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烟，我还不够爱你么？”
床下的男人衣衫凌乱，垂头注视地面，用低沉声音发问。
作为一脚把他踹下床的当事人，我非常内疚，却无法安慰，后悔卧室没有铺地毯，害得蓝先生现在受冷受痛。
他见我不说话，苦笑一声，起身朝外走。
我光脚下床，拿起桌边的外套追去：“外面风大，你穿好衣服……”话没说完，他转过身来的眼神像要吃人。
我悻悻地后退半步，双手呈上外套，余光瞥见他换鞋、开门。
“蓝德伦。”
我抬起头，看向萧索的背影，开口说：“我们分手吧。”
“砰”的一下，门紧闭，他走了。
时钟滴答答，悄悄记录着告别：
十一月寒夜，满怀深情的男人被薄情女人赶出家门，结束为期八十九天的恋情。
薄情女人蹲在阳台窗前，偷瞄楼下远去的恋人，哭得涕泗横流——
我吸了下鼻涕，在心里为这份短暂爱情写完讣告，伸手抱起旁边花盆，任由眼泪打落细小的柔叶。
1
若时间可以倒流，六月一日上午，我绝不出门。
那天，艳阳高照，街上的热风能把人吹化。为了节省三十元配送费，我骑着小电驴去给一家餐厅送开业礼物，半路差点中暑。
我和小伙伴曼曼共同经营一间手工店，勉强维持生计。忽然有一天，店里来了位气质美女，她看完木架上的串珠工艺品后，拿出一张迎客松照片，询问我们能否制作，钱不是问题。
如此豪爽大方的顾客，我们怎会放过！我琢磨串珠工序，曼曼负责准备材料，经过数日忙碌，终于在期限前完工。
顾客对成品很满意，对透明的包装盒更满意。她把一张贺卡塞进盒中，留下地址，嘱托我们在六一上午送达，还建议不要去太早。
事情有些奇怪，当时没在意。直到迈入“BLUE”茶餐厅，经历一场闹剧，我追悔莫及。
“你刚才什么意思？我帮哥哥剪彩有错吗？话说你六十岁的老公怎么没来啊？”
年轻女孩三连问，表情充满嘲笑。对面的卷发女孩也不示弱，怒哄哄扑上去，旁边众人急忙劝架，场面极其壮观。
我震惊地站在门口，两手紧捧大盒，生怕自己一激动手滑，迎客松就不保了。一位服务生看到了我，匆忙过来：“对不起，我们现在不方便营业。”她不觉看向热闹处。
我以最快的语速说：“这是一位顾客送的开业礼物，贺卡在里面，麻烦你帮忙签收，有问题随时联系……”
“哎呀呀！那是什么！瞧着挺独特啊！”
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男人大喊，他成功引起所有人注意，也成功将焦点转移到了迎客松。
服务生歉疚看我一眼，收回手退得老远。男人大步走来，眨眼问：“美女，你是来捧场的？”
我尴尬摇头，良心发现的服务生帮忙说明。男人接过盒子，挑眉笑：“我知道了。美女，你可以走啦。”
犹如得到大赦，我顾不得拿签名单，转身便溜。在我拉开大门的一刻，身后传来三连问女孩的尖叫：“啊——老女人！我要杀了你！”
紧接着，剧烈而清脆的响声传入耳朵。我听出珠子落地音，心里一咯噔，回头看，果然！老娘辛苦编串的艺术品被砸了！
又是一种壮观，碧绿的钻珠与褐色杨梅珠一起欢快蹦跳，高高低低，大珠小珠落地盘……
卷发女孩捡起贺卡，脸部笑容慢慢消失，一手捏碎卡片，气汹汹走向我：“她在哪儿！在哪儿！”
如果面前有个大镜子，那么镜中一定有个瑟瑟发抖的家伙——不怪我朱某人嘴笨胆小，实在是对方气场太强大了！
很想从头至尾讲一遍，请问我做错了什么？赚点钱容易么！至于么！
“事情是这样的……”我鼓足勇气开口。
就在这时，玻璃门被人推开，阳光裹着淡淡香气出现，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安静向门口注目。
水蓝衬衫白色裤，风度翩翩，面容英俊，全身散发高贵——这是我对蓝德伦的第一印象。
实话讲，我沉醉了。
他面露微笑：“我没错过好戏吧？”
花哨男人哈哈大笑，过来时差点被珠子滑倒，耸耸肩说：“很遗憾，你已经错过两场了。”
众人笑起来，气氛缓解，针锋相对的女孩们变得和平。我正悄悄地走，他说话了：“抱歉，请问这个能修复吗？摔坏太可惜了。”
三连问女孩声音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的！谁想到质量这么烂，轻轻一摔就散架！都怪老女人！明知道我有密集症，还挑日子送来……”
大姐，什么贵重物经得起您轻轻摔？说得容易，摔成那样还能修么！我暗自腹诽，侧目间，蓝白色身影落入眼底。
蓝德伦把迎客松连盒递上：“拜托了。”
他的嗓音清朗，搭配帅气五官，真让人无法拒绝。比起钱财，我更愿意承认是被美色打动。
“可以。请先签收，这是顾客的要求。”
我一边说一边捡掉地的单据，怎料站起时突然踩住珠子，脚底打滑朝后歪倒。“妈呀！”我惊呼，两手乱舞，晕眩中被一道力量挽腰，温暖气息萦绕。
迎客松再度摔落，珠粒哒哒乱跳。我在众人围绕中睁眼，发现自己趴在他怀里，他躺在地面。
我们四目相对，鼻息亲近，完成第一次身体接触。
那一刻，我非常懊恼。为什么早晨不洗头，为什么没化妆，今天为什么要出门！当额头的汗珠滴落他脸上，我更懊恼了。
没看错的话，他笑了。
我彻底沦陷。
缘分顺畅流淌，迎客松化为见证。几番业务往来，我们在相处中迸发火花。八月二十日，蓝德伦告白，我娇羞答应，开启恋爱篇章。
后来，经过他讲述，我知晓闹剧的起因，也理清了人物关系。
三连问女孩蒋非彤是花哨男人蒋非凡的妹妹，她和前嫂子——卷发女孩马小倩一直水火不容，马小倩甩了蒋非凡看上蓝德伦，被拒绝后迅速和即将过大寿的老富翁结婚。而骆夏，精心备礼的大美女，和蒋蓝三人共度年少，是他们的干姐姐。
蓝德伦和蒋非凡合办茶餐厅，开业日呼朋唤友，本想热闹庆祝，却被不速之客马小倩搅乱。恰巧蓝德伦有事缺席，蒋非彤无人能管，剪彩时差点用剪刀戳破马小倩的脸，两人更是在大家碰杯庆祝时吵骂不休……
那张贺卡的内容，只有骆夏和马小倩知道。
而我，意外闯入者，自此成为这团复杂关系里的一员。幸好，今夜的我，亲手斩断与蓝德伦的乱麻，利落退场。
但眼泪为何还在流。
曼曼说，世上有三件东西躲不了：缘分、报应、狗屎运。我明天一定要告诉她，躲不了的东西，可以毁坏、抛弃。
花盆里土壤湿润，枝叶青翠，静待春天来临。回想两月前，我斥巨资网购了一包珍贵花种，拉着蓝德伦挑土选盆，一起栽下种子。我们两人各自一盆，打赌谁的先盛开。他问是什么花，我笑讲是大大的惊喜。
——蓝色玫瑰，听说极难种养，我偏要试试看。
现在好了，花未开，爱已结束。我抹了抹脸，开窗将花盆放入护栏，喃喃道：“花花啊，遇到我算你倒霉，温室不长久，你还是在这萧瑟寒天中自生自灭吧。”
2
“你是不是傻？”
如烟小店里，曼曼对我昨夜行为展开教育：“蓝帅哥三十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你不理解就算了，还提分手？呵，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好的优质男，你留着发霉呀？我看你根本没有二十八危机，朱三岁！”
我极力辩驳：“理智对待感情有错吗？我们迟早分手，与其以后被他甩掉，不如自己主动提，多体面。”
曼曼扒拉珠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不是理智，是随便。哪有人像你这样谈恋爱，才开始就想好了结束，对方付出再多都白搭，因为你根本不想长久。”
她一针见血，我无言以对。
没错，我习惯给每份感情预估保质期，提醒自己及时了结，避免损失和伤亡。在我心底深处，始终信奉四个字：爱无永恒。
曼曼放下铁钳，为我泡好一杯咖啡，劝说：“人生就像咖啡，要学会苦中加糖，才能品味到乐趣。朱朱，快去找蓝帅哥，收回你的话，好好谈恋爱。”
我被一脸庄重的曼曼逗笑，忧郁消散，打趣道：“你像个苦口婆心的老奶奶。”
曼曼哼声：“明明你是学姐，却还没我成熟，天天让人不省心。”
“对不起啦！我的小学妹。”
我端杯品尝，对她竖大拇指：“学妹泡咖啡的手艺有进步啊！”
曼曼比我小两岁，我们在大学的手工社认识。社团迎新会上，团长向新生们展示之前的工艺品，大家走到一个用彩珠制作的凤凰前，一位学妹突然大声鼓掌：“好漂亮！我太喜欢了！简直巧夺天工！团长，这是哪位前辈的大作？”
正在赏看其他物品的人纷纷扭头，聚观这只被夸上天的凤凰。
团长把站在他后面的我拽出来展示，笑讲：“朱学姐可是团里的老人了，你们好好学，不要想着退团，要坚持！迟早会和学姐一样心灵手巧！”
大家齐声鼓掌，我被夸得老脸通红。热情的学妹——仲如曼，大眼睛扑闪，在人群中举手欢呼：“朱朱学姐，我想和你学串珠！”
从此，我平淡的生活大放异彩。
仲学妹爱冒险，做事雷厉风行，不达目的不罢休。人生第一次坐过山车、玩蹦极、唱rap、跳街舞……全拜她所赐。在我抗拒时，她经常亲切鼓励：“朱朱姐，别怂！我看好你！”
大学毕业，曼曼帮我打包行李，一把鼻涕一把泪：“朱朱，我一定会去找你！”
两年后，我在格子间埋头做报表，收到她发的信息：“我来啦！”
我们在出租屋的阳台上谈天说地，喝酒嗑瓜子。曼曼猛地捏扁啤酒罐，挥手说豪言：“朱啊，我们一起发家致富，走向人生巅峰！”
我以为她醉了。之后两小时，曼曼用精彩绝伦的演讲证明，她不仅清醒而且机灵。
夜风吹拂，群星璀璨。我托着下巴静静听，脑海中浮现豪宅珍馐、金币满怀的画面，甚至产生一种舍我其谁的错觉，仿佛明日就可以去纳斯达克敲钟。
第二天，我提交辞职信，开始与曼曼共图大计。
走了许多弯路，赔不少钱，终于暂且稳定，铺面和网店双管齐下。
如今，我们从事自己热爱的工作，虽然没能大富大贵，但是温饱不愁、拥有自由。
“朱三岁！你发什么呆，喝完赶紧干活！”
曼曼一声吼，我从回忆中苏醒。她摇头直叹：“你如果和蓝帅哥吹了，那几个大单估计也要飞了！你啊！人财两失，还殃及池鱼！”
盘里的亚克力珠子随阳光闪烁，晃得我神思恍惚。
蓝德伦经营的健身房、摄影室和茶餐厅随处可见珠饰，他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多次光顾我们小店，订购采买。我和曼曼受宠若惊，努力提升材料档次，生怕给他们掉价。
我起初很感动，渐渐地，感到负担。假若分手，他赠予的爱该如何偿还？爱变得沉重，还能简单分手吗？
这是一个无解的循环，我时常把自己绕进这样的循环，患得患失。
“蓝德伦对我越好，我越害怕，他爱我少一些，我反而会轻松。”
我趴在桌上倾诉，心里空落落的，好似丢了魂：“我错了，我一开始就错了，我如果不出门送货，就不会遇见他，我不遇见他就不用承受现在的折磨……”
曼曼笑出声：“缘分这东西啊，妙不可言。朱朱，其实你很爱他，越爱就越在乎。你的害怕是自卑在作祟，说到底，是叔叔他们给你的影响太深了。”
她坐到桌边，脸颊贴桌面，用手指轻点我的鼻尖：“朱朱，你应该放过自己。”
“呦呵！俩人晒太阳呐！”
门口风铃响动，蒋非凡大摇大摆进来，一屁股坐沙发上：“朱朱嫂，老蓝生病了。”
我骤然打起精神，担忧问：“怎么会生病？严重吗？他去医院了？”
蒋非凡痞痞地笑：“非常严重，在家疗伤呢。”
曼曼一步跨过他的漆皮鞋，“蓝帅哥这么脆弱？”
“唉，不知道受啥刺激，又喝酒又吹冷风，能好么。”
蒋非凡拿起桌上的小雪人挂饰，在手里把玩：“我年轻时候啊，曾经为一个女人喝得死去活来，老蓝摔酒瓶，骂的我像孙子！没想到，他也有今天。”
我深感负罪，心情一层层跌坠。好奇怪，为什么想痛打自己。
蒋非凡摇了摇小雪人，起身说：“走了！这小东西挺别致，我先预定一百个。”
“多谢蒋公子，慢走哈！”
等他离开后，曼曼看向我：“你需要和蓝帅哥认真谈谈。”
我默然点头。
阳光温暖照耀，随风掠影。我骑着小电驴行驶在树木掩映的宽道，想起初次约会时，裙子不小心被背包压住而走光，买奶茶回来的他从背后拥我入怀，为我整理好裙摆。我万分尴尬，他亲吻安慰：“别怕，只有我看到，没便宜别人。”
有一回，他教我开车，没忍住笑了。我羞恼不已，赌气教他骑小电驴，他爽快答应，戴着粉色小头盔在我面前晃悠，直至将我逗笑。
每次去餐厅吃饭，服务生都会提前准备一碗银耳羹，他知道我爱喝。在他家，冰箱里从不缺水果和酸奶，不喜零食的他特意买了大柜子，装满我爱吃的东西。沙发上有一排格格不入的玩偶，车钥匙挂着廉价珠串……
细细想来，他真心真意。我何德何能？
蓝德伦应该遇见更好的人，不应该是随心所欲、胆小偏执、神经质的我。
可是上天偏偏让我们相遇，我手捧好运，却不懂珍惜。
风吹落叶，小电驴压过地面残枝，发出咯吱响。我凝视落在手背的枯叶，不由失神，抬头时看见前方警示牌，急忙扭转把手，但为时已晚。
小电驴直闯路桩，在我感觉要飞上天的刹那，一个念头强烈涌现：
报应啊！！
3
小学一年级，老师让同学们说说未来的梦想，好多人说长大要当科学家、教师、宇航员……我一拍桌子，挺直腰板宣布：“我要当女王！”
童话书中的公主们太柔弱了，经常被欺负，面临各种危险，还得依赖别人帮助。做女王多好，独立强大，不怕任何人。
我为自己的梦想骄傲，积极好强，成为学校最厉害的女班长，经常揍得男生哇哇叫。在家里，我和爸爸一起换电灯泡，帮妈妈处理墙角的粘鼠板……亲戚们见了总夸我：“一个闺女顶俩儿子！”
然而，成长的小火车在一段路程偏离了轨道，轰隆隆！前路坍塌。
火车员，一家之主——我敬爱的父亲，出轨了。
那时的我，对“出轨”的概念尚不清晰，只明白爸爸妈妈要分开居住。妈妈异常冷静，不哭不闹。爸爸留下房子和钱，还留下了我。
我站在衣柜后面，狠狠咬破嘴唇，关于幸福和爱的记忆全部破碎。
爸爸曾说，妈妈喜欢看烟花，所以给我起名朱烟，我是他们爱的结晶。
我不清楚他们爱情的真伪，但我知道，他们的爱情只有十四年期限，可能更短。
很快，我的父亲再次用行动证明，连父爱都会消失。
他新妇生下一对双胞胎，一家四口住新房。中考前夕，我在补习班楼下碰见他，一手拉一个，俩小孩撒娇喊爸爸，他笑得像朵花。以为他看到我，至少会说几句关切话。怎料想，他忙着带孩子们去找妈妈，顾不上停留半步。
我失去了半壁呵护，另一半城堡也摇摇欲坠。
母亲对男人失望，将全部精力投注工作，事业蒸蒸日上。同时，她对我越加严苛，经常责骂：“你怎么连这些都做不好？”“你能干什么？”“你哪儿像个女孩？”“我根本不能指望你！”……
原来，母爱也会变质。
少女时期，我每日迷茫，陷入严重的自我怀疑。不敢尝试新事物，害怕回家，在学校内向寡言，恨不能变成透明人。厚厚的心事化为忧伤，我习惯否定自己，面对困难，本能地认为：我不行。
为何会痴迷串珠？仅此一项能焕发信心，予我欢乐。
高二暑假，妈妈发怒扯断我房间门上的珠帘，在她摔门离开后，我默默趴地，捡起一颗颗圆珠，泪珠吧嗒掉落。那天，我沉浸在串珠子的快乐里，像是被一道力量指引，轻巧地把散珠串连成一座房子，歪歪斜斜，美丽无比。
多么类似啊！破碎的、分裂的、孤单的……都可以重新聚集，按照自己的想法变换改造，连时间也变得有意义。
只是，无法改变我的怯懦。
昔日想当女王的孩子，渐渐长成胆小鬼，对每一份降临的爱都心存质疑。
大学初恋，帅气优秀的学长孟子谦，在我提出分手时曾问：“朱烟，你真的喜欢过我吗？”他失望地离开，到毕业都没和我再说一句话。
喜欢是真的，不愿继续也是真的。我永远记得军训时被学长挑中的喜悦。因四肢不协调，我被淘汰进“备用组”，无缘军训汇演。
有一天夜晚，学院在操场加练，我们这些备选队员在旁边路上锻炼。他从光影中奔跑出现，意气风发，满天星星沦为背景。
队列中有位女孩生病了，需要一个替补队员，他负责来挑选。我们站成一排，依次做训练项目。轮到我时，我的心砰砰跳，双手紧张得冒汗，坚持做完动作。当我踢着正步返回原点，我看见学长站在路灯下鼓掌，他的笑容如天空明月，话语似春风：“就是你了！”
那一刻，心底的情花怦然绽放。我跟随学长走出备选组，穿过操场铁栏，晚风沉醉，他的话更醉人：“小学妹加油！我看好你！”他将我送进队伍，大声鼓励，点亮了我的希望之灯。
我鼓起勇气参加学生会竞选，渴望与他并肩。梦一点点成真，元旦日，他主动告白，成全我的恋慕。那段共度的日子，单纯美好，我穿着爱情织就的甜蜜糖衣，忘乎所以。
直到下届新生到来，新的军训开启，一位能歌善舞的学妹出现。她和孟子谦在迎新晚会上合唱共舞，引起满堂欢呼。我坐在热闹外的角落，自卑席卷重来。
学妹漂亮外向，人缘也好，与孟子谦旗鼓相当。我无意间听见许多人说：“他们好般配。”
我产生一种预感：孟学长的爱已进入倒计时，他迟早会离我而去。为了躲避被抛弃的命运，我迅速收敛情意，掩藏真心，冷冰冰地疏远他，不惜亲手斩断情缘。
他真的被我弄丢了。一学期后，他接受学妹告白，两人出双入对。
我的心碎成了千万粒珠子，它们灰溜溜地蹦跶，找不到绳线。
大学毕业不久，在同学介绍下，我认识了怀揣铁饭碗的踏实男孩卢向轩。他人生目标明确，希望娶一位贤妻生儿育女，安稳度过余生。
和他相处时，我十分轻松和舒适。他体贴细心，做事周全，比起恋人更像可靠的大哥哥。我预估这份感情能在细水长流中延期，产生守护的想法。岂知，卢先生陡然叫停。
他的理由是：“朱烟，你有关心过我吗？你对我太敷衍了，家人不让见，话也不多说。总是我在付出，你无动于衷。”
我哑口无言，目睹他带着爱远走，更加笃信：爱无永恒。
人们常说，事不过三，不可一错再错。我经历两次无果的爱情，若第三次结局相同，那便是天命。天注定，我将孤独终身。
时间滴滴答。
我站在巨大的表盘上，回顾自己二十八年人生，竟无一份完整的爱。等等，我要死了吗？为何周围如此洁白？
不！我不想死！
我不要这么可怜的死去！好后悔啊！为什么和蓝德伦说分手，明明很爱他，贪恋他的亲热……呜呜呜……老天爷，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猛然间，头痛欲裂，脚底的表针呼呼转，小电驴、阳光树影接连浮现。表盘慢慢停下来，周围恢复色彩，我看见好多亲切的面容。
蓝德伦近在眼前。
我哭了。
4
“如果你不爱我了，提前说一声，我立刻腾位置。”
“好。”
“如果你想出轨，也不是不行，但你也必须同意我找野男人。”
“好。”
“嗯……如果……”
“先吃苹果吧，慢慢想。”
“好。”我接过蓝德伦削好的苹果，嘴里满是清甜。
感谢老天爷厚待，除了轻微脑震荡和一些擦伤，我无大碍。住院观察的这两天，蓝德伦日夜不离，他耐心地听我絮叨，端饭倒水，整个人都瘦了。
“对不起。”我决定在出院前坦白。
蓝德伦笑对：“为什么道歉。”
“那天晚上，你脱衣服的时候，我心里在想：天呐，我男朋友不仅长得帅，身材还这么好！如果我们发生关系，将来分手，我该怎么忘记他？曼曼和我说过，女人忘不掉床上的第一个男人，而男人永远有下一个想睡的女人。”
蓝德伦认真听，我注视他的眼眸，继续说：“你像天上掉下的馅饼，我想吃却不敢吃，我害怕你哪天会一脚踹开我，爱上别人。所以，我还是爱的少一点吧，分开时痛苦也会少一点。”
蓝德伦伸手抚摸我的脸颊，温柔问：“这就是你提分手的原因？”
我点头，默默低眉。他抬起我的下颌，奉上亲吻。
“朱烟，你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蓝德伦将我抱怀里，话音含笑：“其实，我很早就见过你了。”
“什么时候？在哪里？”我翻动记忆，毫无印象啊！
蓝德伦亲了亲我的手，“你自己想。”
“哎呀呀！这虐狗的画面，没眼看！”
我正在冥思苦想，蒋非凡推门而进，手中捧着一束鲜花。曼曼从他旁边绕过，无奈地说：“本想让你们多腻歪一会儿，可惜有人等不了。”
蒋非凡把花放桌上，抱臂坏笑：“两位，晚上如何安排？要不去我KTV庆祝一下？”
蓝德伦开口：“朱烟需要休息。”
“别啊！朱朱嫂出院是大喜事！给个机会嘛。”蒋非凡不放弃，冲我眨眼睛。
曼曼打趣：“蒋公子这是设宴赔罪呀。”
蒋非凡作出可怜表情：“咳，幸好朱朱嫂没事，某人差点打死我！往后啊，我绝不多管闲事，这一不小心就成罪人了。”
我看向他：“谢谢你，蒋非凡，你是我的大恩人。”
“曼曼，也谢谢你。”我真诚地说。
窗外阳光和煦，几缕金黄照射在病房的墙上，绚烂而温馨。我缓缓躺下，盯着天花板开心笑，此生有真心的朋友、爱人陪伴，足矣。
“蓝德伦，我们好好的。以后会怎样，和现在没关系。享受当下的快乐，最重要。”
我握紧他的手，发自肺腑地表白，然后畅怀大笑。
他们静静看着我，随即也笑起来。
5
时间飞逝，转眼十二月。
花盆里枝叶绿翠，根茎布有小刺，整体生机勃勃，明年春天一定更美。
我蹲在蓝德伦家的阳台，仔细观察盆栽长势，越看越满意。它的小伙伴——另一盆花苗，在遭受我短暂“抛弃”之后重回温房，大难不死。
花花们，自由生长吧，什么颜色都行。反正，我已经拥有独一无二的“蓝玫瑰”。
“朱朱，需要我帮你化妆吗？”
我起身走向客厅，触摸墙上的气球，害羞回答：“不用。”
曼曼露出秒懂的笑容，一边整理花束一边说：“蓝帅哥今夜有福喽！”
今天是蓝德伦生日，我决定送给他一份独特难忘的礼物。一小时前，曼曼找借口成功把我带出聚会，我们争分夺秒地布置，顺利实施计划。
我深呼吸：“好紧张啊！又很激动！怎么办，感觉心要跳出来了。”
曼曼笑道：“我也很激动，第一次见你这么勇敢！看来经过上次住院，你大彻大悟了。”
串珠小动物们从玄关墙一路摆放到浴室门口，餐桌上红烛摇曳，香薰袅袅，彩色气球飘在屋顶。
万事俱备，只欠他。
“时间差不多了，快去换衣服吧！”
曼曼拿起手机提醒，临走时坏笑：“明天记得和我分享哦！”
房间变得安静，柔光增添丝丝暧昧，浴室中热气氤氲。
我躺在浮满泡泡和花瓣的浴缸里，凝视水珠从指缝流落，衣架上的吊带裙性感鲜红，将我的面颊也烫红了。
没错，我要勇敢地占据主动，送蓝德伦一个大大惊喜！
二十分钟前，我给他发信息：“我在家等你。”
算算时间，他快回来了。等他进门后，会看见桌上的鲜花和红烛，低头注意到地上的玩偶们，然后一步一步抵达浴室，收获名为“朱烟”的生日礼物。在款款对视中，我嫣然一笑，勾勾手指对他说：生日快乐……
情调嘛，其实很简单。自古深情出奇迹，浪漫不负有心人。
想象很美好，我却忘了，有句话叫：计划不及变化。
很快等来开门动静，隐约听见塑料袋子的细碎声。我迅速整理头发，心扑通乱跳，准备迎接今夜的男主角。
猝然间，外面传来高跟鞋踩地的声音，不是幻听。
浴室只有一件衣服，我穿好后趴门上听，静悄悄的。顾不得多想，我打开浴室门，走出两步，看清楚了沙发上的来客。
犹如冷水当头浇，心口又寒又凉。蓝德伦，你家大门密码谁都知道吗？
“过来坐。”
骆夏话音温和，漂亮脸庞在暖光下生辉，气质典雅。
我僵硬地披上外套，坐到对面沙发，发现桌上多了个大蛋糕。这是第二次见骆夏，我对她的印象停留在“迎客松”事件，许多好奇未解。
“朱烟。”骆夏说，“我们又见面了。”
称呼什么好？我尴尬一笑：“你好。”
“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她见我欲言又止，笑道：“不逗你了。我今天是来送礼物的。以为你们都在小蒋那儿呢。抱歉，打扰了。”
我急忙摆手：“没，没事。”
“小蓝待你不错，你也比从前那些纠缠他的女人要好。”
骆夏慢慢地切蛋糕：“小蓝不吃我做的东西，你替他尝一口吧。”
巧克力蓝莓蛋糕，看上去香甜诱人，我却毫无食欲，心里的好奇更多了！
就在骆夏递上碟子的一刻，门开了，蓝德伦怀抱大箱子出现。他神情复杂地看着骆夏，两人四目相对，桌上烛光轻轻摇曳。
“生日快乐，小蓝。”骆夏浅浅一笑。
蓝德伦沿着小玩偶们的纵队走进客厅，他把箱子放到红烛旁边，环顾周围装饰，目光最后定格我身上，十分炽热。
骆夏从容拎包：“我该走了。”
“我送你。”蓝德伦说。
等到他们两人进电梯，我飞快穿鞋跑下楼梯，中途崴了一次脚，当我忍痛跑完八层楼，看到的却是一幅扎心画面：
夜空月色朦胧，俊男靓女紧紧相拥，情意浓浓……
我觉得自己像个没人要的小丑，一夜被打回原形，体无完肤。寒风呼呼撕咬小腿，我茫然地走向高楼后面，仿佛听到万千珠子坠落。
蓦地，双脚腾空，蓝德伦将我拦腰抱起，不顾我的挣扎折返方向。
“朱烟，朱烟，你听我说。”他轻声安抚，“我全部告诉你。”
“不许坐电梯！”我咬牙切齿地抹泪。
他笑了：“好。”
空旷的楼梯间，蓝德伦抱着我迈上一层层台阶，他的声音清楚回荡。
“骆夏家里以前开甜品店，经常把剩下的蛋糕分给我们。她很爱讲故事，唱歌也好听，是我们小区的孩子王，没有男孩不喜欢她。”
我冷哼：“你也喜欢？”
“嗯，喜欢过。算是我第一次动心吧。我从前盼着长大，可真的长大了，却发现一切变了。骆夏读大学时，她父亲赌博欠下很多债，甜品店倒闭，她母亲一家家登门，哭着求人借钱。最后，有个暴发户愿意帮他们还钱，条件是，把骆夏嫁给他。”
蓝德伦脚步变慢，我的心跟着柔软。
“骆夏答应了，坐上豪车离开了我们。六年前，我回老家探亲，在高中校门口遇见她，才知道她结婚第二年就离婚了。我们重新建立联系，她出钱鼓励我和蒋非凡创业，公司刚步入正轨，她提出撤资，要带着所有钱和男朋友移民国外。”
我伸手触摸蓝德伦的下颌：“你们同意了？”
蓝德伦点头：“少年时没能力帮她还债，长大有钱了，怎么能阻碍她追求幸福。”
不知不觉踏上八楼，蓝德伦迈进走廊，继续说：“她被男人骗光积蓄，回国不久嫁给了一个有钱的企业家，成为富太太。也就是两年前，她找到我和蒋非凡，想恢复从前的友谊。其实我们都明白，再也回不去了。”
我由衷地心疼骆夏，她追求幸福的道路远比我艰辛。曾经仰慕她的少年们，目睹了她所有不堪和不幸，情谊在金钱混杂中变质，初心难求。
“她又要走了，今天是来和我告别，最后的拥抱。”
蓝德伦将我放沙发上，找出红花油，轻轻涂抹我的脚腕。屋内温暖如春，他手心发烫。
“这样啊。”我故作咳嗽，指着大门说，“你那六个零的密码太简单，改了吧。”
“好。”蓝德伦为我盖好毛毯，走到门边修改。
“密码多少啊？”我问。
他似笑非笑：“002115，记好了。”
我在心里琢磨，扫眼看到钟表指针，不就是现在时间吗？夜晚九点十五分。太随意了吧！还以为会设置我的生日……
“朱烟，我的生日礼物呢？”
蓝德伦俯身捡起地上一只串珠小狗，我面红耳赤：“你手里拿着啊！”
他把小狗放桌上，三两步走近沙发，伸手拨弄我的衣领：“里面穿了什么，比基尼？或者，一丝不挂？”
我极力平复心绪，脸烫得厉害：“你先出去，重新进来……”
他吻住我的唇，迷蒙中，我听见他说：“礼物不错。”
6
翌日，清晨。
我光脚下床，打开冰箱找水喝，转身瞅见桌面的大箱子。
拆！
我用水果刀刮破胶带，打开后，一张相框跃然眼前。我拨开金色的拉菲草，举起木框仔细瞧。
妈耶，照片上的人竟然是我！
脸庞还有点婴儿肥，蹲在小摊前，一手拿包子，一手握着小猪佩奇，两眼泪汪汪。背景是夜空和高楼，星星点点的光斑。
我抚摸照片，白卫衣前的“万物皆可珠”五字，将记忆唤醒。
那是两年前另一所城市，我和曼曼每天去天桥附近摆地摊、发传单，穿着印有宣传口号的衣服，在人潮人海中奔波。
我记得照片上的夜晚，天气很冷，母亲打电话质问我为何辞职，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如同寒风般刺骨。曼曼去商场门口发传单，我独自守在无人问津的小摊前，隔壁摆摊的老奶奶笑容和蔼，手举玩具向路人吆喝。
我拿出布兜里的饭盒，分给老奶奶一个包子，自己拿着剩下一个吃，目光被塑料单上的玩具吸引。
小猪佩奇一家人整齐坐在小汽车里，猪爸爸和猪妈妈并肩靠前，它们似乎要穿过夜色驶向远方。
包子食之无味，我伸手把佩奇拎出来，紧紧握着它，强忍住眼底泪水。为什么！连小猪都比我幸福！
“丫头，人这辈子啊，没有过不去的坎，得学会往前看。”老奶奶嚼着包子，意味深长地说。
往前看？往前看就能幸福吗？我抬起头只看到寂寞的夜色，朝旁边看，只有憧憧人影。曼曼恰巧给我打电话，说有人对我们的工艺品感兴趣。我火速收摊，匆匆与老奶奶告别，快速跑下天桥台阶。
没过半月，我们因为承担不起一线城市的房租，商量后，果断卷铺盖退居三线小城，几番辛苦折腾，建立如今的门面。去年开春申请了网店，“万物皆可珠”成为经营理念。
但是，这照片谁拍的？！
“想起我了吗？”
蓝德伦不知何时出现身后，他搂住我肩膀，柔声说：“那晚月亮很美，我走上天桥，一眼注意到拐角摆摊的姑娘。她看上去真可怜，又非常可爱，和别人分享食物，拿着玩具旁若无人地哭。我当时就想，自己的困难算什么？世上多的是可怜人。”
“呵。”我被他说哭了，“你倒是掏钱买东西啊！那天我一件也没卖出去，和曼曼吹着冷风走回家。”
不记得见过他，当时天桥上有许多驻足看风景的人，怎知其中一人在看我。
蓝德伦为我擦掉眼泪：“你跑的太快了，我来不及光顾。等我想再见你的时候，却找不到了。”
他托起相框，笑道：“幸好我留了这张照片。”
我吸了把鼻涕：“你为了找我，来到这个城市？”
“不是。”蓝德伦诚实地说，“从前的地方呆腻了，想找个沿海小城定居。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开业那天，我看到门口的电动车，隐约觉得是你。”
电动车？我恍然大悟，车上竖着一枚小旗帜：万物皆可珠。
“第一次是偶遇，再次相见，是不能错过的缘分。”
蓝德伦抱我进卧室，我们躺在温暖的被窝，商量把照片挂哪里。
骆夏在他原来的家里发现照片，网上搜索后找到小店，下单、送礼，无形中促成我们的相遇。
如曼曼所说，缘分是世间最妙不可言的东西，求不来、躲不掉。
我趴在蓝德伦的臂弯中，相信我和他早晚都会相遇，无论是人为，或是天意。
因为在此之前，我于无数日夜苦苦等待，祈求上天告诉我，如何走出“爱无永恒”的困局。现在，我领悟了。
爱无永恒。但爱人，永恒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