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盈公主已经嫁过两次了。
第一次,嫁的是藩王吴慎之,可惜无始有终。她连驸马的面都没见过,一切就结束了。
第二次,嫁的是大将军陆云风。成亲第二天,他就不辞而别,回凉州去了。
不过,幸好他没有踏进新房半步。否则……
青盈捏了捏手里的药瓶。
这一次出降,青盈似乎同往日有些不一样了。
原本,是陆云风请求皇上赐的这门婚事。
那个时候,青盈从西南狼狈归来,未央宫里所有的人都视她为不祥之身,唯恐避之不及。朝中有适龄子弟的臣子,也每日里战战兢兢,生怕皇上把青盈指给他们的儿孙。
当陆云风请求皇上赐婚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消息传回后宫,素嫣公主正陪着青盈说话,听到陆云风的名字,立时就站了起来,撸起袖子说道,“这人,不是好人,我去同父皇讲,这门亲事不行。”
青盈忙扯住她的衣角,“妹妹,不要去。”
素嫣急了,她是爆炭脾气,脾气上来了,能把房子点了。
“六姐姐,你为什么任他们欺负?他们把你捏成扁的,又团成圆的,你竟一声也不吭!他们看你好欺负,更是蹬鼻子上脸了!你在这宫里长了十八年,我瞧着,是白长了,还看不出他们是软的欺、硬的怕吗?你竟是一点记性也不长!我这就去找母后说理去!”素嫣的话似是七八月的雨,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浇了青盈一头一脸。
青盈何尝不知道,素嫣说的,句句在理。
“妹妹,我嫁给谁都一样。”青盈还是形容淡淡的。
反正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嫁给谁都行,只要离了这未央宫。
反正,她嫁给谁,都没打算真的成为那个人的夫人。
再不济,她不是还有一瓶药吗?
“什么叫嫁给谁都一样?你就是被德妃误了,我怀疑,你根本不是她亲生的!她什么时候替你打算过?还不是像摆弄木偶似的摆弄你,让你替她挣面子、挣名分,她有把你当女儿吗?……”
“妹妹,别说了,千万别说了。”
素嫣气得跺起脚来,“你真要嫁给那个陆云风?我可先说到头里,那可不是什么好人,瞎了眼的人才会嫁给他。你知道他为什么一直不娶?据说是迷恋一个歌姬,就收在西凉的府里,你嫁过去,有你的苦头吃呢!”
青盈只是淡淡的笑,笑容里有一丝的寒凉。
2
陆云风的事,自然也传到了德妃的耳朵里。
德妃听了,只弯着眼睛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这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待公主出降之后,不管陆将军中意什么人儿,只管收入房中便是。满朝文武,谁不是三妻四妾?这件事,本宫自会叮嘱青盈,难道,她会说一个不字?”
青盈自然不会,她这一生,从未对母妃说过一个不字。
青盈一直以为,只要她能按着母妃的心意行事,她就会多看自己几眼。她看自己的时候,眼底也会有无限的宠溺和爱意。
就像普天下的母亲对女儿那样。
可是,没有,她把自己的一生都搭了出去,一次又一次。
母妃仍然不满意。
青盈不知道,自己还能再为母妃做些什么,她如今,只剩下一条命罢了。她想过很多次,如果母妃需要她的命,她也会说好,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她只想听母亲说一句,青盈,我的女儿,你的心意,我都懂,你已经做了很多,做得很好了。
可是,没有。
在她出降的前一天,母妃带着一群宫女太监浩浩荡荡地来到青盈的寝殿,她奉上茶,低垂着眉眼在一旁伺候。
母妃撇了她一眼,冷着脸说,“瞧你那脸子,给谁看呢?你心里是有多委屈么?本宫为你千般打算,你竟如此不知好歹!别以为你是公主就有多么尊贵,万岁爷有十几个女儿,一年到头能见你几面?只怕连你是阿狗阿猫都分不清楚!
你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已经是嫁过一次的人了,还以为自己真的是千娇万贵么?阿弥陀佛,若不是本宫为你谋划打点,你能嫁得这么好?……”
青盈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那些话似乎有脚,熟门熟路地从耳朵里走进去,肆无忌惮地走到她的心里。
来来回回,趟出了一条宽阔的路。
成亲第二日,陆云风就回凉州去了。谁也拦不住。
其实,也没人真的想拦他。只要他和青盈成了亲,就算完成了一件最要紧的事。至于他俩过得好不好,怎样过下去,没有人关心。
不过,陆云风不待见青盈、新婚之夜根本没有圆房的事,早就传到了未央宫里,她从头到脚都成了一个笑话。
有一天,桂嬷嬷转达了母妃的话,“自己没有本事留住男人,怪得了别人?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枉本宫白日黑夜地替你打算,白费了本宫的一番苦心!你根本就不配做本宫的女儿!”
那些字,又来来回回地走。
青盈只是听着。
听得习惯了,那些字,也只是字而已。
3
青盈出降半年,从未离开过她住的院子。
每一日,黛月为她梳洗完毕,她就坐在廊下的椅子里,晴日看阳光,下雨看雨,一坐,便是半天。
她觉得,时日久了,她的足底可能会生出根须,扎进土里,长成一株植物,阳光雨露,好的坏的,她都受着,没有悲,也没有喜。
她坐在那里,总是会听到一个人笑着叫她,“喂,小黄莺——”
“小黄莺——”
廊下笼子里的小黄莺扑棱着翅膀,发出清脆的啼叫。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只是想想,她也会觉得,这一生,到底是有一点子明亮的光,到底,不算白白来过一场。
青盈第一次嫁的人,是藩王吴慎之。
皇上指婚之前,未央宫里的适龄公主们个个都惶恐不安,生怕圣上大手一挥,写下自己的名字。尤其是素日里得宠的几个公主,有多远就躲多远,恨不得父皇能忘记自己的存在。
谁都明白,出降吴慎之,不是搭上一辈子的幸福那么简单。锦城,西南边陲之地,湿热难耐,又有瘴气之毒,去的人,只怕是九死一生。
——她们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因为,要吴慎之的命,杀之而后快,这个念头早就在皇上的心里生了根。这个位于西南的藩王,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让他日夜寝食难安。
他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吴慎之最是清楚。
一个秘密,就像一双无形的手,日日夜夜地扼着他的喉咙。
他忍了七年。
不是十拿九稳,他轻易不会出手。吴王战功赫赫,为他平定西南、凉州、云州,他不能授人以口实,说他狡兔死,走狗烹。他不能失了民心。
民心,就是天下。
他要的,是一招毙命。
这个招数里,出降的公主,就是诱饵。
皇上迟迟地下不了决心。都是亲生的女儿,花一样的人儿,就这样平白地送她去死,纵使皇上再狠辣,也还是下不了手。
他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就是找一个替代的女子,顶着某个公主的名号出降。可是,这也行不通。
从前,吴慎之的母亲沈老王妃,受不了西南的湿热,长年住在京城,她的堂妹,就是宫里的沈贵妃。那时候,老王妃天天与宫里的嫔妃公主一处吃酒赏花看戏,只怕未央宫花园里有多少种花木,她都一清二楚,更何况是皇上的十三个女儿?每年她们生辰,老王妃都千里迢迢地送来贺礼。
有什么能瞒得过她的眼?
最后,不是皇上选中了青盈,而是德嫔主动请缨,说是愿意送自己唯一的女儿出降。
皇上满意地连连点头,称赞德嫔明事理、识大体。
——总算是有人替他出了手。他太需要这双手了,是这双手把女儿送上黄泉绝路,而不是他。
皇上含笑对前来迎亲的藩府左长史说,“你回去跟慎之讲,从前,他是朕的兄弟,以后,他就是朕的女婿,朕是赚他的便宜喽。当然,朕也不能亏待他的丈母娘,德嫔,就升为德妃吧。”
——德嫔的位分,已经十年没有动过了。
那一刹那,她的脸上满是喜色,烟花三月,春风十里。
左长史连连叩首谢恩。
看上去一切都是花好月圆,皆大欢喜。
青盈觉得,自己就是花好月圆中大煞风景的落叶,怕惊了旁的人,悄无声息地落下,只待时日到了,化泥,化尘。
4
青盈公主出降藩王,在民间是极轰动的一件盛事。南安城的百姓几乎都走上街头,观看这一盛事。
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队伍后面的九十九辆马车,都披着大红的绸缎,载着红漆的大箱子。
里面装的,是公主的嫁妆。
街上的男男女女都说,皇上待吴王,真是亲厚。
他们还说,青盈公主,实在是受皇上宠爱。
临行的前一夜,她去与母妃道别,却连母亲的面都没有见到,只有桂嬷嬷出来传话,“娘娘乏了,公主请回吧。”
青盈抬起眼,试探地看向桂嬷嬷。就这样?再没有别的话了?
桂嬷嬷的眼也是清清冷冷的。
青盈早已习惯了,她就是在这样的清冷之中一岁一岁地长大的。她不怪她们,是她连累了母亲,害得她一生都活在无望之中。
桂嬷嬷递给青盈一个白瓷小药瓶,低声说,“这是皇后娘娘秘赐的药,最是有助于女子受孕,每位公主出降,娘娘都会秘赐一瓶。这药珍贵无比,公主要小心收好。另外,务必在圆房之前服下。老奴祝愿公主琴瑟和鸣,百子千孙。”
青盈红了脸,半是糊涂半是明白地收了那药瓶。
桂嬷嬷又叮嘱道,“千万记住了,不要让任何人看到,这——事关皇家的清誉。”
青盈还是半糊涂半明白。
那药瓶,随着青盈千里迢迢地奔向了西南。
青盈没有想到,送亲的队伍走到荔城,离着藩王府所在的锦城只剩一百多里地,竟然遇到了一场战争。
正是秋天丰收之时,西凉国的军队扰边,一路打进了锦城。
与送亲的队伍狭路相逢,一场恶战。送亲的侍卫纵使骁勇善战,到底也寡不敌众,更何况,对方是彪悍的外族。面对那九十九车嫁妆,贼人红了眼。
情急之中,青盈慌慌张张地换上婢女的黄衫子,被黛月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泥。
侍卫终是被打得溃不成军。
青盈,和黛月她们被冲散了。她还是那样落在贼人手中,和这城里很多的女子一样。贼人的每一匹马后,都横放着一个女子。
一时间,哭声震天。
青盈知道她将面临什么,一门心思想要寻死。
那些贼人掏出牛皮袋子,熟门熟路地朝女子洒了一脸的水。她们本来的面容,便显露了出来。
贼王一眼就相中了青盈。
他看着她,垂涎欲滴,持着不熟练的汉话说,“老子这趟,可是来对了,得了这么个小美人。”
他早已见惯了汉人女子的手段,无非是寻死觅活。他捏住她的脸,硬是往她的嘴里塞了一团布条,防她咬舌,又将她横着绑在马背上。
那些贼人并不想占据荔城,只是抢了大批的粮食、金银财宝、女子,便吆天喝地满载而归。
他们也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走出荔城没多远,就见大队的白衣白马呼啸而来,走得近了,却什么也没做,只是在贼王的前面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
为首的男子笑道,“摩诃乐,我等你好久了。”
贼王一见他,愣了一下,随即就滚下马去,垂头丧气地说,“凌帮主神机妙算,又堵个正着。凌帮主抬抬手,给条生路……”
旁边的男子骂道,“放屁!帮主给了你多少条生路?屡教不改的狗东西!”
又有人说,“别跟他废话,这次定是要他狗命!”
那贼王扑在地上,连连叩首,说,“凌帮主饶我不死,我这次回去,绝对不再踏入南安国半步。”
为首的男子还是笑着,“那是自然,我相信你不会再踏入南安国半步。”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只见一道白影闪了一闪,那贼王一声惨叫,鲜血喷了出去。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贼王的一条腿,已经被斩将下来。
青盈哪见过这等场面,又惊又怕,加上一路颠簸,竟晕了过去。
5
等青盈再次悠悠醒转,已不知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她看看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夕阳西下,霞光满天,又有清越空灵的笛声入耳,恍然不似人间。
青盈一生,见惯了未央宫的朱红墙壁,四方院子,这一路走来,见的是官道上的滚滚尘土,何曾见过此情此景?
她心里疑惑,只觉得是自己已经死了,到了极乐世界。
笛声停了,有男子缓缓地走过来,“你醒了。”
青盈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身上还裹着一件白色的披风。那男子,三十岁上下的模样,立如芝兰玉树,周身散着一股豪迈潇洒之气,正是被称为凌帮主的人。
青盈一见他,便想起那鲜血四溅的场面,一张脸变得惨白。
那男子见她神情,便知道她心中所想,笑道,“你怕什么?我又不是坏人。如果我是坏人的话,你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我叫凌越,姑娘怎么称呼?”
青盈垂首不答,心道:这人好是无礼,女子闺名,岂能随便告诉陌生男子?
凌越见她不答,故意说,“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大家闺秀,想的定是什么三从四德。我凌越生于天地之间,最烦的就是这些说辞,好好的一个人,弄得鬼不像鬼,人不像人,活着也像死了!”
青盈被他说中心事,却也不想反驳,还是垂首默然坐在那里。
凌越看她默然无争的样子,更来劲了,说,“好吧好吧,你好好一个良家女子,为何要和我一个男人单独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你还穿了我的衣裳,是不是该嫁给我了?”
青盈又气又羞,狠狠地瞪他一眼,从身上扯下披风,丢给凌越。
等那披风飘飘然地落到凌越脚下,青盈才发现,这下糗大了。她的衣衫不知何时早就破了,此时,右肩露出白皙如玉的肌肤。
青盈慌了,忙用手去遮掩,可哪里遮掩得住?
凌越看她手足无措的样子,笑得直接滚倒在地上。
——这样一个人,简直不像一个人,反像是一匹烈马,就在这样的草地上,撒着欢儿奔腾。
青盈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她的皇兄皇弟,都是规规矩矩的样子,什么时候说什么话,都像是按着戏本子来的。
可是,青盈并不讨厌他,她甚至有点羡慕他,羡慕他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样子。
她觉得,这天地,这个人,都像是另一个世界,她不由自主的,也要变成另外一个人。
青盈劈手抢过那件披风,又披了回去。
凌越笑够了,才说,“就是嘛,就该这样,豁出去了,有什么大不了?喂,小丫头,像你这样的木偶人,懂得什么叫豁出去吗?”
青盈横他一眼。
“你还不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青盈不作声。
“好,你不告诉我,那我就给你起个名字,你,你就叫小黄莺吧。”
“小黄莺?为什么?”青盈忍不住问。
凌越大笑起来,“一瞧你这模样,就是养在笼里的鸟儿,穿的又是黄衣裳,不就是一只小黄莺吗?”
青盈想:可不是吗?还是一只很大的笼子,她的一生,都被关在里面。
“听你的口音,倒像是京城里的人,你是嫁在荔城,还是来探亲?”
“我,我夫君在锦城,我去投奔他。”青盈不惯撒谎,也不惯说“夫君”二字,不等凌越看她一眼,她自己先羞红了脸。
好在,凌越并没有多问,只是笑着看了她一会儿,“真是可惜了,我这里还缺一位帮主夫人呢。”
6
和凌越在一起的那几天,大概就是青盈这一生中,唯一的一点子明亮的光。可惜,那光,闪了闪,就渐行渐远了。
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如同呼啸的狂风,让人忍不住跟着他一起在天地间翻腾,如同一匹烈马,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步子向远处奔跑。
可是,就如同他说的,青盈本是笼子里的小黄莺,如今,笼门开了,外面天大地大,她更是茫然无措。
凌越看她的样子,忍不住大笑,“你怕什么?你权当自己已经死在荔城了,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青盈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那七天,青盈做了许多她从未想过、也不敢想的事。
她学会了骑马,虽然,那马也欺负她是新手,专挑坑坑洼洼忽上忽下的地方走,她吓得大声尖叫,如果马也会笑,一定会像凌越那样笑得在地上打滚。
她射出了第一支箭,虽然,那箭没出去多远,就无力地栽到在地上。
她睡过山洞、睡在夜空下,她同一个男人日日夜夜地在一起,听他讲江湖上的故事……
好像,有另一个自己,一点一点地活了过来。
她听到自己清脆的笑声,像一只小黄莺,自由自在飞翔的小黄莺。
凌越也有冒犯她的时候,快到锦城了,他吊儿郎当地说,“你跟着我闯荡江湖不好吗?非得去找你的夫君?”
这时,青盈也会生气了,她狠狠地瞪他一眼,“登徒子!”
“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你是小黄莺嘛,小黄莺在笼子里还是最安全的,免得,遇到一只大老鹰——”
凌越不说下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青盈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活过来,活得像是一个真正的会说会笑的人。
可是,在到达锦城的前一天晚上,他们住在城外的客栈里。
青盈洗了澡,换了衣服,旧衣服已经破了,原本想扔掉。她突然想起那瓶药,又把旧衣服找回来,手忙脚乱地翻找。
凌越见到那个药瓶,神态有些变了,“这是什么要紧东西?让你这么宝贝?”
青盈张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红着脸劈手去夺,“要你管?快还我!”
她当然抢不到,凌越闪了闪身,人已经离她远了,他打开药瓶,闻了闻,脸色突然变了。
“你怎么会有这个?”凌越的声音也变了。
青盈的脸更红了,这是宫里的秘药,怎能宣之于口?难道,被他瞧破了?这可是羞死人的事。
“你到底是谁?”凌越的声音变得冷冷的,“小黄莺,你一直在骗我,是不是?”
“我——”
“你同吴王府,是什么关系?”
青盈愣了,他怎么单凭一瓶药,就能识破她的身份?
青盈心里,又是羞愧,又是难过。这几天,她太畅快了,西南的山山水水,还有山山水水的人,让她几乎忘了,她是青盈公主,不是什么小黄莺。
即使她还没成亲,但在未央宫里,她已经是吴王妃了。
这七天,再美好,终究也只是一场幻梦。
青盈觉得,自己又一点一点地,死去了。
她是青盈,南安国的六公主,德妃的女儿。
青盈的脸上顿时失了颜色,没有了笑,也没有了喜,还是从前那样,灰扑扑的,低眉顺眼的模样。
“你到底是什么人?”凌越几乎在咆哮了。
“我是吴王未过门的妻子。”青盈觉得自己像在高高的悬崖上,早晚都是一跳,索性闭上眼,心一横,扑了下去。
凌越的身体在颤抖,他一拳打在桌子上。那桌子不动声色地,散落一地。
“很好。很好。”凌越冷笑,“失敬了,青盈公主。”
青盈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公主出降藩王,不是南安国的一大盛事吗?”凌越像是变了一个人,“你这瓶药,是从哪里来的?”
青盈垂下头去。
“不说也罢。我要是你,就把这瓶药扔得远远的。”
“为什么?”青盈不解。
凌越也不答话,推开门说,“小二,给我弄只活的老鼠。”
不一会儿,小二咚咚咚地上楼来了,手里提着一只笼子,笑嘻嘻地说,“客官是养猫了么?”
凌越不答,砰的一声关上门。
青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一脸疑惑地看着。凌越打开瓶子,倒了一粒小丸药碾碎了,将药末倒在老鼠的嘴里,随手将它扔回笼子里。
那老鼠起初是好好的,东嗅嗅西闻闻。过了一会儿,毫无征兆的,它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七窍中流出血,死了。
青盈啊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眼前倒毙的,不是一只老鼠,而是她青盈啊。
如果没有这些变故,她顺顺利利地进了吴王府,此时,她大概早就走在黄泉路上了。
凌越冷笑道,“这是吴王府独家的秘药,在江湖中有一些名气,叫一刻毙。原本是药末,有特殊的气味,而你手里的制成了丸药,还加了一味香料,大概是白芷。”
青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底谁想要她的命?
这药,桂嬷嬷说是皇后秘赐的,可是,谁知道呢?平日里,皇后有什么要紧事,使唤的都是她身边的婢女胭脂。桂嬷嬷是母亲的人,平白无故的,会使唤她干这种事?再说,会不会有人把里面的药换掉了?
凌越说,“你这药,是要喂给驸马吃的?好一招借刀杀人!”
“不——”青盈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惨烈,“这是我要吃的。”
她抢过那瓶药,收了起来。
也许有一天,这药能派上用场。
凌越愣了一下,倒也不同她争抢,脸上浮起一个玩味的笑,“这倒是更有趣儿了。我以为你是只小黄莺,没想到,却是烈得很啊。很好,我喜欢——你不想嫁给吴王,那嫁给我不好么——”
凌越捏着青盈的下巴,两张脸,靠得很近,很近。
这是最近的一刻,也是最远的一刻。
青盈不挣扎,也不反抗。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凌越突然大笑起来,“很好,巧了,我也与吴王府有不共戴天之仇,不如,我替你灭了他吧。”
7.旧时王谢堂前燕
青盈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
那天夜里,凌越揽着青盈的腰,几个起起落落,他们就站在了高高的塔上。不远处,是灯火通明的吴王府,张灯结彩,处处都透着喜气。
凌越告诉她,送亲的队伍早就到了锦城。他们丢了公主,不敢声张,只得偷偷四下里查访。荔城知府是官场的老手,他知道自己脱不了干系,连夜向皇上写了奏折,八百里加急,说是西凉国三万大军来犯,荔城只有五千将士,浴血奋战,以少胜多,击退了敌军。但是,很不幸,公主在战乱中走失。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也无人知晓了。
圣旨很快就到了,荔城知府功过相抵,不追究他的责任,另外派了大将军陆云风率军前来守卫边境,查找公主下落。
凌越吹起了笛子,一轮象征完满的圆月挂在半空,像一只圆睁的眼,想要看清这滚滚红尘,看透人心曲折。
青盈看到,十几个白衣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吴王府。凌越给她讲过,这是他的清音帮,帮中人人善吹横笛,以此为联络。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火光四起,起初是四五处,后来就变成了七八处,再后来,就连成了一片,像一条翻滚涌动的巨龙,吞噬着一切。
那些白衣人轻巧地翻过墙头,就像白色的鸟儿,消失在夜色里。
青盈惊恐地大叫起来。凌越掩住她的嘴,在她耳边说,“你不想嫁给吴王,我想灭了这吴王府,两全其美,不好吗?”
青盈想起沈老王妃,当年是上过沙场的人,如今也是五十岁的人了,笑起来依旧撼天动地,每次见到青盈,都会握着她的手说,“你这孩子,就是太听话了,长得也单薄,可怜见的。”
——青盈眼睁睁地看着吴王府化作废墟,没有一个人逃出来。本就是深夜,等周边的民众发现火灾,急匆匆地赶来,那时火势已经太猛,无人敢靠近。
他们看着煊赫一时的吴王府,一夜间,化为断壁残垣,一堆灰烬。烧无可烧,自然就熄灭了。
全府上下老小数十口人,无一逃出。
凌越突然大笑起来,拍手道,“好,很好。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这下子,恩怨两消,大家都安心了。”
从此,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月光下,凌越的面庞俊逸如初见。
这一刻,他近在咫尺,青盈心里却明白,他和她,终究不是一个天地里的人,这咫尺,其实也是天涯海角了。
天渐渐地亮了。
在青盈的心里,她的天,永远不会亮起来了。
凌越最后问她,“你想好了吗?是要做小黄莺,还是要做公主?”
青盈没有说话,如果她可以选择,她宁愿做一棵草,长在无人的角落,一岁一枯荣,不惊扰任何的人与事。
是陆云风发现了青盈。
她赤着脚,散着发,失魂落魄地走在吴王府的废墟里。
青盈不认识陆云风,陆云风却见过她的画像,他一眼便认出她,秀丽的脸庞,无神的眼眸。
远在千里之外的皇上,端坐在金銮殿上,听到奏报,伤心欲绝。
“朕与慎之,情同手足,没想到,就这样天人永隔——”他伤心得说不下去。接着,就是各种封赏,陵墓、封号、陪葬品……身后荣光无限,甚至,还将吴慎之的同族侄儿过继给他为儿子,封了爵位,绵延他的血脉,还在他们的老家苏州建起了一座高大的宅子……
——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吴慎之,沈老王妃,和他们的家人,都早已烧得不成模样,收殓的人没有办法,只得把他们都笼在一起,葬在皇上厚赏的陵墓里。
天下人都说,皇上真是有情有义的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皇上一个人在寝殿里,冷笑道,“这把火,烧得真是时候,也不消朕亲自动手了。慎之啊,你是有福气的人,避免了兄弟反目,你也不用担着犯上作乱的恶名,得了善终。而朕,也总算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一觉了。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很圆满了。”
窗外的月亮,又圆了。
8
青盈还是坐在廊下的椅子里,已经是春天了,她看着院子里的玉兰一朵一朵地盛放,地上冒出若有若无的草芽,万物都在复苏。
而她这一生,恐怕再也无法复苏了。
她病了一个冬天,一直缠绵病榻,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病,就是浑身无力,嗜睡。也许,是自己不肯好起来。
太医来看过了,不好说破,只叮嘱黛月,“也许,将军回来,公主就会好起来。”
青盈在帐子里听着,心里却是冷的。她的病好不好的,和陆云风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
那一晚,她在昏睡中醒来,似乎觉得床边站着一个人,青白的月光下,立如芝兰玉树,他对她笑,“小黄莺,要不要飞出这个笼子?”
“小黄莺,快好起来,老是病歪歪的,做人有什么趣儿?”
等她醒过来,屋里依旧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春意渐浓,青盈总算是慢慢地好了起来。
黛月和丹阳陪着她去街上散心,满城都是赏花的人,公子仕女,三五成群,有看花的,也有看人的。
青盈很少出来,看什么都新鲜,脸上也多了几分活泼的生气。主仆三人,走着走着,听到茶馆里正在说书。
那说书人梨花木板一拍,“上回说到清音帮的凌帮主雪夜救孤女,这次要说一说凌帮主孤身闯荔城府,逼着那知府拿出贪污的军粮……”
青盈听得痴了。
这是她认识的凌越吗?那个一刀斩断别人双腿的凌越?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凌越?
青盈糊涂了,这世间,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的心志,突然的,有些坚定起来。
她心里有些念头明明灭灭的。
9
青盈就像着了迷,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去那个茶馆听书。那个名字,就是医她的药。
她知道,那个人和她,本就是两个天地的人。
一个,是广阔天地里的苍鹰。一个,是巴掌大小笼子里的小黄莺。
此生,大约再也不会相见了。
但她只要听着,他在他的江湖里快意恩仇,肆意痛快,如狂风,如烈日。她就觉得,她好像也那样活过了。
有一天,他们主仆三人听书回来,桂嬷嬷已经等得一脸的不耐烦,见到青盈,敷衍地行了礼,甩着一张脸子说,“公主怎么出去逛了这么久?让老奴好等。”
青盈缓缓地坐下,等她抬起脸来,目光里有了与往日不同的凛然之色。
她看着桂嬷嬷,不说话。
桂嬷嬷从没见过青盈这样的面色,有些讪讪的,“老奴来传德妃娘娘的话,她说,你那夫君一直不回来,你自己不知道想想法子?瞧瞧人家素嫣公主,在皇上面前撒个娇卖个乖,要什么有什么。让你给我挣个脸,有这么难?”
青盈不接话,似乎没有听到,“说完了?”
“说完了。老奴回宫了,公主多保重。”
“你急什么?我还有话问你——”
桂嬷嬷愣了,她看着青盈长成这么个人,十八年了,她第一次有话要问。
青盈把一个小药瓶重重地搁在桌上。
桂嬷嬷一见,脸色就变了。
“还认识吧?这是宫里的秘药,很珍贵的药材。”青盈听到自己的声音,也觉得极陌生,“反正驸马也不回来,我留着没什么用,就赐给你吃了吧。”
桂嬷嬷顿时脸色变得苍白,勉强笑道,“老婆子一把年纪了,吃了也不能生出娃娃来,白白浪费了。”
“那也没什么关系,我不觉得可惜。赏给你吃,是再合适不过了。”
青盈使个脸色,黛月和丹阳素日被桂嬷嬷欺负惯了,见主子如此,心里无比的痛快,立刻上去,一左一右地钳制住了桂嬷嬷。
桂嬷嬷也不是省油的灯,“反了天了,等我回宫告诉德妃,你这两个小蹄子不把娘娘放在眼里……”
青盈笑,“也好,等你回宫再说吧。”
她一步步地走过来,手里的药瓶已经拔去了塞子,里面红色丸药粒粒可见。
桂嬷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公主饶命——”
青盈不说话,就那样站在她的面前。果然,连桂嬷嬷都知道这是送命的药。
“饶你也是可以,你只需要把实话都说出来。”
桂嬷嬷连连叩头,“公主想知道什么,老奴都说出来。只求公主饶命。”
“这药,是谁让你给我的?”
桂嬷嬷犹豫了一会儿,青盈又向前迈了一步。
“是德妃娘娘——”
青盈早就猜到了这个答案,此时亲耳听到,胸口仍觉得受了一记重击,血脉骨肉都散了似的。
“还有皇上——”
青盈觉得天昏地暗,她的身体摇了摇,几乎要倒下去。
“公主不要怪他们,生在皇家,人人都身不由己。”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我的命?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吗?”
黛月和丹阳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他们的对话,也猜到了八九分,只觉得是人间至惨的悲剧。
桂嬷嬷话已至此,索性全盘道出,“公主不要怪他们。皇上必须要吴王的命,又必须有个借口要他的命。公主想想,你要是死在新婚之夜,死在吴王府独家制作的毒药下,是不是很好的借口?到时候,皇上就会以犯上作乱的名义,出兵攻打藩王。”
“其实,陆将军已经得了密旨,率领两万军队赶往锦城。公主就是陆将军救的,他去喝喜酒是假,领兵攻打吴王才是真的。皇家的事,古往今来,都是如此,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我索性告诉公主,你也不要恨皇上和娘娘。你本就不是他们亲生的。十八年前,德妃难产,诞下死胎,自己也再也不能生儿育女,是老奴,从宫外抱了你回来。这十八年,你一个福寿院的弃婴,锦衣玉食,贵为公主,你就算奉上性命,来报答他们二位,也是应该的……”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青盈虽然悲痛,心胸间却有什么东西渐渐散去,烟消云散。那一刻,她不恨德妃,也不恨皇上。
桂嬷嬷说得也对,生在皇家,都是身不由己。
她本就是民间一只小黄莺,误打误撞的,闯入这宫中。
10
可是,陆云风却回来了。
原来,青盈是见过他的,那日在锦城的吴王府,凌越走后,是他救了青盈。
陆云风是一个粗犷的汉子,手长腿长,说话吆三喝四,倒也不失豪爽之气,是那种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主儿。
那一晚,陆云风到她的房里来。
青盈已经打定了主意,十八年前,她是公主,为皇家而活,十八年后,她要为自己活着。
陆云风打量她几眼,“愣着做什么?快来给本将军更衣——”
青盈一动也不动。
“哎呦,我倒是忘了,你是公主,不敢劳你大驾。我自己来——你呢?要不要我帮公主殿下更衣……”
陆云风三两下就脱去了外衣。
青盈说,“陆将军,你认识这个吗?”
陆云风抬起眼,看到她手里一个小药瓶,“什么劳什子?”
“这是一刻毙,我此时吞下去,只需一刻钟,便会七窍流血而亡。陆将军仔细想一想,我要是死在将军府,皇上会怎么想呢?”
陆云风哈的一声大笑,“哎呦,原来你个小丫头是在威胁我啊。”
“我早就听说,陆将军是英雄,必不会强人所难,更何况,你心里不是也有别人吗?”
陆云风把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回去,“我原本听说,青盈公主最是个省事的,人把她捏成扁的,她就是个扁的,把她团成圆的,她就是个圆的。没想到,传言误我啊,照我看,我这是娶了头母狮子回来了!”
青盈倒也不讨厌这个人,听到他这样说,忍不住笑了,“将军,你不犯我,我也不惹你,相安无事,不好么?”
“不好不好,白放着一个美人在这里让我看着,连碰一下都不行。就好比放了美酒佳肴,只让我看,不让我吃,你说这滋味好受吗……”
陆云风还想说什么,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冷箭破窗而入,正正好地偏了一寸,擦着他的脸颊,射到了墙上。
陆云风一见那箭,气得直跺脚,“我这将军府成什么地方了?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他像一阵风,冲了出去。
青盈听到门外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
青盈隐约听到了凌越的声音,她追出去,只看到两个身影,在屋顶上一边打,一边渐渐地远去了。
不一会儿,她听到了远处传来了隐约的笛声。
青盈仔细去听,却只有犬吠的声音。她想:我这是疑心生了暗魅,看花是那个人,看水,也是那个人。
昭明殿里,桂嬷嬷把一切都告诉了德妃。她是反复思量过的,如果她不说,让青盈来挑明一切,德妃必然要追究她出卖主子的罪行。
桂嬷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娘娘啊,老奴实在没有办法,公主给老奴强行灌下了什么药,老奴管不了自己,让说什么做什么,就只能说什么做什么。老奴有罪——”
“起来吧。本宫听说过,江湖上,是有这样的药。”德妃形容淡淡的,把玩着自己的手指说,“这个人,不能留了。母女一场,给她留个全尸吧。”
11
青盈吃下那盘点心的时候,便觉得不妥。她似乎闻到了白芷的香味。
果然,不一会儿,便觉得五脏六腑如同燃烧般的灼痛。
她知道,自己到底还是中招了。皇家的心机争斗,似乎是没完没了。避不开,逃不过。
她这一生,终究是做不成小黄莺了。
她看着窗外,春日淡淡,柳暗花明。
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笛声。
她知道,自己要走了。
黛月和丹阳扑过来,泪如雨下,“公主,公主……”
陆云风也来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青盈说,“取纸。”
她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父皇,桂氏害我。
那一刻,她心里格外清明:德妃到底是养育了她一场,而那桂嬷嬷,还是随着她一起去了,不要再在未央宫里兴风作浪。更重要的是,她不能连累陆云风。
青盈做完这些,用最后的力气说,“去,去把廊下的笼子都打开……”
未央宫长乐殿。
素嫣听到报信的人说,六公主薨了。
她先是不信,立起眼睛骂道,“这种话也敢乱说?信不信本公主宰了你。”
等她知道这是真的,二话不说,一把抓起挂在壁上的宝剑,“我去宰了陆云风那狗东西,我一定要宰了他!”
崔皇后拦都拦不住,“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昭明殿的是是非非,你不要管。那些人,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九儿,你回来!”
素嫣哪里肯听,她的眼里都能喷出火来,顾不得伤心,只想替她的六姐姐报仇。
她在前面狂奔,后面一堆宫女太监跌跌撞撞地追着。
整个未央宫,都被惊动了。
陆云风正在御书房向皇上请罪,只见一团火熊熊燃烧着向他扑来。
——那是素嫣第一次见到陆云风,其实,在此之前,他们已经通过小太监,传过无数次的话了。
陆云风经历了惊险的一天,回到将军府。
他看着空荡荡的寝殿,脸上浮起了一抹笑容,“便宜那臭小子了!”
“唉!我堂堂大将军,竟要独守空房,说出去,谁信呢?”
12
等青盈再次悠悠醒转,已不知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她看看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夕阳西下,霞光满天,又有清越空灵的笛声入耳,恍然不似人间。
此情此景,她觉得无比的熟悉。
或许,是在梦里?
笛声停了,那人缓缓地走过来,笑道,“小黄莺,好久不见……”
“我——我不是死了?”
“有我在,怎么会舍得你死呢?”凌越还是一贯的戏谑。
“登徒子。”青盈忍不住啐道。
“以后,我就做你一个人的登徒子,不好么?”
青盈红了脸,要说这种疯话,她十个人,也不是凌越的对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服下了一刻毙?此时不应该已经死了吗?”
“你不知道一刻毙是吴王府的独家秘药?”
“嗯,不是说,没有解药吗?”
“别人没有解药,吴王府的人会没有吗?”凌越故作玄虚。
青盈愣住了,她又想起了那火光,火光里的几十条人命,生龙活虎的老王妃。她的目光,渐渐地黯淡下去。
“那解药,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因为,我就是吴慎之啊。”凌越大笑起来,“不过,那是以前。以后,这世间就没有吴慎之,只有清音帮的凌帮主了。”
“你,你——”
凌越早就厌倦了朝中的争斗。他熟读史书,早就明白,像他这样的人,军功显赫,又知道皇家最大的秘密,怎么会得以善终?
如果吴家能善终,那日头得从西边升起、黄河之水也得掉头西流了。
他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出手,那是早晚的事。其实,凌越盼着他早点动手,不要磨磨蹭蹭的。就好比一把刀架在脖子上,等候,也是折磨。
他还想早点娶妻生子,过过潇洒的日子呢。
他一直地等到了二十七岁。
那一切,那场火,是早就安排好了。吴王府的人,早就撤到了清音谷中。在火里丧生的,是江湖上穷凶极恶的玄鸠帮的人。
他与陆云风,那是一起生、一起死过的兄弟。凌越从死人堆里救出过陆云风,陆云风也从刀光剑影中救过他的命。
陆云风就算自己掉了脑袋,也不可能率兵灭了吴家。
他求娶青盈,也是为了护她周全。
皇上千算万算,只是算错了人心。他自己一颗狼心,放眼望去,便觉得周围的人都是狗肺。
他自己不信,这世间便没有了真心。
“那么,老王妃安然无恙?”青盈问道。
“那是自然,就她那成天追鸡打狗的劲头,活到一百岁都不成问题。你不会嫌弃你婆婆吧?”
青盈不上他的当,“谁婆婆?我可不知道。”
凌越把脸凑到青盈的面前,“真的不知道?我这就让你知道知道。”
“你走开!”
“走开就走开,反正你早晚会知道。我们还是先回清音谷吧。”
“你还没告诉我,你知道父皇,不,皇上什么秘密?”
“这个,等我高兴了再告诉你!”
“那你什么时候高兴?”
“这个,得看你了……”
两个人,肩并着肩,走在一天一地的霞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