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他来时正值谷雨,离去时是霜降。
一来一回,都下着雨,只是前一回温润,后一回湿凉。
1
江南水乡,最是温柔多情,文人墨客总爱来这里卖弄风骚。
一会子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一会子又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诗才大家随口吟咏便流传万方,只是我自小打江南长大,实在没有他们那么丰沛的情感。
我爱的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那种壮阔,是与我生于斯长于斯截然不同的地方。
阿爹总说我太过天真,尽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早晚要吃亏的。往往这时候,我赌气不理他。
阿娘去的早,在我的记忆中一直以来都是和阿爹相依为命。
谷雨,天空中飘起了蒙蒙细雨,我提着食盒给阿爹送饭的时候,阿爹板着个脸同他们讲李太白。见我来,他才稍微有点停顿。
在我看来,阿爹的学子们大多都呆头呆脑的,成日里只管温书作赋,见了人话都说不利索。
我正要提着食盒回去,阿爹突然问我最喜欢李太白的哪首诗。
我脱口而出,“就是他送别孟浩然的那个,故人西辞黄鹤楼。”
“那你便说说你对此诗有何了解。”
我素知阿爹脾性,他这哪里是要考我,分明是想让我表现一番,好让这些呆头鹅高看我一眼,将来不愁嫁。
我岂能让他如意?
于是我说:“哦,因为我们家走出去几里就是黄鹤楼啊。”
回来时绕过泗水街,再拐过一条巷子就到了李记,从小到大,我最爱他们家的蜜饯果子。
远远的,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李记门口,马车整体青黑色,透着一股不同于这个小镇的气质。
布幔是青灰色的,这种制式的马车我是头回见,想来是打外地来的贵人。
阿康叔是李记的老伙计了,他正面带歉意的说着什么。
我走过去,看天色渐暗怕是等会有雨,想着买了糖津梅子便早些家去。
“苏姑娘,你可来了,这最后一份糖津梅子……”
我这才知道,原来车上的贵人也爱吃这个,阿康叔执意把最后一份留给我,这才与人僵持不下。
感念他记挂着我,只是他这样未免得罪人。
“阿康叔,我最近牙疼,可吃不得梅子啦,您好歹还是要做生意的嘛。”
这话一说完,豆大的雨噼里啪啦砸下,弄得我好不狼狈。
“苏姑娘。”
我回头,声音是从马车里传来的,带着淡淡的沙哑,不是少年人的音色。
“雨大了,这伞你便拿去用,可好?”
只闻其音,不见其人。
递出伞的手指白皙修长,沾了几点雨水,我不由得痴愣,忙接过伞道谢后急急忙忙离开。
好一会反应过来,耳朵发热,心怦怦跳个不停,不住在想马车里的公子会是何等样貌。
想着想着又不由得难过起来,这样的公子,不属于小镇,更不可能属于我。
2
次日醒来,一眼便瞧见放在床边的二十四骨油纸伞,略有些惆怅。
“樱儿,去学堂叫你爹回来一趟。”
隔壁的老伯突然出现在我的窗子前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可是,阿爹最不喜有人打扰他授课的。”
“是京城里来的贵客,你只管转告他便是。”
京城,贵客……
我不由得想起这把伞的主人,会不会是同一个?
挑了我最喜欢的鹅黄罗裙,在铜镜前仔仔细细打扮了一番,我才准备去学堂。
庭前有位公子,着天青色长衫,墨发以一根白玉簪束起,姿态闲适且雍容。
他背着手,似乎是在看家里阿爹种的那几株南天竹。
我并没有刻意放缓脚步,于是他转身,我对他盈盈一笑。
又恐他觉我轻浮,一时之间,我竟不知眼睛该往哪儿放。
他似乎看出我的窘迫,温声道,“是在下唐突了姑娘。”
我连忙摇头,确实是那位公子的声音,我只差把喜上眉梢这四个字写脸上了。
还好老伯及时出现,他无奈地看了我一眼,便引着那位公子去了前厅,我这才知道,他姓黄。
阿爹一听京城来人,眼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急急忙忙撇下了他的学堂。
众学子面面相觑,只得自己相互探讨学习。
我随着阿爹到家,他却不许我去前厅。
我素来不是什么听话的性子,何况那里还有我心心念念的黄公子。
于是我走到窗户旁偷听。
隐隐约约见黄公子坐在主位上,见阿爹来了,微微颔首,“苏先生。”
阿爹朝他作揖,“黄大人。”
“鹤辞此次前来,是为天圣大典修纂一事。听闻先生是这一带学识最为渊博之人,故此前来叨扰。”
鹤辞,黄鹤辞,我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
天圣大典,我听阿爹提过几句,说是当今圣上立志要收天下之学识于一书,其中包含天文历法、水利、医学……
由大学士风羽墨和内阁首辅于赟负责主要的编纂工作。
阿爹每每说起,总是向往不已。现今有了机会,回头他怕是要高兴地多喝几杯梨花酿了。
就这样,黄公子在我家住下。
晚间,阿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樱儿,过几日你便及笄了,你看城东郭秀才怎么样?”
一盆冷水浇下来,仍浇不灭我的痴念。
我扯着阿爹的袖子撒娇,“女儿不要嫁人。”
阿爹看见了我房间的那把伞,眉头一皱,随即又好似明白了什么。
“樱儿,那位黄大人,已经有妻儿了。”
说完,她拍拍我的手背,起身离开。
我目送她远去,庭院里,月色清冷,南天竹伴着夜风轻声吟唱。
黄公子和我都没有提起那把伞的事,每日清晨,他会在我家院子里练剑,而我则掐好时机,在他练完剑时为他备上温水与帕子。
他对我颔首微笑,我便能开心一整天。
阿爹和他在书房里往往一待就是一整天,端茶送饭的活我一概全揽。阿爹管我不住,只好随我。
有时我会留下为他们磨墨,阿爹的书房里铺满了各种典籍,从故纸堆里翻找出需要的资料,由黄公子一一记录。
黄公子的字写得极好看,我磨墨难免走神,他会温言提醒,而后我们相视一笑。
我会在午后去买一份糖津梅子,放在案上。偶尔他忙起来,我便拈起一颗喂他,阿爹在一旁权当看不见。
我问他有没有见过大漠,大漠里的孤烟是不是真的能够直上九霄。
他说大漠固然壮阔,但那里有许多背井离乡的人,他们毕生驻扎在那里,守卫我朝疆土……
我们不曾逾矩一步,可两个人的心明明靠的那样近。
我贪恋这样的光景,恨不得日子就此停住,永乐大典永远都不会有修纂好的那一日。
仿佛这样,他就会一直停留在这里。
3
溽暑尽,腐草为萤。
天气转凉,阿爹能够参与的大典修纂也已经接近尾声。
秋分那日,我及笄。
阿爹难得出了一回书房,忙着安置宾客。
庭院里的南天竹已经开始长出青涩的小果,黄公子负手站着,我不知道他是否想通过南天竹看些别的什么,只觉得他神色哀伤。
“苏姑娘,你来了。”
是啊,我来了,来你生命里走一遭,而后被你遗忘在时光洪流里。
我尽量说的轻松:“黄公子,今日我及笄。”
“嗯,我知道。”
“可以给我一份及笄礼吗?”这是我最大的勇气。
“哦?你想要什么?”
他依然是一副温和的表情,我说,“你头上的簪子,可以吗?”
他淡淡地笑着,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苏姑娘可知,我是有家室的人。”
那一刻,我很难堪,低声回答说知道。
“苏姑娘,可听过‘君生我未生’?”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明白了,鼻子酸涩,但大抵还是高兴的,他心里有我。
可我止不住自己的泪水,他无奈,轻轻拥着我。
这是我们距离最近的时刻。
我心悦他,心悦他君子端方,心悦他心怀坦荡,心悦他已知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霜降那日,早间起便下着湿冷的阴雨,我坐在窗子前呆呆地抱着那把伞。
伞面是天青色的,绘了一丛南天竹。我看着他站在门口,望着南天竹的方向。
南天竹结了红色的小果,一串串好像相思子。
我从未问过他南天竹于他而言到底代表着什么,每个人,心里都有他的执念和求而不得。
阿爹叹了口气,过来拍拍我的背,“樱儿,有些人,能遇见,便是极好。”
扑向阿爹怀里,我终于放肆的哭了一场。
画本子里不畏世俗的爱情到底只是写给人看的,做不得真。
可我从未有悔,我知他终有一日要离开,也知我们此生不会再见。
可还是会在一开始,如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朝向他,炽烈而哀恸。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阔到底还是他的,他肩负着他的职责,行走于世俗的流光里,可以温言脉脉,也可以杀伐果决。
而我终其一生,囿于女子的身份,走不出小镇,更走不出江南。
故人到底还是要西辞黄鹤楼。
我撑着那把二十四骨的油纸伞去同他送别。
我说:“黄公子,一路平安。”
他说:“苏姑娘,珍重。”
4
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人却在第二天又见了面。
“樱儿,人这一辈子难得爱上一个人,阿爹知道你放不下黄公子,趁着他还没走远,你去追他吧!”阿爹看着我眼底的暗色,终是不忍道。
我一听,匆忙收拾了行囊,就准备离开,去找我心心念念的黄公子。
“阿爹,你不和我一起吗?”临出门时,看着倚在门框的阿爹问道。
“不了,你幸福就好,阿爹在这里陪着你阿娘。”阿爹缓缓开口。
我竟没想到,这一别竟然是天人永隔。
5
青砖黛瓦,朱墙宫深,草木无情,不解烦忧。
在我离开的第三天,我们来到了黄公子的家。
看着那黛瓦朱墙,我才知原来黄公子就是那难得一见的九五之尊。
黄公子抿了抿嘴唇,有些不忍,开口“苏姑娘,苏先生他去了。”
“你什么意思?”我被突如其来的消息蒙住了,慢慢开口。
“苏先生他去了,临走前托付我照顾好你。”
我不知道,他口中的照顾就是将我卷入这无尽的后宫争斗之中。
后来,我被封为才人,屈居于一角宫苑,再也没见到过他。
这宫里,女子万千,却只有我一人无权又无势。
王贵妃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父亲是当朝丞相,她在宫里为所欲为谁也拿她没办法。
对于这个刚入宫,又没有任何身世背景的新人,总是喜欢逗上一逗的。
她们口中的逗乐子,对我来说却是致命的伤痛,我在冬天被推到湖里,仅剩一口气才被就出来。用手拿过烧的火红的碳火,烫的满手水泡,却没有大夫,没有药。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阿爹说我太天真,迟早要吃亏的,不是玩笑。
再我数着为数不多的日子苟延残喘的时候,却再次见到了他。
我其实是不想见他的,我也不知道是为现在这满是伤痕的手自惭形秽,还是因为这无尽的苦难对他死了心。
可无权无势的我哪来的拒绝我资格?
他还是来了。
此时的他,早已不是那个温润如玉的黄公子了,而是那个权势滔天的九五之尊。
“樱儿,委屈你了,但是你相信我,我也是有苦衷的,丞相势大,我惹不起的。在这个宫里,越受宠越危险,王贵妃她不会容忍的,我只能强迫自己不来看你,不过,你相信我,只要你怀了我的孩子,她们就不敢拿你怎样?到时候,我一定会给你和孩子最好的一切。”他一开口,还是那个温润的黄公子,还是那个让我心心念念的黄公子。
听着他的话,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但好像,信不信都没有用,我最后还是在他怀了他的孩子。
我以为有了这个孩子之后的生活会好过一点。
却不知这个苦命的孩子也只陪了我三个月。
那天,被王贵妃强迫喝下一盏茶,就急匆匆的往回赶,企图把它吐出来。在后宫摸爬滚打的这些日子,我早已不相信任何人了,也包括自己。却不知还是晚了一步。
回到自己住的小院的时候,鲜血已经染红了真条裤子。
我用阿娘留给我唯一的遗物买通了一个小宫女,请她去找皇上。
我始终相信这是他的孩子,天底下没人会狠心到对自己孩子见死不救的。
我左等右等,他终于来了,可怀里还揽着另一个女子。
我呆呆地看着那个女子,明眸皓齿,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却也是自己多少个午夜梦回恨不得掐死的人。
“你为什么不能在安分的在江南待着?”王贵妃问道,眼里满是莫名的东西:“为什么?你们明明都离开京城了,在江南不好吗?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你可以道,你一回来就活不了了,那人能容忍一个私塾先生,却容忍不了一个落魄才人。”
我不敢置信的看着他,死死的盯着。
“你什么意思?”
一直以来,我都对阿爹闭口不谈,今日有人再次提起阿爹,哪怕是在血淋淋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我也要问个明白。
“什么意思?”王贵妃却是没看趴在地上十分狼狈的苏樱儿,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帝,哈哈大笑。
笑着,嘴角涌出的汩汩黑血落在她火红的长裙上。
“来人,王贵妃谋害皇嗣,王丞相杀害苏先生一家,现将王贵妃打入冷宫,王丞相秋后问斩。”他面无表情的来口。
“皇上等着一天好久了吧?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王贵妃唇角勾起,眼角的泪光却格外闪亮。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始至终自己都是一枚棋子罢了,用我换他权利稳固。
可我好不甘心啊!
“皇上,可曾喜欢过我,哪怕是一点点。”我盯着他,缓缓开口。
他没看我,也没说话。
“他本就是个无心之人,又怎么会喜欢别人?”王贵妃笑的讽刺。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甘心的?
“那皇上可一定要守好这百年基业啊!”我用尽身上所有力气,开口,眼里是自己也读不懂的感情。
毕竟这是两个女人的牺牲换来的,是他费尽心思换来的。
我这一辈子,终是没见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