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两侧,海浪一般的轰声,一波高过一波。
高台上,在一阵肃杀中,黑衣少年气势颇足地完成了作为“妖魔”的开场。
他单薄秀气得像是个斯文书生,却把一把奇重无比的九尺长刀挥得轻巧无比。
数十名扮演伏魔者的道人一一跃上台来,又一一被他打倒,赶下台去。平心而论,刀影重重,他打得倒也十分精彩好看,因此也有些人为他喝彩。
只是,更多人却不是为了看“妖魔祸人”这一幕而来的,纷纷嚷道:“仙乐武者呢?!”
高楼上,一个声音怒道:“我太子哥哥呢?这是在搞什么鬼?!谁要看这些玩意儿?他妈的,我太子哥哥呢?!”
看都不用看,这喊得最大声的,必然是小晋王。
正在此时,人群中爆发一阵暴风喝彩,比之前的任何一阵喝彩都要声势浩大。只见一道雪白身影从天而降,落在了黑衣妖魔的面前!
那人落地,重重白衣在华台上铺成一朵巨大的花形,一张黄金面具遮住面容。他一手执剑,另一手在森森剑锋上轻轻弹了一下,“叮”的一声,煞是好听。
而这个动作,又十分气定神闲,仿佛浑然不把面前的黑衣妖魔放在眼里。妖魔缓缓将刀锋对准了他,白衣武者则缓缓立起。
晋王看得两眼发光,脸色发红,跳了起来,大声道:“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来啦!!!”
楼上楼下,众人无一不瞠目结舌。
这个登场,真真是如天人降临,大胆至极!
晋王更是一边大喊,一边带头大力鼓掌,喊到声嘶力竭,拍到双手赤红。
朱雀大街两侧更是群潮翻涌,成百上千的汉子,激动得恨不得冲破拦道的武士们冲上去拥人高呼才好。
华台之上,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对峙,天神与妖魔各自一抖兵器,终于对上了阵。
下方人海之中,高呼冲破云霄:“打!打他!打死他!”
“杀了妖魔!”
这声潮越来越汹涌。
忽然,台上妖魔一刀斩去,黎缭笙一剑反格,却是“嗯?”了一声。
照理说,在祭天游中,比斗只为表演,最多使出七分力即可,点到为止。然而,他接下这一刀后,手中的剑却是险些飞出。显然,方才那一刀,对方用了十成的力。
“三哥?”黎缭笙微一扬首。
对面扮演妖魔的少年并未言语,又是一刀袭来。
黎缭笙无暇多想,“铛铛”、“铛铛”接了数刀,心道:“这可比方才假打有趣多了。”如此一来,精神一振,也来了兴致。
于是,呼声排山倒海,兵器火花四溅。台上打得越是激烈,台下欢声越是雷动。
忽的一阵剑啸,白光耀目,众人“啊!”了一声,屏息提气。
原来,那妖魔的九尺长刀竟是被仙乐武者那细细的一柄长剑挑飞,脱手而出,直钉入高台一侧的石柱里。
有好事者去拔那刀,竟是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纹丝不动,不由大骇:“这是把什么刀,这是有多大力!”
妖魔失了兵器,半跪在地,默然不语,却握紧了拳。黎缭笙挽了一个剑花,在四面八方的欢呼声中,正要刺出这最后一剑,将妖魔“诛杀”,谁知,却在此时,上方尖叫四起!
黎缭笙心下一惊,收了剑,一抬头,只来得及看清一道模糊的身影从城墙上急速坠下。
刹那间,他什么也来不及想,电光石火,足底一点,纵身一跃,轻飘飘地掠了上去。
他飞身而上,双袖展如蝶翼,翩翩落地,轻盈如白羽。手里结结实实抱住了人,脚下结结实实踩到了地,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才低头去看。
怀中,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幼小孩童,正蜷缩在他臂弯中,愣愣地望着他。
这孩子大约不过四五岁,当真是又瘦又小的一只。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小小的身体在他手臂里瑟瑟发抖,像是什么动物刚出生的幼崽。
然而,头上只有少许杂草般的头发,满是污渍的脸看不清楚本来的面貌,却有一双极大的黑眼睛,眼里倒映出了一个雪白的影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佛什么别的都看不到了。
只听四面八方一阵又一阵倒抽冷气之声,黎缭笙微微抬起头,一颗心却蓦地下沉了。因为,他眼角余光忽然扫到,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落着一个金色的事物。
遮住他脸的黄金面具,掉下来了。
黎缭笙落在朱雀大街中央,仪仗队在他身后数丈,尚未游行到此处。惊变突生,武士们的稳健的步伐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金车停滞,几匹高大的白马扬蹄嘶鸣。
有人走,有人留,未能迅速统一步伐,场面似乎就要控制不住。
高楼上的王公贵族纷纷起立惶惶然。
眼看着人群开始隐隐骚动,一场大乱便要暴发,正在此时,仙乐武者霍然起身。
平日里,尊贵的太子殿下都是深藏于皇宫之中,或是隐于皇家道场静修,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在百姓之前抛头露面。
这算是破天荒的头一遭,由是,众人不由自主都被他吸引,望了过去。
这一望,又都不由自主微微屏息。只见那少年长眉秀目,俊美已极,一身荣光,耀眼夺目,使人不敢逼视。他一手抱着那孩子,另一手持剑缓缓举起,指向华台之上。
那妖魔原本在台上俯瞰下方事态,见此举动,顿了片刻,忽地足底一点。
人群一阵惊呼,妖魔的身影如同一道黑云,掠过半空,飞到方才长刀脱出、钉入的柱子上,握住刀柄,将它带着裂缝迸石拔出,再翻身一跃,落到了大街中央,武者之前。
见他瞬间就懂了自己意思,过来配合,黎缭笙低低赞了一声:“好!”
这下,仙乐武者和妖魔都下了台。一黑一白,一刀一剑,终于再次对上了阵,众人热血上涌,也再一次沸腾起来。
高楼上,贵族们的面色也齐齐舒缓,总算是好看些了。
妖魔作势要斩武者怀中抱着的幼童,双手握刀,长刀一横,向仙乐武者劈去。
两人装模作样地拆了几下,打着打着,重新飞身回到华台上。趁众人注意力转移,从大街上一滚而过,抓了面具,再冲进仪仗阵里低声喝道:“阵脚别乱!都别乱!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走!走完这一圈再回宫!”
仪仗阵中数人连忙收敛心神,回归各自位置,重新振作。而那边,一回台上,妖魔攻势更猛,黎缭笙“铛铛”接了数刀。
这时,却听怀中孩子“啊”了一声,想来是被裹挟于刀光剑气之中,吓得厉害。
黎缭笙左手抱紧了他,沉声道:“别害怕!”
闻言,那幼童抓紧了他胸口的衣物。黎缭笙一手抱了个孩子,另一手使剑,游刃有余。
拆了一阵,他觉得怀里那孩子又颤颤举起了手,死死抱住了他的肩,仿佛抱着一根救命稻草,又道:“没事,不会有东西伤得到你的。”
说完一剑挺出。
于是,万众瞩目之前,仙乐武者终于将妖魔一剑穿心,当场诛杀!
妖魔捂着“伤口”,踉跄着后退几步,挣扎片刻,终于“砰”的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与此同时,浩浩荡荡的祭天游队伍继续行进,驶向皇宫,已经收了尾,准备进入宫门道了。
由于补救及时,情节又刺激,方才出了那样一个意外插曲,百姓们非但没有抱怨,反而热情更高。
而紧闭的宫门之内,华台之上,“哐当”两声,白衣的仙乐武者与黑衣的妖魔,双双扔了手中兵器,重重瘫倒在地。
黎缭笙浑身是汗,把那层层叠叠的华丽神服扯开,长长呼出一口气,道:“好险,好险。累死我了。”
妖魔也把沉重的妖魔面具脱了,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却没有喊累。
他一转头,见黎缭笙手里还抱着那小孩,蹙眉。“老七,你干什么把这小孩儿也带进来了?”
那小孩趴在他胸口,僵着小小的身子,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
黎缭笙坐了起来,道:“不带进来,难道就丢在外面吗?街上那么乱,这么小一只,放下去一会儿就给踩死了。”
说完,他把那幼童抱起,顺手在这颗小脑袋上摸了两把,随口道:“小朋友,你几岁了呀?”
那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嘴巴也一声不吭。黎缭笙继续问他,哄道:“方才你怎么掉下来了呀?”
三殿下道:“老七,这孩子怕是不敢说话,吓呆了吧。”
黎缭笙又摸了那幼童脑袋两把,道:“待会儿找个人从偏门带他出去吧。送到她父母手里,估计是吓坏了。”
三殿下眸光闪了闪,没说话。
黎缭笙便把那幼童抱了起来,递过去。
谁知,却没递成,侍卫道:“殿下,你怎么还不放手?”
黎缭笙奇怪道:“我放手了啊?”再低头一看,啼笑皆非,却原来是那小孩儿的一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摆,没放开呢。
黎缭笙笑道:“我还要做自己的事呢,小朋友回家去吧。”
闻言,那孩子终于慢慢松开了手,不再抓着他衣服了,侍卫随即一把捞过他。
那幼童被侍卫提在手里,一只黑得发亮的大眼睛却仍是直勾勾盯着黎缭笙。这幅神气,简直像是鬼附身了一般。
见状,黎缭笙无奈道:“你不要跟提破烂似的提着他,吓到人小孩儿了。”
半个时辰之后,神武峰,神武殿。
香云缭绕,诵经声阵阵。
国师坐在大殿一侧,愁云满面。
黎缭笙和三殿下面对着殿中的神像跪着。
国师拿起那张精心雕琢的黄金面具,半晌,唉声叹气道:“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
就算是跪着,也跪得笔直,昂首道:“在。”
国师痛心疾首,道:“你可知道,东璃国史上,举办过这么多场上元祭天游,还从来没有哪一次,仪杖台只绕城走了五圈的。五圈!”
上元祭天游的每一道仪式、每一处布置,都是有其背后喻义的。
华台绕城一圈,就象征着为国家祈求了一年的国泰民安,因此,上一场上元祭天游走了多少圈,就有多少年不需再举办一场如此庞大的盛事。不仅兆头好,而且还省钱。
五圈,岂不是说只能保五年?
而且,要命的是,仙乐武者脸上的黄金面具还在祭典途中掉下来了。
东璃人自古以来便相信,人体的灵气聚集于五官,头面是一个人神魂所在之处,一定要把最好的献给上天,所以,在祭典途中,武者才必须戴上一张黄金面具,遮住面容,因为他的脸只能为诸天仙神所欣赏,凡人是没有资格看到的。
国师恨铁不成钢,道:“以往的仙乐武者,最少都有十圈保底了,最多五十圈,你呢?你就是闭着眼睛都能走五十圈!一百圈!结果你自己把自己给掐死在第五圈——你怎么不先把你师父我掐死?这下好了,太子殿下你要名垂青史了,我也要陪你一起名垂青史了!”
大殿中,无一人敢说话。
黎缭笙却神色自若,平静地道:“师傅,您不如这么看。那小孩儿若是摔死了没人接,祭天游中血溅当场,岂非也是不祥征兆?祭典不是一样要被打断吗?如今,至少结束得较为体面,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发生这样的事,只能说是一个意外吧。”
国师语塞片刻,又道:“你这孩子!在场那么多皇家武士,随便一个还不是能照样去接?就算接不准可能摔断个胳膊腿,但也摔不死。你多往前走几步,打得漂亮些,一会儿就没人理刚才掉下来什么东西了。”
黎缭笙却是一挑眉,道:“师傅,您知道的。那种情形下,除了我,不可能还有第二个人反应得过来,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毫发无伤地接住他。不接,死一个,接了,死两个。”
后来,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是怎么解决的。那件事也没人再被提起。
五年后,敌军来犯。不知是不是应了国师的话。
太子黎缭笙带兵亲征。
硝烟袅袅战场上,黎缭笙带领战士们与敌人激烈抗战,狼烟四起,遮云蔽日,惨不忍睹。
两方交战,必有死亡。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花样的年华,火样的青春,就这样被战火拖曳到前线,拖至不归之路。
这一战,从春分到大寒,从春意盎然到大雪纷飞。
军营里,旌旗猎猎,战鼓雷鸣,黎缭笙登高一呼:“兵锋所指,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背水一战,为了我们身后的父母妻儿,众将愿否随我?”
“愿!”下方是一片雷鸣般的呼声。
这一仗,打的异常惨烈。
眼见时鲜血染红了战袍,耳听见战鼓鸣鸣、呐喊声声,他们展开了惊心动魄的对攻战,盟军一浪浪的攻势余波未尽,敌军又如飓风般狂卷而至。
战士们一个个冲上去,挥舞着大刀浴血奋战,一个倒下了,另一个就替上去,一个战士浑身划得稀烂,在倒下去的一刻,还高喊口号,悲壮极了!
硝烟四起,战士们奋不顾身往前冲,顿时,鲜血如鹅毛般四处飞溅。
一时间烟雾弥蔓,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踢踢脚边的尸体向左右望去,左边的兄弟右臂上插着一支箭,却用不熟练的左手死命地砍着,面目狰狞;右边的兄弟杀红了眼,大声的吼叫,嘴角甚至流出血来。
寒光乍现,又是一刀砍到,那一瞬间,那双凝望着天空的眼睛,却终究是没有闭上。
鲜血的颜色在眼前模糊,都死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是何等惨绝人寰啊!放眼望去,已是尸横遍野!地平线消失在尸体之后!恐惧攫紧了人们的心脏。
战士们一个个冲上去,挥舞着大刀浴血奋战,一个倒下了,另一个就替上去,一个战士浑身划得稀烂,在倒下去的一刻,还高喊口号。
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经过一天一夜的浴血鏖战,东璃还是胜了,以十万人战胜了数倍敌军。
可就是这样的一支军队,没有死在敌军的铁蹄之下,反而死在自己最信任的队友手里。
东璃随着黎缭笙的离开,夺嫡之争愈来愈烈,在黎缭笙班师回朝的途中,遭到暗算。
他们在行至梅岭的时候,遇到了自己的友军。
在经历了一次浴血奋战之后,将士本就疲惫异常,见到自己战友,本能的放松警惕,却惨遭毒手,整整七万人,无一生还。
“七皇子黎缭笙勾结叛军,意图谋反,本皇子奉父皇之名特来剿灭叛军。”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黎缭笙还一口一个三哥的叫着,可慢慢地就发现了已经没有人关心他这个东璃太子的说法了。
七万大军看着高岭上浇油放火的同伴,满是心灰意冷。
而为首的就是当年那个颇负贤名的三殿下,那个地位仅次于太子的三皇子。而三皇子身边站着的是那个一口一个太子哥哥的晋王。
这就是他们拼死守护的人吗?那三万将士的牺牲值得吗?
而那个以十三岁幼小身躯女扮男装混入军营的人,因为不甘心死于权利的争夺之下,跌落悬崖,昏迷了整整三天后被人救起。
半年后,她养好伤,再次回到京城,回到和太子殿下相遇的那座城。
也立志为太子殿下报仇,立志为七万英魂报仇。
十年前,江南私自铸造官银的赵家被灭族,主理此案的真是太子黎缭笙,当时赵家旁支的一个小公子赵昭卓还是夜宿烟柳阁的浪荡公子哥。
当时因为和父亲父亲大吵一架而离家出走,也因此躲过一劫。
半个月后,重新回到家的赵昭卓只看到了荒废的宅院和泛黄的告示。
在他的印象中,父亲虽然刻板固执,却也是个好父亲,再说主家做的事,和他们这早已分离出来近百年的小家族有什么关系?
此时的他才开始成长。
他用了十年时间,在三皇子的帮助下,成为了东璃的丞相。
此时,黎缭笙在边境的战争已经胜利在望了,他不得不采取行动。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一个小村庄中他找到了一个年轻的蛊师。
巫蛊之术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被朝廷列为禁术,许多人甚至是听都没听过,没想到还有人会。
这个蛊师由于学艺不精,只能迷人心神,却不能操纵中蛊之人。
可这对他来说就已经够了。
三个月后,曾经歌功颂德的太子殿下成了人人喊打的反贼,三皇子顺利入主东宫。
不少原太子党人也被三皇子以雷霆手段一一清除。
所以远在战场的黎缭笙还没有听到一丝风声就命丧梅岭。
半年,三皇子,八皇子,丞相府先后惨遭灭门。其余在这宗案件中出过力的人也纷纷死于非命。
太子黎缭笙身上的冤情得以昭雪。
又是一年大寒,他再次来到梅岭,长眠于此。
因为执念太重,无法入轮回,永远留在了奈何桥边。
一座听雪楼,听尽人间不平事。只求你路过奈何桥时,再看你一眼。
那一年,朱雀大街,惊鸿一瞥,便一眼万年。
殿下,你可还记得你救下的那个小孩儿,其实她当时已经八岁了,却因为营养不良只有四五岁的样子。
你说,你喜欢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那她就叫疏影好了。
她啊,看你光芒万丈,看你跌下神坛,陪你熬过了战火纷飞,也陪你沉睡在梅岭之巅。
听雪楼。不问来人,不提未来,一杯酒,一个故事,一个人,一段情。以不入轮回做代价,换一个心愿,是忘记前尘还是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