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有清雪落经年

2018-12-11 16:04:37

古风

暮色四合,鸿雁声声。乐清雪提着白纸红底的灯笼,只身踏入一座旧宅。

破旧的窗棂被风无情拍打,发出行将就木的吱嘎声。乐清雪推开祠堂大门,灰尘簌簌落下,覆在她苍白的面容之上。

祠堂里的牌位东倒西歪,千疮百孔的经幡在梁上微微晃动,经幡之下,有一块描金莲花底座的牌位十分崭新,黑漆漆的乌木灵牌上刻着“乐清雪之位”几个字。

乐清雪的手微微颤抖,提竿从她手心滑落,灯笼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灯笼熄灭,祠堂陷入黑暗。

“你是谁?”一道声音在乐清雪耳边响起,同时一双手扶住了她颓然跌落的身体,“乐宅已有七十年无人踏进,此宅早已封门,你是如何进来的?”

来人声音沙哑,一字一句却如淬火的珠子,一颗颗敲击在乐清雪的心底,留下一片滚烫的烙印。

乐清雪两腮挂泪,伸手摸了摸那人脸庞:“顾澈,我是清雪。清莹秀澈的清,雪胎梅骨的雪,你还记得我吗?”

黑暗里,男子一把将乐清雪抱住,哽咽声声:“清雪,清雪......”

“你叫什么名字?”长安灯火璀璨,闹市之中,白衣男子接过小姑娘手里的荷包,问道。

小姑娘睁大清澈如晨露的眼睛:“乐清雪,爹爹说是清莹秀澈的清,雪胎梅骨的雪。你呢?”

男子微微一笑:“顾澈,清莹秀澈的澈。”

除夕的长安城热闹非凡,万人空巷。乐清雪本是同一众女伴们来这边儿玩猜灯谜的,只是人流汹涌,把她和女伴们冲散了。惶急之下,她脚下踩到一个东西,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绣着花鸟虫鱼的荷包。

她环顾四周,人来人往的,失主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荷包颜色淡然,边缘还翻出细细的绒毛,一看就知道是被失主经年累月带在身上的,由此可见,这荷包于失主而言定是意义非凡。乐清雪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在此等失主寻来。

乐清雪再次见到顾澈时,已经是两年后。

那年她十四岁,为了替她寻一门好亲事,收了她娘好几张银票的巧嘴婆险些把乐家的门槛踏断。乐清雪从来不是一个愿意将就的人,巧嘴婆送来的画像最后被她一张张扔到篓子里。她想:嫁人了就必须得生孩子,那多疼呢!她才不要嫁人呢!

等到下一次巧嘴婆来的时候,乐清雪已经离家出走了。

乐清雪背着包袱,站在朱雀大街的尽头,望着天边欲坠不坠的落日,心里一片怅然。她还没怎么出过远门,也不知道爹娘看到那封被她用拙劣的画技来表明意思的书信后,又会作何感想。

“吁——”天色向晚,车夫见路中央站着个姑娘,安全为由,他一把勒住缰绳。

车厢里传来男子的声音:“龚叔,怎么停车了?”

车夫道:“公子,前面有个姑娘,看上去孤苦伶仃的。”

顾澈掀开帘子,与此同时乐清雪也正好转过身去。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得知乐清雪离家出走的原因,顾澈为乐清雪倒了一壶热茶:“怎可这般任性,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叫你爹娘担心?天色已晚,你今日便在我这里住下,明日我让龚叔送你回去。”

“不要!”乐清雪一听他这么说,登时气鼓鼓地把脸别向一边,看也不看他一眼,“你也说了,我不是小孩子了,那我有权利决定我的去留,你若不喜我,我现在走便是!”说着,竟真把包袱往肩膀上搭。

外面已是浓浓夜色,顾澈哪里放心她离开,但乐清雪性子倔,执意要走,顾澈拿她没办法,最后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才把人给留住。

顾澈今年二十有二,是京城最大的书院——鹤来书院的一名教书先生。他在鹤来书院主要教授《诗经》的《秦风》以及《女诫》的节选内容。他在一众夫子里面,却是最年轻的。因他品貌俱佳,浑身上下透着乌衣子弟的出尘气质,所以书院的同行都常在他面前当巧嘴婆,一个劲儿都夸赞自家姑娘是如何如何温良贤德,恨不得立马让自己姑娘和顾澈拜堂成亲。

顾澈自然是婉拒了,因为在他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

乐清雪没怎么读过书,除此之外,她也没学过女工,琴棋书画样样不懂,这也导致她没什么爱好。顾澈每日卯时便坐上马车去了鹤来书院,一直到戌时才会回来,乐清雪也没兴趣学些女儿家该学的东西,就只好把顾澈的每件衣服都拎出来洗洗晒晒。

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当顾澈看见满院子都晒着湿淋淋的衣服,甚至包括自己里衣亵裤时,他很想拿出一本《女诫》砸在乐清雪头上。

为了拯救那些被洗得发白甚至变透明的衣服,顾澈决心在闲时便教乐清雪写字。交给她第一个词便是“男女有别”。

玉兰花点缀于窗前,乐清雪握着笔,别扭地临摹着这四个字。末了,顾澈看着这支楞八叉的四个字,好一阵感叹,若是乐清雪也算是他的学生的话,那大抵是他教过的最差的一个。

“顾先生,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啊?”乐清雪问。

“男女之间交往慎重守礼,不可轻易逾越。”

乐清雪端凝着他,良久才似有所悟一般“哦”了一声。这时她又拿起桌上的《诗经》随意翻了翻,指着其中某一页中某个句子,问道:“这句发什么什么,止什么什么的,又是什么意思啊?”

“是发乎情,止乎礼。”顾澈随口答道,看着一脸期待的神情,顾澈微愣,不知该如何解答才好,便搪塞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了你也未必懂,你多看些书,时机一到,你自可领会。”

乐清雪吐了吐舌头,埋头继续画着那支楞八叉的四个字。

这时,龚叔敲了敲书房的门,递给顾澈一块朱红的请柬,说是翰林院大学士柳铮的千金柳纯同平宁侯府的小侯爷结秦晋之好,婚事就定在了下月初一。

顾澈拿着请柬,眼底却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雾气。他将请柬递扔在六角小几上,说话时的语气突然变成了强硬的要求:“下月初一,你便随我一道去。”

长安城内锣鼓喧天,十里红妆铺彻街巷。

乐清雪怕被别人认出身份,便在脸上蒙了一片紫纱。她小心翼翼地跟在顾澈身旁,而顾澈却始终闷闷不乐。晚宴开始,乐清雪坐在顾澈身边,冷不防注意到他鬓边夹杂了几许白发。乐清雪记得,一个月前,她还十分羡慕顾澈那头乌黑亮丽的头发。

酒过三巡,期间顾澈那几个同行还调侃他,说难怪顾澈他不肯答应跟自家姑娘结亲,原来是偷偷在家养了个童养媳,以后拿来当小娘子。

这没羞没臊的话即便是乐清雪听了都脸红心跳,尴尬不已,更别提有着乌衣子弟风范的顾澈。他当即拂落酒盏,歪扭着身子离开了。

乐清雪是在侯府的花园里寻顾澈的,当时他已经烂醉如泥,四仰八叉地躺在花丛中,嘴里一直叫着新娘的名字。

乐清雪蹲在他身旁,闻着他身上的酒气,看着天上的弯月悄无声息地被云层吞没,心里竟然比离家出走时还要怅然。

“什么声音?”这时,经过抄手游廊的夜巡侍卫注意到花园内的动静。

眼看着脚步声越发逼近,乐清雪忙用双手捂住顾澈嘴巴。顾澈嘴里仍然发出“唔唔”的闷声,乐清雪脑门一热,一把掀开面纱,俯身用自己的双唇堵住了顾澈的嘴巴。

唇齿相触的瞬间,顾澈突然不再挣扎。

等到那些侍卫走远,乐清雪才抹了抹沾染上酒味的嘴,从顾澈身上移开。

“纯儿。”顾澈梦呓一般地唤道,伸手攀住乐清雪的肩头,刺啦一声,暴露出一片雪白。乐清雪还半晌才反应过来,忙将顾澈的手从自己肩上打掉。顾澈翻了个身,左手拉住了乐清雪的衣带,右手又拽住了她的裙裾,乐清雪左支右绌,没多久便衣不蔽体了。

“顾澈!你究竟要干什么!”乐清雪愠怒道,除了第一次见面,她还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以往都叫他先生,可现在的顾澈又哪有半点儿先生的样子?

“我要、我要你......”顾澈突然搂住乐清雪的腰肢,将她拉回花丛里,压在身下。温热的鼻息混杂着淡淡酒香喷洒在乐清雪的面颊上,顾澈双眸里水雾氤氲,一路吻至乐清雪粉嫩的耳垂,喃喃低语:“我要你,纯儿......”

上弦月从云翳里缓缓探出,洒下薄凉清冷的光辉。对面的屋顶上,凤冠霞帔的美人,漠然凝视着花园里的那片春光,眼角的泪珠被风吹散。

侯府那一夜仿佛是个梦,睡醒了便忘了,顾澈仍然一如往常,按部就班地过着日子,乐清雪却隐隐感觉到,顾澈在刻意疏远自己。

左思右想一番,她留了一封信在顾澈的几案上,便收拾包袱悄悄离开了。

顾澈回来打开信封,虽然纸上画得乱七八糟,但顾澈却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说她要离开,不想再给他添麻烦,以后山长水远,天涯陌路。

顾澈大惊,匆匆揣回信纸,吩咐龚叔备马。

两天、十天、一月......光阴匆匆数十载,一晃就过。时光在顾澈的下巴上刻上点点青胡茬,他去过侯府,已为人母的柳纯将那夜的光景告诉他,他这才知道,原来一直都是自己自欺欺人,宁愿相信那只是一个令他羞耻的梦。

顾澈买了一匹马,那匹马驮着他去了长安以外很多地方,但没有一个地方有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也不知道一个人在外面流浪了多少年,风霜已然吹白了他的双鬓,乌衣子弟的气质也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限沧桑。

一别长安三十年,顾澈再次踏回故土,曾经的顾宅已经被装饰华美的酒楼取代。而那偌大的乐府,早也空无一人。

半生飘零,却连有关她的一丝踪迹都未寻得,顾澈累了,看着檐上的落雪,回忆起初相识。那封信纸,虽然平整如新,却微微泛黄。

曾将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顾澈在这座旧宅里,枯藤下的躺椅上,等过一年又一年。等得青丝成雪,等得垂垂老矣,等得他以为此生真的应了“天涯陌路”之时,乐清雪回来了。

幽静的祠堂里烛火摇晃,乐清雪坐在木床边,看着白发皤然的顾澈沉沉睡去。

他等了她七十多年,却不知美人香消,早已不过白骨一堆。

顾澈这一睡下,再也没有醒过来。

隔世的忘川之畔,灯火阑珊,乐清雪提着红底白纸的灯笼随着数不清的鬼魂向往生界的大门踏去。这时,她的左脚踩到一块软软的东西,原来是一个荷包,她捡起来看了看,上面绣着“清雪”二字。

“这是我的,姑娘。”墨发白衣的男子出现在她的面前,微笑道。

乐清雪皱眉,她还好像忘记了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顾澈,清莹秀澈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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