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蛰小白
1.爱卿留步
帝王早朝,百官在列。
“太猖獗了!”
那高踞龙座之人虽生得清俊朗然,却像是被气得不轻,瞪着眼将目光钉在了走神的御史大夫云皎月身上。
礼部侍郎颇有眼力见儿地扯扯云皎月的朝服,提醒她速速回神。
云大人忍住要打的呵欠,整整宽袖,垂手立好,顶着眼下两道明显的青影,表现出一副“微臣听得很投入”的表情。
“这种东西也敢拿来冒充朕以前的画,当年在文坛,朕那也是有脸面的—”年轻的帝王挑起眼尾,指着小内官手里的那幅赝品草书,就势往龙椅上一靠,毫不拘束的样子倒显出三分文人的风流,“你们,拿个主意吧。”
本朝皇帝李羲,登基前为宸朝端王,可谓是史上最游手好闲的王爷,治国经略一窍不通,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那一手书法举世无双,文人才子都爱结交端王,曾有“京城何处不飞花,不见端风不复归”的传闻。
就在李羲全心全意朝着文艺界一代宗师发展时,先帝突发恶疾,驾崩前居然立诏传位于他。逍遥惯了的端王本来是拒绝接受现实的,舞文弄墨他乐在其中,可做皇帝在他眼里就是个苦差事了。当然,这事儿他自己说了也不算,在太皇太后的力保之下,他还是不得不向生活低头,登基继位。
大殿上,李羲的问题一问出来,众臣就将目光齐刷刷投向云皎月。
这位前任丞相的千金,自幼学冠京华,二八年岁高中恩科,是先帝破格钦定的女探花,而先帝驾崩前,更将她提拔为御史大夫。满朝文武心里明镜似的,个个都晓得她眼下专门负责解决皇帝提出的各种“疑难杂症”。
云皎月扶着僵硬的脖子,挪出朝臣队列,举起笏板:“回禀陛下,本月皇家书画院会统一辨别真伪,收购御笔作品。”
“光收购不行,干脆办个展览,与民共赏!”皇帝的主意拍脑袋就来,那眸底雀跃的情绪已呼之欲出,“待会儿下朝,爱卿留一留,好好与朕聊聊细节。”
又来?
云皎月顿时满脸郁闷,想起昨儿就是被李羲召进宫折腾了一晚上!龙椅上的那位打着赝品泛滥让她解决的旗号,把她逮去御书房,秉烛盘点了他所有的书画作品,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才放她出宫。
“臣—”云皎月克制地保持平静,“遵旨。”
2.皇上脸皮厚
散朝后,太皇太后召见,云皎月本打算先去瑞祥宫,再到皇帝那里报到。谁知半路上有小内官拎着衣袍,慌里慌张追过来截她。
“云大人赶紧的吧,您再不去,皇上要撕折子了!”
“皇上在哪儿?”
小内官吞吞吐吐:“御……御花园。”
“哼—”云皎月嘴角一勾,“去把折子都拿过来。”
她摇摇头将宽袖一卷背在身后,往御花园去了。
御花园中没旁人,凉亭中坐着换了常服的李羲,月白华袍,玉冠桃面,气质出尘不似凡人。
隔着三四丈远,李羲便听见了动静,蓦然转身,看到云皎月的瞬间粲然而笑,又指着铺满石桌的笔墨颜料说 :“小云别动,就立在那海棠底下,朕将你画下来。”
“不是撕折子吗?”
她不理会他,径自从身后小内官手里接过一大摞折子,独自上前,轻描淡写地递了本过去:“皇上可以开始了。”
李羲仰起头,望着云皎月,一声不吭。二人就那么对视着,僵持着,海棠花在枝头随南风轻晃。
过了良久,他见她毫无回应,终于落败似的愤愤接过折子,撕个稀巴烂,随即又歪过脑袋,偷瞄一眼她的反应。可惜,看见那张脸上依旧不惊不慌、见怪不怪的表情,他只得又赌气地连撕了好几本才罢手。
“爽了?”她问。
“还行。”他单手撑起脑袋,目光定在她身上,仿佛她比春光还惹眼。
她轻咳一声,转过身拍手示意,有小内官颠颠儿地抱着另一摞折子走过来。
她说:“既然爽了,就批折子吧。刚撕掉的那些,是上个月废掉的。”
“这些折子全是提议选秀的—”李羲气鼓鼓地反问,“不让朕撕掉,你到底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她的眸光不经意垂下去,落在那双玄色龙纹靴上,纳闷他今日怎不配一双素白的靴子,那才更显文雅脱俗。她意识到自己走了神,又道:“皇上正当婚配年纪,众臣如此上书进谏,情理之中。”
“好啊。”不知何时,李羲已站起来,笑着俯身看她,目光越发灼人,“那你先辞官,然后进宫选秀,嫁给朕。”
“什么意思?臣没听清。”
她退半步,他就进半步:“你听清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皇上的脸皮,真是日渐厚实。”
“爱卿过奖,朕的脸皮,你是打小就清楚的。”李羲无辜地看着她,“要不是为了你,朕才不想答应皇祖母做这个皇—呜—”
“莫乱讲!”她忙捂住他的嘴,四下看了一圈,拧着眉压低声音,“皇上乃国之根本,岂可儿戏。”
“朕儿戏?”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走走走,我们去皇祖母那儿评评理!”
当年,李羲等皇子自小被先帝送进国子监读书,彼时云皎月才智过人,深受先帝喜爱,亦被赐入国子监蒙学,二人冲龄便已相识。
众皇子长大,皆工于心计权谋,他们看重云家背景,刻意接近云皎月,想要与她联姻巩固地位。唯有端王李羲素来不务正业,醉心文艺事业,乐得自在。云皎月与他相处,难免顾忌少些,又因他在书画上天赋奇高,颇有造诣,自然对他高看一眼。
李羲则单方面赖上云皎月,从小到大但凡能哄得她开心的,他无有不精,琴棋书画自不在话下,骑射、投壶、斗茶、酒令样样拿手,就连动手做把折扇、制个木偶讨她欢喜,他都手到擒来。云皎月十六岁那年,他亲手雕了一方羊脂玉的小印,想在她生辰时告白。结果那年她就参加恩科,还中了探花。于是那原本要用来告白的小印,眼睁睁就变成了贺礼,被淹没在一堆拜帖与礼物之中。
只是他登基后,她便与他疏远了,这才是他万万不能忍的。
3.皇帝太难当
朱红的宫墙蜿蜒曲折,脚下的青石砖规整地延伸到路尽头。
云皎月无奈地任凭李羲拖着往前走,她看着他线条分明的侧脸,看着他毫无顾忌的样子,看着他每一步都更加坚定,心里仿佛也开始觉得,他们就该一直这么走下去。眼看自己的手被握得死死的,实在抽不出来,她只得又叹一口气,心道:都是当皇帝的人了,性子怎么一点儿没改。
李羲一踏进瑞祥宫的门便屏退左右,跟太皇太后讨说法:“皇祖母,外头的大臣都嚷着要选秀,您当初劝孙儿登基,说当了皇帝才有资格娶小云,那些话孙儿可都记着呢!”
太皇太后倒也不急,只将绣着金丝牡丹的宽袖往里一收,直直地朝云皎月看一眼:“小云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你得让她自己点头才行吧。”
他转头就问云皎月:“愿不愿意嫁给朕?”
她缓缓垂眸,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缓缓开口:“不愿意。”
太皇太后对此倒毫不惊讶,反而笑盈盈地安慰李羲,让他别灰心,要是实在不行,就在这届秀女里选几个可心的。
李羲愣在原地,目光在云皎月和太皇太后身上游来游去:“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这个皇帝大不了不当—”
说罢,他负气甩袖离开。
云皎月看向门口,没有追出去,眼底黯然,又很快隐去。
“还是对这个位子不上心,他要能自己坐稳,哀家何必这般谋划。”太后宽袖轻摆,已直起身俨然端坐,“赝品字画查得如何了?”
“有人明知是御笔的赝品,还愿意高价购买。一幅字画赝品,从京城流出,往各地层层交易,资金往来数目巨大,怕是与谢相一党脱不了干系。”
自先帝驾崩,谢丞相仗着自己是三朝元老,逐步把持朝政,朝臣纷纷攀附。谢相一党趁势做大,欺上瞒下,鱼肉百姓,可谓一手遮天。
“皇帝爱字画,朝中就有人在这上面下功夫,倒也煞费苦心。”太皇太后冷笑道,“真当哀家心里没有数,变着法儿欺负我祖孙二人。”
“皇家书画院要办展览,臣会借此机会,暗中调查赝品交易一事。”
“朝堂有云家在,哀家才能稍稍放心。”太皇太后点点头,神色缓和下来,“小云啊,日后哀家万不会委屈了你。”
她心头一窒,躬身行礼:“臣明白。”
离开瑞祥宫,云皎月前往御书房,商议展览一事。
奈何李羲是真的生了气,竟将她拒在门外。她昨夜几乎没睡,今日又忙了一天未得休息,早已困得上下眼皮打架。见李羲不召她入内,她只得立在门外候着,那暮春的日头照在身上,舒服和暖,阵阵困意袭来,她竟靠在廊柱上就睡过去了。
她梦见少时在国子监读书,春日正好,少年端王拖着她在小竹林里烹茶看书,一道练字。风起时竹影摇曳,落到他笔下,与他的字一般,笔锋所到处,轻盈却富有韧性,有节有劲。他于书道天赋极高,除了写什么都像模像样,他自己的笔体更独具一格,非是旁人轻易学得来的。有一回,他偷偷仿她的笔迹,抄了一首《西洲曲》拿到同窗面前炫耀,说他独得她青睐,有赠诗为证。后来她晓得此事,气到半个月没同他讲过话,急得他答应把自己的字都教给她,她才解气。
每每看书累了,她就在日头下伏着石桌小憩,而他会停下笔,凑过来叫她进屋休息,当心着凉。她若睡意正浓不听劝,他就咧着嘴,背了她回去。少年清瘦的肩背并不宽阔,但少年身上水沉香的清幽味道却小心存着他们鲜有的几分亲近,让人安然入梦。
4.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再醒来,已是翌日清晨,云皎月发现自己竟回了府,躺在自家床上。
府里下人告诉她,昨日傍晚有个年轻好看的内官,说是奉旨把她背回来,一路上非但不让别人搭手,还熟门熟路把她送进房间了才离开。她听了,气愤地嘀咕一句:“真不要脸。”
她换好朝服,正准备进宫上朝,却收到皇帝罢朝的消息。
听说太皇太后已下懿旨,命各地选拔秀女进宫,而皇帝为此事正和太皇太后冷战,一连几日都称病不朝。
皇帝选秀在即,世家重臣都削尖脑袋要让自家女儿飞上枝头变凤凰。云皎月则因皇家书画院展览事宜忙得不可开交,大量流传在民间的御笔作品被送过来甄别,纵使有书画院的画师们帮忙,也只有她能最终拍板决定真伪。面对繁巨的收购工作,让她每天都想当面质问李羲,他当端王那会儿为什么有事儿没事儿就喜欢送人字画!
可此时此刻,云皎月不得不停下手中所有事项,对着桌案上太皇太后的密函发愁—皇帝又玩失踪!
她正愁着找不到李羲,这时手下有人来报,说是从黑市收了一幅御笔的《云鹤图》,但这幅画明明已收藏在皇家书画院的库房,登记在册,准备展览了,怎么可能又流出去?
云皎月盯着收购上来的这幅画,莫名地笑出来,独自朝着皇家书画院的画房去了。
上上次闹失踪,李羲去的国子监,派人给她送了一套自己手抄的《诗经》。
上次闹失踪,李羲回的端王府,折了一支端王府里的海棠花丢在云府门前。
这次,他居然就藏在书画院里,难怪太皇太后翻遍京城也没把人找出来。谁能想到他藏在她的地方,玩起了灯下黑。
云皎月走进画房,见到那人长袍直裰,一身画师打扮,手执狼毫立于案前。见她靠近便露出狡黠一笑的人,不是李羲还能是谁!
未等她开口,他先问:“你怎么猜到朕在这里?”
她冷着脸,把那幅《云鹤图》展开:“此画跟真迹一模一样,臣除了能认出皇上的笔法,还知道这种青色颜料所需矿石极为稀少,乃皇家专供,但一个月前皇上说过宫里的用完了,眼下也只有书画院有少量余存。”
“就知道瞒不住你。”他颇神秘地说,“不过这一幅是朕特地画给你的。”
她白一眼:“一幅赝品有什么特别!”
“这幅是《月鹤图》。”
“哪来的月?明明与《云鹤图》并无区别。”
“想知道区别啊—”他得意一笑,凑上前,半是玩笑半是试探,“你把画收了,把朕也收了,朕就告诉你。”
她避过他的目光,一把推开那张极具欺骗性的脸:“太皇太后懿旨已下,逃避选秀是没有意义的,臣送皇上回宫。”
“朕不想听!”他不悦,扭头回到案前,提笔写起了字。
“你别耍赖好不好?我—”她顿了顿,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改口,“臣和太皇太后都是为了皇上。”
她幼承庭训,国子监蒙学,由先帝特许科考,十六岁摘探花,为读书修身有之,立志治国齐家亦有之。自踏入朝堂,她便代表着整个云家,代表着朝中将来唯一足以与谢相抗衡的力量。
眼下朝中权臣当道,皇帝难有作为,如今再没有比选妃更能笼络人心的了。虽说来日方长,谢党终会有被扳倒的一天,朝堂自能恢复太平清明。可此时她若退下来,入了后宫,太皇太后在朝中就失了依仗,以李羲不务正业的风格,皇权岌岌可危。
太皇太后深知此理,云皎月深谙此道,李羲怎会不明白,只不过心里还有不甘和执拗罢了。而上任御史大夫那日,她就明白了,自己能陪着他的地方,是朝堂,不是红帐。
此刻二人沉默对峙,画案上墨香一阵阵闯入她鼻腔,混着若有若无的水沉香味。过了良久,他停住手,缓缓抬头,温润玉面之上眸光坚韧深邃,顷刻就能摄人心魄:“小云,可不可以什么都别做,信我就好?”
云皎月不答,也答不上来。她被那目光烫到,只觉双颊发热,一时走了神,心想,他竟用了“我”,而不是“朕”……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放下了笔,放下了身份,却不能放下眼前人。
“算了,回宫吧。”他走向她,嘴角上扬似海棠微微绽开,轻易就叫人心神恍惚了。
离开前,她瞧见案上的字,心头一紧。
那是她名字的出处,《诗经·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5.朕只选你
选秀如期举行,宫中上下都忙了起来。
云皎月难得休沐在家,却将书画院未审核完的字画都搬了来,把自己关在书房办公。
午后,阳光正暖,云老丞相将女儿从书房喊出来,陪他看书喝茶。他瞧见女儿心不在焉,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笑着提醒:“书都拿反了。”
云皎月忙将书合上:“茶凉了,我再去泡一壶。”
云老丞相拦下她,叹道:“今日秀女该进宫了吧,当初爹若不允先帝让你入朝为官,此刻你已在宫里。”
“爹,女儿无碍的。”
“那些年,先帝就总跟我唠叨说端王贪玩,将来若继位,很难收心把精力用在朝政上,只有你能治住他。”
她诧异:“先帝早就属意李羲继位?”
“先帝成年的皇子中,有能力者无不性情乖戾好斗,多疑善妒。唯有不受重视的端王,看上去特立独行,实则为人亲善大度,学什么就精通什么,天资极高。不然,老夫为什么要把我云家嫡女送进国子监伴读?”云老丞相笑问。
“到底谁给谁伴读,明明是他从小死皮赖脸跟着我。”她撇撇嘴,眼底有掩不住的慌乱,起身取了茶壶就走,“我去泡茶—”
半道上,她想起今春李羲从江南寻来的雨前龙井还未喝,便折回房间去取一些。谁料她刚转身,就瞥见院墙上挂着个眼熟的身影,两条长腿凭空乱蹬。
云皎月手中茶盏轰然坠地,碎片散落一地。
他竟来了!
那挂在墙上的人闻声扭头,嚷道:“小云小云,快来救—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