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芈夏出生的那日,是夏至。
日长至之,所以母亲息夫人为她取了夏字。
她出生的那一年,楚文王长子熊艰继位,息夫人与楚文王的弟弟熊子善辅助朝政。
三年后,熊艰欲杀庶子熊惲,熊惲逃亡随国,幸得随国相助,回楚后反杀熊艰,自立为君。
芈夏记得二王兄即位的那年,不过七岁。两个孩子互相残杀是什么样的场面,她始终想像不出来。
她只记得王姐与她说过,大王兄五岁那年,总会把宫中好吃的东西藏起来给她。很多时候王姐吃不下,就给二王兄,分享的食物总是津津有味。
小时候的事情,芈夏能记起的已经不多,关于大王兄的许多事,都是在她长大后问的王姐。王姐说,二王兄许久后回来的那一日,大王兄便死了,那之后他们的母后躲在深宫整整一个月,饭也不食,每日只喝几口水。
谁也不知道大王兄是怎么死的,但大家都知道隔了一日后,二王兄便即位了。那之后,朝野上下势力最大的,就是他们的叔叔,令尹熊子善。
这熊子善,虽说是芈夏自己的叔叔,但她从小就看他不顺眼,芈夏总觉得他整天一副色眯眯的眼神盯着自己母后看,也不知肚子里打的什么坏心思。
毕竟,她的母后息夫人是这楚国众所周知的美人。
直到有一日,熊子善大张旗鼓地在她母亲的宫室旁,建起了一座乐楼,当时芈夏就惊了。
她慌张地跑去了东宫找熊惲,还未进内就大喊着:““王兄!王兄!”不好了!不好了!那个色令尹说要在母后的宫室旁建乐楼!”
熊惲喝着水,差些没噎住,宫中里里内内都还守着涓人。
熊惲只能随意找了个借口支走了涓人,紧张地牵着芈夏的手,压低了声音说话:“嘘!你小点儿声。待会儿让令尹听见了,又该找你麻烦了。”
芈夏借势吐了口气:“呸!本公主才不怕那个色令尹!”她望了眼熊惲,又颦颦眉,十分生气:“王兄!不能让那色胚建乐楼啊!要是那乐楼建成了,那他不得天天跑宫里来?到时候母后可就遭殃了!”
熊惲低头,眉眼凝重。其实,这位年轻的君主何尝不知眼下的局面,自他父亲去世,母亲与他均是如履薄冰,忍辱负重。
“王兄怎么会不知道,但如今朝中的军政大权都落在令尹手中,朝臣都是见风使舵,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眼色行事……”
芈夏牙一咬,鼓气道:“不行!我就不信没人治得了这色胚,大不了今日本公主就替天行道了!”她说完拂袖而去,刚一转身,就碰见入内觐见的斗廉。
“斗叔!”
斗廉是楚宫射师,芈夏就曾随他学习过射术,这楚宫中她唯一仰仗的也就是她的斗叔。
“二公主也在啊……”斗廉向芈夏行礼道:“见过二公主。”
“斗叔你来得正好,我正想着要去找您和我一起替天行道。”
斗廉听着一脸迷惑:“替天行道?”
熊惲不住叹气,他知道她这王妹性格直率,一心只为母后好,可以这要对付一个能只手遮天的权臣,哪里是话说得那么容易的事情。
他厉声道:“不许胡闹!你先下去。王兄自有办法,你不用管此事。”
芈夏被半推半就被赶出了东宫,心中不忿,憋着一肚子气,还是想要去教训一下熊子善,眼睛骨碌转了一圈,心生一计,随即嘴角上扬。
“今日我不报仇,都对不起我这宗室姓氏!”
她先是跑到了乐楼处,打听熊子善明日会来监工的时辰,然后又吩咐小涓人从药阁取了泻药,准备了糕点,将药掺在了糕点上,到点了就直接给他端过去。
隔日,乐楼旁一帮工匠正忙着赶工,涓人向熊子善通传。
“令尹大人,二公主求见。”
熊子善眉头一皱,不知今日吹的什么风,这丫头竟主动送上门。他其实也不屑和她交道,但人家好歹也是二公主,不见礼节上也说不过去,便允了。
只见芈夏端着一盘糕点,笑眯眯来到他面前。
“臣,见过二公主。”
“免礼!免礼!”
芈夏瞧了一眼建了乐楼的工地,又把视线落在熊子善身上,张嘴就先奉承:“本公主听说令尹大人特意为母后建了一座乐楼,以解平日忧思,此举实属难得。”
熊子善心里暗忖,这二公主平日里对着自己也不是这张嘴脸,如今这般恭维,倒是罕见,也不知她肚中装的什么心思,便继续听她说下去。
“本公主见令尹大人忙前忙后的,也没怎么吃东西,便做了几块小糕点,替母后慰劳大人。尝尝?”
她将手里的桂花糕递了出去,熊子善看了看她,眼神在糕点上来回巡峻,似乎想要看出些什么端倪。
芈夏也机灵,直接将最边上的那块放进口里,有滋有味地嚼着:“这可好吃了!本公主好不容易向母后学的,令尹大人怎么了?不是不给本公主面子吧?”
熊子善其实也知道这其中有古怪,还是不打算吃,只能勉为其难接过,笑笑道:“臣,谢过公主。”
芈夏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催促道:“怎么?快吃吧!”
她盯着他,直到熊子善吞一块下去了,才满心欢喜地离开,还不忘挥挥手道:“好吃的话,本公主下次再做。”
第二天,熊子善就请病没进宫。
然而,等他再次进宫后,王姐要嫁到郑国的消息,几乎在一天内传遍了整个宫城。
宫里的涓人都说,那是令尹向楚君提议,说是要结两国的姻亲之谊。这消息传到芈夏耳中,她心中咯噔了一下,立刻跑去西宫找芈兮。
“王姐!”
“小夏来了。”芈兮是芈夏的王姐,寡言端庄,颇有长女之风。她见芈夏一脸愁容,绽开笑容问候道:“怎么这副面容?”
“王姐不要出嫁,王姐不是说要一直陪着小夏吗?”芈夏嘟囔道。
却见芈兮浅浅抿唇,露出了笑窝:“联姻可保两国之安,是好事。况且王姐也不是一去不回,等安定下来,王姐就可以回来省亲的。”
芈夏抓着芈兮的衣袖不放,垂眸:“我不要。”
芈兮正欲安慰她时,息夫人蹚门而入,脸孔严肃,语气带着训斥:“夏儿不许任性!”
芈夏眼中尽是水雾,娇纵道:“母后!为何我们都要听那个色令尹的话?王姐不能嫁过去!那郑国的国君都已经娶了两位夫人了,王姐这过去不是给被人当小妾吗?”
息夫人一听,心中一刺,提高了声调:“你住口!”
“母后……”芈兮起身,知道息夫人生怒,想要调停,却未料息夫人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息夫人径自走到芈夏身前,责问她:“是不是你给令尹下的泻药?”
芈夏心中一虚,也不怕承认:“母后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事了?我不过是下手重了一些而已……而且那个色令尹,就该受罪!”
息夫人手一扬,巴掌几乎就要拍在芈夏脸上,看见她倔强不认错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的自己,那手却倏而颤抖,凝在了空中,渐渐垂落。那面容中带着的阴霾,集结在眼中,瞬间化成泪水,忍在眼眶之内。
此时,熊惲也刚好到了西宫,闻见二人的对话,看着眼前的局面,沉声对芈夏道:“王兄不是让你不管这事吗?令尹本来……”话说了一半,芈兮即刻扯住了熊惲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说下去。
可是熊惲心意已决,抽开了手袖:““今日这事必须让她知道,她不可再胡闹下去了。”转脸正色道:“熊子善本来是要把你嫁去郑国,是阿兮向母后主动揽下的。”
芈夏愕然抬头,凝望着熊惲,又转头去看着芈兮,一时凝噎,心中犹如千刀万剐,久久说不出话。
芈兮走过去,握着芈夏的手安慰她道:“没事,小夏还小。我今年都十三了,是该嫁了。”
她一边说,一边微笑,那笑中明媚如阳。
这是芈夏见她王姐,最后的笑容。
……
芈夏永远记得,她的王姐出嫁郑国的那日,嫁衣如火,稚嫩的脸中透露着比自己成熟的眼神。
也就在王姐嫁去郑国一年后的秋天,熊子善毅然带兵伐郑,虽无功而还,但王姐却在伐郑后,病故了。
但谁也不知道,芈兮的死是郑国认为她里通母国,泄漏郑国军防消息,才将她秘密处死的。而所谓病故,不过就是对外的说法。
楚国伐郑未果,却也没有让熊子善受到打击,反而使他更得寸进尺,直接搬到内宫居住。
因为这事,射师斗廉上书痛斥熊子善不是,反遭囚禁。那几年,王宫里外,似乎谁也奈何不了这位令尹。
而一切的隐忍,其实都是为了日后的复仇谋划。
熊惲与息夫人苦心忍辱多年,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终于在八年后,联合若敖一族砍杀熊子善。
那年,芈夏十一岁,终是盼来了王宫的安和,可惜她的王姐已不在她身边了。
终究是她害了她的王姐。
2
几年后。
马车队自喧闹的集市街道穿行而过,从楚锅郢都北街直直驶入王宫。
车队最前的厢内载的是一位年轻的江国来使,一身正装,气质英飒。驾马的近侍驱车停在了楚王宫东门,男子揣好袖中的聘书,落马车,抬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宫城。
得近侍提醒,他正了正衣襟才往宫门走去。身后随行的其他仆人遵照近侍的吩咐,将一箱箱聘礼搬下马车,在宫门守卫检查过后,受涓人引路,陆续抬进宫城。
大殿内,熊惲与息夫人早已恭候。
来使与近侍入殿,微笑作揖:“江国使者苏从,见过楚君,见过息夫人。”
熊惲和息夫人可能没想过江国会派一位年轻的来使,两人神情都有些许惊讶。
只见少年待仆者置放好聘礼后,便向熊惲奉上文书。
“江国为与楚国结联姻之好,托来使将聘礼半数奉上,其余仍在路中,明日可抵,望楚国笑纳。”
熊惲笑了笑,回道:“江国国君费心,聘礼既如期而至,这大婚之期也当依吉时行之,时辰需遵照卜尹问庙,两日后方有,还请苏使者稍候。本王已为使团安排了下榻的客馆,请随客馆侍人而去。”
苏从一再行礼,答谢:“谢过楚君。”
及后,宫内的侍人领着使团出宫,不消半个时辰便抵达东城西街的客馆。
雁北客馆宽敞雅致,是楚国接待使臣专用的地方。由于位处靠近集市,临近的街道与巷子都异常繁华热闹。
宫中的侍人带来使参观了客馆一圈后,简单交代后便退下回宫。
那名自称苏从的少年在侍人离开后,也吩咐其余的仆人先行退下。
然后转脸望向近侍道:“走,苏从,换衣服。”原来方才入宫觐见的不是苏从,正正是此次联姻的主角之一——江国公子江贞。
真正的苏从眉心一皱,问:“公子要去哪?”
江贞嘴角一扬,剑眉星目,笑道:“难得入楚,当然是要去会一会这楚国的公主咯!”
苏从大惊,马上阻止道:“万万不可啊!公子借使臣的身份入了楚宫,苏从还是可以瞒过国君的,但这要是提前见了楚国公主,是会坏了礼数的。”
江贞虽生于王家,却生性落拓不羁:“都是要过门的人了,本公子还不能过目过目这未来的妻子?”
“可是……”苏从顾虑深沉:“江国与楚国的这桩联姻,国君异常重视,毕竟这事关江国国境之安,若有任何差池,后果会不堪设想。”
江贞凝神道:“这本公子自然知道,父君身体不适已有一段时间,他谋划此次联姻就是希望楚国可保江国之安,至少在我继位时不会有诸侯敢乘机攻伐。但你别忘了,当年郑国的事情,都是有前车之鉴的……”
江贞附在苏从耳边低声道:“虽说这门联姻是我江国主动攀的亲,但这楚国答应得也未免过于爽快,不无可疑,防在人之心不可无。”
“所以,公子有计划?”
却见江贞戏谑一笑,云淡风轻道:“并没有,见了再说。”
苏从一脸无奈,眉间浅浅蹙了起来:“可是公子,这楚国公主府也不是说进就能进的吧?”
江贞眉一挑,灵机一动,拍了拍苏从肩膀:“对啊!你提醒我了。咱们确实可以去公主府门前看看。”
苏从本意是要劝住江贞的,却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反倒给了他头绪,心中懊悔不已,可惜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是怎么也收不回来了。
只见江贞的身影早已蹚门而出,离开了雁北客馆。
“诶!公子你等等……”而苏从只能狼狈追在他身后。
3
东城市集一角。
一名女子被几个壮汉拦住了去路,女子煞步驻行,抬眼一看觉得来者不善,方要绕开走时,也即刻被堵上。
女子颤巍巍道:“你们……想做什么?”
只见壮汉们岿然不动,也不吭一声,直到身后的男子一声令下,彪形大汉忽然左右分开,缓缓退下。迎着女子而来的是一位贵家公子,羽扇纶巾,身旁还有一随从。
女子一惊,认出了眼前人,语音颤抖:“王……王公子?”
男子呼啸一笑,直接走到女子身前,无视问题,微微俯身道:“这位姑娘好生俊俏,本公子喜欢。”只见他猛地一拍扇,厉声道:“给本公子带回府!”
一声浩令,大汉左右夹住女子,不费吹灰之力,箝住了女子纤弱的胳膊。
光天化日,强抢良家妇女!
四周,人群渐驻足围观,形成一圆弧,然而谁也没敢阻止这一出闹剧。毕竟整个郢都,有谁不知,王家公子王景岳,花天酒地,吃喝嫖赌,无一不欢。他就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放开我!”女子奋力挣扎。
王景岳回首,露出一抹鬼魅的笑。他半徐不慢,伸出颀长的手指,刚要掂起女子下颔,手臂直接被拍下。
他侧脸一看,拦住自己的是一位容貌清素的女子,一袭白绸翩然,秀靥晏笑道:“公子若喜欢这姑娘,大可明媒正娶,这强抢回府,怕是不妥吧?”
王景岳的眼睛瞬间亮了,比起自己要抢回府的女子,眼前这姑娘更是国色天香。一瞬,他反手握住白衣女子,讥笑道:“看来这位姑娘也是想跟本公子回府吧?”
却见白衣女子不紧不慢,淡定说:“也并非不可……”
话说一半,笑容消去,温润的目中利光一聚,接着道:“若你能将本公主带回去,尽管带!”
“公主……?”王景岳先是一怔,继而松开了手,瞄了一眼她腰间的玉佩,最后哆嗦地退了几步:“小的……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公主恕罪!”
“还不给本公主滚!“
“是是是,小的这就滚。”他抖着手,扇子都拿不稳了,说着同时叫唤身边的仆人,一溜烟地离开。
这一幕,在人群中的两名男子眼中,凜凜宕开一笔。
4
芈夏嫁去江国那日,带着王姐送她的簪子。
送亲队伍沿着蜿蜒绵长的宫道缓缓而出,经过两侧气势恢宏的灰墙高瓦。
本来他的王兄是想尽办法要为她退去这桩婚约,毕竟堂堂楚国二公主,嫁的不是一国之君,名声上也说不过去。
虽然这江国的嫡王子是迟早要继承王位的,但江国毕竟是小国,若非文王与上任江国国君有情谊,楚国也无需顾虑什么,可直接拒婚。
但熊惲却想不到芈夏知道江国前来提亲,二话不说,直接就答应了。自从芈兮去世后,芈夏的生性也截然改变,她不再任性如前,反而变得冷静自持。
远嫁异国,要说不舍倒是有许多,但芈夏心中最放不下的,还是她的两个小侄子。这些年来,她一直伴着他成长,偶尔总是想,若那年她的王姐没有死,孩子或许也该有这么大了。
江国迎娶楚国公主那一日,声势浩大。即便黄昏之时,全国上下的老百姓几乎都涌到街上去看热闹。
大伙儿都说,这息夫人容颜绝美,二公主必定也继承她优良的血统,是个沉鱼落雁的美人。
马车外的人群纷闹,只有车内的女子知道,从来,最肖像母亲的就不是她,而是她的王姐。
两国联姻,从来并不得已,芈夏确实自己做的选择,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不该拥有这么奢侈的选择。
大婚过后,芈夏觉得江贞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避开自己,先是见面说的都是寒暄话,再而是他每日都在书阁通宵看典籍,不曾来过自己的宫室。这夫妻之名,就仅有表面。
所谓政治联姻,本就只有利益,难有真情,所以芈夏觉得,这样也好。
这般的日子大概过去了三年,而江贞即位国君也有两年的时日。
有一日,芈夏不经通报,直接到了书阁去找江贞,害得守阁的涓人措手不及。
“夫人,国君交代过,夫人不可接近书阁。”
她其实也无他意,就是想觉得江贞对自己不闻不问的地步,倒像是在提防着什么一般,她觉着怎么也要问个清楚。
芈夏无视涓人的阻拦,暗忖:说到底她也是这江国国君的夫人,这宫城内还有她不能去的地方?
此刻,江贞在书阁内也听见了阁外的喧闹,便搁下笔,走了出去,见是芈夏来了,就吩咐涓人道:“行了,你下去吧。”
芈夏没有行礼,直接凑近江贞面前:“若你不欢喜我,再娶她国女子便好,这般待我如无物,是为何?”
江贞抬眸,抿嘴笑言:“没有,夫人想多了,本公挺欢喜你的。”
芈夏见他直勾勾看着自己,言语间也不像是开玩笑,脸色绯红,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可是……你……”她欲言又止,思虑半晌后终究是把要说的话给吞回去。
江贞意识到什么,饶有深意又一笑,刻意调侃道:“难道是……夫人寂寞了?”
芈夏瞬间脸涨得通红,径自回身欲要离去,却被江贞的手牢牢拉住。
“你……放开我。”
“你要本公放,本公就放的话,那本公岂非很没面子?”
江贞看了一眼芈夏的发髻,问道:“本公送你的簪子呢?为何没戴?”
“忘了。”芈夏简洁道。
“本公的簪子能忘,这支倒是一直戴着。”他伸手想要触摸她头上的发簪,手即刻被拦下。
“别碰!”芈夏冲口而出,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重,只能立刻道歉:“对不起,这是我王姐送我的,它对我来说很重要。”
“王姐?”江贞若有所思,转念道:“你来,是想问本公为何迎娶你后,一直避开你,对吧?”
芈夏下意识点点头,听江贞继续说。
“本公本来也想找机会跟夫人说,既然夫人今日来了。那本公就直接讲吧……其实无他,若你不曾忘记,应该知道,九年前的楚郑联姻。”
芈夏怔怔望着他,不知为何江贞会忽然提起前尘往事,但他的话犹如利刃揭开了自己沉寂多年的伤疤。
“楚国军力雄厚,想要吞并周边小国有的是办法,为何独独愿意与郑国联姻?那年,你王姐前脚嫁去郑国,你母国后脚就伐郑,这其中因由甚是诡谲。虽然,这门姻亲是江国主动结的,但夫人要知道,江国虽小,本公却也并不想重蹈郑国覆辙。所以,这些年来,就只能委屈夫人了。”
“什么意思……?”刚开始,芈夏还不愿相信,但实际是,江贞接下来的解释让芈夏瞬间崩溃。
“听说,这郑国国君当年怀疑是你王姐将国内军情泄漏出去,下令杀了她。”
她脑海闪过许多画面,神情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变得渐渐晦暗。一刹那,泪水不再受控,汹涌缺堤。
5
斜阳西下,暮霭昏沉。
芈夏站在宫室外,握着手中的簪子,凭阑远望,眼角仍残存泪痕,却未意识到手心被簪尖划破了,鲜血正汩汩流出。
“夫人,您的手!”她的贴身侍女见血滴落,忽然慌乱:“杜鹃去药房给您取药,您稍等……“说完马上牵起衣裙跑走了。
正好路上碰见苏从,他见杜鹃慌慌张张的,不禁问了因由,立刻加快脚步去了芈夏的宫室,手中握着的绢布书信愈渐发紧。
“苏从,见过夫人。”
他躬身许久,未闻芈夏回应,眼眸微抬,见她失了神,只能微微探着脖子道:“夫人,苏从是奉国君之命,来送楚王的书信。”
芈夏一听是兄长的书信,才回过神,刚要摊开手接住,才意识到自己的掌心满是鲜血。
“苏从拿着,夫人看。”他摊开,同时别过脸去。
绢布上洋洋数十字,正是熊惲的笔迹。
吾妹。一别三年,是否安好?母后近日风寒入肺,食欲寡淡,梦呓中一直念叨汝名。子商臣与职亦甚挂念。今月二十乃王姐死忌,王兄已捎信予江君,若无他事可归国祭奠。盼见。兄。惲字。
芈夏看完信后,眼眶又一红。
杜鹃带着宫医刚好来到,替芈夏止了血。伤口包扎后,苏从将绢信交到她手中,芈夏垂着脸,单薄的语气问了句:“这信,公是否也过目了?”
苏从一顿,黯然答道:“公只会过目夫人寄出的信件。”
芈夏迷离恍惚,须臾笑了笑。他防着她,确实是有道理的。
“也对,公日理万机,只看本夫人送出去的信,确实会更省时。”
苏从昂首,为江贞解释:“夫人莫怪公,公已经许久不曾过目夫人的家书了。”
“我没有怪他,我只是怪自己。”
苏从忽而默然,不知芈夏话中何意。
芈夏晓得,从小,她可以说是在王兄、母后与王姐的溺爱中长大,怪只能怪自己以前年少不更事。事关国运,她的夫君怀疑自己也是应该的。
眼观天下世道纷乱,为权为利,只要有价值,任何人都能成为一枚棋子,即便是最亲近的人,入了这宫中,便是不可尽信的。
芈夏挪步回宫,苏从实在不希望她误会江贞,只能高声喊道:“公之所以久久躲避夫人,是因为他知道自己错怪夫人了,不知该如何向夫人解释……”
芈夏顿然停了步伐,手握着的绢布一松,想起昨日的事,又静静地走回去了。
……
“所以这三年来,你一直都在怀疑我?”
“对不起……我……”江贞一时不知从何解释起。
芈夏神情淡漠,看着江贞幽幽道:“这门亲事是我自己答应的,与他人无关,所以你无需防着我。”
没错,她要嫁谁都无所谓,即便与她王姐一般嫁作小妾也无所谓。
芈夏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打她王姐死后,她就不配得到幸福。
当然,她也懂得,生在王家的女子,本来就身不由己,至于拥有能获得幸福的自主权利,那都是天荒夜谭。
……
一周后,芈夏回了母国祭奠她的王姐。
她心心念念的两位侄儿,也已长高不少,尤其是小侄儿,与她王姐一样,眼神肖像她母后。
此后二十多年,楚江两国一直互有来往,不曾起过战事。
江贞疼惜芈夏,便常让她回母国去。
有一次芈夏在楚宫一住就是两三个月,江贞只能睹物思人,最后仍是按耐不住,偷偷出宫,却不巧被芈夏知道了。
后来江贞才知道,那是苏从告的状。
有一夜,芈夏躺在床上,握着江贞的手,侧脸看着他……
“谢谢你。”
江贞有些愕然,问她:“怎么突然说这话了?”
“我总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我出生那年,父王便去世了,想来就像是我害母亲与大王兄孤儿寡母;十一岁那年,因为我的不更事,害最疼我的王姐被迫远嫁,最后还客死异国。你说,我怎么会配遇见你这么好的夫君?”
江贞反握住她的手,温柔道:“怎么能说是害?你为何不想?这便是你的父君与王姐在天佑你,他们不会希望你自责的。”
她寡淡一笑,语气苍白:“你就不怕,终有一天,我也会害了你?”
江贞笑了笑,反道:“我怕啊,可我已经怕过了,不是吗?当时,我防你如防贼,实在是我这一生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想来,其实从我见你第一眼开始,我就该知道,你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你知道吗?你对我越好,我就越有愧疚……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若王姐当初嫁的是你,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了?”
江贞拍了拍芈夏的头,哄着她:“没有如果,睡吧!”
他就这般看着她睡去,那张素白的脸深深印在他的眼中。
从她原谅他的那一刻起,他便已决定这辈子要守着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
是的,即便……覆了这天下。
6
后来,芈夏为江贞生了一个孩子,渐渐地也少了时间回楚国。直到她小侄孙出生的那日,是冬至,她风尘仆仆地回了母国。
熊职抱着刚出生的孩子给芈夏,她望着他红扑扑的脸,笑中有泪:“这孩子与芈兮王姐的生辰是同一日。”
“是的,所以王奶奶给他取了小名,叫念兮。”
念兮三岁那年,是他王爷爷五十三岁的寿宴,宫中忙乎了近半月。
宴会那日,权臣世族纷叠而至,大殿歌舞昇平。念兮坐在最疼他的姑母身旁,吃着自己最喜爱的鲈鱼羹。
酒酣耳热间,念兮的衣衫撒了羹汤,芈夏便亲自带着他去更换。
没想到这一去,楚国的朝局便在一夜间变了天。
念兮只记得,他在换衣服的时候,外头突然喧嚷,偶尔还闪过剑刃交接的哐当声,他听见环列之尹正向其他宫卫下达紧急命令。
“搜,必须将二王孙给找出来!”
他的姑母一听,便觉不妥,很快地便将他抱在怀中,直接跃出窗户。
芈夏想沿着宫卫较少的廊道,蹑着手脚朝宫门方向走去,可惜一个拐角,直接碰见了宫中的护卫。
那名宫卫看了一眼芈夏和念兮,马上道:“夫人莫惊,属下是公派来的,请跟我走。”
芈夏心一落,立刻跟紧宫卫。只见他将二人带到灰墙下,轻功极好,直接抱起他们越过宫墙。
念兮在芈夏的怀中第一次飞得如此高,在空中,他远远望见大殿外密密麻麻围着许多护卫,却仍不知发生了何事。
他问:“姑母,我们要去哪里?”
芈夏紧紧将他埋在自己胸前,隐忍道:“姑母带你去江国,吃更好吃的鱼羹,好不好?”
那一刻,念兮不知为何,心中沉沉的,忽然好像也没有那么渴望吃鱼羹,但他还是下意识回答……
“好。”
宫卫为何要找自己,姑母为何连夜带自己出宫,一切都没有真正的答案。
念兮只知道,那天之后,他便再也见不着自己的父母。
7
夜里,江贞心中一直揣揣不安,直到芈夏突然回宫。
她紧紧牵着一个孩子,看见江贞后,眼泪就不止地往下流。江贞似乎也意识到什么,一下揽过她,用力地抱着她。
“都是我的错……我若不说王兄要另立储君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后来江贞才知道,那夜的楚宫,大王子熊商臣逼楚王退位,原因便是知道了楚王要立熊职为储君。
江贞凝神,望着念兮:“这孩子……?”
“他是阿职的孩子。”
江贞记得熊职,芈夏经常与自己提起他,说她这位侄子仁厚,文武双全,将来定是一位好君主。他也常听说,熊职的儿子肖像他的父亲,喜剑。
“没事。以后这孩子便是我江贞的王孙了。”
“不行,我识得商臣的脾性,若他知道这孩子没死,江国一定会受牵连的。可是阿职他就这么一个孩子,我……”
“你不是安全回来了吗?不会有问题的。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江贞安慰芈夏道。
8
苏从自江贞大婚三年后,便向江贞请辞去各国游学。
楚国伐江的那日,苏从得知江国有难,毅然劝说晋国出兵援助。江国安恙之际,苏从回了宫城。
这一别二十多年,再见故人已是风霜满脸。
那日江贞与苏从叙旧,饮了许多酒,谈起了许多旧事。
“这么多年在外,可有想我?”
“还好吧,就是挺想念江国的鲈鱼羹。”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留下。”
江贞不禁一笑:“那可不行。”
“为何?”
“你当初执意去游学,我劝的口舌都干了,也说不过你。如今你要回来,我这江国的大门可不是你能随便来去自如的。”
“抱歉……”
“哈哈,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我说的话你都当真。我啊,只是觉得我这里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而且这次过后,楚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又何必来自毁前程呢?”
“公……”
“你既然还能叫我一声公,那我们就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能相互信任对吧?”
苏从望着江贞,重重颔首。
“楚国一定会再来的,到时候我想将城儿和念兮托付给你。如果可以,也请你带走阿夏。”
“这不行,我不能答应你。”
“你回来,一定不是偶然。这件事,我也曾谋算过,你是最干净的。我知道这样会连累你,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江国的军力你也是清楚的,虽然这次有晋国帮助,但下一次呢?江国由我一个人来守,便足够了。”
苏从那深锁的愁眉犹如利刃寒风斧刻的痕迹,殿外芈夏躲在廊柱后听见了一切,心中也有自己的决断,默然离开。
9
一年后,一如江贞所言,楚国再次来伐。穆王亲自领兵攻破宫城,琼楼玉宇毁于一旦。
楚军收到消息说江贞带着族人连夜出逃,斗越椒领命截杀,在密林中围剿一众王室成员。江贞与芈夏两人,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被逼退至悬崖尽处。
斗越椒仗剑扬言:“江夫人,楚君有令,把那孩子交出来,不然就休怪我这刀下无情了!”
“斗越椒,你休想!”
江贞握着芈夏的手,嘴角带笑,眼神幽幽。
芈夏视死如归,回身看着两名孩子,眼中带泪:“孩子们,对不住了,我们来世再见。”
留下最后一句,四人纵身跃下了崖底。
……
百里之外,苏从牵着念兮,抱着昏睡的城儿,遥望江国。
念兮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苏从想了想,如今故国已亡,天地之大似乎皆可容身。然而,最安全的地方会在那里?
念兮见苏从不回答,忽然问:“念兮可以回去见阿爹和阿娘吗?”
苏从一怔,凝眸,蹲下摸了摸念兮的头:“你想见阿爹和阿娘吗?”
“想见。”
“……好,苏叔带你回去。”
他遥望江国,思虑深沉,想起芈夏最后对孩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