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天成(下)

2022-08-10 15:00:37

古风

12

我刚从倚春园出来,就发现渊礼走在不远处。

真是冤家路窄,刚说要离得远些就偏偏碰到。马上要过一个拐角了,我准备在此停歇片刻,等渊礼走远了,我再出发。

停了一会儿,我猜应该看不到他了,便转弯过角,没成想却迎面撞到了雁徽的侍女三妮,她好像绊了一跤,朝着我就扑了过来。我重心不稳倒地,摔了个大马趴。

落地前一秒,我恍惚间看到了一枚眼熟的和田玉腰牌。

那是渊礼从小带到大的东西。一抬头,不出所料,我狠狠地摔倒在渊礼的脚下。

真是够丢人的!我明明已经等了一会,这家伙怎么还没走远。

三妮洗衣篮中的各色衣物散落满地,她也顾不得捡,急忙跪下来给我磕头赔罪:

“奴婢走的匆忙没看到琦玉格格驾临,冲撞了格格,恳请格格降罪。”

“不碍事,你也不是特意为之。”我宽慰道。

我无视渊礼递过来的手,倔强地自己爬起来,顺便帮忙捡起散落的衣物,却看到有件桃红色的肚兜,做工甚为精巧,衣角处绣了一个“榕”字,别致生动,非同一般。

等等,这绣工太过特别了,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突然,我的脑中一闪现,想起了榕儿的香囊。

这件肚兜十之八九是榕儿的贴身衣物吧,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雁徽的洗衣篮里?

我忆起榕儿信中曾说过,她不仅首饰银两会丢,连肚兜绣鞋都会消失不见。何馨娘和桂乔只是贪财,翠微轩里也只发现了首饰和银两。

所以,偷榕儿衣物的人竟然是雁徽!?

回想那天,我和渊礼去拜访她,想要探寻榕儿去世的缘由,她躲躲闪闪神色不明,不愿如实相告,我就觉得有些可疑。

她拿这些东西,究竟是要做什么?

一阵不寒而栗的感觉翻涌而来。

我瞥了一眼渊礼,体味到他眼神中的意味深长。

我表面不动声色,让三妮照常去了洗衣房。

道上只剩我和渊礼两人,我心里还带着倚春园的气,理都不愿理他,扭头走向了禧安阁的正门。

渊礼一头雾水,他紧跟着我,唤我的名字,逗弄我,惹衅我,我一概不理。

他似乎有些急了,一把将我拉入禧安阁外的树丛中,我想要挣脱,他却扶我坐在石上,轻声问:“摔疼了没有?”

“我没事,不劳王爷挂心。”我气鼓鼓地说。

他在这里假装什么,明明离我那么近,倒的时候扶都不愿扶一下,眼睁睁地看我摔在他脚下,这和对待鄂托婧婉的差距太大了吧,现在倒开始假慈悲了。

“你别闹脾气,让我看看。”渊礼剑眉微蹙,边说边从身上拿出金创膏。

“别动我,男女授受不亲,再说我哪里闹脾气了,奇怪!”我别过头,不愿看他。

“你还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在边疆的时候,是谁整天缠我,叫我礼哥哥,说一刻也不愿和我分开……”

我又羞又气,急忙捂住他的嘴:

“都过去多少年了,这种孩童的玩笑话怎么能当真呢?”

渊礼抓住我的手,忽间眸子掩不住的黯淡,语带低沉地问:“我一直不明白……所以,自始至终,你只当那些是玩笑话吗?”

“是啊,我那时才几岁,王爷切不可把孩童戏言当真。”我强犟着说,心却微微刺痛。“还有,我是天足没那么娇贵,没有人家三寸金莲的娇弱可怜,弱柳扶风,多谢王爷关心。”

渊礼听后怔了片刻,随即轻笑出声,眉间瞬间舒朗起来。

“天足有何不可?立能耕种采桑,行能奔袭骑马,最是天然和舒服了!”他清俊的眉眼看着我,嘴角带着深意,接着就把我的脚捧在胸口,细细地观察着。我被他弄得有些脸红,心里怨他又这样自顾自的霸道。

“你的左脚擦伤,不注意会留下疤痕。”

我有些担心地问:“这疤痕除不掉吗?”

“我的金创膏可以一试,不过不碍事,你未来的夫君不会在意这些的。”

“胡闹,你怎能知道我未来夫君在意不在意,莫非你是八大仙人,会掐会算啊。”

“这你就不用管了。”渊礼笑意盎然,长睫垂下,开始专心为我敷药。

这个家伙又在拿我寻开心,别说夫君了,他难道不知道我们旗女将来是要参加选秀的吗,身上有疤连初选都过不了,岂不是要耽误前途。

不过,我本来也没有那些远大抱负,我家有姐姐一人荣光便好。

13

渊礼帮我上好药,我俩浅谈,知悉彼此都是去找雁徽的。

“你此去是为何事?”我轻声问渊礼。

“你可曾见过这个?”渊礼拿出一个半边烧焦的物件,我定睛一看,这不就是榕儿的香囊吗。

“我见过,这是榕儿的香囊,怎么会烧成这样?”

“魏榕儿在自尽前,曾将这个香囊放入炉盆中烧毁,除此之外,没留下任何线索。所以我猜想,这个东西应该是关键。”

我低头思索着,不知道要不要把实情说出来。

渊礼看出了我的犹豫。“你还不信我吗?我只是为了查案,你不希望我泄露的事,我是万死也不会说一个字的。”

我自然非常清楚他的人品。

“事关榕儿的名节,请你一定不要对外宣扬。这个香囊是她心上人送的,她是非常宝贝的,走之前想到烧掉它,可能是觉得今生已无缘,想要了却这个心事吧。”

“和我猜测的差不多。她心上人现在在哪?”

“我也不知道,她怕暴露后连累我,就一直没告诉我。”

“雁徽会知道他的身份吗?”

“我不确定。”

渊礼点点头,便接着问道:“你觉得她们二人的关系如何?”

“榕儿对雁徽很好,但是雁徽……她性子是有些怪的。我原本觉得她们的关系一定是很好的,但自从榕儿前脚嫁给正柏,雁徽后脚就去做妾,我就不是很确定了。”

渊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一会儿我们进去,你且听我的,不要多说。”渊礼叮嘱我一句,便携我径直走向禧安阁。

14

雁徽身体抱恙,神色很明显的疲惫,她以为我们只是过来闲叙,还是强打起精神招待我们。

渊礼正襟危坐,连茶杯都未沾,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中也不安极了。

整个屋子里没一个人讲话,气氛越发奇怪。

“魏榕儿待你如何?”渊礼先开口发问。

雁徽一愣,接着说道:“她自然待我是极好的。”

“那你为何要害她?”渊礼直截了当地问道。

“害她?我何时曾害过她?”雁徽有些不知所措地说。

“你私藏她的内衣,想要嫁祸她行淫窃之事,最后逼她自杀以证清白。”渊礼声音不高但字字掷地有声。

“我没有!睿亲王今天到我院中,就是来空口白牙地污蔑我吗?”雁徽神色有些慌了。

“你没想嫁祸她,为什么你的洗衣篮里会有她的衣物!”渊礼拿出那件桃红色的肚兜摆在她的面前。

他竟在我和三妮浑然不知之时,偷偷拿到了榕儿的衣服!?

“这是你拿的,怎么能证明在我的洗衣篮里!”雁徽急声分辨道。

“证人就在我身边,琦玉是和我一起看到的!”

雁徽瞪大眼睛望向我,我有些难为地点点头,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而且,我在魏榕儿那里找到她留下的笔记,里面说你自从嫁入扶安府就像变了一个人,多次加害于她,对她恨之入骨。”渊礼并未多说,只是将笔记仍向雁徽,让她自己看。

雁徽本来低头欲泪,听到渊礼这出这番话,她惊异地抬头望去,笔记纸张像落叶一般随风落下,纸上的字迹依稀可见,确有榕儿的隽秀风范。

我从拿起一张纸笺,看了看渊礼,又看了看雁徽。

雁徽满脸不敢置信,眼泪夺眶而出,轻声地说着:“怎么可能呢?榕儿怎么会觉得我在害她呢?”

她泪眼迷蒙地跪在地上,拿起一张纸张,神色凄然地悄声说:“我只是劝她男人靠不住,心下别糊涂,都是为了她好啊,她可以恼我气我,但怎么能误解我,说我恨她呢,这个世上还有人比我更在乎她的人吗!”

我看着往昔友人哭得如此狼狈,连忙过去扶起她,可雁徽的眼神却忽的变得锋利,她冷笑了一声,冲我吼道:“琦玉,榕儿讨厌我,你现在满意了吧。我求你不要再惺惺作态了!我知道你觉得我怪,根本就不喜欢我,我告诉你,我也一样不喜欢你!”

我一下子呆立在那里,全然不知所措。

雁徽像是受了好大的委屈一样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控诉道:“都是因为你,榕儿才讨厌我的!本来你出现之前,我和榕儿是最好的,她什么都会告诉我,什么都和我分享。可偏偏你从边疆回来了,她开始处处偏袒你,和我就不再那么好了!

我学你的样子,模仿你的一切,我以为,是不是我成为了你,她就会像从前那样对待我。可没用,根本就没有用!她还是天天围着你转!

我虽然家道中落了,可何至于嫁进汉军旗家做个小妾,是我苦苦哀求阿玛成全我,阿玛为了钱倒也乐意把我嫁进来,我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想和榕儿姐妹相守!可她就这么走了,置我于何地啊!

我拿她的衣物,怎么可能是为了嫁祸她,我只是贪恋她的味道罢了。她的衣在如人在,漫漫长夜,我只是想伴着安心入眠而已!”

雁徽尽情地发泄着,我静静地听着,不分辩一句,因为我知道榕儿在她心里的分量,她的苦一点也不比我少。

渐渐的,雁徽抽泣的声音越来越小。在一阵歇斯底里过后,整个房间陷入了死寂般的平静。

“那你为何一直对她的自尽有诸多隐瞒?”渊礼沉吟着问道。

“我只想保全她的名声!榕儿未出阁时有个心上人,她心里一直期待他能早日高中娶她过门,可后来那人不知所踪,榕儿也就死心了,奉父母之命嫁进扶安府。可前一阵子,她好像又遇见他了,具体发生什么事她怎么都不肯告诉我,我只知道,那人是个负心汉,深深地伤了榕儿的心!她一时没想通,竟然自尽了,我一直避而不谈,实在是因为事关女子名节,我不想榕儿死后还被别人泼脏水。”

“你可曾见过那个男子?”

“从未见过,我只知道他是个读书人”。

线索又断了,谁也不知道这个负心汉的真实身份。渊礼若有所思,没有再接着问。

雁徽坦白了一切,却仍然跪地不起,她恭恭敬敬地对渊礼说:“睿亲王大人,我知道您这段时间一直在查榕儿的死因。这世上的书生士人海海,何处去寻那负心汉呢?我虽然从未害过榕儿,但仍愿认罪伏法。一是我明知榕儿心如死灰,却未能阻止她自戕,本就有罪。二是我来扶安府是为了榕儿,如今她走了,我最大的心愿就是随她而去,请您成全。我只求您千万不要说出她的过往,保全她的名声,其他的,愿任您处置。”雁徽泪流满面,跪在地上磕头不止,我见她这般景象,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渊礼神色动容,他只是将雁徽扶起,便一言未发走出了禧安阁。

我无暇整理情绪,把雁徽安顿好后,也起身离开了。

外面阳光晃眼,一切都显得那么从容安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拿出拾起的纸张,逆光端详着。这字仿的很好,不仔细打量,定是瞧不出来的。

15

转眼间就到了六月,赏绣大赛开办在即,这段时间我为了榕儿的事焦头烂额,早就把比赛抛到脑后,如今死到临头,也只能临时抱佛脚地绣上一幅,充充样子罢了。

赏绣大赛与宴席、歌舞和比赛相结合,扶安府异常用心,上上下下足足忙活了四五天,办得甚是别致不凡。

那夜月明风清,倚春园的湖边摆了长长的筵席,每位席座边点缀着花灯。佳肴玉食顺着流觞曲水送到每位宾客的面前,伴着夏日晚风,让人心旷神怡。

京城最负盛名的歌舞妓也前来助兴,一曲南词唱罢,所有人都拍手叫好。等到月挂中天,赏绣大赛就正式开始了。

所有在扶安府学习的女子都在前夜交上自己的作品,每幅作品都用帷布覆盖,等待评委一一揭晓,品评鉴赏。

今年比赛的主评判改由渊礼担任,他会对每幅绣品做一番评价,然后选出冠军拔得头筹。

在场的贵族女眷各个满心期待又紧张万分,她们有的面露愁容微微咬唇,有的不敢直视自己绣品被掀开的瞬间,生怕自己给家族蒙羞。但好在今年是渊礼“新官上任”,他或许也碍于各家贵族的交情,所以点评的甚是溢美得体,说的每位女子都心花怒放。

只剩下我和婧婉的作品还未被揭晓。马上到我了,我谈不上紧张,更多的是一种坦然。

就是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坦然。

帷布掀开了,渊礼本来还在自信满满地夸夸其谈,却在看了我的绣品之后卡了壳。

我猜他大概是准备好的赞美都用不上了,正在努力遣词造句。

“我记得我们这次的主题是‘凤求凰’。”他低声问道,随从的人连忙点头附和。

“但我怎么觉得,这幅作品应该叫‘鸭子戏水’,怎么说呢,虽然文不对题,但仔细看却莫名觉得拙朴可爱。”渊礼一本正经地点评着,周围的人却忍不住偷笑。

我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他回敬一般地盯着我,戏谑地勾唇浅笑。

接着,渊礼掀开婧婉作品的帷布,也不知道是哪个坏心眼儿谁排的序,这前后反差实在是太过于明显。

鄂托婧婉不亏是优等生,她绣品中的凤凰二鸟巧夺天工,在月光下闪着细细的金光,显得鲜活灵动,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凤凰于天,冲出绣布。

婧婉的绣品一亮相,现场观众就一片惊叹,继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渊礼也颇为赞许地点点头,他毕恭毕敬地对肃润说:“大人,令嫒的这幅作品赢得大家一致的认同,它技艺精湛兼济画意雅韵,是当之无愧的头魁。”

鄂托肃润忙笑着对渊礼行礼,谦让几句后,便示意让婧婉上台,站在渊礼的身边。

两位璧人如玉,端端地站在台上。台下人议论纷纷,都在猜测两人的好事将会何时公布。

婧婉羞怯地侧向渊礼,在他的耳畔轻声私语,眼神里满是浓情蜜意,整个人散发出流光溢彩。

春风得意遮不住,那种神色仿佛在向所有人昭示着,她,定然是今晚最出风头的女子。

宴席散去,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意兴阑珊,也准备回别院休息,却突然注意到婧婉拿着自己所绣的“凤求凰”跑到了渊礼的身边。

她仰着清秀的面庞轻声问:“我有个小小的心愿,不知王爷可愿成全?”

“请讲。”渊礼恭敬地说。

“我想把那幅‘凤求凰’改成锦囊送给王爷,以谢王爷赏识之恩。”婧婉满含期许地说。

“巧了,我最近确实缺一个锦囊,不过刚才我已经选好绣品取下了。本人五行缺水,这幅‘鸭子戏水’正好帮我补全。婧婉格格的绣品精美至极,理应作为您的作品收藏起来,用来做锦囊实在是暴殄天物,渊礼多谢格格的美意了。”

渊礼有理有据地说着,还亮了亮我那副“佳作”,搞得婧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能道安离开了。

我隐藏在院墙后看到了一切,心里莫名生出丝丝甜意。

16

第二天,我不由分说地从渊礼那里要回“鸭子戏水”,他面有难色,万分不舍地还给我,还埋怨了我一句“小气鬼”。

我心安理得地受着他的骂,嘟给他一个鬼脸。

我知道那夜的话,只是他不喜欢婧婉的推托之词,可我还是准备把“鸭子戏水”改制成一个锦囊送给他。

眼下老问题又来了,我女红活的技术实在是不过关,“鸭子戏水”补救起来着实不易。

还好我有最可人的周姐姐,我跑去求她,她欣然同意,耐心温柔地一步步教我,让我长进了不少。有几处难绣的,她还亲自上手帮我补了几针,特别是凤凰二鸟的眼睛,只要她用独门针法轻轻浅浅地绣上几处,整个画面都灵动起来了。

那段时间我异常繁忙,除了绣锦囊,我还要抽时间照顾雁徽。

自从那次之后,雁徽大病一场,心神伤了不少,需要慢慢恢复。

我丝毫没有怪雁徽,我只是怪自己太过于迟钝,一直没能注意到她心中的苦处,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们俩终于彻底解开心结。

我和渊礼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一是因我们都繁忙,一是因我有些故意躲着他,我是想偷偷赶工绣出锦囊后,再给他一个惊喜。

谁知这一躲,却把他逼上门来。

有天我在房里思索着周韵锦教给我的针法,完全没察觉到渊礼在窗边默默注视了许久,还饶有兴趣地看我在那苦思冥想,然后再发坏喝一声,把我吓了一跳!

我连忙遮起我的“鸭子戏水”,拿起扫帚就朝他打去,渊礼假装逃跑,边跑还不忘嘲笑我,说比赛都结束了,怎么还在外面找人替绣。

我凶巴巴地朝他掷了一个桃子,气急辩解道,这些都是我去求周绣娘教的,除了眼睛那几笔,其他都是自己绣出来的,才没有找人替呢!

渊礼稳稳接着我的桃子,嬉笑着道谢,他背对着我,低低地说了一句,这么多天都不见踪影,非要我来寻你。

我还在气他偷看,就随口辩白自己最近忙得很。

渊礼转过头,一双眸子曜若星辰。他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我知道,便挥了挥手,与我告别了。

转眼到了六月底,我发现自己做的锦囊怎么都封不上边,便急急忙忙地跑去找周韵锦,她仔细帮我瞧了瞧,告诉我这个锦囊要重新拆线补一补,需要花费不少时间。

我本想明天请周韵锦教我,可她明个一早就要外出讲学,往后再想遇到她就不容易了。

看我心急如焚,周韵锦还是那样善解人意,她约我今晚在倚春园湖边相见,带我去她的绣房,用一整晚的时间把锦囊补好。

我自然是感激不尽地答应。

夜里微风漾拂,我换上功服,轻身来到倚春园。

周绣娘还没到场,我小心地躲在假山后面,静静等待。

正在我百无聊赖之际,房檐上突然闪过一个黑影,朝着我飞身下来。

我并不慌乱,正准备接招,却发现那黑影竟是渊礼!

眼看自己的秘密惊喜就要暴露,我有些嗔怨地说:“你怎么在这!?”

“和你一样。”渊礼低声说。

“如何叫和我一样,你不要耽误我的大事!”

渊礼注视着假山缝隙,修长手指比在唇间。

我安静下来,看他看过去的方向。

不过一刻钟,周韵锦到达湖边,她左右张望,见我还没到场,便坐在岸沿静静等着。

我不知渊礼到底想做什么,整个人又被他困着,只能放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唉,我的锦囊啊,渊礼你个大怨种,你会后悔的。

突然,不远处来了另一个黑影,他背对着周韵锦,正蹑手蹑脚地靠近她,等到他走到月光正底下,我才发现,那个黑影竟是正柏!

正柏走到周韵锦的身后,一把抱住她。周韵锦转头起身,神色惊慌不已,两人在月色下难分难解,纠缠不休。

正柏的手非常不老实,他一边不断摸索,一边哄骗着说:“小娘子,别这么害羞,你心里有我我知道,好不容易约我出来,定不是只为了赏月吧。”

周韵锦挣扎抗拒着,满脸都是不情愿,却死死咬紧牙关,没有叫出声。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刚想冲出去解救周绣娘,却听见一声大喊。

“啊——啊!”

正柏突然一把推开周韵锦,两人同时倒地。

这叫喊声引来了扶安府的一众侍卫,正柏倒地狼狈不堪,神情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嘴中念念有词,不停地说:“男人……他是男人!”

渊礼走出假山,沉稳地指挥侍卫捉拿周韵锦,然后又让人将正柏扶起,送回房中。他暗中给假山后的我做了个手势,让我赶紧离开。

我震惊万分,意识到此处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便趁着混乱跑回了别院。

回到寝室,我躲进帐子中,长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周韵锦,周绣娘,他竟然是个男人?

怎么可能呢?这么好看怎么会是男人呢?

他男扮女装了多久?是怎么走上做绣娘的道路,又是怎么一步步混到业界名师呢?

渊礼为什么会出现在倚春园湖畔,正柏又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脑袋混乱极了,整个人都有些瑟瑟发抖。

不对,有什么地方好像不太对劲。

我深吸一口气,为了让自己冷静,我又拿起锦囊,准备用女红让自己定下来。

烛光下,我看着即将完工的锦囊,陷入了沉思之中。

突然我脑中一闪念,目光落在凤凰二鸟的眼睛上,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这凤凰眼睛的针法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努力追寻这个既视感的源头,刹那间回想起榕儿的香囊和肚兜上都有这种独特的针法,既然这是周韵锦的独门绝技,那怎么会出现在榕儿的东西上。

那香囊明明是她心上人送的!

我细细思量,得出了一个恐怖的结论。

17

此刻天已经蒙蒙亮,我整个人疲惫至极,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到窗外有阵不寻常的沙沙声,我警觉地起身,微探出头去张望,发现渊礼不知在窗外站了多久。

他整夜未眠,刚刚审讯完周韵锦,又怕我心忧不得安睡,就趁着空当赶了过来。

我忙请他来到我的房中,让他好好为我讲讲周韵锦的实情。

周韵锦本名叫周怀宾,家中是落魄的书香门第,父母早亡后被守寡的姑母收留,姑母是江南一带最有名的绣娘,周怀宾从小耳濡目染,也练就了一身非凡的女红手艺。

在考取秀才后,周怀宾的姑母也去世了,为了继续考取功名,他决定靠女红养活自己,赚得一笔读书钱。

他的第一个东家就是魏府。

一开始他只是女扮男装替魏家女眷做针线活,后来因为手艺精湛有了好名声,渐渐就成为榕儿的女红老师。

他以辅导刺绣为由与榕儿同吃同住,两人产生情愫暗定终身后,他对榕儿保证,自己学成高中后,定会回来迎娶她。

等到学费赚足后,周怀宾就此告别榕儿,再也没有回来。本以为他是在专心考取功名,没想到他竟然动了歪心思,觉得男扮女装教刺绣是个好生计,既可以赚足钱,又能指染美人,何须再发奋苦读呢?

离开魏府后,周怀宾去了几十家官宦人家中教高门贵女们学习女红,他一找到机会便与闺秀们彻夜同睡,再行宿奸之事,遇上有些誓死不从的,他竟然还用下三滥的手段将她们迷晕。这些闺秀从小就把名节看的比命还重要,遇到这种事只能忍气吞声,让周怀宾这个财色兼得的采花贼,多年来一直逍遥法外。

渊礼说到这里,让我惊出一身冷汗,那天周怀宾约我彻夜补锦囊,是不是也是准备对我下手?

渊礼看出了我内心的不平静,他拉过我的手安慰道:“别担心,有我在,他休想动你一丝一毫。”

“那周怀宾现在在哪?”

“他已经被秘密送入地牢审讯,待官府判决。事关许多女子的名节,这件事对外绝不能声张,我今天与你讲的这些也一定要保密。”

我点点头,其中的厉害关系我自然是明白的。

“所以,榕儿是在嫁入扶安府后,发觉周怀宾依然在男扮女装充作绣娘,所以才一时想不开?”

“恐怕不止这些,魏榕儿到了扶安府,也结识了其他贵族女眷,发觉了一些蛛丝马迹。她质问周怀宾所犯下的龌龊勾当,却反被威胁。既是害怕连累家族名声,也感慨于多年钟情幻影破灭,最终自尽而亡。”

“榕儿她……太傻了。”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内心五味杂陈。

“好在恶人还需恶人磨,采花贼遇上采花贼,倒让他们都遭到了报应。”

“对了,鄂托正柏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鸿雁托情,仿个字迹是很简单的。最关键是要多亏了你,要不是你那夜舍身约周怀宾,我又怎么能给他们下套呢?”

“什么舍身,我一直都蒙在鼓里,只是凑巧罢了。说到底,我做这些还不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愿闻其详。”渊礼来了兴趣。

“没什么……只是玩笑话。”准备了这么久,可不能现在就告诉他。我转过身,走到桌前给渊礼沏了杯清茶,一夜未眠还要处理这么多事,我有些心疼。

渊礼却不理我递过去的茶碗,只是不依不挠地拉住我的手腕,目光灼灼地问我:“你几时才能端正性子,不说玩笑话,露几分真心?”

“我就是这样,天生爱说笑,比不上那些知书达理的女子,王爷又何必在意呢?”

渊礼握住的手越发紧了,他神色焦蹙地说:“你明知道我只在意你,又何必说这些。过些时日,我们见面可能就不那么方便了,所以我刚审讯完犯人,就立马前来告诉你,还不是怕你担心?”

你真如此在意我,为什么那年七夕无故爽约,不给我一句解释?

我心里脑中一下子就蹦出这句话,可刚想问出口,就听见门外有人通报:

“睿亲王大人,皇上请您速速进宫觐见。”

渊礼看了看门外,低声对我说:“今年七夕,我还在老地方等你,河边堤柳岸,钟磬和鸣时,你若对我有几分真心,就必须来见我!”

说完,他便松开我的手拂袖而去,只留我一人在原地怔怔。

明明是他不来,怎么还生我的气呢。

我倒在榻上,用团扇遮住微红的眼圈。

祸害榕儿的人终于绳之以法,渊礼那个冤家也对我挑明心意,我心里的结算是解开了吧……

困意渐渐袭来,我在思绪沉沉醉醉中睡去了。

18

渊礼预计的果然没错,扶安府出了这么大的事,闺塾是彻底办不下去了,阿玛额娘急急地把我召回去,我又过上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生活,日子过得沉闷又无聊。

我时常会回想在扶安府发生的种种过往,想起榕儿,想起雁徽,想起每位身不由己的女子,总忍不住潸然泪下。

我羡慕田间的虫蚁,羡慕房檐上的鸟雀,至少它们自由自在,能决定自己归处。

可我的归处又在哪呢?

每当夜深人静时,我总细细咀嚼渊礼临走时说过的话。

那年七夕,和仙东楼的种种情景我还记得,今年七夕,他说他还在那里等我,让我如何信他。

时光在等待中蹉跎而去,七夕夜将至,我还是决定去见他。

不为别的,只为我的锦囊已绣成,应当亲自送到他的手里。

三个月后我就要参加选秀了,我不希望自己后悔。

我要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再给我们一个机会。

之前那次,无论他是什么原因没去成,我都要逼他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或让我重生,或让我死心的解释。

七夕夜月半高悬,我扮成异客书生,来到和仙楼下。

还是如那年一般的熙熙攘攘,欢歌笑语,我等了一个时辰,渊礼仍然没有出现。

我的心彻底死了,那种感觉痛苦非常,又夹杂着一丝轻松。

我终于,不用再牵挂什么,不用再抗争什么了。

我的人生不需再寄托于哪个人的身上,可以像寻常女子一样,浮萍一般活着,任由水流决定她的方向。

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凉风拂面,天气很是宜人。乞巧节的夜市人声鼎沸,好不热闹,这次我不再沮丧,我要好好看看这人世间,不想再早早回到圈禁我的一方天地。

我被人流推着涌入夜市中,琳琅满目的商贩,不绝于耳的吆喝,缤纷多样的吃食茶点,在热闹的人群中,我也得到了片刻的开心。

“咚——咚——”

不知不觉走到了河岸边,戌时已到,河间塔楼的钟声敲响,回荡在天际。

我随着人群走到桥上,随手买了一支杨梅糖放进嘴里,刚入口就把我的半边牙齿给酸倒了,正当我龇牙捂嘴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唤我:

“琦玉。”

我一抬头,眼泪就止不住落下。

那不是我心上的人吗?

渊礼端端地立在那里,笑若朗月。

我再也顾不得什么规制礼节,一下子冲上去抱住了他。

“你这厮混蛋!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不去老地方等我!我要是在这里遇不到你该怎么办!呜呜呜,你坏死了!”

渊礼看我哭得止不住,显得有些一头雾水,他摸了摸我的发,轻声哄着:“这不就是我们的老地方吗?月上柳梢头,河间钟楼见。我每年都在这里等你,你终于来了。”

我霎时间愣住了,什么河间钟楼,不是和仙东楼吗?

我说出我的疑惑,渊礼表情变得很复杂,他轻轻敲敲我的额头,有些忿忿地说:“那和仙楼是个什么地方,我怎么会约你去那里!”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对啊,怎么能在和仙东楼呢,我真是笨死了。

“我不管,都是你西北官话太不标准,才会让我误会的。”我开始耍赖。

“是我的错,不过我的官话是谁教的啊,我要找她算账。”渊礼哭笑不得地哄着我,让我忍不住破涕为笑。

河边堤柳岸,钟磬和鸣时。

我终与他相见。

(完)

后记

正柏的“湖畔一抱”既出洋相又出名,加之榕儿作为她的正妻,嫁过去一年就自尽而亡,皇上认准了他为人荒唐乖张,一怒之下革去了他的闲职,赶出了京城。

周怀宾的案件被秘密审理,后被判凌迟处死,将于秋季处决。

我听说之后,就立刻赶往郊外的墓前,为榕儿祭了一杯酒。

我怨她的怯懦隐瞒,也叹她的玉碎气节。

无论如何,她终于可以安息了。

三个月后,我和所有的八旗女子一样,参加了备选秀女。

初复两轮都被留牌子,我生怕自己被选成小主。

回到家中忐忑过了几日,公公拿着圣旨来到我家,我整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中和殿大学时赫舍里阿运正之女琦玉,赐婚为睿亲王正福晋,钦此。”

我悬着的心一下子就放下了,不仅放下,我还差点高兴地蹦起来。

我和渊礼的婚成之夜,他才告诉我,自己在边疆立功回京之后,皇上问他要什么赏赐,他就求皇上为我们赐婚,只是按照规矩,八旗女子必须要选秀之后才能准许婚嫁,之前我尚未到选秀的年纪,所以才一直等到今日。

我一直傻乎乎地被他算计,他不慌不忙,早就吃定我了。

罢了,谁让我也愿意呢。

怀上老二之后,我和渊礼再次回到边疆,那个童年我们都生活过的地方,那里浩然宽阔,再没那些数不清的礼节和规矩缠身。

我终于重回天性,畅快遨游于天地间,找到心灵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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