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窗朱楼:宋韵

2022-08-10 18:01:53

古风

宋韵趁着四下无人,将手中的药倾倒进了她养了多年的却从未开花的牡丹盆里。

她的病并未见起色,纵然太医院集遍天下杏林圣手,纵然太医们多种的起死回生的厉害手段,可他们仍然治不了宋韵的病。

太医院新晋院首谢流云青衫一摆,跪到了她的床榻边,他曾雄心勃勃,势必治好宋韵的病,可几次药下去也不见效果,谢流云劝她说:“娘娘的病在心中,臣下纵尽毕生才能,也无法练出心药来。”

彼时夏日晚霞,染了半边天的朱砂从窗外洒了进来,照得整个寝殿红艳艳的,照在她那依然枝繁叶茂牡丹花盆上,照在了谢流云的青布长衫上,可唯独照不见她的面容。

宋韵懒懒挥手,隐在帷帐后的她露出了日渐消瘦的面容,却笑得这样开心:“不治也罢。”

她声音淡淡,比春日里的柳絮还轻,比夏日正午十分的风还淡……

1

她是从春二月开始卧床不起的。

宫里的红梅最后一次开的时候,她不顾侍女青荷的阻拦,踏着青砖,覆上融雪,踩着满是梅花香四溢的小径,也要去瞧一瞧这即将逝去的潋滟。

青荷说赏一赏梅也就罢了,可贪心的她不满足观赏,她一意孤行,想要去摘枝头上那簇簇的红梅,于是当摘不到的她登上了一块从东海运回来的珊瑚石上时,怎么也想不到会脚下一滑,摔进了半成寒水半成冰的嵌霞湖里。

青荷说,娘娘躺了一月有余才清醒些。

青荷跪在她床前,自责大哭,一个劲儿地磕头认错:“是奴婢疏忽,只顾着瞧梅花,忘了娘娘,是奴婢的错,奴婢万死难辞,只请娘娘好好的。”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这事也确实怪不了她,是宋韵自己支了青荷去摘梅花,说要做梅花酥吃的。

太医院里闹得人仰马翻,白钰下令,说治不好她,就让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去江南篱山下种豆去,连太医院的院首李太医都被发落了。

“皇上真这么说?李太医是去江南了嘛?”

青荷认真地点点头,又摇头,一双疲惫的大眼挂着方才的泪珠:“是真的,好多太医都去了江南,但李太医因推了谢太医来医治娘娘,故而将功折罪,算起告老了。”

宋韵心里烦闷,思绪混乱不堪,却不知做何感想,只是用被子捂住了自己,“我有些累了,想休憩片刻,你先退下吧!”

青荷磕头跪下,宋韵让她去找太医拿药擦额头的伤口,又叮嘱她晚上不用来守着,只好好休息,换别人就行了。

四月的风已悄悄入长安,病好了一半的宋韵想去瞧一瞧她摔倒的地方,青荷惊慌跪在她面前,阻挡了她前行的脚步,说自她摔入湖里后,嵌霞湖已经被白钰围了起来了,水也放了一半,梅花树已经然碧绿青葱,没什么景致可言了。

“娘娘不如就去御花园逛逛吧,园里去岁新种了感谢杏树开了许多,也不比梅花差的。”

宋韵兴致懒懒,秦湘最爱杏花,白钰特意劈了一半用来种了杏花,彼时杏花正盛,从御花园吹来的风都夹着杏花的香甜,宋韵想,秦湘必然会带着她与白钰的儿子去赏花游玩,她又何需过去打扰?

宋韵说:“杏花有什么好看的?”

“不如去芙园吧?小荷才露的模样也很是好看。”有温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斜倚在门槛上宋韵回头,就见青衫素带的男子从日头里从容走来,逆着光,宋韵还看不清他的面容,就已经听到男子和煦的笑声。

待到走近时,宋韵偶闻风中一阵清新的早荷香,闻着十分舒心,还没等她细问,谢流云就跪拜在宋韵褶裙边,“娘娘今难得兴致,出去游玩对病情也是有益处。”

宋韵顿了顿脚步,就带着青荷往芙园走去,走到宫门时又退了回来,一进一退间,脚边的裙裾随风而起,十二片锦缎绣着穿花彩蝶的厚纱裙乘风起势,绽放出许多绮丽的花来。

“你也一同去吧!”宋韵挥起宽袖,指了指身后已经起身的谢流云,男子直立于春日和风中,青衫微扬,青丝如墨,嘴角永远撰着一抹温柔的笑。

谢流云笑着答应,宋韵觉得他笑得太张扬,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芙园不是很远,因是先帝特意给刘太后入宫时建造的,样样都选了最精致的,连铺在地上的青砖,都不能有一丝裂纹,只是刘太后自先帝驾崩后就很少去芙园了,白钰向来让后宫节俭,宋韵主理后宫这些年也只是让人寻常洒扫就是了。

故而一行人踏进芙园时,那些不常走的青砖已覆上了厚厚的苔藓,若有不慎,只怕走一步得摔一跤。

青荷紧紧地搀扶着宋韵,生怕她又摔一次。

芙园里种着望不到头的荷花,每当夏日时分,芙园里的荷花总一齐盛开,好像约好了似的,青碧莲叶,绯红花朵,连成一片又一片,煞是好看。

只是四月的时候,还只有小荷尖尖,只有嫩绿小巧的荷叶,在春风里摇摇曳曳,水面迎风荡开涟漪,波纹灿灿,但看着也叫人心情舒畅。

宋韵倚坐在亭榭中,往湖里撒了一把鱼食,亭下的鱼儿们纷纷靠上前来,瞧着十分可爱,她难得笑了起来。

青荷侍奉在侧,见到她笑了,自然也很开心:“娘娘瞧那只鱼儿,竟然有五色!”

三个的锦鲤常见,四色的锦鲤不多见,五色更难求,宋韵瞧着稀奇,目光一直追寻这只鲤鱼,可它却越走越远,连鱼食都不吃,最终消失不见。

“娘娘若是喜欢,待会儿让人打捞起来,放我们宫里养着,也是好玩。”青荷见宋韵的兴致又下去了,便如是提议。

“这鲤鱼在湖里野惯了,若是将它拘起来了,只怕它再难有今日份色彩。”

宋韵正摇着头,还没说话,谢流云就轻飘飘的说了一句,就说中她的心思。

他靠在宋韵身后的栅栏上,向阳处,阳光里的他像是被织了一层暖橘色的纱,看起来朦朦胧胧的。

一月有余,宋韵第一次认真打量谢流云,俊秀的面容比之白钰虽然不及,但寻常人等的风姿也不及他,宋韵觉得,这得益于谢流云的眼睛,一双细细长长的丹凤眼,可眼珠子却格外的明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她孩童时第一次瞧见的天上的星星那样亮。

所以他笑起来很是明媚,看一眼便能将人吸引住,在这宫里,人人有个七窍玲珑心,没有人能笑得像他这样明媚,这样明媚的笑容宋韵只见过一个人有过,皇长子的母亲俪妃,秦湘。

太医院院首谢太医的名号在宫中传得很快,许多人来寻医问药,谢流云从不拒绝,纵他笑得张扬不低调,偏生人生得俊朗,宫中芳心暗许的人并不少见。

这是青荷时常在她耳边念叨的闲话。

宋韵问:“谢太医唤作何名?是何许人?”

“江南小镇人家是也。”没有名字,又是毫不避讳的明媚笑容。

宋韵摇了摇头,她不信。

2

夜里下起了绵绵细雨,青荷说:“娘娘夜里总睡得不好,不如将安神香点上。”

宋韵闻着香,裹着被子窝在床榻上,殿内灯火明灭,她一闭眼,就想起了那个明媚的笑容。

只是那个笑容不是谢流云,而是秦湘,或者说是项晴。

秦湘跟着她入宫的时候,她就知道那不是从小伺候她的秦湘,真正的秦湘在她面前时,眼神是唯唯诺诺不敢抬眼,可假的秦湘目光总能与她对上,且十分坚毅,毫不怯懦。

但她装作不知道,因为她认识那双眼睛,那是一双美丽无比,灿如星辉的眼睛。

御书房案桌后摆着成堆书籍的百宝阁上,放着一幅白钰十分珍视的画,画中女子就是那双眼睛的主人,宋韵听人说起过,白钰有一心上人,他为她的魂牵梦萦,可却在某一天无缘无故抛他而去。

白钰心疼,曾钟情于白钰的宋韵更心疼,当她见到白钰每一次路过秦湘时,总会停驻的脚步,她看到白钰探究的眼神,看到他探究眼神里的期待时,她就知道在她所期待已久的,作为人妻的长达数十年岁月里,她的枕边人不属于她。

她选择将秦湘的消息告诉了白钰,他就风风火火来了她的宫殿,她头一次见到白钰浓情笑意的模样,眼里的深情和愉悦,那是她从未见过的。

她想起了自己出嫁前夕,听闻晴姑娘的事后,她与母亲诉说自己的担忧,那作为长安百年世家的当家主母一生孤傲,笑说她的女儿太傻:“你是中宫,是天底下顶尊贵的女人,你想要什么没有?”

后来的她每回想起这话时,她心底就涌起的傲气、疑惑与不满都快将她淹没,她是未出嫁前是天之骄女,出嫁后是一人之下,她要什么没有?

她母亲说,是她先遇见的白钰,她白钰青梅竹马的长大之时,那位晴姑娘尚在何处?她与白钰漫步御花园,谈笑风生之时,那位晴姑娘又在何处?

可当她见到白钰的眼神时,她顿时了然,纵然有这十几年的竹马情分,她仍旧不能使白钰爱上她。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先来后到呢?谁规定了她与白钰一同长大,他就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

她是万万人之上,却也无法再去与秦湘争夺她的白钰表哥。

窗外绵雨已停,夜风推开了虚掩的窗槛,不知带来何处陌生的花香,填满屋子却驱不散她心底的悲伤,曾经多少个夜晚眼泪滑过她的脸颊,但如今她却平静一笑,笑说自己太傻,好端端地将自己困于囚笼中。

但她还是会想、会念、会追忆……

那个曾经在自己姑姑宫里咬牙隐忍的少年,不再是需要她帮着打掩护的少年。

他早已长身玉立,登上了这世间与天齐高的位置,他长成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在他的树荫下,庇护着他珍爱的人。

秦湘从低位一路至妃位,惊动后宫众人,她却早有预料,可叹这后宫里比秦湘地位尊贵的妃嫔比比皆是,却没有人能比她幸福。

人们嫉妒得发火,她宋韵却不能,作为白钰的妻子,她心底含着泪,面上却还要微笑着看着他们琴瑟和鸣,看着他们伉俪情深。

她心里苦过几个春秋?尤其是寂寞深夜,那弥漫在心底的疑惑与悲戚就湿了她的枕头,那朱红的绣着戏水鸳鸯绫罗锦被,是那么刺眼,像一把刀,千刀万剐着她的身体。

她想问白钰,那十多年的情分原来竟不是喜欢?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着,或许她的白钰表哥早已经被换了一个人,那个记忆里那个从来不舍得让她受委屈,总愿意哄着她开心的表哥,在哪个地方迷失了方向呢?

白钰要对姑姑下手时,姑姑将她叫去,谩骂不止。往日一向听话的她,忽然不想再忍耐,她变得凌厉起来,明明是跪在地上,却用了极度不耻的眼神看着她的姑姑。

“祖父从小教导我的是知书达礼,忠君爱君,以君为尊,父亲清闲官人,也从不参与这些事,却不似姑姑一般,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玩弄权术,总做些挟天子令诸侯,令世人唾弃的事!”

宋韵看到她的姑姑愣住了,片刻后有大笑起来,她笑着看向宋韵,好像在看一个笑话:“以君为尊?你的夫君,他眼里可有你半分?若我不心狠手辣,你连这虚无的地位都没有,你有什么?”

她张着嘴,却说不反驳的话来,她姑姑的言辞恶毒如斯却又这般准确,字字戳进她的心窝。

她什么都没有,那时她就如此心痛并肯定着一个事实:白钰的心里没有她……

那天夜里是十五,白钰照旧来了她的宫殿。

他还是那样芝兰玉树的模样,黄袍加身站在碧瓦宫墙下的白钰两眼总是弯弯,笑着看向她。

殿外蝉鸣声声,碧盘悬于九天,洒下的月光一缕一缕铺白钰的绫罗绸缎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银霜,在殿内的她瞧着烛火摇晃的时昏时暗,与月争辉,白钰风姿越发绰约,在她眼里也越发朦胧,看不真切。

宋韵有些恍惚了,她想起从前,从前的白钰也是这样两眼弯弯,在御花园里长长的回廊上,他手执折扇,一边笑着走向她,一边叫着她的乳名。

“阿元,你是来拜见良真娘娘的嘛?”

白钰说这话的时候,回廊两侧的花总是格外的艳丽,风也格外旖旎,花香更是格外浓郁,熏得她难以呼吸。每当这时,她总是夏日里用团扇,冬日里用斗篷的挡住自己绯红的脸颊,一边点头,一边嘴角上扬的由白钰引着,去看望自己的姑姑。

“皇后这是怎么了?”

宋韵见着白钰笑着走向她时,好久才回过神来,那时弯起来的嘴角就放不下去了,她思绪混乱,不知怎么就问出白钰怎么有空来这样的话。

白钰笑了笑,又点了点她的额头。

“阿元越发糊涂了,今日是十五。”

这如昔日里亲昵的动作让她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

但她知道,这看起来让人觉得皇上如此宠溺皇后的动作,只限于兄长对妹妹间的亲昵,等到宫门一关,白钰就会离她远远的,他会笑着与她谈天论地,却从不肯牵一次她的手。

他们是夫妻,不曾同床共枕却总是有了异梦,连有孕生子,都是白钰敷衍群臣的把戏。

宋韵想起了她大婚那日,白钰掀起了她的大红盖头,流转的眼眸人前柔情似水,可在那之下,白钰用一种淡漠而又疏离的目光看着她,连喝合卺酒的时候,他的眼里都不曾挤出半分的真柔情。

宋韵常常疑惑,这到底是不是与她自幼相悦的表哥呢?

她心中那个少年郎,好像再也不会用柔情似水的目光看着她,在他的心里,已经容不下她的位置。她索性亲手将秦湘还给了白钰,她藏了自己的心思,她想让白钰即便千宠万爱秦湘,也始终都得记着这是因为她的成全。

但她又时时想着,若是那位晴姑娘恃宠而骄该有多好,这样她就可以让白钰厌恶她,抛弃她,可偏偏,那位来自江湖乡野中的女子,在她面前总是那么恭敬善良,又总是那么谦虚洒脱,一生傲骨从不害人,完美得让她挑不出错来。

白钰的晴姑娘一生傲骨,可她宋韵又何尝不是?她少年惊才绝艳,名声远传江南,求亲的人踏破了门坎,她的祖父总是微笑拒绝,然后对她说:“我的阿元如此才貌,总要天下最好的男儿才好相配。”

“可是祖父啊,你看这天下最好的男儿,他的心已经装不下我了,他怎么配得上我呢?”

白垣的满月宴后,她回宫大哭一场,看着面前白钰熟悉的笔记,烧毁的信笺自言自语,她想,她应该放手。

3

宋韵这一觉睡得沉重,她觉得眼睛十分肿胀,青荷瞧见了大惊,赶忙去将谢流云请了过来。

“昨夜里娘娘还好好的,怎么今日眼睑肿得这样厉害?”

谢流云换了一身装扮,他紫色的官袍加身,面容严肃,难得收敛了他明媚的笑意,只是嘴角仍旧扬了起来,一副像是看透了她的模样。

宋韵不自在的别过眼去,谢流云却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忽然伸手托住她的下颚,宋韵大惊,猛地拍掉谢流云的手,“放肆!”

青荷连忙将宋韵护在身后,双目怒瞪:“谢太医放肆!我们娘娘也是你能轻薄的!”

谢流云却一点都不慌,那灿灿的笑容又被他放了出来,只是带着狭隘的意味。

“轻薄?臣自来放肆,可未有过僭越之处,娘娘自然可去太医院询问一二,哪位大夫瞧眼睑上的病只瞧便能写出方子,不能动手查验的?若青荷姑娘觉得是在下轻薄,这病想来也能自然好。”

“你……”青荷语塞,回头看向宋韵,宋韵瞧着谢流云坦坦荡荡的模样,自己也觉得自己太过多疑,光天化日之下,他一介平民,如何敢轻薄自己?便让放开来让他查看。

“谢太医自重便好。”

谢流云张扬一笑,十分放肆。

细长的手指轻轻地睁开宋韵的眼睛,宋韵的脸有些过于贴近谢流云的,她能清晰的察觉到谢流云的一呼一吸,带着浓郁的荷香,宋韵猜测,他八成又去了芙园。

“娘娘昨晚是否食用了青梨?”谢流云收回了手,一边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了一个细小白瓷,一边问道。

宋韵摇头:“这个时节哪来的青梨?”

“是昨夜的安神香?叫梨花昧的,东洋番人新上供的,娘娘这几日夜总是睡不好,奴婢自作主张点的,是奴婢大意了……”青荷有些懊恼。

谢流云恍然,一本正经道了声“难怪”,“臣下配的药有一味与青梨相克,娘娘若食了青梨,则会头昏眼胀,耳鸣胸闷,此药一日涂抹三次于眼睑上,两日就见效了。”

“今日或需面圣,谢太医可有什么快些消肿的法子。”关于病情,宋韵第一次问谢流云这样的问题。

每月十五,白钰总会来了,这是他给宋韵的体面,也是宋韵曾经与他约定的承诺,以示尊敬。可瞧她病了这些日子,醒来后除了后宫的一些妃嫔,也并未见白钰来几次,或许曾经的她会怜她笑她,如今却已经见怪不怪了,宋韵心底甚至有些惬意。

大病一场,她对宫里的一切都那么厌倦,连最初自己很看重的东西都变得这么令人厌倦。

谢流云正背对着宋韵在收拾他的药箱,听到这话,忽然身形一顿,随后睁开他那狭长的眼睛,回首明媚一笑:“若想立见效,娘娘只需用热水敷面,再涂抹寄药膏即可。”

宋韵让青荷送谢流云离开,可瞧着他的步履轻快的背影,宋韵却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午膳后,宋韵照着谢流云的法子,涂药,果然消肿不少,可待宋韵小憩片刻,但晚膳时,眼睑肿得比晨起更甚,宋韵急忙敷药,可却没有什么效力,瞧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睑肿与小时候自己贪玩,在花园里被蜜蜂蛰了似的,脸顿时黑了起来。

青荷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皇上已经传旨过来了……”

宋韵眼眸流转,让青荷给自己上了厚厚的妆容,又灭了几盏灯,或可敷衍过去。

宋韵在自己宫里种了许多花,大多是菊花,又有攀爬上宫墙的蔷薇,这是江南遍地开的花,花开起来一簇簇的粉嫩可爱,但在长安却不常见。

恍惚间,似乎是母亲在问孩童时的她,那墙角的蔷薇从哪里来?

她盈盈一笑:“表哥送的!”

白钰并不喜欢花草,也从未送过这种东西,她近来思绪混乱,脑子里多了好些莫名其妙的回忆,总有些记得不太清了。

白钰踏着四月湿润的风,窜动她满院的蔷薇香而来,如同他从前的架势,随着荧荧的琉璃角灯一路铺亮她的宫殿,嘴角含笑地推开了她宫殿的大门。

他的笑意如此浓郁,让宋韵一瞬间有些恍惚,但她又立刻清醒过来,以借口太过嘈杂,将除了白钰以外的人都挡在殿外,只留了青荷伺候。

烛光燃尽灯芯,昏暗的殿内又灭了几盏灯,有人步伐轻盈的要上前点灯,晃动的明亮扰乱了宋韵的思绪,手中的棋子踌躇不下,烦闷之际便随意置了一处。

白钰举着手中的黑子,笑得比春日里的风还和煦,而后将她布的棋子四处打散。

她的亲祖父,是被誉为天下第一棋手的大师,曾与多人对弈的她,从无败绩,可对上白钰,无论她先手与否,她从来就没有赢过。

她记得她第一次在祖父的书房与白钰对弈时,祖父在一旁叹了口气,她不解发问,就听到她那满头白发的祖父与她说:“阿元的心并未静下来,如何对弈?便就此作罢吧!”

她就低下头,一言不语的出了屋子。

彼时腊月寒冬,院内红梅繁簇,雪絮簌簌,瑟瑟寒风吹得她脸颊清白,也没能吹去她染上红霞的耳根,宋韵心里装了只鹿,这只无人知晓的梅花鹿,牵绊了她多少个逝去的岁月。

真是糊涂啊!宋韵想。嵌霞湖的寒水也挺好的,洗净了她的幻想,她才能这样清晰的面对白钰,与自己所谓的情爱。

宋韵压低了自己的头,尽量不让自己露出端倪:“皇上见笑,臣妾棋艺不精,自然赢不了皇上。”

白钰忽然笑着命人将棋盘撤下,顺带让殿内的人退了下去,面容上的笑意就被深沉覆盖,白钰说:“阿元,我有意封垣儿为太子,阿元有何说解?”

于祖父膝下受教,注定宋韵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女儿,她不必长袖善舞,不必贤良淑德,但她必然要能审时度势,谏言思国,即使她只是名义上的皇后。

她祖父总说:“我的阿元,绝不会困于闺阁之中。”

可他不知道,他引以为傲的阿元,如今却把自己困在了高墙里不知真假的情网之中,宋韵时常想,若她的祖父还在世,会不会像她幼时背不下《出师表》那样,狠狠地打她的手板,直到双手布满血丝。

“如今朝中太平,刘宋两家已然归顺于皇上,皇上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若说垣儿身后无人支持,只需为他从其他世家找一太傅,自然可保垣儿无忧。”

白钰思虑的面容藏在八角琉璃灯下,他抬首看向宋韵,只是眼神带着迟疑与惭愧。

宋韵明白白钰的迟疑与惭愧,身为中宫的她尚未有子,白钰就已经立了太子,又极为宠爱秦湘,这是与天下人面前打她的脸,可是,她总不可能有孩子了的,不是吗?

“谢太医说,嵌霞湖的水太冷,寒气入体难除,加之臣妾向来体寒,只怕此生再无孕育可能。”

宋韵这番话说得很平静,倒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白钰却更加惭愧,宋韵希望能从他的神情里看出惭愧以外的情感来,好慰籍自己这多年来的付出的真心,可或许是殿内的烛光太暗,她寻不出来,又或许答案是显而易见,她从来找不到的。

白钰说:“我与阿晴商量过了,可将垣儿记在阿元你的名下,这样对阿元你也好。”

他们觉得好,宋韵自己能有什么意见?宋韵自然是点头答应,只是她眼睛实在肿得厉害,难受得推着白钰出去,“谢太医嘱咐臣妾每日早睡,连日来臣妾睡觉总易惊醒,不如今夜皇上去别处下榻,臣妾恐无力照拂。”

拒绝的语气这样明白,白钰怎么也不好再强留下来,宋韵直接跪在了地上,浓艳的裙摆铺了满地面,她就连声叫喊起“恭送”来。

白钰无声叹了口气,“阿元,我们仍旧是兄妹,是我对不起你,你何必这样疏离?”

跪在地上的宋韵忽然抬起头来,她说:“皇上,我是你明媒正娶的皇后,你给我尊敬便够了,若是其他你给不了的,你又何必施舍呢?”

是谁拂袖离去,伴随着的是推门而入的满屋蔷薇花香。

4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宋韵越来越觉得白钰与她的记忆中的表哥相去甚远的呢?

嵌霞湖种了许多梅花,她每摘下一枝,那零散模糊的回忆就涌上了心头,就好像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表哥!你摘那一枝,那枝的桃花多些,祖父一定喜欢!”

谁家的小女孩在耳边叽叽喳喳,又是谁家的少年郎不苟言笑,脚尖轻点便飞身上了布满红云的枝丫上,青素的长袍在风中飞扬,少年眼神冷冽,却唯独对她温柔细致,从不肯大声呵斥。

远处是谁的身影?她遥遥探头望去,那个眼神明丽的女子依偎在白钰怀里,耳鬓厮磨的话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说:“阿钰,你不应该这样对她的,她很可怜。”

谁可怜?是谁可怜?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阿晴?老师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护住阿元,可是阿晴,爱与不爱是假装不起来的,我可以给她荣华与尊贵,却永远给不了她我给你的东西,就像你永远不可能是秦湘,而我,也只能是白钰,而非阿元的流云表哥啊!”

流云表哥?谁是流云?

她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的词,心里却涌现出一股离奇的躁动与凄凉,是因为什么呢?

倒春寒的雪絮簌簌而下,红梅覆上白雪,嵌霞湖的湖水又蒙上了一层冰,昏暗的天空下,晶莹的冰湖前,一个明媚的笑容开在了湖水里,宋韵愣住了神,脚下一滑,便摔进了那个笑容里……

出嫁前夕,宋韵心里就闷闷的,她觉得白钰并不爱她,在他人眼中,她与白钰故事里,白钰明明应该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少年,怎么就这样轻易的变了模样?

“可若不是钰殿下,又会是谁呢?阿元,你就这一个表哥,你说爱?爱是这世上最不靠谱的东西了。”宋家的主母面对她的疑惑,斩钉绝铁的肯定,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催促她梳妆,“阿元,母亲总不会害了你的。”

她把玩着手中的香囊,好像不太认同她母亲的肯定,却找不到理由,那时她想或许真的是她想太多了。

可是万事都有一个后来,都有一个意外,如果没有那位晴姑娘,宋韵想自己的下半辈子都会孤独的守着她与“白钰”的那份虚无缥缈的感情,守护着他爱之所爱,那么痛苦,那么心甘情愿的耗尽一生。

她久久跪在地上,半边脸都藏在了暗处,低着头,眼睛仍就浮肿得厉害,胭脂浓郁的味道呛得她眼角攒泪,于是气急败坏的她让青荷去将谢流云带来。

始一进殿的谢流云就见到宋韵倚在窗前,槛外又下起了雨,绵绵不断,院里的蔷薇湿漉漉的,打下许多花瓣来。

“明日将这些花摘下来,酿成蔷薇酒也好些,总好过白白随了无情的雨水,糟蹋坏了……青荷,你为何不说话?”

宋韵回头,就见谢流云正静静地看着她,像是与黑从融为一体,可灯光还是将他照了出来,被雨淋湿的粘稠发丝,与湿漉漉的衣袍,但他的嘴角终于没了那明媚的笑意,但是温柔许多:“蔷薇花酿的酒不好喝,太苦了,做成蜜酱,用时取一小匙,再拿温水一冲,才是人间至味。”

宋韵扬唇轻笑,觉得这法子新奇:“不会太甜嘛?”

谢流云说:“人生在世,苦难繁多,若总喝着苦茶,苦酒,这该怎么度过余生,还不如多尝些甜的?娘娘说是吗?”

他还是那个耀眼的笑容,在眉眼,在唇角,也在落寞。

青荷拿着药去问了太医院其他太医,都说用热水覆面后涂抹药膏,只会让浮肿加剧。

宋韵没有回答,她歪过头去,对着谢流云的语气忽然积攒着满满的委屈:“你何必刻意捉弄于我?我并未惹你生气的,流云表哥。”

远处不知何方宫殿传来潇潇鼓瑟,幽幽婉转,曲高人歌,大卫的宫廷夜夜如斯,赞这盛世的开端。

谢流云潇洒坐在宋韵身后的太师椅上身体依然懒散,殿内早已空空如也,只余他们二人,只是他明媚的笑容有些僵住了。

“娘娘说什么呢?”

她好像没听到谢流云的疑问,她仍然歪着头,窗外细雨微风,花香凌乱,在春天的这样一个雨夜里,宋韵自顾自的说:“他曾站在桃花树下,给我摘了一树的桃花,他说阿元,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就该一辈子开开心心的,何必想知道我的故事?”

“他曾骑在胭脂马上,笑着给年幼的我递上明月山庄栽种的一株蔷薇花,他说阿元,你瞧着蔷薇开得多美,明明那么小小的一朵,又那么努力的开满每一片花瓣。”

“他曾说,阿元过完了年我再来看你,你要等着我。”

宋韵忽然回过了头,她的眼泪从没像这个时候那样多,她说:“你不肯承认,你便不该来,可若你来了,你怎么舍得让我如此处境,又或许你不是他,我的流云表哥,他怎么会舍得捉弄我,让我难过?”

谢流云觉得自己藏得很好,他想他笑得那么放肆,觉得宋韵总不会因此就想起来,可是他似乎对自己的医术不太自信……

他叹了口气,说:“我总想着,若你就这样一直想不起来,我也不必出现,你嫁与这世间最好的男儿,我走我的江湖,我只想瞧你一眼,可是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呢?阿元,我见不得你难过。”

5

十多年前,在江南流传得最广的一句话就是:姑苏城外柳,江南谢氏绸。

在江南,人人都听过这句话,人人都知道江南谢氏那舞起来比城外柳絮还轻,却招招都要人姓名的飞絮红绸,但人人都没听说话,江南谢氏有一流落在外的血脉,他拜在闻名大卫的,长安城外梅山上的明月山庄庄主门下,入杏林,救浮生。

他的名字叫流云,谢流云。

宋韵有两位姑姑,一位入宫为妃,一位自幼聪慧,却偏爱潇洒,习得一身好武艺,不知如何得到一名叫绯绯的前辈青睐,传授了那套一出世就惊动了整个江湖的飞絮红绸。

可纵她绝佳武艺,纵她聪慧过人,纵她风流洒脱,那位叫宋栩栩的女子,仍旧逃不过情伤。

姑苏谢氏江湖名门,没有人会相信这名门正派会为了偷学飞絮红绸而用上了下三滥的手法,不仅欺骗一名女子,更是让身怀六甲的宋栩栩受尽折磨,随后赶出谢氏家门,却恬不知耻地将飞絮红绸归于自己门下绝学,严令他人研学。

受过宋栩栩恩惠的嬷嬷变卖家产也要将半死不活的宋栩栩救活,送回长安,宋栩栩无颜面对曾经劝谏自己的父亲,常年只住在挚友明月山庄庄主的庄子里,在情伤与内伤的折磨中生下一名幼儿,从此便撒手人寰。

宋韵记得她的母亲说,那一日雪下得很大,铺天盖地,劈头盖脸的,自头顶上乌压压的的云层砸了下来,她母亲坐在正摇摇晃晃上着梅山的马车里,看着对面的她的祖父,不惑之年的权臣位高权重,一生得意,却在那明明片雪未染日子里,霎那间白了头,再难如墨。

“阿元,你不知道,你的栩栩姑姑,是那样洒脱且骄傲的人,一人单打十位铮铮男儿都不怕,喝过漠北的烧刀子那样烈的酒,见过东海的海啸那样骇人的浪涛,却栽在了江南谢氏男儿的温柔乡里,从此眼里竟再无光彩。”

“阿元,若是你也因一个男人而是抛下母亲,母亲恐怕也要一夜白头,这是天下为人父母者所不能承受的打击。”

宋韵那骄傲如斯的母亲第一次发出那样的感慨时,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谢流云的时候,她五岁,谢流云十岁。

或许是因为有谢家血脉的原因,明明生于长安,长于长安,却总有江南的气息,白净的面容从不见笑,明明他的眉眼那样灿烂,他高高的个子,坐在笑语晏晏的家宴中间却总是有萦绕不去的孤独感。

宋韵说:“流云表哥,你为何不吃?”

少年抬头看向她,又歪过头去,不言不语,不喜不笑,宋韵觉得委屈极了,宴会后就偷偷找到了谢流云。

“你为何不理阿元?流云表哥,我并没有惹你生气。”

少年仍旧不理睬她,自顾自的往前走去,他已然长手长脚,宋韵还是肉肉圆圆的模样,因追得太急,绣着彩蝶的长长裙裾就绊倒了宋韵,她摔在了后院青砖旁的灌木丛里,像是绿丛中忽然开出朵粉色的花儿来。

宋韵吓得呆住了,她瞪大着双眼,天上的云彩那样白,看起来那样软绵,可她的后背却有些硌得慌……

谢流云听到动静赶紧走上前来,面无表情的他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眼睛亮而闪,明媚又好看,可他偏偏又说着毒舌一般:“你怎么这样笨?”

他冷颜训斥,又细心的将她扶起,哄着问她:“疼不疼?哪里疼?”

宋韵不知道她四肢朝天的摔倒姿势有多好笑,也不记得她疼不疼,但她总是记得那个叫流云表哥的人嘴巴这样毒,笑起来却又那样好看。

谢流云很少来宋府,每年也就只来一两次,宋韵正直好奇又顽皮的年纪,总是被拘在府里的她对于这个不循规蹈矩,不苟言笑的少年是那么的好奇,她围着他转,一遍遍地跟他说:“流云表哥,你为何不笑?你笑起来像天上的星星,真好看!”

后来有一段时间,那个叫谢流云的少年很久没有再来了,宋韵九岁的某个夜晚,她的母亲长长叹了口气,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感慨道:“流云要回谢家去了。”

宋韵并不明白,谢氏那样歹毒且忘恩负义的人家,流云表哥还要回去,在那以后的两年,她常常听到有江南传来消息:说谢家的名声越来越大;说谢家寻到了失散多年的长子;说谢家的长子怎样满腹经纶,温文尔雅,惹得姑苏城里少女芳心暗许。

直到她十三岁那年,姑苏谢氏满门一夜之间被人屠杀殆尽,未留一活口的消息震惊大卫,就连皇上都派了巡抚直查,却没有查一丝痕迹,最终只能录于卷轴,成为一桩凄惨的谜案。

宋韵问过自己的父亲,“流云表哥呢?”

他父亲第一次露出那样落寞的神情,说他对不起他的栩栩妹妹。

而宋韵不知道的江湖中,却出现了一名神秘的谢神医,富人置地千金,穷人烧香拜佛,只为求得谢神医一记良方。

后来,宋韵的世界里再没有谢流云这个人,她开始忘了那个叫“流云表哥”的人,忘了有一位叫宋栩栩的姑姑……

她的世界里逐渐被白钰填满,被少女的羞涩与期待填满,但在她记忆的深处,总是有那么一个明媚的笑容一直存在,所以她才能一眼就看出了那个从光里走来的男子,那个扬着嘴角,眼里带着星星的男子,是她叫作“流云表哥”的那个少年。

5

宋韵很少在人明面上哭了,可听到谢流云的话,倚着窗户的她眼泪就止不住的,一串一串的往下掉,她哭得那样汹涌,那样委屈,好像要把入宫数年以来受的委屈都哭出来。

谢流云就沉默地坐在宋韵身后,不言不语,直到宋韵哭累了,哭得没有力气了,才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递给宋韵。

“能哭出来就好了,心气郁结,这病如何能好得了?”

“不好便不好!”宋韵有些生气,她在宫中心力交瘁,已经够委屈了,谢流云却还想着捉弄她。

“我几时捉弄过你,阿元,你自己半夜偷偷的哭肿了眼睛,我给你打了掩护,你却还说我捉弄你,多年不见,已经这样会污蔑我了嘛?阿元。”

她是半夜偷偷哭了,可她没想过眼睛会哭得肿成这样,大约是她睡前烦闷又喝了几碗茶的原由,可她就是气,若不是谢流云的“好法子”,宋韵又怎么会在白钰面前那样扭捏,她明明已经决定放下,明明只想在宫中了此残生,只盼着父亲与母亲不要受她连累。

“可若是没有这个“好法子”,阿元我又怎么将你治好,怎么让你高兴,怎么才能将你带出这束你、缚你,让你连笑都笑不出来的大卫宫墙?”

宋韵愣住了,她双目含珠,谢流云却还在喋喋不休:“外祖父总说阿元你会嫁给这世间最好的男儿,我藏匿于江湖两年,我想等风声过后,我想等我医名鹊起,等我成了大卫人人称颂的神医过后,我想总有资格来宋家的门前询问一句,宋家的阿元,是否愿意委身于我为妻。”

谢流云娓娓道来,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那个故事里的人却有着快要溢出来的思念。

“可是阿元,我知道你向来倔强,却不知道你竟然可以喜欢一个人喜欢得这么深,你瞧着他的目光里总软软的,总是走一步,看三眼……我瞧着你凤冠霞帔,我瞧着你双目盈盈,都要将白钰刻进眼中……”

“……我想我就此放手也罢,你嫁与了这世间最好的男儿,你总该每日都幸福快乐,可是阿元,你不开心,你眉宇间总是踌躇着,你叫我怎么好放手?”

“总跟在我身后软软糯糯的阿元,笑语嫣然的唤我流云表哥的阿元,总叫我笑的阿元,你叫我怎么忍心看你为他日渐消瘦下去,却换不回他一点心?”

宋韵停下来的眼泪又窜了出来,窗外的雨下得越来越大,她哭得越来越凶,在她义无反顾的喜欢着白钰的同时,有人曾为她这样刻骨铭心,而她却从未知晓。

“阿元不哭了,”谢流云温柔的哄着,手中的帕子被泪水浸透了,他只好用自己宽大的衣袖细地擦着宋韵的眼泪,他在叹气,好像又在自责自己为什么要将这些事情说出来,“是我太鲁莽了,若知道惹你这样伤心,我……我怎么舍得?”

夜灯静悄悄的,宋韵能听得见谢流云的一呼一吸,还是淡淡的荷香,还是记忆那个熟悉的江南气息的少年。

她母亲说:“阿元,你那么倔强,可若有人像你喜欢别人一样喜欢着你,你还有什么值得顾虑的呢?”

她说:“流云表哥,你可愿意带我走?”

谢流云擦拭眼泪的手就顿在了宋韵的脸上,他暗沉着脸,难掩的欣喜,又开始怕宋韵只是自责与愧疚,他紧紧攥着衣袖,颤抖的嘴角好几次都要问不出口:“阿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宋韵点头,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只是在谢流云不知道的时候,她也总能回忆起有一个星星一样的笑容惊艳了她的年少时光。

“你……你想起来了?”

烛火下的宋韵泪光点点,逃窜的夜风闯进她的怀里,宋韵说,太医院院首谢太医的药这样厉害,只在粘了一点在眼睑上,她就想起来了她记忆中的那个表哥。

有那么一段时间,宋韵总盼着能天天见到谢流云,只要有谢流云在的时候,祖父才会笑得更开心,眼角的皱纹都笑得多了几条。

七岁的宋韵就跑去问那时已经比她高了一个头的谢流云:“流云表哥,你为何不能长住家里?”

谢流云低头看着她,若有所思,想着随意寻个理由:“我要跟着师傅学医,怎能长住?”

宋韵摇着头上自己母亲给她梳的双环髻:“怎么不能,每日坐马车去山庄就好了,家里的胭脂马跑得很快的,或许表哥你会骑马?大哥哥也会,可他总不愿带着我骑。”

她有些委屈,谢流云看着瘪着嘴,低头踹着脚边草垛子的宋韵,头上的带着的珍珠发箍就在春风三月的日子里闪闪发光,白白糯糯的宋韵楚楚可怜。

谢流云说:“我带你去骑马好不好?”

她抬头,那少年的笑容就在阳光下,灿烂得让宋韵睁不开眼睛,“好啊好啊!”,她如小鸡啄米似的。

胭脂马在三月的长安城外策马奔腾,她坐在谢流云怀里,呵呵直笑,沿着满是未名花香的山路往明月山庄,那里的桃花开成了红云,她想张开稚嫩短小的双手,接住随风落下来的花瓣。

谢流云就赶紧将她的手抓回来,叫她坐好。

沿溪有谁在笑声朗朗,跟着的随从急匆匆的叫着“钰殿下”,少年打马而过,白衣晃过宋韵的眼前,她抓着谢流云的衣襟道:“流云表哥,他长得真好看,笑起来跟流云表哥一样好看!”

她说,那个叫钰殿下的笑起来应该跟流云表哥一样好看。

八岁的时候,她入宫遇见了那个叫“钰殿下”的人藏起了被自己表弟弄伤的手,自己却仍然笑得温柔,宋韵想,他笑起来果然同她的流云表哥一样好看!

八岁半的时候,她从哥哥那里得来一个笑面福娃,她很喜欢,她哥哥惊奇不已:“我家阿元是天上的星星都能得到的人,怎么对一个娃娃这样珍爱?”

宋韵将娃娃藏在自己身后,她笑嘻嘻的说:“这娃娃同流云表哥一样,笑得很好看,我要在流云表哥生辰的时候,把他送给流云表哥。”

那一年,谢流云正要十四岁,她等来等去,等了一个又一个繁花开满了枝丫的季节,等到她自己学会了打马踏花,也等不到明月山庄的谢流云来到长安宋府的日子。

十岁的时候,她的母亲说:“你的流云表哥回了谢家去了,如何还能收到你的礼物?”

她手中的娃娃就这样同她的期盼一同碎在了春风里,碎在冰冷的地砖上。

十三岁的时候,江南传来谢氏一族满门被灭的消息,她偎在祖父的怀里哭泣,她的祖父越发风烛残年:“阿元,这世间有比流云更好的男儿……”

宋韵大病了一场,她高烧不退,烧得连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都不认识,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着“娃娃”、“星星”这样的胡话,明月山庄如再世华佗的庄主说,这是癔症,要看自己的造化。

后来,总算宋韵醒来,但却忘了与谢流云有关的事,疼爱女儿的宋夫人心下一狠,下了禁令,宋府决不能有人提起谢流云。可宋韵总记得,有什么东西丢了,她一直找啊找,她找到了一个笑容,那笑暖暖的,暖得她终于填满了空落落的胸腔。

她对着贴身侍女青荷说:“你瞧钰表哥笑真好看,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她开始围着他转,追着他跑,将一个心都挂在他的身上,可那个少年并非她的少年,她又要去哪里找她的少年呢?

她找不到,她时时心疼,便只能将其归结于这令人苦涩的情爱,可是谢流云啊谢流云,你为何才来?

6

宋韵与白钰有一个约定。

在她决定成全白钰与秦湘的时候,她就在那时残缺的月光里与白钰约定:“皇上,若臣妾哪日厌倦了这高墙,你可愿意放我离去?”

或许是因白钰对她有所亏欠,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宋韵这个请求。

夏七月,宋韵将手中的黝黑的汤药仰头饮下,青荷给她擦拭着嘴角,不满的指责谢流云:“这药怎么越喝,娘娘却越瘦了?这谢神医的名头莫不是吹出来的?”

宋韵浅浅地笑,一旁的谢流云就黑着脸。

秋十月,长安的风渐渐被霜露染凉,院子里的蔷薇花开始变得凋零,不肯吹落北风中的菊花绽了好多,宋韵更瘦了,抬手间,宽大的绣花锦袍都是空荡荡的。

青荷总是偷偷的哭,宋韵却总笑,每当秋日的头缕阳光携着白霜洒在宋韵得窗棂上时,她的那盆牡丹花开得就越来越绿,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秋十月,宋韵开始卧床不起,她已经认不清人了,青荷日日守在床边……

冬十二月,在大卫宫墙里的梅花开的头一夜,大卫年轻的宋皇后静悄悄地去世了,青荷哭得心都碎了,宫中一片雪白,哀悼的钟声回荡在宫城的每个角落的时候,风声萧萧,不知悲戚为何物,一辆那不起眼的马车瑶瑶驶离宫去,没入人潮。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马车中的女子探出葱白的双手,就被一双温暖的大手裹住。

谢流云慌忙无奈说:“阿元,阿元,你怎么这样大胆?”

宋韵偎在谢流云的怀里呵呵的笑。

江湖中消失已久的谢神医又诵于长安的大街小巷,又传在了江南的烟雨朦胧。

在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里,有人说,谢神医医者难自医,已经病入膏肓,不再问诊,有人说谢神医是英雄难过温柔乡,为伊消得人憔悴,已然退隐江湖,有人说谢神医去成家立业去了,去与他那位叫总叫他“流云表哥”的夫人双宿双飞去了。

江南不知名的小镇茶楼里的老先生津津乐道于谢神医的风流韵事,长街外青衣男子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笑意明媚对着茶楼里的素衣女子道:“夫人,长安的信到了。”

他牵起了那个在泼墨油伞下的他的夫人,行在江南三月的飘飘烟雨,絮柳纷飞中……

老先生眼神恍惚,惊呼:“谢神医!”

众人望去,只见朦胧一片,有随烟水的桃花三千……

似书
似书  VIP会员 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

绿窗朱楼:宋韵

绿窗朱楼:芙蓉泪

相关阅读

手机故事网©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