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延寿是个太监。然而,他也曾是大昭最年轻的状元。
此去经年,闸刀雪亮泛着光。陈延寿会想起第一次在宫内见到昭阳公主的那个下午。他身披红袍,乌黑的帽上簪了一朵紫色的贡菊。香味随时间慢慢飘散。而高楼上的公主,却如一支五瓣血梅,刺在心尖。
2
黑夜里的离宫暗得过分。芳华宫的宦官扶桑行色匆匆。身侧的小黄门跟得太急,一个趔趄,险些打翻烛火,抖着身子屈膝要跪。扶桑伸手拦住,“罢了,此刻没功夫让你受罚”。
屋内烛火摇曳,扯开一片昏暗,博山炉的迦南香和着梨蕊香,有些刺鼻。扶桑敛首低眉,说着昭阳公主的病情,一边斟酌用词,一边缩在衣袖里捏紧拳头。汗水浸透内衣,额上的汗珠滴落在地,积成一滩。
声音回荡在厅内。扶桑稍稍加快了语速。
脚步声从远处响起,一步一响踏在心窝。精致的乌皮六合靴停在眼前。须臾,他只觉肩上一沉,一脚被踹倒在地,手臂被狠狠碾在地上。
“我为何将你派遣至芳华宫?”
“皆因公主。”
陈延寿静默不语,旋即解下腰封上的鱼符,俯下身子盯着扶桑。半明半暗间,陈延寿的眼珠里燃着一把火。
昔日飞扬的眉眼间堆积着丝丝细纹,多年富贵权势的浸淫让他的眉梢压着一层暴戾。口气虽淡,却淬着一层冰,“再不听话,这多年的主仆情分,我可顾不得了。”
陈延寿移开脚。扶桑随即爬起跪好,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奴婢不敢。”“去罢。”
扶桑双手捧着鱼符弓着腰慢慢退出了偏厅。及至走出离宫大门,他才飞奔宫外,骑上快马请御医入宫为公主医治。
公主服下药,陷入沉睡。扶桑在廊下守夜,掩门时,才惊觉自己的左手臂提不起来。
3
宫中夜长,扶桑意识有些模糊。梦里的扶桑不在宫内,十四岁的他还是服侍郎君的书童。
大昭都城泉州境内。郎君在新租赁的院子,读书颇感倦怠,便领他去不远处的云顶山。山上有一著名的道观,名为玄机。
行至道观旁后面的院外,却听见观里有些年轻女郎的笑声,夹杂着一些慌乱的脚步声。而道观的正门紧闭。方才他们敲门,有一道姑开门应答,今日有贵客驾到,恕不迎接外客。
大昭气候湿润,山下四月芳菲已尽。一树梨花自院墙内外伸出,纷纷如雪,花下正有一小娘子。隔几步有座小亭,似有一侍女。那小娘子听见有人走近,并未在意,伸手一点那枝簇拥在高处的梨花,“就那一枝”。
郎君轻轻颔首,示意扶桑相助。扶桑会意,脚尖一点,折下最高的一枝。回首,入眼只见一稚嫩的小娘子。她脸上漾开一层笑,恍如东风拂过,摇曳于碧波中的秋晓芙蓉。满心的欢喜源源不断地溢出,扶桑脱口道“我姓陈,单名钊,行六,无字。”
她笑意盈盈,“多谢。人说难得莲花似六郎,依我之见,不若梨花似陈郎。我是柳三娘。”
砰”的一声响,扶桑自梦中惊醒。他抹去汗水,捂住胸口,竟又梦见第一次见柳三娘之时。
轻开房门,白瓷灯座上,红烛滴泪,结成烛花。天色还未分明,碧色纱橱,沉水香气袅袅。公主着一层浅白色单衣,抱着双膝坐于榻上,尖尖的下巴搭在膝盖。她低声道“是陛下请来的太医么?”
“奴婢去请求的离宫新上任的陈尚衣。”陈钊垂目,双手捧起衣裘,为她披上。
“陈尚衣?据说是此人举荐麻姑入宫,才加封尚衣。”公主眼眸如漆。
“据奴婢猜测,陈尚衣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并无加害公主之意。”扶桑温声道。
“若有那么一天,我也想逃走……他真的和如意娘去了大越?”公主的挂怀如此直白,刺痛了扶桑。这么久了,她依然刻骨铭心。
扶桑垂首,“人都是身不由己。这是他的抉择”。他已数不清不知道公主已经问过几次。可每次都只能这般回答。
公主颔首,又凝视着扶桑,若有所思,起身往榻边的柜内翻找,抽出一个锦盒,和声道,“伸手”。扶桑讶异,伸出右手。光滑沁凉的盒子滑入手中。
“我幼时贪玩,常磕碰受点小伤。这是我阿娘留下的药膏。别忘了用。”
她虚点了点扶桑的额头,还有衣袖。扶桑举袖而视,墨绿衣袖隐隐透出血渍,褐点斑斑。刹那之间,扶桑只觉得所有的忍耐和疼痛都不值一提。
4
离宫是新建成的,细雨蒙蒙,朱门碧瓦,簇新刚硬,并无草木,透着华丽的萧索。
门前的小黄门告知扶桑,陈侍郎还在朝堂上,午时方回。扶桑被请进了偏厅。窗外雨的纷纷扰扰。药膏冰凉和着轻微的梨蕊香沁入肺腑。扶桑心中一动,第二次见她,也是这样的雨天。
那日天色阴翳,郎君拜谒丞相后心情郁郁,便去了一家酒肆。两排乌木大桌子,里面仅坐着一小郎君,体格瘦小,着天青色的圆领袍子,戴一顶乌黑软幞头,露出一段白嫩的后颈。
扶桑捧着盛酒的梅瓶从柜台出来,见郎君已施施然坐于那人面前。正暗自忖度。他抬眼一瞧,那人双手抱拳,颇有几分豪情“好久不见,陈六郎。”分明是在道观旁遇见的柳三娘。
前朝民风开放,女子多以着男装出门为风尚。后藩镇割据,天下大乱。自太祖创业起距今,大昭的历史不过五十载,自是沿袭了前朝的服装。
即使春雨潺潺,扶桑只觉舒畅爽朗。郎君问她为何这雨天出行。柳三娘端起白瓷杯,啜一口清酒,以目视杯,朗然而笑,“自然是来寻它”。郎君展颜道“不错!”
二人相谈甚欢,从朝堂政治到诗词歌赋,自国之重器到这杯中之物。
大昭偏居南方,但气候适宜,物产丰富,再加上前几代皇帝尚能励精图治,国力尚可,人口众多。战乱之时,北方的世家大族多举家搬迁来至大昭。况且先帝招贤纳士,从谏如流,自是一时盛况。
酒兴正酣,柳三娘道,“文礼兄才高如此,何不入朝为官?此时正乃朝廷用人之际。”
“我今日去丞相家投诗拜访,却吃了闭门羹。”郎君摇摇头,又叹口气。
正说着门外有一衣衫褴褛的乞儿,不辨男女,蓬头垢面就要凑到二人跟前。郎君蹙了眉,斜眼示意扶桑,将其赶出。扶桑踌躇,略有些不忍。
谁知柳三娘竟颇为惊异,将其请到座位上。她掂了掂荷包,分文未有,张口向郎君借了二两银子赠予那乞儿。
郎君嘴角衔着玩味的笑意,痛快地应承。天色渐渐暗淡,其婢女寻来,柳三娘方起身告辞。郎君送至门外,问柳三娘府邸何处,改日好去拜访。她狡黠一笑,他日文礼兄金榜题名之时,我父亲自会拜会于你。
郎君呆呆地看着柳三娘的天青色的身影消逝雨中。扶桑驾着郎君回住处时,听着郎君在低声叫着一柳三娘。扶桑将其安顿在床上时。却听见了一句低声“如意娘”。
扶桑神思有些恍惚。陈延寿着绯色的官服,略有些佝偻的身姿。扶桑曲膝行礼,陈延寿摆摆手,示意他起身。入得书房内,他将一卷图纸摊开在案牍上,头也不抬,只问道“公主如何了?”拈起笔来勾勾画画。
“回陈尚衣,已然痊愈。”恰巧门外的小太监奉上了一盏乳酪。扶桑顺手接过,端到案侧,躬身答道,目光掠过图纸,竟是一艘大船。
刚出离宫,门外竟是芳华宫一等侍女小晏,她神色慌乱,说公主被请到了麻姑刘仙的宫殿。扶桑疾行几步,又侧首剜她一眼,厉色道,你跟我前去。
5
赤霞宫,朱门金漆,细雨打湿下显得晦暗不明。扶桑捏了捏左手手臂,毅然跨进了大门。
偌大的院落空无一人。两棵合欢花树,疏雨过后,暗粉色的小扇子逶迤在地,零落成泥。砰的一声大门被锁上。从大厅传来些靡靡之音。嬉笑声。雨下得密了,如千万根钢针扎透在身上。
他设想过,万般不曾料到如此。冒出的侍卫将他押入大厅,几对赤裸的男女抱在一起,发出啊啊啊的声音。似半空中打了个霹雳,震得扶桑瞬间浑身脱力,心里只剩难受和羞耻。
小晏早瘫在一旁,颤抖如筛子,缩着头低声求饶。然而,害人须灭口,后来扶桑才知道小宴被投在水井淹死了,主谋正是麻姑刘仙。
粉金的纱帘下中飞出一只鎏金色酒杯,在地上转了几圈。猩红色的线毯轻飘飘地不着一丝力,闷声不响。
“是不是公主又要来劝谏陛下了,让她省省事儿。你这没根的东西还不安分,竟跑这儿来撒野。”麻姑刘仙分开纱帘,衣衫不整,袒露大片乳白的胸脯,眼风一扫,旋即侍卫将扶桑劈头打了几个耳光。
这麻姑不瞒昭阳公主已久,明里不敢收拾,暗地里下套。扶桑被绑在室内的炮烙上。衣袍被扒开,赤红的烙铁烫在胸膛上。
麻姑刘仙自进宫以来自称是玉皇大帝下凡,点化世人。陛下深信不疑,自称是萧闲大夫。公主有几次劝谏,竟被刘仙得知,反污蔑公主是妖媚附体。男男女女的声音此起彼伏。火红的炮烙刻在身上。门外的雨下得越发大了。
扶桑唯一庆幸的是,公主不在这儿。五脏六腑挤成一团。在扶桑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有人在叫他。血,泪,还是雨,浸透了扶桑的心。
不,扶桑记得清楚,他应当叫陈钊。入宫之前,他唯一关注的是跟在郎君身边做个书童,侍奉郎君,最好娶一个有几分像柳三娘的小娘子,生几个孩子,一家人过点平静的日子。
六月的蚕室闷热如蒸笼,接受腐刑被切掉那根命根子,半死不活地陷在闷热里,他早已将其抛诸脑后。他的身体缺了一块,耽误不了还是得活下去。乱世之中,命如草芥,他没法想太多,唯一的目标是活着。
至于柳三娘,一个一吹就散的梦罢了。
6
进宫前的三天,正是六月闷热,当时陛下刘敞一道圣旨“以群臣自有家室,顾子孙不能尽忠,惟宦者亲近可任,至群臣欲进用者俱自阉,然后用。”
郎君反锁在屋里憋了三天三夜,再出来时踉跄着身子,左手抠着那小匣子。嘴角扯得极大,肌肉抖动,泪落如珠,面若死灰。
郎君又面无表情扯住扶桑的耳朵,私语“务必要攀附上昭阳公主”,如此扶桑就被拖进了蚕室。
扶桑半梦半醒之际。躺在了床上。薄薄的两层褥子盖在身上。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湿润了记忆,碧色的轻语钻入耳内。
梦里的扶桑又回到了潭州。那年的扶桑才十二岁。
郎君十七岁,在酒肆结交一名舞姬如意娘,她犹善歌舞。飘逸的石榴裙烧红了郎君的脸颊,竟不惜为她一掷千金。之后战乱频仍,酒肆关门,如意娘也不知所踪。他跟着郎君举家逃难,从地处北方的潭州来到大昭。
当他们决定启程的前夜,一身麻衣的如意娘悄然来访。彼时郎君屈膝坐在席上,见到她忙不迭地起身。扶桑守在门外,听着门内的啜泣声和温语安慰声。
黑云遮蔽月色。茜纱窗上涂满了一团臃肿的剪影。而后,嘎吱一声,如意娘拉开门,迈门槛时绊了一脚。扶桑堪堪扶助她的手臂,碧绿的镯子在手腕上悬着。
如意娘愣愣地看了陈钊一眼,侧首道一声谢,眼珠一动不动,直直地看着虚空中的一点。
扶桑目送她融于夜色,回首却见郎君伏在席上,双肩耸动,呜咽不止。第二日,扶桑驾着马车出城时,城墙根下堆积着层层的尸体。以草席覆盖,探出一双枯瘦苍白的手,挂着碧绿的玉镯。官差一把将镯子撸下,用木棍拨到一边。
扶桑掀开粗布青帘,郎君侧身直直地看着马车外,腮边挂着两行泪。
纵然郎君曾为如意娘一掷千金,乱世之中,逃难之际,谁又顾得上谁呢?扶桑所仰慕的郎君,所不懂的离别,曾艳羡的琴瑟和鸣,一点点随着时间腐朽。
扶桑骤然胃里一阵恶心上涌。血带着点甜味,一口一口呕了出来。睁开眼时,已是五月份的日光。
7
芳华宫内,日光焦灼,芭蕉冉冉,海棠花也无精打采。
伤好后的扶桑立在院门前,公主的声音门内遥遥地传来。扶桑躬身行礼。自他在赤霞宫被施炮烙之刑之后,醒来已是躺在屋内。公主命人传话,让他好好将息。再见一面后,已过大半个月。
公主并未让他起身,淡淡掠一眼,吩咐他清点好宫内的珠宝。明日出席招待大越使臣的国宴。
当今圣上子嗣稀薄,没有儿子,昭阳公主是皇长女,按例出席。
这是扶桑第一次见到公主,如此严肃,如此疏远,又那么像一位真正的公主。
日光越暖,扶桑心内越凉。他仍记得第一次在宫内见到昭阳公主时,他浑身颤抖,纳首便拜。而她毫不迟疑地握住他的手,扶他起身,梨花带雨。
自此世上已无陈六郎,只有芳华宫的宦官,扶桑。自那日算起,距今已是七年。
扶桑忍不住想要寻问那日的事情。公主眸光一闪,似压抑着怒意“扶桑,一个麻姑就值得你以身涉险么?在我心里,你是除了陛下,阿娘外我最亲近的人,就像兄弟。这样的事,不要有下次。”
扶桑觉得自己翻了个儿,整个芳华宫都被颠倒过来。又欢喜又难过。能有这份亲近,自己应该知足。面上痒痒的,扶桑伸手一抹,日光下,闪闪的水渍湿了一手。
8
陈尚衣并未参加宴席。扶桑稍稍安心。他私下打探,原本依陈延寿如今的身份地位理应出席。但陛下朝令夕改,命他加速建造那艘大船,以便乘船海上求仙。
他立在公主身侧,看她凤冠霞帔,庄严肃穆地出席宴席。然陛下虽努力正襟危坐,连半个时辰未到,直打呵欠。便以身体欠佳为由退出了宴席。
自本朝陛下刘敞亲政以来,国力每况愈下。昭阳公主的母亲柳皇后在世,尚能劝谏,自此以后,偌大朝廷陛下的一言堂。大越使臣咄咄逼人。明里暗里指名要公主和亲。
依公主的脾气,她定然不会应允。
然而大昭境内,当权者大多为阉人,士兵几无阳刚之气。扶桑也担心又有几成胜算?
公主爱看史书国策一类,自恨不能身为男儿挽大厦于将倾之际。扶桑投其所好,便自述其在北方士族大家的境况。郎君所在的陈家便是有名的士家。故而郎君走上科举之路,也是唯一之路。
你家郎君呢?
郎君常言,天下大乱,小国林立,男儿应当做出一番事业。其有凌云之志,又有翩翩风度。称得上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陈家嫡系之子,光耀世家门楣。
郎君在家行六,洒脱放肆,风流倜傥,即使是逃难也掩盖他的风采。历经吴越之地,溪边的浣纱女纷纷采摘芙蓉示意,酒肆的胡姬争先劝酒。相较掷果盈车的潘安,看杀卫玠也不遑多让。
每当公主难过之时,扶桑讲述郎君的陈年旧事。
公主的眼睛乌溜溜直直盯着他,粲然而笑。一次她竟脱口而出,扶桑你呢,你长得这么好看,也懂诗书,有没有喜欢的娘子。
他默然垂首,不发一言。公主实在是天真得很,竟会因他自责饮泣。可竟是为他哭泣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