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南有孤山,名唤凌霄,山有楼阁,唤作凌霄阁,其居公子长离,掌天下事。
公子常年一袭月牙白锦袍,恍若遗落人间的白月光。
一
卿黎踌踏良久,撑了油纸年步入庭中,轻声道:“公子,夜凉。回去吧!”
细碎雪珠轻敲伞面,闻声,公子抬眸“是吗?”
卿黎见他面容,不由微怔。
听蔺先生说,公子五感尽失之时便是命丧黄泉之时。
蔺先生是公子师傅灵云先生给公子找的大夫,一手医术出神入化,却独独救不了公子。
他微微一笑,“只是随口一问,你不必在意。”
江湖中人,闻凌霄之名而丧胆,人人都说,公子是神。可卿黎知道公子只是一个注定活不过二十五岁的可怜人罢了。
凌霄阁做的是贩卖消息的生意,天下任何人的秘密都逃不过凌霄阁,而公子长离更是洞悉世间百态,被人奉为的长离者得天下。
卿黎来凌霄阁半年,终得以近身伺候,她来时,公子在院中看云,由薄暮,到黄昏,由黄昏,至夜雪。
暖阁里升起银炭,暗探俯首低语,“沈丞相又见了六殿下,属下已探清,六殿下曾与沈家有恩。”
公子刚沐浴,换了一身干衣,发捎犹湿,伸指拭去书简上的水珠,语气淡淡,“想办法将六殿下从这件事里摘出来,既然他不安分,那就废了吧!留一条命在做个富贵闲人就好。”
暗探微迟疑,“江北沈家均涉其中,是否....”
“杀。”
卿黎知道公子心中难受,六皇子是华贵妃唯一的孩子。可是,没办法,这条路是公子选的,她只能陪着他走完。
今夜,沈家的血染红江北的雪。
湘色矮榻上煮着极苦的茶,侍从退去,阁里只有咕嘟咕嘟的水声,赤色火苗轻舔瓷壶。
他望着竟有些出神。
卿黎进来时,公子着一身白衣,苍白的指尖缓缓伸向火炉,仿佛在寻求温暖。
公子对任何人都是温和的,总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却无人能温暖他。
“公子?”
卿黎只短促地喊了一声,整个人已身不由己地走上前。
“无妨。”公子缓缓收了手,卿黎停在他三步之外,她知道公子不喜与人靠的太近,听他轻声问:“这么晚,可是有事?”
“三更了,公子也早点休息吧!”卿黎有一刹那的失神,回过神来,急忙开口道。
“无妨,趁着我还活着,总是要为他多做一点的。”公子眼神飘忽,神色凝重,不知是在回答卿黎还是自言自语。
天将明,月将沉,归雁哀鸣。
“公子,今天是上元节,我陪公子出去走走可好?”卿黎一边煮着茶,一面状似不经意地开口。
公子如玉的手指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片刻,“也好,这大好的江山我还没有看够呢!”
卿黎的眸子泛着泪光。
二
那年,她还是将军府的纨绔小姐,父亲不在,母亲带着她和哥哥赶着参加除夕宫宴。
天空下着大雪,路上很滑。行至一半时,她们坐的马车发生了侧翻,车厢的门在颠簸时打开了,小小的人一下子就被甩出车厢,眼瞅着头就要着地。
母亲在惊呼,拼命的往外冲,还是没赶得及救她。好在有人把她接住了。
是个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少年,生得很好看,眼睫毛很长,上面还挂着雪花,晶晶亮亮的。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是她见他第一印象。
他不但稳稳接住了她,还轻轻拍着她的背,把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孩哄得破涕为笑。就是那一笑,让她看到了他长长睫毛上覆盖的雪花。也就是那一笑,她喜欢上了他。
她伸手去碰那雪花,他一下子就笑了。
这一笑,他便住进了她的心里,有生之年,从未离开。
当时母亲也出来了,把她抱回怀里,不停地向他道谢,还自报家门,并礼貌地问对方是哪家的孩子,说待寿宴之后一定会亲自登门表示感谢的。
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摇了摇头,又拉拉她肉嘟嘟的小手,然后转身走了。
他走得很快,再加上风雪大,不一会儿就看不见影子。
母亲抱着她又回到车里,就听到母亲自顾地念叨:那个孩子长得好像七殿下,但肯定不是的,七殿下不可能出宫,更不可能身边一个随从都没有。
她记住了这个话,一记就记了好几年。但小孩子嘛,不常进宫,那次摔出马车之后,母亲怕她惊着,立即就带她回了家。也因为那次摔了,所以家里之后就尽可能的避免让她在冬日里出门。
直到十岁那年的宫宴上,父亲回来了,她这才又得到进宫的机会。
就是那一次,她看到七殿下坐在李贵妃身边,虽然过去了两年,她还是一下就把那人给认了出来……
当时小小的她一看到七殿下,立即就跑上前,抓着七殿下的手问道:前年冬日里,是你救了我对不对?就是风雪很大,我摔出马车的那一次。我记得你,你的眼睛很好看,上面还挂着雪花,你还拍我的背来着。谢谢你救了我,我是将军府的小姑娘,我叫温如言。
六岁时看到的少年,瞬间就跟两年前那个少年的样子融合到了一起。即使那两年他的长相也有了不小的变化,但可能就是命运驱使吧,总之她是把人认出来了。
当时听了她的话,李贵妃先是一愣,随后道:“你还记得啊,我听旭儿回来时和我说两句,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么清楚。你是个知恩投报的孩子,相信你,相信将军府知道该怎么做。”
旁边的夜倾旭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李贵妃狠狠地瞪了一样,又将没说出口的话憋了回去。
她当时年纪小,还不懂这里面的诸多弯弯绕绕,可也知道当时母亲脸色大变。
后来,她总和他一起玩,她是京城出了名的闯祸精,可他总是任劳任怨地帮她收拾烂摊子,帮她背锅。
三年后,她以死相逼得问将军求得皇上给她和七皇子赐婚。
她只知道皇子夺嫡凶险,只想着将军府的势力能帮他。
圣旨到将军府的时候,别提她有多高兴了。
随着圣旨一起来的还有七皇子的聘礼。
人人都说七皇子倾其家产娶妻,就为了博美人一笑。
人人都说他们是上天注定的金玉良缘。
可是,那天夜倾旭却偷偷告诉她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那个为了救她,曾经跳过大河差点儿淹死的人不是眼前的七殿下。
那是她八岁那年的事,那次她跟侯府小姐江婉婷偷跑出城去玩,为了不被人发现,二人打扮成小厮模样,雇了马车出城,直奔山林。就因为听到有人说城外山林里有一堆很好看的兔子,雪白的毛,耳朵是嫩嫩的粉,还个个都很肥,宰了一定很好吃。
她当时就想,那么好看的兔子怎么可以被人宰了?她必须得趁那些想吃兔子的人出城之前,先把兔子找到,然后或是藏到安全的地方,或是干脆带回家。
这事儿她跟江婉婷一拍即合,两个小姑娘一个比一个胆子大,当天就买了衣裳出城。
那时候因为有温大将军在,她在京城是可以横着走的。
人人皆知温小姐最得温将军疼爱,就连皇族都要让她三分。所以温家人也不担心她在临安城会出什么事,她在城里跑着玩,家里也不会太过问。
这就导致她胆子越来越大,江婉婷跟着她一起玩,胆子也越来越大。
直到两人出了城,进了山林,又意外走散。胆子大的姑娘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知道害怕的,也是知道什么叫做恐惧的。
她找不到江婉婷,又不小心掉进大河。河水湍急,卷着她就走。
那一次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没命了,却有一人跳进河里救她上岸。
结果她上去了,那人却累得脱了力,又被河水卷着走了半里地才勉强上岸。
她那次哭惨了,那人在河里漂,她就在岸上走,半里地跑得差点儿累吐血,终于看到恩人爬了上来,当时就冲过去抱着他哇哇大哭。
那恩人自己都掉了半条命,可是一看到她这样哭就心疼了,赶紧把小姑娘揽在怀里,软声细语地哄。
直到哄好了,原主这才发现又是七殿下救了自己。
对,在她看来那就是七殿下没错。
可是,他不是,他是那么注定活不过二十五岁的可怜人。
原来,七殿下的母亲本事当年宠妃华贵妃的贴身婢女,那次华贵妃和皇上耍小性子,对皇上避而不见。
皇上也是个重情义的,醉宿瑶光殿门口。
却不知那时的华贵妃根本不在瑶光殿,而是宿在太后那里。
晚间,还是婢女的李贵妃被打发回来取东西,遇上了醉眼朦胧的皇上。
李贵妃本就是华贵妃的远方表妹,因为她双亲早亡,自幼长在华贵妃身边,两姐妹关系好,几乎同吃同住,自然有几分相似。
之所以进宫,也是怕华贵妃一个人在宫里无依无靠,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所以她才主动来做婢女的。
此时的皇上怎么还分得清谁是谁,看到了自己心尖上的人,二话不说就将人带到寝殿。
之后,华贵妃主动为她求了一个位分,两姐妹却断了往来。
后来,李贵妃查出有孕,华贵妃也没来过问。
直到李贵妃临盆那日,华贵妃乔装打扮混进了伺候的人群中。
当时的李贵妃早已被皇上忘到了九霄云外,甚至下面的奴才们都不太在意。
对于华贵妃的到来,李贵妃又惊又怕。以为华贵妃是来灭口的,她甚至都想好了,用孩子的命来全这一段姐妹之情,一个没了孩子傍身,又没有圣宠的女人不可能对她造成威胁的。
而华贵妃终究是念着多年的姐妹之情的,而且那晚的事也怨不得眼前的人,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
华贵妃来告诉李贵妃,皇室是不可能留下双生子的,要想让那两个孩子活命,就必须藏起一个。
是的,李贵妃怀了双胞胎,只不过在华贵妃的有意为之之下,除了诊脉的太医,再无人知晓。
她可以为了活命不要孩子,可无法选择用一个孩子换另一个孩子活命的机会。
都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怎么忍心让一个活在另一个的阴影下,一辈子见不得光呢!
可是没办法,皇宫就是一个吃人的魔窟。要想活下来,就必须做出选择。
也许真的是造化弄人,有一个孩子因为先天不足,注定过不过二十五岁。
七殿下夜倾轩少年老成,作为最小的皇子却比那些皇兄都知事。
那年,夜倾轩被天下闻名的灵云先生看中,有意收他为徒。
可传言有说,最终灵云先生和七殿下不欢而散。
没有人知道,其实灵云先生悄悄带走了夜倾旭,那个注定过不过二十五岁的孩子。
之后,世上再无那个注定活不过二十五岁的夜倾旭了。
几年后,多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凌霄阁阁主公子长离。
三
今夜山下倒也没有那么热闹,只是春初,
正值红梅花开。
卿黎一路走,衣袖上沾了一路的花。
夜风轻拂,花香暗浮,卿黎与他并肩走在街上,卖糖丸子的老板都忍不住称赞这一对璧人。
卿黎笑弯了眼睛,将自己的小手塞进公子
的手掌中,“那就谢老板美言了。”
卿黎抬首时,公子白玉似的脸颊上竟有些
浮红。
一刹那间,温软的触感自掌心传入心底,酥酥麻麻的。
今夜,良辰美景。
次日卿黎醒来时,打开镂花木窗,不由发
出一声惊叹。
凌霄阁千顷,遍栽红梅,云蒸霞蔚,如雪原
上倏尔红霞满天,微风拂面,卷起一阵暗
香。
公子问:“可喜欢?”
卿黎当然喜欢,可迎着公子澄澈无波的眼
眸,她却有些吐字艰难。
最终她重下头,声音细细地,不知在说给谁听,“我,我不知道.....
可卿黎的心,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也许,公子能打破命运的枷锁呢。
四
仅仅一年的时间,那些被藏了多年的腌臜事逐渐浮出水面。
最不受宠的七皇子成了未来的储君。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有一只隐形的手推动着,却又让人寻不到踪迹。
看似巧合的后面有隐隐透着必然。
三个月后,皇上驾崩,七皇子继位。
满朝文武大臣纷纷上书除掉凌霄阁。
江湖上的亡命之徒也纷纷打着维护正义的旗号围攻凌霄阁。
剑落,浓稠腥臭的液体溅满一身,竟如灼艳红梅铺开画卷,公子只是站在那里,任月光爬
过来。
无论来多少人,各个有来无回。
暗室里,卿黎单膝跪地。
“皇上,求求你救救公子吧!”卿黎看着眼前这个和公子一般无二的人。
“温小姐快快请起,兄长他?”
“公子他想用自己来成全陛下。”
没一点重大功绩,他这个新上位的皇帝怎么能让人心服口服呢?
“快,带朕去见他。”
二人来到凌霄阁,这里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
隐约间,似乎能听到他幼年誓言。
“兄长,我定护你一生周全。”终究是没能做到。
还记得他小的时候,总受那些皇兄的欺负,有一天,是兄长瞒着母亲,偷偷以他的身份跑出去,和那些欺负他的人大打出手,后来,兄长被父皇责罚。
可他却对他说,你是我弟弟,我肯定会保护你的。
从那以后,那些皇兄再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欺负他了,可是兄长也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
一刹那的失神,身旁的女子已经纵身入了火海。
陈帝在位的第十一年,鬃已微霜,不管政务如何繁忙,他总会在冬至这一天独上凌霄阁。
凌霄阁荒废许久,唯有梅花年年如期。
随从不解,陛下每年来此,总是会在高阁
中烹一壶苦茶,加许多许多的花蜜。茶煮
到干,也不曾饭上一口。
有时陛下也会喃喃自语,“如言,你到底在哪里,我快支撑不下去了。”
那年,从第一次见到那个风风火火的小姑娘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
当她拉着自己手说:“前年冬日里,是你救了我对不对?就是风雪很大、我摔出马车的那一次。我记得你,你的眼睛很好看,上面还挂着雪花,你还拍我的背来着。谢谢你救了我,我是将军府的小姑娘,我叫温如言。”时,他就喜欢上她了。
可是他知道她喜欢的人是自己那个苦命的兄长。
其他东西,他或许可以去争取,可是那个人是他的兄长,那个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唯一给过他温暖的兄长,他怎么忍心。
即使不舍,还是将这一切告诉了她。
后来,那个小姑娘偷偷离家出走来求她,想进他的暗卫营。她说,她知道她送去的人公子不会拒绝。
是啊!她知道一切。她也知道她的要求他也不忍心拒绝。
温如言这个名字,陛下派了很多人去找,却
一无所获,再一次听到,是在一个街市上。
是一个并不年轻的妇人,她额角有一道狰狞的疤痕,闻声竟是回了头。
“公子叫我?”她微微笑道,眼眸琉璃一般剔透,“可我不叫温如言,我叫卿黎。”
后来,皇上后宫佳丽无数,却独宠一个风风火火的小姑娘,有心人会发现,这个人和凌霄阁阁主身边的那个小姑娘有三分相似。
终于,在这场感情中,他们都没有得到善终,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
天下也没有了公子,但没有公子的天下,依旧是不太平的天下。
天子纵情欢乐,夜深时,却独坐在床前出神。
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自己是那个注定活不过二十五岁的人。无论是对兄长还是对温如言。
风卷霜雪洋洋洒洒,危楼倨孤崖遥独立。有人烹苦茶,静候不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