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0-11 23:56:28 作者:轻浊

老中尉关灯之前,最后一次嗅了嗅屋子里残留着的鸽子味儿。本来他想等他的九只鸽子全都飞回“祖国”再走,但是黄昏将近,还是只回来了四只。有几只过于顽皮,大概要等到暮色四合,才会贴着深蓝色的夜幕边缘飞回巢中。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就该赶不上火车了。老中尉在关了灯的屋门口站定了一会儿,仔细回忆了他放在“祖国”前的三天量的鸽粮准确无误后,拿起他所有的行李,关门离开了。

老中尉把他的阳台叫做“祖国”。自从他把“祖国”改造成架满鸽笼的巢之后,这里就成了这个晦涩难懂的世界上他最喜欢呆的地方。

在关节炎还没有完全侵蚀他的膝盖之前,老中尉不喜欢呆在屋里。他的老伴走得早,三年前一个阴雨绵绵的十月末,被肠道癌拧成一团后痛苦的死去。整个十月里老中尉都穿着笔挺的灰色中山装和镶着金扣子的黑色皮鞋坐在病床边,看着老伴被病痛挤出褶皱和呻吟,却不置一词。每每察觉有人正在他面前遭受痛苦的时候,老中尉就好像退到了飘着绿青苔和枯叶的水塘里,从水中仰着看人,那端的人的神情和声音全都化为了一层薄薄的彩色颜料,在水面上聚散漂浮。

老伴死后,潮湿的水气和老伴阴冷的死亡气息一起侵蚀了老中尉的膝盖,把他昔日里大理石柱般健壮的腿敲打得脆弱不堪。

老中尉住在一个普通小区的十三层,这里是小城最早的小区之一,之后小城里的楼房如同雨后春笋般一幢幢建了起来,成为这个没有重工业的小城市里唯一朝气蓬勃的产业。这栋楼里的其他住户都是餐馆老板和公务员之类的人,以孩子还没成年的中年人居多,老中尉和他们不是一类人,平时在电梯里碰到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只是点头了事。

养鸽子也是从老伴死后开始的。老伴还在家里的时候,老中尉不怎么跟她交流,两人本就是媒妁之言,没什么感情,只是凑合着过日子而已。老伴一生操劳于厨房和菜市场,明明每天做着清淡的饮食,却要在厨房叮叮哐哐消磨掉大半日的时间。这种时候,老中尉会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打盹,对着太阳遥想年轻时参军的时光

等到老伴不在了,屋子里安静得像是沉入了水底,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就不是喜静之人。从前厨房里传来的水龙头的哗哗声和瓷碗碰撞的声音能让他安心,在过去近半个世纪以来他从未意识到这个事实。特别是到了深夜,再也听不到老伴在黑暗中起身蹑手蹑脚地找拖鞋的沙沙声后,他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令人窒息的棺材里,而棺材埋在没有灯火的空旷的墓地中,连在他脑袋里回响了三十五年的云南边境的炮火声都被巨大而空洞的沉默所掩埋。

在被这种寂静折磨得发疯之前,老中尉从花鸟市场买了一只模样丑陋的狸花猫回家,养了不到四个月,猫因为胃肠炎拉血死了。又是肠炎。老中尉想。那之后他改养了鸽子,一共九只,竟然一只未死的活到了现在。

一七年四月的时候,老中尉梦到了北京。四十四年前,他还是个刚刚参军的十九岁嫩头青时,曾经去过一次北京,后来去了云南的军区,打完七九年那场战争之后回到家乡的小城,就再也没有出过远门。他想在死之前再出门一趟。就去北京好了。于是当即动身,带上他所有的行李:一个褐色的帆布旅行包,里面装着一只破旧的军靴,一个破了洞的绿色水壶,一打旧日的泛黄照片,几件简陋的换洗衣服,一本阿城的小说集,一小瓶急速救心丸。踏上了他人生最后的旅程。

老中尉第一次踏上高铁,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开着无影灯的手术室里,车厢里这会儿本来人就不多,因为洁白显得更加空旷。他拿着车票四下找寻自己座位的时候,突然怀念他心里头真正的火车起来。那种绿色的、昏暗逼仄、桌椅都是木头的、到处散发着隔夜的泡面味儿的火车。年轻时的老中尉喜欢在车厢连接处一根接一根的吸烟,遥想自己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为了不显示出第一次坐高铁的紧张感,老中尉抿着嘴唇,目不斜视的向前走。他穿着一身卡其色的格子衬衫,偶尔会露出穿在里面的白色汗衫的边角。尽管没什么特别鲜亮的衣服,走之前他还是好好的把皮鞋擦干净了。

他的腰杆挺得笔直,被上车的人挤得左摇右摆,像一根在湍急水流中浅浅插在水底的细长木棍。他的座位是12B,左右都是只身旅行或执行公务的年轻小伙。左边的年轻人出于好心,想帮他把鼓鼓囊囊的沉重旅行包放上行李架,被他拒绝了。

他把旅行包放在自己脚边的地上。二等座的空间不大,老中尉的背包占了很大的地方。右边的年轻人感觉到拥挤,身子在座位上扭了扭,又侧过身子继续装睡了。

老中尉一坐下,整个人像贴纸一样粘在了座位上,由于拥挤和紧张,他苍老的褶皱里渗出汗来。

没坐多久,老中尉开始想念他的鸽子。他开始怀疑自己反反复复检查了四次的鸽笼里究竟有没有放进食物。“可不要比我先死啊。”他想。然后转眼就睡了过去。

三十八年零一个月之前,老中尉尚还年轻,二十五岁,已经参军六年。他以为自己不会有机会上战场了。就在准备退伍的倒数第二个月,云南边境爆发战争,他被调到前线作战。在去往前线的车上,他好像也是这么贴在座位上,赴一场下定决心投奔死亡的旅程。那个年纪远没有活过一生后的通透,他只是感觉麻木。拿起枪,在山中射击目标,像是一场场面恢弘却让人昏昏欲睡的交响乐。也没有惧怕死亡,也没有充满斗志。“只不过是倒了而已,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他这么想着,并开着枪。

一个月后,炮火停息,未散尽的烟和呛鼻的火药味儿在半空中越升越高,中尉活了下来。

在后来漫长而平淡的夫妻生活中,他常常在失眠的夜晚对妻子讲述他战争结束后的那段时光,却对战场上的事只字未提。“虽然该有的战斗一次没落下,但是当我坐在撤离战场的车上时,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兵。”

当他看到他的几个战友在他身边死去,活着对他来说,就是一件充满负罪感的事情。

老中尉醒过来的时候,广播刚好在报站,北京到了。人群开始站起身,堆挤在车门口。老中尉看了看表,才四个小时,这趟他惴惴不安谋划了半年的旅程就结束了。“真是个快到让人没有感觉的东西。”他想。

他背起自己的旅行包走出车站,被出站的人群吓了一跳,“见鬼。”老中尉踮起脚向前看去,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望不见尽头。除了战争中掩埋尸体的时候,他从没见过这么多人。

出站后,他找到一家肯德基吃了个便饭,随后思考自己应该去哪里。

那几天北京的天空出奇的蓝,完全没有传闻中漫天的雾霾,老中尉摊开自己带来的纸质地图,看着地图上纵横交错的线路,呻吟着叹了口气。去哪儿好呢?他来之前有想过这个问题,本来预定跟一般来首都参观的老头老太太一样去天安门。但是他觉得有点傻。他有看过那种照片,年轻时候一对夫妻在天安门前合影,时隔多年之后,两人从涉世未深的年轻夫妇变成了老头老太太,身型变的佝偻,再一次到同样的地方合影。两张照片间隔的时间就是两人的一生。老中尉觉得很幸福。

但是他的妻子没有来过北京,他年轻时匆匆来过的那一次也没有留下什么照片。因此他不想再去天安门了。上一次他来的时候是怀着守护国家的骄傲来的,但是现在已经成了时代的累赘。他只是不能接受这样的落差。

儿子还活着的时候喜欢去酒吧,闲聊时候给他说起过,北京有个后海,那里的酒吧是全国最棒的,全国各地揣着梦想的年轻人都纷纷背着吉他去那里,其中怀着的自豪感就跟年轻时穿着军装的老中尉一摸一样。

但是儿子最后没有去成他的战场,而是因为鬼混,喝醉后被撞死在小城十二月寒风呼啸的街头。埋了自己的儿子以后,老中尉夫妻俩就没再提过要孩子的事情。

好吧。老中尉想。就满足一下这个龟儿子的心愿,去看看你们年轻人喜欢的地方,死了以后也好讲给他听。说到底不就是我那个年代的迪厅么。

老中尉查好路线,买了去后海的地铁票。

到那儿的时候还是正午刚过,离酒吧开门还早得很,他就在附近逛逛,找了个餐馆吃了便饭。他原本以为后海是一片海,没想到竟然是一条小河,有撑着竹篙的小篷船徜徉在河面上。游客很多,大多都是年轻的夫妻,带着小孩来游玩,或是牵着小狗的独身女人,目不斜视的穿过人流,沿着小河岸行走。有小孩手里拿着微型的风筝玩得很开心,那种线只有半米长,风一起,小纸片儿似的风筝就升起来,风一落就降下来的小玩意儿。

真可怜。老中尉想。还不如小城公园里的小孩幸福。在小城里,春天一到,公园、堤坝上风筝像是久飞不落的信号弹,直飞得半个城的人都能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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