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茶是在白术进京赶考的时候遇见他的,彼时阿茶还破庙内给自己修剪枝桠便看到一白衣书生伴着“咿呀”声推门而入。背着箱笼,手执白扇,一身清隽之气就这样走进了院子。
阿茶转头,看着站在门口那清秀文雅的书生说道,“是要借宿吗?”
“啊。”白术有些呐呐的答道,“多有叨扰了。”说着走进了大门,将箱笼搁置在庙堂檐下。
阿茶见状,转身走到了大堂庙门口,丢下一句,“的确叨扰了。”言罢,便将大门一关。留下白术和院内的白茶树映着一弯幽月。
这破庙百十年来常有人踏足,白术也不是第一个,所以阿茶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想用以前吓跑那些人的方法吓跑他。三更已过,阿茶没看到人走进大堂,便蹑脚走到门口,这不瞧还好,一瞧把阿茶气的不得了。那书生竟然就倚靠着自己的本体睡下了。
之前的和尚们说这是什么行为?这就是登徒子,想他还是一个清正的书生,竟然!阿茶虽不谙世事,但也是知道自己是女孩子,是个清白的女妖,或许将来得了机缘也可能成为女仙,思及此处,阿茶便掐诀让自己的本体抖动了起来。
正值三月,茶花逢着最后凋落的季节,看着一树的白茶花簌簌的往下掉,阿茶心痛不已,心里默念着吓走他吓走他。
本来就未睡熟的白术被脸上的茶花砸的最后一丝睡意也没有了,睁开双眼便看到了这满树茶花纷落的模样。还看到了坐大堂门一脸怒气看着自己的阿茶。
白术有些好笑的站了起来,抖落了在身上的茶花瓣。携着一身寒意走到了大堂,站在了阿茶面前,“姑娘,这院外委实是寒了些,不知可否在这堂内叨扰一晚。”言罢也没管阿茶是否同意,自顾自的走进了庙堂内。
这庙堂内的菩萨佛祖早就因为年久无人打理破败不堪,破窗破门也早就结满了丝网,这一个不过十八的姑娘究竟是在这里干嘛?这个疑问不停的在白术脑袋里盘旋。
阿茶对于他这幅根本不理自己的样子十分不满,“都说了叨扰了叨扰了,你这书生怎么听不懂。”
“既然都已经叨扰了不如叨扰到底。”一边说着一边手里也没停的打扫起了一方睡觉的地方,“这地方是个寺庙,不知姑娘在此处是?”
“等人。”阿茶脱口道。
一个不意料的答案,“等小情郎?”
“可能不会再回来的人。”阿茶转头看了他一眼,“只准今晚,天亮你必须走。”
阿茶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的模样,那里会有情深的感悟,说完就走出了大堂,看着自己一地的残花心痛。作孽作孽,然而又过了一个寒冬了,阿茶已经不记得自己等了几十年了,还是一百年?
这个夜太过漫长,白术想要安稳的度过看来并不容易。
四更天的时候又隐约传来女人哭泣的声音,咿咿呀呀的又突然像是唱戏的声音,两种声音交杂着,白术的神经越加清明起来。他是个无神妖论者,这一切都只能归于那个白衣女子的做鬼,他不明白一个小姑娘为何执着于赶自己走。
五更鸡鸣,天隐隐作亮,阿茶坐在树上歪着头睡的正迷糊,白术就已经醒了,一夜未睡好的他竟精神抖擞,坐在堂门外的阶梯上,看着茶树看了足足一柱香的时间,阿茶才转醒,用袖口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口水,看到看着自己的男子,她突然有些害怕。
他为什么还没走?他不会是发现了什么?以前和尚们常说有些人是不怕妖怪,反而专捉妖,捉到了是要拿去炼丹的,她才两百多岁,她还不想被炼。
“你.......你为什么还没走?”阿茶有些害怕的睁大眼睛问道。
“因为好奇。”白术打量了她一番,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姑娘。
“好奇什么?”难道他真的发现了?昨晚听到那些声音他都没走,以前来的书生都是哭着叫着跑出去的,他究竟想干嘛?
看到她害怕的表情,白术不由的笑了,昨晚做鬼声吓人的时候怎么不怕,“不告诉你。”
“你.......”阿茶被眼前这个男子气的说不出话,“你说好天一亮就走的。”
“啊?我说过吗?”昨晚他可没有说过一声好字。
阿茶是一个及其懒惰的茶树妖,前一百年的日子,她从一株小树慢慢的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每日听着寺庙里的和尚们诵经敲木鱼,渐渐的有了自己的意识,那时候的寺庙可热闹了,她记得大和尚们老是训斥训斥院里的小和尚。
阿茶太懒了,懒到不愿意修行,所以修炼人身又整整用了一百年的时间,再后来,好像这里就没有人了,她再也听不到和尚们的念经声了,再也没有人每日来扫她的残花败叶了。
她这两百年的时光都是在这庙中度过。也不知是否因为她是在经声中幻化成的小妖,平日的阳光她都不太害怕,只唯独中午那段时分的日头晒的她会有些疼。所以每日在太阳最烈的那几个时辰她都会回到她的本体里。
这日也不列外,当她从本体里偷偷幻化出来的时候,整个破庙都已经被白术打扫的干干净净了。
“喂,书生。”阿茶喊住了将最后的落叶扫进簸箕的白术。“你在干嘛?”
白术示意了自己的扫帚和簸箕,“要住的地方当然要打整一番。”
“我答应了吗?”
“这寺庙可是姑娘你的私有物?”白术反问道。
问的阿茶有些气竭,“我先来的当然是我的!”
“那可能就要多叨扰姑娘一段时间了。”言罢,将最后的落叶也扫进了簸箕里,“还有小生名叫白术,江南人氏。”
阿茶感觉自己和这人说不通,我管你叫白术,红薯。只要离开这里就行,他,会不会是真的来捉自己的?!
和尚们以前常说外面的人很坏的。
就这样一人一妖在这个破败的寺庙里住了下来,往往半夜会响起哭泣的女人的声音,院子里的茶树在白术坐上去的时候会疯狂的摇动,亦或是白日里肯定会消失一段时间的阿茶都没让白术有想要离开这里的想法。
一来,他的确是盘缠用的差不多了,也没办法去城里的客栈常住,二来,这里还有个这么奇怪的女子,她不愿意说,他就等到她愿意说。
“喂,姑娘,你想吃就过来。”正在做饭的白术感到身后阴恻恻的目光,不用想,又是那个跟他相处十日有余的白衣姑娘。
“我才不想吃。”阿茶支着脑袋,坐在厨房另外一边的窗口处,两只脚吊着甩来甩去,目不转睛的看着正在做饭的白术,这个死书生还不走。
“还有我叫阿茶,阿茶,阿茶,不叫喂!”阿茶是她给自己取的名字,和尚们说她是一株茶花树,他们还说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名字,这样在万千人海中,叫出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就不会走丢了。
白术正在炒菜的手略一颤抖,糟糕盐放多了。阿茶,一个和她一样奇怪的名字。“那阿茶,来尝一尝我做的菜?”他将菜盛起,拿着一双筷子走到了阿茶前面,一脸温柔的看着她。
阿茶一瞬间的失神,说了声好,就张开了嘴,“啊,好咸,臭书生。”她没有吃过东西,但是这种感觉应该就是咸?无论是人或者是妖的五感是不会骗人的。
“哈哈哈哈。”看着阿茶皱起来的眉头,白术突然憋不住的笑了起来。“我叫白术,白术,白术,不叫臭书生。”他学着阿茶的样子说道。
“你就是臭书生。”果然和尚们说外面的人都很坏,诚然没有骗我。阿茶有点生气的转身跳下了窗户,只留个白术一个白色身影。
白术的确是一个是书生,至少在外人面前是一个十分正直老实的书生。但是他的的确确又不是一个十分规矩的书生。他本来是江南行医世家的公子,按照白家的的传统他应该是个医者传承衣钵,而不是现在这个上京赶考一心扑在功名上的穷苦书生。
但是他不愿行医,他不想按照他父亲安排的路走下去,所以在某个夜里,白家二公子,白术背着箱笼,带着他大哥给的银两一路北上,踏上了功名之路。
“阿茶,你究竟在等谁?”此刻白术坐在阶梯上借着月光看着手里的书卷。
阿茶双手枕着脑袋,睡在茶树高大的枝桠上,望着夜空。“都说了可能不会回来的人。”那群和尚啊,他们还会回来吗?阿茶自己也不知道。
“你的小情郎这么绝情?”放着这样一个小姑娘,阿茶虽然不算绝色,但是她胜在清丽,这清丽之姿是他第一次从一个人身上读到。即使他身在美人如云的江南水乡。
“小情郎是什么?”阿茶突然扭头问道,他第一次也这样说,现在又这样说,和尚们没告诉过她小情郎是什么,她当然不知道。
白术突然被她问的有点懵,她是真的不知道?
“臭书生,我问你呢!”看他不回答,她有些生气的坐了起来,端端正正的看着他,一脸认真。
“恩,就是那个你欢喜的人。”他尽量简单的说了,她看起来好像真的不知道。
欢喜,她的确很欢喜那些和尚,欢喜他们讲经的声音,欢喜他们敲着木鱼的声音,甚至连早上的晨钟声音都很欢喜,“那自然是很欢喜。”
喧嚣过后的寂寞,往往是最难熬的。所以我等了好久,好久,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那他有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阿茶想了很久,只记得某个小和尚摘了她的一朵花放进了了自己的袈裟里,摸着她的枝干说了句,缘来缘去都是空,保重。
那大概,他们是没有说过的,所以这么久了,他们还没回来。阿茶没有再回白术的话,又躺了下去,望着那弯月一点点的藏进了黑色里。
“臭书生,你该进去睡觉了。”
阿茶本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妖,不知道为何今夜突然有些伤感了。比那前些年狗妖要来侵占寺庙,她断了一只胳膊还要伤感,现在想起来她都还有些隐隐作痛。
白术沉沉的看了阿茶一眼,合拢了书卷,应了一声,好,尾音拖的长长的。
白术从来没问过阿茶从哪里来,要等多久,等到了那个人会去何方,就像阿茶从未问过他从哪里来,考完之后要去向何方。他尊重着她,她却是懒得问他。
她在等人,日复一日,执拗的等着一群不可能回来的人。等着那群早已和尘土化为一体去向极乐的人。
他在固执,固执又可笑的像是在向家里证明着什么,他想要打破家里固化的那些规矩。他厌弃着自己的父亲为了利益向那些官场老爷低头的样子,厌弃着自己的父亲为了钱财枉顾人命的样子,他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阿茶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打整院内的茶树,这里修修,那里剪剪,拿着一把剪刀,修一下,剪一下,眉头就皱一下。以前这些事情都是那些和尚做的,修剪她的时候她没多大感觉,现在自己亲手总是有些心疼,毕竟那是自己的本体。
“我来帮你。”白术实在是看不下去她皱着眉头修整这茶树的样子。想要从她手里接过剪刀。
“不要。”阿茶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万一他是想要对自己的本体做什么好捉了自己怎么办!她没听过和尚们说捉妖是怎么捉的,但是总是防备些比较好。
“阿茶,我过几日就要走了。”他突然开口说道。
走,阿茶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他来的时候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走他,再后来,好像他在这里也挺不错的,她也就没有再想过赶他走的这个念头。
“你去哪里啊?”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问他。
“赶考完了,如果高中了就当进城做官。如若没可能就浪迹江湖,亦或是回江南。”他悠悠的回道
她突然有些羡慕的问道,“城里好玩吗?江南是好看吗?”以前老听和尚们说起江南风景如何如诗入画,多少才子佳人。
“想去看看?”
“不想。”他看到她眼里的光彩突然就淡了下去。树妖是没办法离开自己的本体的,离开的太远,只会一点点的消散。她曾亲眼看过千里寻夫的白莲姐姐变成了漫天萤火,就那样消失了她的眼前。
那时候的阿茶觉得她真傻,现在也觉得傻。
“江南很美,不同于京城,那里的水都是静静的,就像天上的月亮那样沉静。”说着白术指了指天上的弯月。
她想象不到江南的水到底是什么模样,因为她只看到过和尚们水缸里的水,也很静,到了冬天就更静了。“还有呢,还有呢,会结成冰块吗?”
“会啊,河面会薄薄的一层,手指头一戳就破开了,当然那是最冷的时候。”他有些好笑的看着她,谁会问这种问题?
她像是想到了以前和尚们用火煮冰的时候,突然挂起了笑,“还有呢?”
“还有呀,江南独特的秦淮阁比这京城热闹多了。”似乎是自己说错了,他马上补了一句,“我只是路过,并没有进去过。”
“秦淮阁是什么?”殊不知,某人根本不知道这些。
“就是很漂亮的房子,住了很多漂亮的姑娘。”他略微思索了回答道。
江南的烟花柳巷的确是这京城赶不上的,白术其实也跟着朋友进去过两次,但是每每酒过三巡,便会逃之夭夭。
“这里以前也住了很多好看的小和尚呢。”阿茶突然说道。
“以前?”他问道。
“是啊。”她点头,“不过你是最好看的。”她丝毫没有一点害羞忸怩的说道。
阿茶是个耿直的树妖,极其耿直,她认为这个是一个极大的优点。就如同她觉得自己的茶花开的肯定都比其他茶树好看一般。
闻言,白术却有些红了耳根,他不管怎么说都是世家子弟,还从未被姑娘如此直白的说过好看。“难道不该是英俊?”但是他还是极其不要脸的补了一句。
“那就英俊吧。”她有些随意的回道。“你快给我讲讲江南还有那些风景。”
这一夜,白术从姑苏外的寒山寺讲到了扬州三月的纷纷柳絮,听的阿茶十分痴往却也说的自己更想逃离那个地方。
阿茶最近有些沉默了。她没等到和尚他们回来,等到了白术。白术比那些和尚们长得好看的多,也有趣的多。她习惯了他陪着他的这段时间,她寂寞了太久,太久没有这种鲜活的感觉了。
“白术,你真的要走吗?”她问他,带着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小心翼翼。
他看着她的样子,笑了笑,反问道,“阿茶你舍不得我走吗?”
“我巴不得你快点走呢。”这样就不用担心你把我捉了,虽然这样想着,但是心底种是涌起一种阿茶从未有过的感受,觉得心底空荡荡的又觉得有块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
白术遇见阿茶是一个意外,喜欢上阿茶更是一个意外。
他甚至是不知道这个姑娘是怎么走进自己心里的,可能是她要赶走自己时的天真,又或者她喊自己臭书生时脸生动的表情,又或是她那不谙世事的双眼。阿茶和他遇见的每一个姑娘都不一样。虽然她不是在等自己,可是她就是这样烙进了自己的眼。
当他察觉到这份喜欢的时候,已经是九月,茶花早已落完的时节,他们在这个破庙里相依生活了六个月。离秋闱只剩不到十日了。
那你,跟我走吗?
到嘴的话变成了呢喃低语。
“白术你在说什么呢?”她是茶树妖,自然听的到他在说话,但是还是脱口问了出来。
“我说,阿茶你可真笨。”他有些戏谑的戳了戳她的额头。嘴角的笑轻轻浅浅,带着不察觉的宠溺。
“你才笨!”阿茶有些赌气的提高了声音,“上次是谁从墙上摔了下来!你可真真是笨。”
“是我,是我。”白术有些讨饶的说道。那天暴雨,堂内有些漏雨,白术想着上去翻捡下瓦片,他也着实是高估了自己,刚爬上高墙脚底就打滑摔了下来,幸好无什大碍。这翻捡瓦片的事情也就半夜阿茶偷偷做了。
“白术,我走不了的。”说完,阿茶一个转身飞向了茶树最高的枝干上,侧身躺了下去。
“是因为我不是那个人吗?”
“那个人?”
“阿茶,你知道我说的谁。”
阿茶被他问的有些糊涂了,方丈?大师兄?还是临走时对她叮嘱的小和尚?她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有点不像自己的,越来越喜欢和白术斗嘴,如果他走了?自己是不是又要无止境的等下去?可是等到了又怎样呢?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自然是你欢喜的人。”白术有些恼意的说道。
“我欢喜方丈和这寺庙里的小和尚!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谁?”阿茶也有些不高兴的回道。
欢喜方丈和小和尚?白术看着阿茶脸上坦然的神情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寺庙至少已经有几十年没有香火了,那里来的方丈和小和尚?之前她说自己比那些小和尚好看的时候自己竟未察觉这话有什么不妥。
“阿茶,你到底是什么?”他有些不确定的开口问道。六个多月来不是没有发现她的异常,比如好像从来她只跟着自己吃一点点的东西,也从未看到她在堂内睡觉,再比如,每日她都会突然消失。可是,阿茶?
“我是阿茶啊。”我是阿茶啊,她说着慢慢的与身下的大树合为一体,消失不见。如果能被白术抓走就抓走吧,她突然不想等了,一想到白术要走,心就紧紧的,那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又会不厌其烦的来纠缠着她。
白术见状,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转身跌跌撞撞的走进了大堂内,跌坐在堂内,心跳快的无法平复。他虽然怀疑她可能是精怪,但是她和茶树慢慢融为一体的模样让他这二十多载从未有过的震撼。
阿茶,茶树。他早就该想到。那夜的风,怎会吹得满树茶花飘落。
接连几日,白术都没有在寺庙内看到阿茶。
那一晚,他想了很久,他眼里只有那个叫做阿茶的姑娘,不管是她人是鬼,是精怪,是阿茶就好。
阿茶其实哪里也没去,她就是那棵茶树,她在等着白术收了她,在等着和尚们说的要被炼丹的结局。她想,如果被白术吃了,那是不是他就可以陪着自己了,他回江南的时候,她也就能看一眼江南的山水。
她也明白了那种感觉,就是之前香客们来说的求而不得的难舍之情。
原来,她是希望白术陪着自己的。她舍不得他的。和方丈,和那些和尚不同的舍不得。她才是个两百岁的小妖,还未有人告诉过她什么是情爱,什么是男女的欢喜,在这几日,她好像突然就通透了一般。
“阿茶,明日我就要离开了。”最后一日,他站在茶树面前。
茶树突然动了起来,阿茶像那天晚上那样在枝干上坐着,“你不捉我走吗?”
她总是能把他问的哑口无言,“你以为我是来捉你的道士?”
“难道不是吗?”她歪着头看着他。亏她还担心受怕了几个月。
他被她气的笑出了声音,“阿茶啊,阿茶,我真拿你没办法。”顿了顿,他接着问他,“你从未离开过这里吗?”
阿茶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从我有意识开始,我就一直在这里。”她忘了告诉他,她哪里也去不了,因为她的根,她的叶,她的一切都在这里。
“阿茶,待我一举中第,我就带你去回江南走一遭好不好?”他问她,有些期待的讨好。
鬼使神差的,她回他,“好呀,骗我你就是小狗。”
白术收拾行李准备的这晚,阿茶在树上枯坐了一宿。这两百年的月啊,圆了又缺,她从未觉得有何不同过,但是今晚,她似是感受到了月的悲,凡人尚且有影子和自己作伴,她却只有这一庙的孤寂。太阳升起的时候,堂内那人也会离开。
“白术,你会回来吗?”
“当然会了,傻阿茶,我说过要带你看江南的山水的。”他当然不会骗她,说罢他便折了一叶茶树叶放进了袖笼里。“你等我。”
“白术,我叫阿茶。”她将他送到寺庙门口,蹲坐在门槛上,自言自语道,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她却突然莫名的心慌了起来。
阿茶等了白术六个月,正好是他们相处的时间,看着日出月落,就算太阳最烈的时候她也不愿回本体,她怕,她一消失,他就找不到她了,所以这点痛并不算什么了,她似乎也忘了她是最怕痛的。
次年三月,茶花开的最好的时节,阿茶觉得有些累了,比她守着这寺庙的几十年都累,她倦了,便依偎着茶树慢慢的睡了过去。那一夜,正是他们遇见的那天,漫天白茶飘零,一夜就枯了枝头。
白术在秋闱结束的那天就赶着回了江南,他甚至忘了告诉阿茶,也似乎是故意没跟她道别。
哥哥因为不愿如同父亲那般低头于权贵,早在半月之前就因为诊断出错害死了一个孩子被处以死刑。以他哥哥白桓的医术他是相信不会犯这样的糊涂的,只是当权者要你死便不得不死。
阿茶是那么单纯的姑娘,他不愿让她牵扯进来。
白术在半个月后还是赶回了江南,一个当初让他不断想要逃离却又有无数牵绊的地方。父亲的发像是突然就全白了,母亲也哭瞎了双眼,嫂嫂怀里还有个尚且待哺的侄女。他突然感觉自己以前坚持的到底有多么可笑。
他的哥哥一个堪称完美的男人,他从小便是听着别人对哥哥的各种赞誉长大,白桓如何如何五岁便能知百味药材,白桓又是如何如何医术高超,又是如何如何爱妻顾女,悲悯穷人,定时会诊还不收钱财。总之他的哥哥就是是比他好太多。
所以他才敢那么叛逆不顾一切的要逃离想要逃离的世界。也为了证明可能在别的方面他会比哥哥做的好。
可是如今,他的哥哥给他筑立起来的世界一夕之间全部崩塌。白桓只是想要做一个好人,不愧天地间的好人。
白家,只剩他一个男丁了。想要做好家主这个位置谈何容易。
白术终于还是变成了他最讨厌的模样。
不惜一切,为了这个家。
他再也不是当年上京赶考的翩翩公子,收起了那些书卷,也收起了对阿茶的眷恋。
成亲那日,十里红铺,他迎娶了知州的小女儿。在掀起盖头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阿茶,想起了那一树的白茶,纷纷扬扬,他的阿茶就站在树下一脸心疼的看着飘落的花瓣。
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一抽一抽的疼,也不顾笑容还凝结在嘴角的新娘,他便拎着酒壶冲出了婚房。
那夜,也是同样的弯月,白术依偎着石桌便睡下了。
他梦到了阿茶,在他们新建的院子里,白茶树的花开满了枝头,他坐在树下,她坐在树上,有些用力的将茶花一朵一朵的扔到了自己的身上,嘟囔着问他,“你怎么离开了那么久?”他却不敢回答。
惊醒了自己,白露微凉。他当初的确是想的快点处理完家里的事情就去京城将她接来,可是当他的手上沾染上第一个人的鲜血的时候便不敢了。
他都嫌自己脏。何况阿茶。
再后来啊,他不得不担起了这份家族重担,白家两百三十三口人丁的兴旺全在他身上,或许死后会下阿鼻地狱,这辈子也不得安生,可是他也不得不担上这份责任。
白驹过马,十多年后,白术再不复当年的俊朗。他回到了长安,他想再偷偷看一眼那曾经差点成了他的姑娘的阿茶。
然而到了却那里有什么寺庙,分明是长安如今最大的青楼。
他问遍了所有人,都告诉他这里不曾有过一个寺庙。
那么他的阿茶呢?
那六个月深深的在他的心底,白衣少女的一颦一笑都还仿若昨天。
突然,他看到不远处一个白衣姑娘,不施粉黛,像极了记忆力阿茶的模样,他想要提步追上,却看到她挽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公子走向了更远的地方。
“臭书生。”
她曾告诉他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名字,这样在万千人海中,叫出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就不会走丢了。
“阿茶。”他喃喃道。脚步蹒跚,他终于在十多年后,永远的失去了他的阿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