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讲经法会上，他师从显真大师，是现如今最年轻的法师，悔心。
师姐们总在底下偷偷议论他，我承认他长得确实好看，我从来没见过男人像他一样肤面白净，还生着一双剑眉凤眼，唇齿润泽诵音悦耳，连讲经似乎都好听了许多。
当然，我没啥发言权，毕竟也没见过几个男人。
不过，他好奇怪。
为什么他总是盯着我看？是我中午吃的斋饭没擦干净吗。
仙桃庵里参加这次讲经法会的，数我年纪最小，我就是个打杂的，师父平时并不算待见我，不知这次出远门把我带上了意欲何为。
不出意外，去的第一天我就出了洋相。
我的桃木拂尘上别在了门缝里，进门时摔了个大马趴。悔心小法师当时正在讲解这几天会期的诸事流程，所有人都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背对着我，只有他看了个全过程。
本来流畅顺利的讲解好像变得有点卡顿，他时不时地看向我，直到我再次坐到席上，他才慢慢把目光移向他处。
说起来，感觉自己有点对不住人家，这么大的场面还让人家分神。
从那以后，我就觉得总有个炙热目光盯着我看，清洗的时候、洒扫的时候、诵经的时候，我一抬眼就能看到那双好看的眉目，阳光下，眼里面闪着星光。
看就看，谁怕谁啊。
我用你瞅啥的表情看过去，悔心却一副被抓包的样子，目光假装随意地移到别处去，脸慢慢涨红，他皮肤真的太白了，一点也藏不住。
法会马上就要结束了，那天傍晚，我一人在院墙角落打扫落叶，悔心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塞给我一本清心咒，面无表情地说：“这清心咒可去烦止恶，凝心定神，是修身养性的好物。”说罢转身就走。
我急忙扯住他的袍袖，给他一个暖暖的笑颜：“谢谢你啦，小师父。”
距离有些过近，我能看到他眼角有颗泪痣，他的脸开始泛红，呼吸有些急促。
他轻轻甩开了我的手，合掌回礼就匆匆离开了。
我回到仙桃庵翻过几遍清心咒，上面有好些悔心做的注释，读起来更加简便易懂，我实在佩服他的学识和用心。
一日我还是和往常一样在墙边打扫，没成想却听见屋内有人说起我的名字。
“空音她今年已经满了十六岁，在我这里待了五年。她可是宗族贵女，从小也学过诗书礼仪的，要不是当初家中遇险，怎会流落到这里。”
听起来像是师父的声音，我趴起了墙头，看到师父在和一个矮胖的男人说着话。
“莲洁师太，您这有点难为我了，虽说是这么回事，但您这个价钱……未免也太贵了吧。”胖男人摸了摸小胡子，讨价还价。
师父把茶碗放下，从从容容地说：“她人是什么模样，在去讲经学会的路上你也是见过的，这般的人儿就莫要再啰嗦了。”
两个人低声议论着七天后把我送到客船上，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合着她是要把我卖给这个老财主！我震惊地跌坐在地上。
我本命叫莫天月，自小出生在书香世家，父亲是四品太常寺少卿莫怀为，十岁那年家中遭遇变故，一家老小，男的要发配充军，女的要沦为官宦奴婢，母亲怕我遭受屈辱，硬是托人把我和妹妹带出了家门。可过了天水关，妹妹便和我失散了，我被人带到了仙桃庵，成了比丘尼。妹妹如今在哪，我却一无所知。
后来，父亲在充军的路上困顿不堪病死了，母亲追随父亲而去，我多方打探妹妹的消息，却始终一无所知。
天下之大，留我一人孤苦无依。
如今连这唯一的容身之所，都要置我于绝地。
那半天我就像丢了魂。我知道仙桃庵最近香火不济，可母亲当时把我托养在这里，也是给了不少银子的。我虽然没有什么慧根，但也一门心思想要学习佛法，怎么就落得这个下场！
是夜，月明星稀，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娇俏的杏眼，芙蓉一般的身段，头顶却是光溜溜的寸草不生。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缀？
逃吧。
心里突然有个声音在说，逃吧，离开这里。
经过片刻的心理斗争，我决定逃出生天，离开这个假理假义的地方。
临走前，我简单收拾了一点细软，拿走了那本清心咒。
伴着月光，我翻过高高的围墙，一跃而下。
2
幸好这高墙底下是个干草垛，我稳稳地跌在上面，安好无恙。
走时太匆忙，身上只带了件薄素衣和几块凉炊饼，节省着吃，挨到了第五天。
初冬的天气，半夜里实在是太冷了，我开始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冻死在荒郊野外。
日夜兼程，我已经走出了好远。到了第五天的晚上，我困乏难捱，举步维艰，好在那晚的月明，周围的一切浮着淡淡的月光白，眼前的路也清晰了很多。
远处的山头上有一间小屋，这座小屋应该可以给我一个避身的屋檐，我艰难地走到山顶，来到小屋门前。
打开门，里面矗立着一尊大佛。
小屋竟然是个佛堂，虽然破败，但供奉的佛像却是极为高大恢弘的。
佛堂里有些干净的水和供奉的面果，看起来很是新鲜。我咽了口口水。
“佛祖慈悲，你定能原谅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吧。”我小声地说，抬头望向佛面，他淡淡地微笑。
“吃吧。”声若磬钟。
我吓了一跳，仔仔细细地搜寻了整个小佛堂，没看到任何人影。
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眼泪却止不住地涌出。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没有父母亲人，只有佛的怜悯，又该何去何从呢？
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嘴里还有没咽下去的果子。我走出小佛堂，门外的景色壮丽奇峻。
我才发现，佛堂建在悬崖边上，脚下便是湍急的江水，山谷间是盘旋的飞鸟，横一侧是飞驰而下的奔腾瀑布。
面前有座独木桥，我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渡过河，下了山。
远处山脚下有座寺院，不大，却很精巧细致。
我犹豫了，除了寺庙，还会有谁收留我呢，可我如果敲了这寺门，他们会不会把我带回仙桃庵。
怀着对生的渴望，我还是走到这红红的院门前，抬头望去，牌匾上写着观云寺。
鼓起勇气，我正准备敲门，却发现大门被打开了。
一张俊雅清逸的面庞出现在我面前。
“啊！这不是……”我叫出声来。
清晨的阳光照在了悔心的额上，淡淡的光描出了他的眉眼如画，挺鼻如峰。
“悔心法师，你怎么会在这里啊？”我没忍住好奇心。
悔心看到我似乎并不惊讶，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
“空音小师父。”悔心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法礼。“我奉显真大师之命在此苦修行，是观云寺的主持。”
住持？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成了住持。我在心底暗暗感叹。
“悔心住持，刚才唐突了。”我开始发动大脑，开始给自己想来这里的理由。
“空音师父是不是也在云游修行？能为佛法遍历人间，贫僧实在是佩服。”
悔心竟然已经帮我找好了借口，我自然顺坡下驴。“没错没错，我这不是奉师太之命出来云游嘛，感受世间疾苦，正好来到此处。”
本来想在这里多待些时日，没想到碰到了老熟人，肯定一不小心就会暴露自己，看来还是早走为妙啊。
“嗯？”我嗅了嗅，好香啊，是阳春面的味道，油香和麦面香阵阵飘来，太勾人啦！
昨晚上吃的糕饼果子根本就不顶用，肚子特别不给面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一声比一声欢。
“空音师父远道而来，一定舟车劳顿，不如进小寺先用一点斋饭吧。”
这个悔心是不是有看透人心的法术啊。
我顿时改变了想法点头如捣蒜，什么暴露不暴露，再不吃一顿，我怕会饿死在路上啊。于是乎我欢欢喜喜地进了寺门。
悔心带着我进去的时候，没忍住，笑出了声，这让我有点不爽。
3
我整整吃了三大碗阳春面，还有些山野鲜茹，做的味道那叫一个恰到好处，鲜甜可口，人间珍味。
茶足饭饱，我心满意足地歪在席上。环顾四周，这座寺院虽然不大，但陈设却颇为讲究，所用之物皆为上品。
“空音小师父，我再去给你添一碗吧。”悔心拿起碗走向厨房。
我连忙拦下他，可不能再吃了，这肚子都快撑破了。
我把碗夺过来，笑嘻嘻地说：“悔心住持，我真的吃饱了，你们寺院的斋饭也太好吃了，我平时没这么能吃，别吓到你啦。还有啊，你别这么客气啦，叫我空音就行。”
悔心点了点头笑道：“那好，你也别喊我住持了，叫我悔心就行。”
“悔心……好的，小心心。不过我看这寺院寂静，怎么没看到其他僧友啊？”
悔心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解释道：“我刚来这里不足两月，还没招徒弟呢，只有我一人。”
我心里的小算盘又噼里啪啦打了起来。“小心心，你看，不如容我在这里多住几日？我也好帮帮你的忙。”
“如此甚好，我正缺人手呢。不过……”
“不过什么？”我忙追问道。
“不过你要把这身袍子换下，换上我们寺院的僧袍。而且……”
“嗯？”
“而且你要成为我的徒弟，以后就叫我师父吧。”悔心微微一笑。
“小心心你太坏了吧，我师父莲洁师太和你师父显真大师是一辈的，你……你占我便宜。”我没想到堂堂悔心法师，观云寺的主持竟然提出这种要求。
“小僧万万不敢，只是，虽然我这座小寺藏于深山，但周围还是时常有村民过来进香献佛，要是被他们看到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寺，怕是对你我都不太好。”
“那好吧。”虽有点不情愿，我还是接受了他的提议。
“成交？”他挑着眉，有些玩味地看着我。
“成交。”我没好气地答。
悔心拂衣袖离去，我想起还有句话没说，忙抓住他。
“对，对了，我这次算是秘密出行，没什么人知道，你就不要再到处去说了。”
“明白。”悔心拨着念珠，笑看了我一眼。
我来到自己的卧房，小小的，但是整齐干净，我换下身穿的素衣，换上了观云寺的僧袍，在镜子前照了一照，倒是很合身。
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打扫山头上的佛堂，也就是我那晚留宿的小屋。
挑起洒扫用的东西，行走在山路间，夕阳下的山谷洒满金黄，美景绝佳。
我却根本无心看这山间景色，这担挑起来实在是太重了。早知道平时就不偷懒了，每天早起练那七形段，好歹也能强身健体。
我把担子放下，准备歇息片刻，却发现悔心正坐在山间的瀑布下打坐。
悔心赤裸着上身，只穿了一件白绔裤，水流冲击着他，他的身体发着光，好似一块白玉。
怎么会有男人的身体能这样通体透白，就连当时在仙桃庵的澡堂子，也没见哪个师姐师妹能有他这样好的玉体。羡慕了片刻，我突然想到，这瀑布流水湍急，初冬的水温就快到达冰点，想必是寒冷彻骨。
唉，这样下去一定会着凉的。
我一路小跑，跑到了瀑布边，撑起一把伞。
悔心发觉有些不对劲，抬头看到我，顿时有些不自在，脸慢慢涨的通红。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不知道男女有别吗？”悔心想找点什么东西遮挡，但周围全是水，只能被我看光光。
“小心心，我就是打扫佛堂的时候路过，看到你在这里。这水这么急这么冷，你在这里冲凉，会着凉的。寺院有沐浴堂，我回去给你烧热水吧。”我善解人意地说。
“拜托……我这是在修行好吧。”
嗯，感觉好像看到了悔心的满头黑线。
“哦哦，那不打扰你了，我继续上山了。”我为自己的无知有些尴尬，准备溜了。
“等等。”悔心突然叫住我，“你这脖子怎么红了？”
“大概是刚才的担子太重了，压的有点红吧。”我摸了摸，确实有点疼。
“那我帮你挑上去吧。”悔心起身，穿上了岸边的僧袍。他挑起担子来如若无物，脚步生风，我细细地看，这悔心法师也是个练家子，能看出来武功深厚。
没多久便到了山顶，悔心把担子放下对我说：“等打扫完的时候，记得喊我，我再来帮你挑回去。”
“嗯嗯，谢谢小心心。”不用干重活可把我高兴坏了。
“村民时常在这里砍柴挑水，在外就不要叫我小心心了。”
“那我叫你……”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慢慢靠近我耳边。
“叫师父。”
“嗯，师，师父。”我感到自己的耳朵有点发烫。
4
转眼间，我在观云寺已经待了四个月了，这是我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畅快时光。
每天清早和悔心一起做早工，然后悔心会做出好吃到上天的斋饭，我们一起用完早饭。他会继续参研佛法，我就打打杂，喂喂山间的鸟，戏戏水里的鱼，看看天边的云，日子过得惬意悠闲。
哦，对了，我还是要定期去清理佛堂的。那尊大佛现在是我的知心人，每当我想家人的时候，我就会去和大佛倾诉，每次说完话，自己就会感觉好一点。
现在我最担心的就是妹妹，可天大地大，我连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根本就无从下手去寻找。
我向大佛默默许愿，希望能早日有妹妹的消息。
我每次担心妹妹红着眼圈回到寺院的时候，悔心总是体贴地不去问我缘由，只是做我最爱的红糖豆沙包，我吃着热气腾腾的包子，终于咧开嘴笑了，他才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大佛还是很灵验的，没多久，多年来帮我找妹妹的线人就带来了消息，我妹妹，似乎被卖到了青楼。
我开始夜夜忧思，无法入眠，身渐消瘦。
那夜，我又来到大佛前。
“佛祖，为何我的父母皆受辱而死，我却一人苟活于世。”
“佛祖，为何我能在这里安享清闲，我妹妹却遭受他人凌辱。”
“佛祖，我何德何能苟且于此，受辱的人为什么不是我？我妹妹年纪尚小，怎么能承受住这一切？”
“佛祖，为保妹妹平安无恙，我愿代她接受世间苦楚。”
佛堂寂静，满月爬到山顶，一束月光正打在佛面上。
“荒唐！”
“糊涂！”
这声音真真切切地响在耳畔，我惊起，夜已三更，这佛堂里必是无人的。
“佛祖显灵，求您帮小尼一次，小尼愿来世愿成为一盏佛前香烛，只为照耀求佛来路。”我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到佛祖降临的身影。
“佛说爱人，必先自爱！你又怎能渡他人劫？遭他人难？”
“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事，果报还自受。修行不离因果，如是因，如是果，一切皆报自作自受，无人可替代！”
字字句句，声若磬钟，振聋发聩，我在下泣不成声。
“你又可知，你这样伤己，爱你之人会何等心痛？何等失望？”这声音又低声劝导，逐渐温柔下来。
“我在这世上已如浮萍一丝，早已无人牵挂无人可念。又有何人会为我心痛呢？”我跪在蒲团上，早已泣不成声。
“空音，抬起头来。”
这声音温柔至极，我抬头看去，一尊佛立在那里，正缓缓向我走来。
那佛站在皎皎明月下变成了悔心的样子，月光把他的五官雕刻得深邃明朗，他是那样高大，那样不可违抗。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轻托起我的下巴，重重地吻了下来。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又紊乱，他太霸道了，完全不是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样子，我想推开他，但我全身的力气已经被他的气息融化，完全无法用力。
“小心心，不要。”我想拒绝他，但却更像是欲拒还迎。
悔心直直地看着我，眼神就像是想要把我吃掉。
“至少不要在大佛前。”我接着补上一句，自己都觉得这找的是什么借口啊。
悔心这才回过神来，他帮我整理好衣服，沉默片刻后说：“今天是我唐突失礼了，对不起。”
“没……没事。”我该怎么跟他说，自己并不反感他这样做。
“我不允许你这样看轻自己，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可爱的人，也从没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情感，你在我心中是最珍贵的人。”
我有些不敢望向他炽热的眼睛。
“所以，这个世上至少还有一个我，把你当做心尖上的人，愿意为你去做任何事，你明白吗？”
“明白了。”还好是个夜晚看不清晰，要不然我的脸一定比秋柿子还要红。
那夜，我向悔心袒露了自己的身世。悔心耐心地听着，轻抚着我的脸，留下温柔的触感。
我沉沉睡去，悔心一把将我横抱起，一路这样抱着下了山。
5
从那以后，我们俩再也没有提及那晚的事，一切似乎回到了正常，我差点就以为那只是我的一场春梦。
只是有些细枝末节，我还是能看出悔心的不平常。他比以前更愿意直视我的眼睛，经常把我看得红脸之后，偷偷得意地笑。
真是不公平，现在倒是我常常害羞了。
一天，观云寺突然有贵客到访。
正一法师是悔心的师叔，悔心来观云寺已满半年，正一法师正巧路过此处，来看看观云寺的经营是否有些困难的地方。
悔心带着正一法师参观了整个寺院，又去了山顶的佛堂。他对整个观云寺大加赞赏，说悔心能在短短半年的时间，将这座原本破败的小庙变成如今的模样，实在是才干出众。特别是佛堂的大佛，一看就是精心礼佛才能有的样子。
悔心说这多亏是我的功劳，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正一法师细细打量了我一番，又考了我一些佛法经书，我一一回答完毕，他显得特别高兴，不住地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正一大师临走时叮嘱悔心，有如此高的悟性，一定要潜心修行，切不可为其他俗世纷扰，辜负了显真大师的期望。
悔心恭敬地拜别。还好正一大师只在这里待了半日便继续赶路了。我有好几次差点冲口而出“小心心”，又生生地咽下去，改成了“师父”。
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又满心欢喜，我真想让时光永远都留在这一刻。
一日，我还是在佛堂打扫，正在擦着佛身的背面，突然来了两个村妇，在那里小声议论。
“哎哟，村东头老李家的老大发了赌运，赢了一笔横财，从此之后就流连城里青楼，把这笔钱糟蹋干净了不说，还败光了家中的祖产和良田。”穿黄衫的妇人边拜着佛，边和身边的高个妇人议论着。
“啧啧啧，可不是嘛，那个李老大成天痴迷醉红楼里的香玉，感觉都快傻了，人家要什么给什么。”高个妇人附和着。
“这小娘子可真是不一般人，听说是原来莫怀为大人家的小姐，后来莫大人不是遭了难嘛，她被人拐了卖到青楼，现在可是醉红楼里的头牌，城里第一的美娇娘。”
我听到父亲的名字，心漏跳了一拍。
那个叫香玉的女子必定就是我的妹妹了，她果真被人卖去了烟花柳巷。
两个妇人说话声音更小了，我紧紧地趴在佛像后面，仔仔细细地听着。
“不过这香玉姑娘的好日子也没多久了，我听说李大娘子雇了人，正准备在半夜偷偷摸摸地抹了她的脖子……”
我内心一惊，连滚带爬地跌落下来，正摔在两个妇人面前。
“哎呀呀小师父，这一下可摔得不轻吧。”她俩甚是惊讶，忙扶起我。
我没顾得上爬起来便问道：“两位施主是不是从城里来？师父让我去买些礼佛用的器具，请你们告诉我城里的路该怎么走吧。”
“这城里可远着呢，你走过去可得一整天。”黄衫妇人笑道：“不过也巧，我呀，正好要去城里买点胭脂，家中有辆陋车，送小师父过去可好？”
“实在是太谢谢您了。”还好遇到了好心人，我连连感谢。
我本想回寺院和悔心说上一句，但眼看太阳就要下山，这两位妇人天黑后实在不适宜赶路，就想着快去快回，先去打探一番再说。
我在大佛脚下给悔心留了一张字条，告诉他我去趟城里，第二天就会赶回。
我跟着两人走过弯弯曲曲的山路，终于来到一辆马车面前，正当我想上车时，头上突然遭人一棒，眼前一黑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6
等我睁开眼的时候，妇人们早已不见，站在我眼前的是个矮胖的男人，我看他似乎有些眼熟，思忆片刻，我认出了他。
他就是那天在莲洁师太房里想要买我的人。
这个男人看到我的表情，顿时知道我有些明白了几分。他挤出一丝笑容，摸了摸我的脸蛋，我猛推开他的手，他也不恼，仍是笑着对我说：“空音小师父，没想到多日不见，你比以前还要水灵啊。”
“呸！你这是强抢民女，等我告到衙门，有你好果子吃！”
“你怕是忘了吧小师父，你私自掏出仙桃庵的账还没算过呢，你还想告我？”
“你和莲洁狼狈为奸，要把我卖了当小老婆！有这种不耻之事你们还想算我的账？你以为天底下没有王法吗？”
“小师太，你说这话可就无凭无据了，还有，谁说要把你卖了当小老婆？我告诉你，这里是醉红楼！是男人享乐风流的地方！”胖男人笑得更得意了。
“你们这群无耻的人渣！悔心一定会来救我的！到时候，他会为我作证，把你们这群人都送到大牢里！”
“你这个小尼姑是真傻还是假傻？你以为是谁告诉我们你藏在观云寺？没有悔心主持的知会我们怎么能找到你呢？现在还在这里做春秋大梦！可笑！”
我顿时愣住了。
悔心会出卖我吗？
“哟，看你的样子是不信了？你也不想想，你在那样一个深山小寺里，除了他，谁还能寻到你？”胖男人继续用言语刺激我。
我趁他背对着我，飞身冲出门外，但门外的几位大汉早就等候多时，三下五除二把我按在地上，我被五花大绑扔进了柴房里。
我被锁在柴房度过了三天三夜，他们每天会给我一碗嗖饭，吃的我浑身虚弱不堪。
我自然是不会相信那胖男人的话，悔心怎么可能背叛我，我可是他最珍贵的人。
他说过，他心里有我，我是他心尖上的人。
只要是他说的，我都信。
我时常望着柴房那扇小小的窗，幻想着悔心会过来救我，他会骑着高马来，把那帮醉红楼的恶棍收拾一番，然后拥我上马，策马扬鞭而去，我们回到观云寺，再去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可我等了一天、两天、三天，等了一月、两月、三月。
悔心终是没有来。
我只能在心底流泪。我告诉自己，悔心明天来，我就不生他气了。明天没有来，我就告诉自己，悔心下月来，他要带着红糖豆沙包，这样我也不生气。
慢慢的，悔心就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梦，一个我臆想出来的美梦。悔心他或许爱过我，或许，短暂地，在那一瞬间心疼过我。
我笑自己自作多情。
开始我会竭力反抗，但我不听那些人的话，等我的就只有鞭子和拳脚，浑身已经没有一处好地方。
于是，我开始假意屈服，我顺着他们的意，慢慢开始留头发，做些打扫的工作，也见惯了莺莺燕燕、风流淫靡。
老鸨看我如此顺从，就找了醉红楼经验丰富的行首教我。
这位行首就是那天诱我上马车打的名号——香玉，这位香玉姑娘很明显不是我的妹妹，她的年纪比我要大不少，明明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候，但这醉红楼里她还是首屈一指，名副其实的头牌。
我的头发已经长到齐耳，她仔细打量着我的模样，像是要把我看穿。
“你倒是块好料子，妈妈让我过来教你，我还是乐意的。你可知道做我们这一行，最要掌握的地方有哪些？”香玉问我。
“不知道。”我也并不感兴趣。
“那我告诉你，你可要仔细地记着，从上到下，这男人的颈耳胸腰，总是常人所不能知晓的，你把住了这些就赢在了他人前面。”
“嗯嗯，颈耳胸腰，我记得了。”我假意敷衍着。
“那你知道，这几处的技巧又是什么呢？”香玉又问。
我茫然地摇摇头。
“你呀，就是个呆子，在这待了些时日，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竟然还是这么没头脑。”香玉双手叉腰，叹着气。“轻拢慢捻抹复挑，记得这个口诀。”
“这个我知道，琵琶行嘛，下一句是初为《霓裳》后《六幺》。”
“你呀，不仅是个呆子，还是个书呆子！我们做这行的，粗通文墨就行，别给我背什么诗，我教你的是手法！”
我愣愣地点着头，不反驳一句。
她看我呆呆的样子，一脸无奈。
往后的日子，香玉还是一直在教我，化妆、丝竹、唱曲、插花，那些能哄骗男人的奇技淫巧我掌握的越发熟练了。
我的头发越来越长，看着黄铜镜中的自己，长成了一个明艳动人的美娇娘，真真地变了模样。不知悔心如果现在见到我，是不是还能认出来。
上门来看我的男人也越来越多，男人总是贪图新鲜，纷纷问老鸨我什么时候能接客。
老鸨精明得很，她一次次吊着这帮男人的胃口，最后决定拍卖我的初夜，谁出价高谁就给谁。
她来问我的意见，我自知并无选择，苦笑着点点头。
7
那天是正月十五，城里放起了烟花，绚烂无比。
这夜的月和那晚的一样圆，我看着月亮，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悔心，心里却不停埋怨这样不争气的自己。
只是个抛下你，背弃你的男人而已。我对自己说，泪眼婆娑。
我不由自主地念起清心咒，想让自己静心，接受命运的一切安排。
听说最后拍下的是个贵公子，出价三千两。醉红楼里的其他姑娘都很羡慕我有这样的好运气，还没出山，名声就散播出去了。
珠玉翠翘满头，花钿朱唇点面，我穿着最名贵的绸缎金缕衣，端端地坐在床上，头上盖着细薄纱，显得神秘又妩媚。
金缕衣下，我藏着一把匕首。
今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门被推开了，我听见了那人的脚步声，他靠近我，在床边坐下。
我的心跳猛烈地加快，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了。
他轻轻掀开我的纱帘，就在那一刹那，我的匕首直身飞出，那人机敏地一躲，匕首掉落在地上。
我闭着眼忍住泪水道：“事已至此，我听凭公子发落。”
“空音，是我。”
声音如此熟悉，我睁开眼。
那个我日日夜夜思念的人，就这样出现在我的面前，在醉红楼风景最佳的客房，在我贩卖自己的夜晚，他竟然成了我的恩客。
悔心翻看我的手腕，仔细检查我是否有受伤。
我甩开他的手，冷笑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悔心法师也留恋这烟花柳巷，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种雅兴。”
“别胡闹空音，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做什么，来到妓院能做什么呢，自然是做些男欢女爱的快活事了，你买下了我，我当然要好好服侍你了。”
说着，我便动手去掀开悔心的衣服，他脸色有些微红，但还是那样的不容侵犯，他握住我的手腕，厉声道：“住手，空音！”
“你在这里同我装什么，我有今天的地步难道不是拜你所赐，你出卖我，让莲洁把我卖到此地，你们这些佛门中人，一个个道貌岸然，内里却是些禽兽！”我泪如雨下，向悔心尽情地发泄。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悔心一脸茫然。
“好吧，你不懂，你只懂佛法，我就要看看，你是多么的一心向佛，坐怀不乱！”
我解开自己的衣裳,华丽的丝锦满地，穿着嫣红色的肚兜，酥胸微露。
我慢慢靠近他，把自己在醉红楼所学施展在悔心的身上，一番柔拨情弄，悔心早已败下阵来，他微闭着双眼，呼吸变得粗重，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神情是那样隐忍艰难。
我轻笑嘲讽道：“法师真是好意志，就算心动万千，也能身静岿然”
“我不动你，不是为佛，而是为你。”悔心突然睁开双眼。
“我为了救你违抗师命，现在的我，早就不是法师不是观云寺的方丈。”悔心阻止了我继续说：“我只是想找回所爱之人，带她回家。”
我泪眼望向他：“你就不担心，我在这醉红楼许久，早就不是清白之身了吗？”
悔心把我揽入怀中，在耳边低声说：“傻瓜，你就是你，永远都是你，那些俗规陋矩与你我何干，只要你好好的在我怀里就好。”
他为我一件件穿好衣裳，把我拥入怀中，我们在一片烟花绽放下，从楼中飞身而下，街角暗处有一匹高马在等着我们。
悔心把我抱上高马，我们策马扬鞭而去，奔向无忧无虑的生活。
番外
老大又抢了老二的风车满院子跑，我在后面急急地追。悔心把我拦下，指着我的肚子说：“马上要足月了，还不好好歇着。”我乖乖地听话，坐回了榻子上。
这是我们来大理国的第六年。那夜我们从醉红楼逃出，就径直奔向这里，我以为是悔心喜欢大理国的好天气，但除了晴天还有更多的惊喜在等着我。
悔心带我去见了妹妹，他打听出妹妹小时候被大理国的一对夫妇收养了，等我与妹妹相见时，她已嫁作他人妇，过着安稳小康的幸福日子，我心里也就踏实多了。
悔心已经还俗了，说起来，还真有一番波折。当年正一大师打着去看悔心的旗号，实际上就是替莲洁探探我是不是躲在观云寺，然后再用奸计把我卖到了醉红楼。悔心被显真大师看作接班人，正一心里早有不满，便将此事告到显真大师那，说悔心沉迷女色，早已无心向佛，不堪重用。
这招真可谓是一箭双雕。
悔心并没有辩驳，只是接受了寺规的惩罚，还俗离去，踏上了寻我的旅途，终于在那一刻找到了我。
我曾向悔心感叹，莲洁正一之流，满嘴仁义道德，内里肮脏不堪，却没人能治的了他们，真是可恶。悔心笑笑说：“他们啊，估计现在哪个大牢里蹲着吧。”
看着他一脸神秘的样子，我就知道他肯定又使了什么鬼主意。
我们在洱海边建了院子，在月下拜堂成了亲，日子过得自在畅快。一年两年三年，我们有了大宝和二宝，两个男孩，我现在就在拼命祈祷，这第三胎一定要是个姑娘，男孩子们可太皮了。
不说了，悔心做的饭菜也太香了，受不了了，下次再聊，谢谢你看我们的故事。
愿所有听完这个故事的姑娘都能找到自己悔心，过上幸福相守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