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意识的回归,就仿佛破水而出的瞬间。
于无边黑暗中的意识慢慢回归,然后其他的一切感觉都呼啸而来,疼痛,难过,然后是胸口那股仿佛整个人都要碎开的难过。
原来……没有死。
因为死了就不会疼了。
锦绣沉默着,忽然唇角一弯,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才察觉有人握着自己的手。
四周有清苦的药味,温暖,而有着某种熟悉的,让人安心的感觉。
她微微侧头,又动了一下指头,握着她的手也轻轻一动。
刚刚好的力度,不轻不重,挣不脱,也不难过,这个力道她很熟悉,因她于漫长的逃亡里,无数个黑夜白天,就是被这个力量所牵引,温柔的引导向前。
沉若就不会这样,他抓着她,不是轻轻的一挣就开,就是死死的让她手腕都发疼。
这样恰好力度,从来没有。
其实这就是暗示罢?在大越,她是他的主宰,于沉国,他是她的帝王。
于是她笑得越发灿烂,唇角毫无预兆的疼痛,也许是被拖拽而出的时候,哪里受的伤,于微笑时让她疼痛。
嗓子并不干渴,喉头有甜润的水的味道,看来她被照顾得很好,妥当无比。
锦绣又稍微握紧了一点那双手,轻轻唤了一声,“阿蓝……”然后她猛的被抱住,青年抱住她的脊背,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让她的肌肤有一点点发痒。
——即便这样激动,这个拥抱也没有让她有丝毫不适。
力道恰好,温暖柔软。
柔顺的把头抵在他肩上,她慢慢闭上眼,又低低唤了一声阿蓝,便沉沉睡去。
而在她呼吸平顺,唤来医生,确定她不是又昏迷过去,而是睡着了之后,于这段时间一直守护着她的沉蓝,才慢慢松手。
他小心翼翼,把她放入锦被,然后掖好被角,柔软而哀伤,长久的凝视她。
四周红烛暗暗,沉静明灭,她一张面孔苍白若雪,呼吸都是凉而微弱。
她仿佛随时都会死去。
沉蓝看着她,无法可想,然后掩住自己的面孔,这个于现在的沉国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青年,无助的象一个孩子。
锦绣时昏时睡,到了八月中才彻底好转,能坐起来自己吃药,和周围的侍女说话,月底已然是可以行走,恢复了大半。
沉蓝日日到她房里探看,却不晓得该和她说些什么好,只能每天傻呆呆的端吃的给她,再端出来。
锦绣也不说话,只是他来的时候对他一笑,慢慢的把食物吃下去——不过这倒比他想象的好,沉蓝本以为她会和之前那次一样,连吃都吃不下去。
听了他的疑虑,正捧着一盏药茶慢慢喝的女子轻轻一笑,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准确的瞥向他的方向,垂下眼道:“总是要活下去的……”
从她醒来那时候起,锦绣连哭都没有,她什么都如常,笑也如常,言也如常,提起沉若宛如提起久别的故友,会闲来弹琴逗鸟,向府邸里的花匠请教如何种花,但是这样如常举止,偏偏在背转身去的刹那,那道单薄纤弱的身影,有一种无法言喻,仿佛以全部的心力灵魂竭尽全力的支撑起这一份从容的异样脆弱。
那样的锦绣,让在她身后的沉蓝无法说出任何安慰的话。
——任何形式的安慰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场虚妄。
九月底的时候,锦绣已然算是痊愈,沉蓝问她,下一步打算怎么样。
锦绣出奔之后,她的父亲并没有削除她的皇籍等等,而是托词说她养病,离开了宫廷,在锦绣要回去,也还回得去,所以沉蓝问她要不要回大越去,那个女子只是轻轻笑了笑,然后摇头。
“……因为失败了所以逃回去吗?大越的公主还没有这么无耻。”
沉蓝静默一下,又告诉她,当天他从乱葬岗把她救回来,沉若并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锦绣这回大笑了起来,说,我当日生生从他面前被拖走,他都未曾为我停驻,我想,我生死如何,他不介意的罢。
于是沉蓝沉默了非常久的时间。
过了不知多久,他低声的问:“那,你要和我走吗?”沉蓝说今天沉若封了他吴王,封地在边境附近,不日就要就藩。
锦绣觉得恍惚。
多年之前,也是这样一个人,于她面前伸出手,问她,要不要和他走。现在,还是他,还是一样的问题。
自从和沉蓝相遇的那天起,她最窘迫、最难看的样子都被他看在眼里,然后这个男人就沉默着,对她伸出手。
沉蓝是那么温柔。
她慢慢笑起来,侧头看他,样子居然有几分天真的稚气,沉蓝盯着她,忽然就颓然起来。
她该恨他的吧?当年就是他一时冲动,才携了她一起到沉国,让她受尽折磨屈辱,如果当年他没有带她来,她是不是还在大越那奢华宫殿里,过着她应有的荣华人生?
他垂下手,更低的问她:“……你恨我吗?”
锦绣诧异的睁大眼睛,奇怪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当年一切选择都是她自己做下的,与沉蓝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为什么要恨他?
“……是吗?”沉蓝应和了这一句,就陡然无语,反倒是锦绣抬起面孔,向他一笑。
“阿蓝。”
“嗯?”
“你喜欢我吗?”她这样问的时候,仰着头,细而白皙的颈子,犹若天鹅。
“——!”沉蓝于她问出的瞬间瞪大眼睛,然后慢慢叹息,最后苦笑:“……是的,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面开始。”
锦绣点点头,她也回答,说,阿蓝,我和你一起走。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不是吗?
吴州位于边境,近于塞外,铁马霜河,别是一番金铁气息。
吴州城倚山而建,易守难攻,王府建健在山腰,后花园里一条白练一般瀑布,飞流而下,飞溅的碎沫乱玉一般。
锦绣喜欢这里,即便是冬天也要裹着裘皮在亭子里侧耳听着那水声四溅。
沉蓝曾问过她一次,为什么这样喜欢瀑布,她只笑着摇摇头,没有回答,只是凝望。
那一瞬间,沉蓝曾在她身上感觉到的那种竭尽全力,只为了支持一个平和假象的感觉,再度无声泛起。
他面前的这个女子,并没有走出那个梦魇,她只是假装,假装自己已然走出。
时光飞渡,又是一年七夕,沉蓝怕她触景伤情,这一整天都小心跟着她,锦绣倒是无所谓,笑着说自己没事。
王府上下并不知道她什么身份来历,但是沉蓝待她如此好,大家也都对她毕恭毕敬。
然而高楼之上,宴开乞巧,终于还是没有她的身影。
沉蓝去找她,毫不意外,正在瀑布边的亭中。
素衣而乌发,背对着他站立的女子,仿佛随时都会踏月而去。
水声里,锦绣传来的声音有一种意外的清晰。
“……我人生的每一个转折,都是七夕。”她是那么平静的说着,然后转头,甚至于对沉蓝笑了笑。
“……阿蓝,你喜欢我对吧。”那是去年她曾问过的问题,问完之后,她便与他一起到了吴州。
沉蓝看着她,过了很久很久,这个外表与沉若相似到惊人程度的青年,才慢慢的回答:“我不需要你报答。沉蓝虽然无能,但并没有无耻到这个地步。”
“……你和他一点都不同。”锦绣楞了楞,然后失笑,她极轻的说。
沉蓝摇摇头,“才华手腕,心胸智计,我都远不如皇兄。”
锦绣示意他过来,沉蓝和她并肩而站,面前是一泓雪白飞瀑,然后他听到女子柔软的声音慢慢而来。
“阿蓝,你曾问过我,为什么喜欢看瀑布,我现在告诉你,我觉得瀑布象我。”
瀑布有水的时候气势万钧,仿佛可以冲破一切,没水的时候,有种水滴石穿的毅力——其实真相呢,却是再怎么样,也冲不出这个小潭。
那个苍白而秀丽的女子,用那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凝视着前方,这样说道,而沉蓝则沉默,安静的听她述说。
她的一生,自七岁那年,与沉若相遇之后,就盛大的荒芜,从那天开始,她的世界里就只有沉若。
现在便如何呢?她依然被困陷于沉若的世界之中。
她假装自己已经遗忘了,已经不在乎了,伤口不疼了,绝不为他哭泣,代价是,她脆弱得随时会倒下。
“我要站起来,我要走出去。”她这样说。
她是萧家的女儿,大越的公主。
锦绣侧过头去,看着他,忽而微笑,“但我没那么坚强,我一个人,走不出这片荒芜,而你喜欢我,阿蓝,你说你不是个无耻的人,但是萧锦绣是,这个女人想卑鄙的利用你的爱,让她自己走出死境。”
沉蓝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的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冷而白皙的指头。
锦绣唇角微微扬高:“……这个女人现在并不爱你。”
“嗯。”他点头,微微握紧。“……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爱你。”
“嗯。”他还是点头,又用力一点。
“她只是利用你。”
他已经将她手指握紧。
“我只想让她从绝望里站起来,然后对我微笑。她多难过,我都知道,请利用我吧。”这样说着,沉蓝吻上了她的额头。
6
月光清辉之下,那个女子脸上挂着一种因为绝望而不在乎的微笑,这个表情于沉蓝亲吻上她额头的刹那,分崩离析。
她再支持不住,在他怀里如同初生婴儿一般号啕大哭。
沉蓝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抱紧她,然后象一个兄长一样,拍着她的背。
锦绣哭得声嘶力竭,几乎喘不过来气,被他一手拍着,轻轻的笑,说,你看,你不是还有我吗?
锦绣哭得头都发疼,她一边抽咽,一边模模糊糊的想,是啊,她至少还有沉蓝。
沉蓝此时之于她,是最后的稻草,若连他都推开自己,那么,她便真的万劫不复,再不可能站起。
她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个男人略微又抱紧了她一点,低声在她耳畔说,我不会放开你的,锦绣。
他说他不会放开她。
他说她带她走。
锦绣轻若无声的低低嗯了一声,然后于他怀中,轻轻闭上了眼睛。
——她至少还有一个可以安心哭泣的胸膛——万幸万幸。
她哭的昏头昏脑,沉蓝柔声问她,愿不愿做她的妻子,锦绣反倒笑出来,说我还没无耻到这样的份上,说得沉蓝也笑起来。
最后,她在他怀里哭累了睡去,是一年以来,唯一的酣甜。
那之后,沉蓝带她去整个吴州游玩。
只有他们两个,不带随从,于苍凉的吴州土地上驰骋来去。
——他从不曾放开她的手。
无论多么拥挤或多么荒僻,何时何地何处,他都抓着她的手,从不曾放开。
那个坚定的温度,恰好的力道,于她摇摇欲坠的世界,是一个温暖的支撑。
这才是被爱着,被珍惜着的感觉吧?
上元节他带她去放河灯,沉蓝握着她的指头,将精巧的莲灯放入水中,指尖是温而微微汨凉的水的温度。
中秋节两个人窝在厨房,聚精会神的在大厨的指导下揉面做月饼,沉蓝别出心裁,包了花瓣月饼,苦得他自己都不愿意吃,锦绣却每一个上咬了一口,苦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吃了下去。
然后是转过年来的正月十五,沉蓝特意给锦绣做了一只大大的兔子灯,虽然耳朵塌了一边,看起来也不怎么美观,却是王府里最大的一只兔子灯,锦绣拖着跑来跑去,啪嗒一下摔在雪地里,娇憨的伸出手来要去他,拍拍身上没有伤,他笑着把她抱起来,也不放下来,直接抱到一株盛开的梅树下,笨手笨脚的折了一支梅花,递给她。
她忽然想起,在沉国的后宫里,也曾有人安静听她倾述,然后折一支花草给她。
沉蓝看她接过了梅花,慢慢吟到,“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遮士,迨其吉兮……”这是《诗经》里女子恨嫁的句子,是女子埋怨男子为什么还不来娶自己的诗,锦绣听了啼笑皆非,然后伸手,抚摸向他的面孔。
与沉若一般无二,但是,却又截然不同。
这个男人爱她,真心实意。
于是她柔声说,容我想想,好吗?
这一想,便拖曳到了春天,开春时分,邻国长昭犯境,沉蓝带兵击退敌兵,本人却受了重伤。
他被抬回王府那一天,锦绣正在摘着晚梅的花蕊,打算拿来酿酒,然后就忽然心跳加速,心口的位置疼痛不已,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惶惶然的起身,然后就听到喧哗冲天而来,“吴王重伤”四个字,便席卷去了她全身上下所有的温度。
她跌跌撞撞奔去,然后到了他榻前,刚要说话,却被握住了手。
温度是凉的,力道也虚弱,却是她熟悉的触感。
然后她听到那个男人虚弱声音滑过她耳边,他对她说,“没事,有我在……”
锦绣觉得自己该笑,受伤的是他,他却对她说,没事,有他在。想到这里,她就真的笑起来,然后有温暖液体滑下脸颊。
她用力的把头埋下,低声抱怨,说都是他的错,她这一生,只在他面前哭的这样多这样惨。
沉蓝笑起来,不再说什么,只握着她的手。
锦绣伏在他枕边,孩子气的跟他说了一大堆,说着说着,自己就渐渐困顿,然后外面似乎有侍女轻轻哼歌。
娇嫩的少女声音低低而唱的,是《长命女》,“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锦绣忽然用力的抓着他的手,男人低而柔和的问她怎么了,她沉默,然后说:“阿蓝……”
“嗯?”
“我想和你一起变老,不离不弃。”
那个男人怔了怔,然后笑起来。他伸手抚摸她的头发,那么温柔的说,好。
依照锦绣的意思,在他身边就可以了,沉蓝却不肯,他对她说,他根本不打算纳妾,什么孺人十媵他全都不要,他爱的女人,就合该堂堂正正成为他的妻子。
锦绣一愣,然后温柔的笑了。
那样的笑容,比之少年时代,沉蓝所看到的微笑,还要优雅美丽。
将锦绣假托与吴州一户普通仕宦人家,沉蓝向朝廷上了奏表,沉若出乎他意料的,过了很久很久才批复赐婚,圣旨上字迹粗糙,还溅了一点墨迹,但是沉蓝不在乎,便于这一年的七夕,沉国帝王爱弟的婚礼,于吴州城内,毫不张扬的举行。
掀起盖头的时候,沉蓝遗憾的对她说,抱歉,不能给你更盛大的婚礼。
她无声的摇头,然后依偎在他怀里。
沉蓝执起她的手,在她腕上套了一个东西。
一串木头珠子,有淡淡的香味,上面是云锦万字蝙蝠的吉祥纹路——
她曾经在掌心抚摸过那么多次,那串她于沉国后宫得到,却又不幸遗失的珠串——不不,不是一串,有细微的不同——
锦绣猛的抬头,现在已经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对她腼腆一笑,低声说,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她带进宫的东西,说是要给我未来的媳妇儿的……
他抓抓头,承认,好吧,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原来是他——
那个安静听她倾述,递给她一枝花枝的人,就是他。
所以沉蓝才会对她说,你多难过,我全都知道。
因为他全看在眼里。
她走错了路,爱错了人,然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阑珊处。
兜兜转转,百折千回,终于还不算晚,她到了应该去的人身边。
她伸展双臂,将沉蓝拥住。
把那个男人抱在怀里的一瞬间,她只觉得被幸福溢满,温暖柔和。
原来,被爱着的人爱着,是这样的感觉。
从此之后,她只愿和他执手相看,就此偕老——
然后时间就这样流水一样滑过去,
在沉蓝常驻吴州第三年的初夏,他被招到京城,半个月后,于这兄弟二人的齐心协力之下,第二次权臣清洗,于沉若登基的第六年,于焉展开——
与六年前的那次不同,这一次的整肃倚靠的是纯然的皇帝的力量,除了皇帝之外,再没有任何既得利益者。
皇后被指以巫蛊之罪,投入冷宫,当夜自杀,其家星夜被执,而其他的权门也遭遇到了各色不等的惩处。
世人皆道,那只于王座之上六年时间不鸣不叫的凤鸟,终于向上天展开了华丽丰美的羽翼——
在半个月后,这场权臣的剪除彻底平定,沉蓝踏入沉若的寝宫,看到地上还有一摊尚未收拾干净的鲜血。
那是一个自以为得宠,向沉若要求赦免父兄的妃子,被他冷酷的拒绝,触柱而亡之后,遗留的鲜血。
沉若似乎没让人收拾,殿里一派凌乱,沉蓝皱着眉绕过鲜血,向内而去,珠帘一动,他的兄长披散着一头犹带水气的长发,无声走出。
他刚刚沐浴过,身上一袭素色轻泡,衬着眉心一抹丹红,越发显得如画眉目间有一种单薄的优雅。
沉蓝是来辞行,沉若心不在焉的听他说着,一边抓了个帕子擦拭着自己的头发,听着听着,随手将丝巾一掷,打断了沉蓝的话。
“阿蓝。”
“嗯?”
“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沉蓝没来由的心里一跳,微微躬身,询问沉若要找谁,那个有着单薄美貌的帝王,忽然露出了一个近于哀伤的表情。
“锦绣。”他轻声说,“我要找锦绣。”
沉蓝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重重擂了一下,他站在当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然后沉若慢慢坐下,垂着双肩,再没了一点朝堂上的意气风发。
沉蓝觉得自己看不下去,胡乱应了就要出去,却一把被沉若抓住了长袖。
然后他惊讶的发现,沉若的指头在微微颤抖,然后用力得连指节都泛白。
“……其实你将她带来的那时候,我很开心很开心……”他这样说着,有着一种倾述一般的神色,仿佛不这样做,他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7
“……其实你将她带来的那时候,我很开心很开心……”他这样说着,有着一种倾述一般的神色,仿佛不这样做,他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沉蓝开始觉得有寒意从脚底向上攀爬而上,他不能动,甚至于不能说话,不能调转视线,只能看着兄长牵着自己衣袖的指头,以及视线范围内,他那张因为过于苍白,甚而透露出一种脆弱感的面孔。
沉若似乎在组织自己的语言,断断续续。
“……我知道那时候我不该留下她,我应该让她回去……我留下她有什么用呢?那么多的权臣之女,我的皇位风雨飘摇,我保护不了她……我该让她回去……但是我没有。”他这么说着,闭上眼睛,有从潮湿的黑发上落下的水珠滴在他颤抖的睫毛上,仿佛泪水。
“我一想到,让她回去,她的父亲会立刻让她出嫁,让她和另外的男人获得幸福,我就做不到。我明明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我明明什么都知道,但是……我依然把她留在我身边。”
明知道她会被欺凌,什么都知道,但是为了他的欲望,为了那偶尔可以看到她的欲望,他将她就此留下。
然后呢?又将她抛开,孤置于深宫一角,期待着等局面平息,自己可以拥她入怀——那个时候其实是带着扭曲的满足的吧?
将她的世界压缩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残败,除了他什么也没有——就是这样,以这保护她的名目,纵容着别人,践踏和侮辱她。
最终换来的是那一天她于地面匍匐,安静看他,死寂灰败而绝望的神色。
他当时浑身微微颤抖,却要笑着应和四周妃子调笑,一步步,远离她而去。
——他当时只要回头看她一眼,就会什么都不顾,扑上前去,将她抱住,然而,那会害她立刻丢了性命,于是,他强行压制,越行越远。
沉蓝看着他,看着自己的兄长仿佛会哭出来一般掩住面孔,浑身颤抖。
“……她被赶出宫去,我立刻派人去找,她已经不见……”沉若忽然住口,然后掩着面孔的指头放下,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与自己长相仿佛的弟弟。
那一瞬间,沉蓝觉得四周忽然一下子冰冷,有什么无形而让人恶寒的东西缠绕上来,蛇一般攀爬。
沉若的指头改攀上他的手腕,他紧紧盯着沉蓝。
“……你会帮我的对吧,阿蓝。”
他知道,带走锦绣的人是自己,他知道。
想想看,沉若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如果他真的是爱着锦绣。
沉蓝刹那便明了,他没说话,只是向自己的兄长屈膝跪倒,行礼完毕,离开。
沉蓝出宫之后立刻离京,什么都不管,马不停蹄直冲吴州,本来要一个月的路程,他十天就赶到,直接纵马冲入王府,锦绣正带着一群侍女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听到马嘶人叫,锦绣刚一抬头,觉得面前劲风一带,已被人拥入怀中——
沉蓝狼狈不堪,身上有汗酸的味道,大口喘气,心跳激烈,锦绣任他抱着,轻轻挥手,让所有侍女退下,然后听到那个男人对她说,锦绣,我们逃吧!
她猛的瞪大一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然后又慢慢闭合,只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柔声道,我们先进去,你慢慢说给我听,然而她心里却一片荒凉的平静,能逃去哪里呢?哪里也去不了。
犹如三年来每一天的习惯,她为他斟茶,安静听沉蓝说完,然后微笑着伸手,捧住他的面颊。
那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笔直的凝视向他。
“要逃去哪里呢?阿蓝,浦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能逃去哪里呢?”
她安静而从容的问他,一点点,抚摸他的面孔。
“我昔年从我自己的责任中逃出,那么今日,你也要从你的责任中逃出吗?”
沉蓝浑身一震,猛的自她手掌中抬头。
那个秀丽而沉静的女子,用那种无法形容的温柔眼神凝视着他,然后微笑。
“沉蓝,你要抛弃你的国家吗?”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说不出来话,锦绣的笑容慢慢凄凉起来。
她象个孩子一样,把头埋在了他的颈窝。
“阿蓝,每一次,都是你对我说,要带我走,这一次,恐怕不行了……”
看,她眼前的这个男人,看尽了她一生之中所有的凄苦泪水。
于你肩头一夜哭泣,已是最后。
沉蓝感觉,有滚烫的液体渗入他的衣衫,肌理,溶于他的血脉骨肉。
这是他一生唯一心爱的女子,他无法保护她,甚至于不能拥她入怀。
她细细在他耳边说,三年时光,举案齐眉,已是对她人生至此,最好的补偿。
之前所受屈辱,所受磨难,于沉蓝这里,已一一抚平。
她甚至觉得,这样层层苦难,以及之后莫测未来,全是为了这三年时间所来。
她对沉蓝说,得君而伴,一生足矣。
沉蓝睡在她膝上,没有睁眼,只是漫漫的没有目的的和她闲话,然后五更梆响,他睁开眼睛,看向自己深爱的女人,却惊叫出声:“锦绣,你的头发——”
那个女子,一夜白发,青丝成雪,她自己却没有知觉。
锦绣拈着自己头发,倒是一笑,说你看,我为你伤心,却比他多。
然后,有侍女惊叫而来,说王爷不好,外面有士兵团团围了王府!
锦绣转头对侍女一笑,侍女陡然看到她一头白发,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她笑道,带我出去罢。
结果,出得大门,一片铁马金戈之中,拥出一乘凤舆,铁甲撞响之间,男人们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吴州尚未天明的天空之下。
“奉陛下旨意,迎娘娘回宫。”她挺直脊背,提裙而上。
安安稳稳坐下,双手拢在身前,锦绣一张面容雪白而没有任何表情。
她并没有告诉沉蓝,她已经怀孕。
她本是想当作一个惊喜告诉他,现在看来,却是不用了。
沉若……她想了想这个名字,发现自己无动于衷。
今日之前,对那个男人已经无爱无恨了。
——不过那只是今日之前了。
她的幸福,前二十年也好,后二十年也好,全都在毁在一个人的手上。
他欠她的,一样一样还来,从现在开始。
锦绣闭上眼,靠上车壁,忽而就觉得有点冷,便想起沉蓝,他现在不知道该怎样难过而自责。
于是她也心痛起来,从胸口开始,无法呼吸的疼。
那种从身体内部泛出的疼让她狠狠咬住了指头,血肉模糊了也没有什么感觉。
她就此离开了她心爱的男人。
沉若沉若——
她于心底深处憎恨而怨毒,忽然觉得整个事件很可笑。
五年之前,她可曾想过自己会如此怨恨而怨毒的唤那个男人?
她咬着指头,又想到沉蓝,拼命的想他,才终于能继续呼吸。
她曾听到侍女娇嫩声音,于春日里曼声而唱。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如今,已是惘然。
沉若沉若——
满是鲜血的手指抓着胸口,雪白的头发披散了满面。
——她从未如此憎恨过一个人——
七月初七,鹊桥初渡,凤舆直接入了宫门,抬入寝宫,沉若接她下车,看到她一头白发的一瞬间,如遭雷击,整个面孔都灰白了。
锦绣却巧笑嫣然,她扶住一旁侍奉她下辇的宫女,从他身边侧身而过的刹那,唇角一勾,长袖掩唇,低低一声,软若水波。
“不是为你而一夜白发,陛下。”
沉若命宫人掩了门扉,刹那间,整个宫殿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相对而立。
沉若曾经设想过很多次这个时候的场景,然而真的看到锦绣的刹那,他却发现,如今却不是他设想过的任何一个场景。
对面那个女子,素衣白发,毫无表情,一张面孔苍白若雪。
沉若陡然从心底冷了起来,他下意识的向她伸手,在即将碰到她面容的刹那,却被锦绣伸手打开,他楞了楞,陡然发狠,一手攥住她的手,一手抚摸上她的面孔。
这次锦绣躲无可躲,任凭他抚摸而上,只唇角一弯,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笔直看向他,慢慢的吐出一个句子。
“沉若。”
“怎么?”他干涩的问:她唤他沉若,她以前不是这样唤他,而是唤她阿若的……
“我怀孕了。”她温柔的微笑,然后眼神深处是一种恶毒的怨恨。
“——!”沉若倒退一步,锦绣却伸手,抓住了他覆在她面孔上的手。
她一点一点用力,沉若却感觉不到疼痛,只几乎是惊恐的看着面前这个女人。
她笑得越发甜美温柔,手指一点点用力,“你会因为这个而放我离开吗?”
“不会。”沉若的脸色越发灰败,他终于不再后退,然后有鲜血从他被锦绣抓住的手掌中慢慢渗出来,鲜红一线。
说完这两个字,他眉间一痕丹红分外鲜艳起来,沉若神色反而安静了,他低声再次重复:“……不会。”不可能会放她离开的,不管什么时候任何情况。
锦绣的指尖深深陷入他的血肉之中,笑容艳丽得如同他流下的鲜血。
她轻轻的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个男人。
8
锦绣笑,“算了,不过你能拿来威胁我的,也不过阿蓝,但是你用阿蓝,也不过能威胁我到这里而已。”
她的笑容天真纯美起来,于下蕴含着深刻的恶意。
“沉若,你欠我的,从今日算起,一样一样,都还给我罢。”
请还给她,夺走她后半生幸福的代价。
语罢,她转身而走,流下他一个人鲜血淋漓。
那一日里,他从她面前转身而走,无视她绝望破灭,今日里,是她毫不留恋,拂袖而去,留下他挣扎反复。
报应。
这就是当年他那般对她的报应。
如今还来,分毫不爽。
沉若喃喃的念着,忽而就笑起来,那么就报应吧。
他要她在他身边,不顾其他。
不是他给的幸福,那么,就不要罢。
她从他身边索取什么都可以,只要留在他身边。
他的愿望如此卑微。
沉若失魂落魄一般跟随在那个白发女子身后,看着她进了之前居住那个偏僻宫门,那个女子忽然回头对他对妩媚一笑,然后慢慢的,对他掩上了那扇门——
从此之后,终沉若一生,再未看过这扇门对他徐徐展开,那妩媚而决绝的一个微笑,就此成了他所唯一所爱的女子,于他的记忆里,最后的绝唱。
然后那扇于他面前缓缓关闭的门扉后,素衣白发的女子慢慢滑靠在门板上,紧紧环抱住自己。
她又回到这个梦魇之地了。
多年前无能又怯懦的自己,和现在的她于这熟悉的宫室里擦肩而过,她浑身寒冷,只能念着自己所爱的那个男人的名字,握紧腕上那串木珠。
沉蓝沉蓝,她默默念着爱人的名字,手指轻轻抚摸上自己尚未隆起的肚腹。
哪,总要让你幸福,她这样想着,然后默默闭上了眼,觉得有泪水流下来。
这次,沉蓝终究不能再出现在她的面前,拂去她的泪水了……
沉蓝沉蓝,沉蓝……
若帝六年,吴王妃薨,吴王自求戍边,准。帝继立新后萧氏,新后久病,避居后宫。
七年,萧后诞嫡子,名环。
于是,这一段纠结来去,于历史上,便化成了这样菲薄一行文字。
怎样的血泪挣扎,不过如此。
然后,时光漫漫而去,沉若已在皇座上安居到了的第二十个年头。
那年初夏,于一个漆黑深夜,那个在长久的岁月中独自居于深宫的女子,忽然猛的惊醒,于一片恍惚的静默无声里,她慢慢伸手抚向自己脸颊,满把眼泪,如同温热的血,止也止不住。
她从未见过这世间任何形物,所以她的梦里向来都是一片漆黑,只能听到人声漫漫,而今夜的梦里,有人拥住她的肩膀,温柔对她说话,说了什么,她都记不得了,只知道惊醒之后,眼泪止也止不住。
她这一生,只在一人之前哭泣。
于是,心底深处有了某种不祥而真切的预感。
有什么发生了,她即将知道。
听到里面响声,外间浅眠的孩子跑了进来,拉住她的手,唤她娘亲,问她怎么了,她怔怔的摇头,说不出话,少年也皱眉,而就在这时,忽然从正宫方向,专告恶丧的景阳钟雄浑巨响,撕碎静谧夜色,如浪而来——
然后有宫女惊恐奔来,从前殿传来噩耗:吴王薨于阵前。
同一夜里,沉国后宫失火,陷于火场着,只有锦绣。
她独自坐在火海之中,反锁宫门,然后感觉到有火舌以温柔的力道舔上她的衣袖、身体。
然后她感觉到有人握住她的手,是她熟悉力道,熟悉声音,那么温柔,那么暖和。
她所深爱的爱人对她说,锦绣,我带你走,再不分开。
她应一声好,笑得稚真婉和。
嗯,我和你走,再不分开。
她闭上了眼——
然而她并不知道,在燃烧着的紧闭宫门之前,她名义上的丈夫正按着她哭的泪流满面,要冲进去的儿子,怔怔的看着火焰,然后少年颓然于地,沉若松开手,终于松开手。
沉国的皇帝背转身去,仰面向天,于他一生,终于有什么液体,滑出了眼睛。
原来,执意追随爱人而去的锦绣,却连尸骨都不愿意留给他。
坐在皇座上,撑着额头,沉若看着殿下抱着勉强收集来的骨灰罐子的少年——沉环,他名义上的儿子,这个国家的继承人,露出了一个疲惫而平静的苦笑。
他能怎么办呢?他想。
他低声吩咐,让沉环把骨灰拿去和沉蓝合葬,然后闭上眼,听到那个孩子问他,吴王是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没有回答,只是让他离开,然后安静的,从怀里取出一个常常抚摸,小小的木头珠串。
檀木所雕,云锦万字蝙蝠的纹路,雕工细腻,棱角处圆润光滑,正是锦绣当年遗失的那串木珠。
这是沉蓝母亲的遗物,在他去国离家的时候,他那小小的弟弟稚气的套了一串在他腕上,他小心护持,从不曾现在人前。
那一天,他如往常一般,在锦绣所居院落的那一段土墙外安静看她,听她低低诉说心里委屈,最后瑟缩成那样一团,哀伤哭泣。
他第一次看到她哭泣,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本以为她是不会哭泣的,怎么难过痛苦,都会对他微笑,哪知,他还是看到了她哭泣,虽然,只有这么一次。
他无法可想,只知道他也在锦绣的泣不成声里痛苦悲哀,终于忍不住,伸手安抚,被她扯下了手上串珠。
被赶出宫去那日,这个珠串又被她掉在地上,被他命人暗中拾取,却再也没有给她戴上的机会。
沉若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就回到了数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融融春日,他在九重宫阙中慢慢行来,然后看到那被一团锦缎包裹的女娃儿,在她父亲的膝头,对他那样羞怯而甜美的微笑。
她稚气的说,我叫锦绣……大哥哥,你叫什么?
他那时怎么答来着?是了,他答,沉若。
那时丙午三月,天下尽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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