“其实我以前就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做这份工作。要不要回来帮忙?”
金烨:“啊?”
姜德海:“真的,现在重案组人手很缺。”
金烨:“骆冰不是挺好的?”
姜德海啧的一声:“那还是不够嘛。再说,带新人也是很花时间很花精力的。我现在特别需要熟手。”
轮到金烨啧的一声:“我考虑考虑?”
姜德海:“怎么了?跟你说,你私人调查员严格在我们国家来说,那都不是正规职业。你还回来堂堂正正地做警察多好!”
金烨:“可是钱多,也自由啊!”
姜德海:“咱警察现在工资也有保证啊,”想想,加一句,“自由是差了点儿,但稳定啊!”
金烨望着姜德海:“我花钱很厉害的。”
姜德海:“……”试图用兄弟深情打动金烨。
金烨只好道:“至少也得等我把手上的活儿收收尾吧?”
姜德海心满意足地笑了。
直到回到警局,房东的三魂七魄才回来一半。从头到脚,帽子、围巾、手套全都戴得好好儿的,可人还是抖得跟筛糠似的。前前后后问了好几个问题,不是一知半解,就是干脆不知道,连死者的名字都招呼不全,只知道他叫阿全。
骆冰皱着眉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把房子租给他了?租房子不得要身份证?”
房东也很为难,此刻又添后悔:“警官,你看我那小破屋子……你说我能租给什么人?”
骆冰叹一口气,还能怎么问:“那你到底知道什么?”
房东:“他好像就一个人,反正我是从来没见过他有什么亲戚朋友,跟周围邻居也不啰嗦。呃……平时干点儿零散活吧,当天就能结算工资的那种。”
骆冰:“还有呢?”
房东:“……”一脸的搜索枯肠而不得其所,不一会儿干脆哭起来,“我真是倒霉,怎么碰上这么个衰怂!这衰怂还不老实,还想找人租房,做二房东。我早该把他赶走了……”一边哭一边骂个不停,一会儿又问,“警察同志,我那房子什么时候才能解封啊?我还得租出去呢!”
骆冰回头一看姜德海,姜德海拉着个脸挥挥手。
死者这条路是行不通了,还不如按照之前青阳敏言说的三个方向试试。
4
22年前的两起案件一直没有破,而且因为只发生了两起案件,不足以并成系列案。所谓“掏肠恶魔”,只是民间、报纸上的说法。既然不是正式的系列案,便也没有成立专案组,仍是先当成两个独立案件分头调查,及时互通有无而已。
第一起案件中,受害者小镇女工乔玲死亡,调查她的社会关系没有出现嫌疑人。发现她尸体的几名晚归老人也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人物。
第二起案件中,虽然受害者小店服务员葛阿花有幸捡回一条命,但因为遇袭时公厕里没有灯,又是被从背后勒住脖子,所以一点儿也没有看到凶手。闻声第一个赶到的店主倒是说,途中看到一个小青年站在路边抽烟,看见她往公厕跑,忽然吹了个口哨。当时她着急忙慌的,也没多想。事后回想起来,觉得那小青年一直盯着她,吹的口哨好像给什么人提醒似的。如果店主所述无误,那么凶手极有可能有一个同伙。但随后赶到的其他人都说什么人都没看到。店主又不能描绘出那小青年的有效特征,最后也是没用。
所以两起案件不仅是没抓到凶手,而是连嫌疑人都没有。
那么第一种情况:凶手是从真正的“掏肠恶魔”那里了解到的犯案细节,自然也无从查起了。
第二种情况:当年的办案人员走漏了犯案细节,可能性也很低。
两起案件发生于22年前,年深日久,当年的办案人员不是已经退休了,就是快要退休了,还有一些人都已经亡故了。对他们来说,都已经是那么多年前的案子了,又不是什么大功一件,连个嫌疑人都没有,日子过得好好儿的,突然拿出来说什么?要泄露也早就泄露了,用不着等到现在。
只剩下第三种情况能查,也是最棘手的情况。
凶手可能和受害者有联系。
那就必须从受害者入手。而碰上这种事,对受害者及其亲友来说是多么大的人生惨剧,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真是想也想不到。时隔多年,还要去叨扰他们,等于把血淋淋的伤疤又揭开了。
可是案子是必须要查的。
金烨、骆冰负责乔玲。姜德海、青阳敏言负责葛阿花。
5
乔玲家依然在当年的小镇上,22年来并没有搬过。虽然她出事之后,她的父母早就想搬,但实在是没钱。
她家条件本来就很一般。父亲原来会做木匠活,早年出去打工赚过一些钱,那时大概是她家生活条件最好的时候。乔玲刚上初中,父母便又生了弟弟。可两三年后,父亲打工时出了事故,被砸得下半身瘫痪。用人单位多少赔了一点儿钱,但母亲要照顾父亲和弟弟不能出去工作,很快就坐吃山空了。乔玲的高中只上了一年不到就辍学了,进了镇上一家小工厂。
就这样,十几岁的少女,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撑起了这个家。
金烨和骆冰找到她家时,乔母正喂瘫痪在床的乔父喝药,很平静地听他们说明了来意。
乔母也没有抱怨,就是笑了笑:“我就说,都这么多年了……”
乔父更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出事的那年,阿玲才刚升了小组长,工资也涨了,”乔母低低地道,“她说等放假就带她爸到市里的大医院看病,大医院条件好,医生也厉害,也许能把她爸治好。”
“自从她爸出了事,家里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
“没想到……”
乔母始终低着头,也没哭,就是声音低得发闷:“她就是命不好,投胎投到我们家。”
“她小的时候,谁不说她又聪明又漂亮。老师们都说,她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
“如果不是投胎到我们家,就不会高中都读不完,大学都能考上。”
骆冰听得不是滋味,心底就涌出一股热血,正要开口说点儿什么,被金烨眼疾手快地一把压住手腕。就这一压,那一股热血就过去了。骆冰恢复了冷静。
空口白牙地说些安慰人的保证,也许一时能让受害者家属好过,也能让自己好过,可最后怎么样,谁也不能打包票。
金烨:“当时阿玲有没有要好的朋友,或者男孩子?”
乔母:“上学的时候,倒是有几个小姑娘跟她玩得挺好,可是她爸出事之后,就渐渐地不来了。男孩子……”摇摇头,“都知道我们家是这么个情况,哪个男孩子肯啊!就算自己肯,家里人也不答应啊!”
金烨:“那她弟弟呢?现在就只有你们两个在家?”
乔母:“她弟在外面打工,七八年了,每个月都会按时寄钱回来。现在在外面打工,只要肯吃苦,还是挣得到钱的,就是忙起来过年也回不来。”
金烨:“他已经几年不回来了?”
乔母:“嗯,两三年没回来了。”
金烨:“这么多年,就没有人来看望过你们?特别是知道当年乔玲出事细节的,或者向你们打听过出事细节的?”
乔母:“没有,真没有。只有刚出事的时候,来过好些记者,这么多年过去了,唉……早忘了我们阿玲了吧!”
这时,仍然闭着眼睛干躺在床上的乔父,悄悄从眼角滚落一滴泪水。
骆冰和金烨看了一眼。这个社会的确不缺新闻。对乔玲和她的家人来说,被毁掉的是无可替代的一生,但对公众来说,不过是浩如烟海的新闻中的一则而已。看看微博,每天的热点都在变幻。
“警官,”乔母想不通,“怎么还会有人干这种事?图什么啊?”
金烨和骆冰也回答不了。他们也很想知道。
没有亲密朋友,也没有恋人,父亲一直瘫痪在床,母亲未老先衰,唯一的弟弟出去打工多年……
谨慎起见,两人将当年发现乔玲尸体的几个晚归老人也摸排了一遍。当年就已经是老人,22年过去,早都成灰了。只有一名还活着,但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健在,十多年前就患上了老年痴呆,吃饭喝水都要人管。
乔玲这头的所有可能都断了。
姜德海、青阳敏言的调查也没有轻松到哪里去。
第二起案件的受害者葛阿花虽然幸存下来,但是这样的幸存到底是幸还是不幸?恐怕只要亲眼见过她,见过她的家庭,都没有办法一口说出答案。
葛阿花当年被凶手活生生从阴道掏出小肠,造成下体严重撕裂、子宫破损,还有近三分之二的小肠坏死。她不仅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也失去了健康生活的机会。存余的小肠根本无法正常消化吸收食物,这22年来,她都是靠流食为生。
她今年才39岁。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很多人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依然可以打扮得光鲜靓丽。乘风破浪的姐姐越来越多。
但姜德海、青阳敏言看到的是一个瘦骨嶙峋、面色青白得如同纸片一样的人:如果不是他们早知道那是葛阿花,真的看不出那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男人。
葛阿花没有瘫痪,但她的健康情况也不容许她有多少行动自由。每天由她的父母用轮椅推她出去晒一会儿太阳,剩下的时间便都要躺在床上。
出事的时候她只有17岁,还没来得及感受属于自己的花季,便过早的凋零,直接进入枯槁。
她从来没有真正享有过青春。
与此同时,和她一样大跳跃地进入枯槁的,还有她的父母。当年她出事时,她的父母也才40上下,到现在都熬得又老又瘦,不过60岁头发就全白了。
葛阿花还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姜德海看着这一家三口,感到前所未有的困难。对着死去的受害者,和对着活着的受害者,究竟哪一个更考验他,他自己也说不清。
但显然不能指望青阳敏言来开这个口。他有预感,青阳敏言只会把情况变得更困难。
看着熟睡中的葛阿花,姜德海主动道:“要不我们还是出去说吧。”
但是葛父并不领情。
“你们都看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毫不掩饰地埋怨,“都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查什么查呢?我女儿都已经这样了。再说,你们要能查出来,不是早就查出来了?”
姜德海有点儿难堪。虽说当年的案子并不是他查的,但在受害者家属的眼中,都一样是他们警察的事。他无从辩白。
还是葛母有点儿紧张地嘘了丈夫一声:“小点儿声,她好不容易才睡着。”
葛父只得把更多更激烈的埋怨通通咽下,愁苦地皱着苍老的脸:“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我只想我女儿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少受点儿罪就好。”说着就伸手来推姜德海。
姜德海找不出理由强留,青阳敏言更是扭头就走。
是葛阿花自己醒来了。
姜德海也没想到,父母那么反对,但是葛阿花自己想配合调查。只是她身体太差,反应迟钝,听他说完情况,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其实当年我就说过好几遍了,现在过了这么久,好些事我都忘了。”她说话也变得很吃力,似乎连声带都退化了,“这几年,我脑子越来越不好了。”
姜德海听得有些费力:“没关系,你记得多少说多少。有时候,事情刚发生冲击太大,会影响到你的记忆,反而时间久了,你会又记起来。”
葛阿花便点了一下头,努力回忆。
“那天晚上,店里的生意特别好,快关门了,一下子又来了三桌。”
“我之前就想上厕所,只好憋着。等最后一桌收了,都快十点了。”
“老板娘说你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赶紧上一下。”
“我不好意思,还是跑到了公厕。”
姜德海问:“公厕很远吗?”
葛阿花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不远,跑过去一两分钟吧。”
姜德海让她接着说。
“我一跑进公厕,刚想上厕所,他就从后面用胳膊一把勒住了我的脖子。”葛阿花睁大眼睛,“我赶紧喊了一句,叔叔,我是人不是鬼。”
葛母心疼地握紧她的手:“算了,不说了。”
葛阿花眼里有惊恐,但还是摇了摇头:“不,我要说。这么多年了,我没时间了。”
葛母脸上一片惨然,默默地掉了两滴泪。
葛阿花:“但是他没有松开我,还用绳子勒住了我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