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花:咫尺已天涯

2018-12-27 18:09:20

古风

1

从我初来人界,转眼已有两百余年,齐尚至今仍躺在海底的玄棺里,不知状况如何。

桃谷的老头儿送我来人界时,说他需要一味特殊的药引,要我来收集。这药引便是人类的精魂,需得七七四十九之数。且这魂必须纯净,即死时无不甘,无苦痛。

这忒也难寻,老头儿却说,时机一到,自会有人来找我,只让我等着便是。齐尚的性命系在他身上,我自然只能照做。好在他终究不曾骗我,两百年间,也确实有人来找我,七七四十九之数,终于也算快凑齐了。

我一天一天掰着指头数完日子,发现我在这个住处住的有些久了,近二十年过去,旁边的小媳妇儿子都要娶妻了,再这样下去,只怕出门会被人当做妖怪。

且最近这些日子战乱频频,动荡不安。梁国军队从旷谷一路打过来,势如破竹。我原来精挑细选寻的这处宅院好巧不巧正处于两国边界,整日里担心什么时候飞来横祸,把我的院子给毁了。于是在众人纷纷拖家带口迁往别处的时候,我也包了个小包裹,准备换个风水好的地方再作打算。

我这边正包着衣服,忽然听到有人敲门,不轻不重,不急不缓。我纳闷地想,谁会来找我?难道是老头儿来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他此刻该在啃桃子。突然间福至心灵,我懂了,必然是时机又到了。

我抛下衣服,颠颠地去开了门。门外的女子一袭青衣,眉目间秀气与英气并存,本该是个英姿飒爽的美人儿,却周身都透着一股冷寂。她看了我一眼,问道:“请问,你是阿荻姑娘吗?”清泠泠的语声,含着不合年纪的沉稳。

果然时机又至,我咳了一声,道:

“不错,是我。不知姑娘为何而来?”

她笑了笑,道:“我能进去说吗?”

她生了一双极美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黑白分明。这样望过去,能看到廖远江天,血与风沙,奔马与草原,笑起来的时候,连日光都失色。我有一瞬的恍惚,这样的女子,怎么会找到我呢?

我请她进门,道:“你既然能找到这里,便该知道你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微微颔首,笑道:“我知道。”

“你想要什么?”

她看向窗外,良久,道:“我想请你帮我救一个人。这个人病得极重,已经药石无用,怕是时日无多。”

只怕是她极为重要的人,我想。

“你做此决定,那人可知晓?”

她摇摇头,笑着说:“他不必知晓。”

我有些诧异,“他是你的父母亲人?抑或心上人?”

她垂下眼睑:“我的父母早已亡故,我的心上人死在三年前,再不用受这国破家亡的苦楚了。”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她微不可闻的呼吸声。良久,她抬起头看我,微微笑着,伸手将发丝挽在耳后,目光变的悠远,似是透过虚空看到了什么东西,叹道:“阿荻姑娘,你说我这样笑好看吗?”

美极了,我想。

“他说我笑起来最好看,要一辈子哄我笑。”

2

宋棠出生在秋天,凉风瑟瑟,黄叶打着旋儿往下落。

宋夫人从早上疼到了傍晚,宋将军在外面急得团团转。彼时正淘气的宋枚和温言正在打赌,宋枚自信满满地告诉温言,母亲给他添的一定是个软软糯糯的小妹妹,温言却偏要说是个弟弟,二人争的不亦乐乎,直到她响亮的哭声划破天际。

产婆喜滋滋地跑出来,对宋将军说道:“恭喜将军,是个小姐!”

宋枚居高临下地瞥了温言一眼,径自进屋去了。温言不可置信地皱皱眉,后脚也迈着两条小短腿儿跟了进去。

宋将军正笑呵呵地抱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忽然看到六岁的温言踮直了脚尖,伸长了脖子要看,便蹲下身去,问他:“小妹妹长的好不好看?以后长大了给你做媳妇儿怎么样?”

温言十分有骨气地扭过了头去:“不要,她长的皱巴巴的,一点也不好看。”

后来的后来,宋枚告诉了宋棠这件事,结果是温言找宋枚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写了两百个“棠棠最美”,并给她连做了两个月的栗子酥。

宋棠的确是在所有人的宠爱下长大的,父母,哥哥,以及,温言。

宋棠的母亲和温言的母亲是闺中密友,于是在宋棠的幼年里,温府几乎是第二个家。理所当然的,温言也就成了宋棠除哥哥外最亲密的人。

彼时凌国还没有战乱不断,日子平和而安宁。宋棠出身将门,是以从小就跟着宋枚和温言一同习武。她第一次骑马时,从马上摔了下来,其实伤的不重,可她还是躺在地上大哭,泪眼朦胧中,偷偷看着一袭白衣的温言从远处飞奔而来,扶她起来,焦急地问道:“伤到哪了?哪里疼?”

她拿手搂着他的脖子,扁着嘴说:“哪里都疼。”

温言拍拍她的背,柔声道:“别怕,我带你回去上点药就好了。”

她把头更深地往他怀里蹭,闷闷地喊:“言哥哥,言哥哥,言哥哥。”

“嗯?”

“我叫你的名字就不痛了。”

他笑:“那你就多叫叫吧。”

那年阳光正好,微风和煦,青草离离。

温言时常教宋棠读书写字,抚琴下棋。可宋棠什么都学得好,偏偏学不会弹琴。每每有人惹她生气了,她便将人绑在凳子上,听她谈上几个时辰的琴。宋枚几次惨遭酷刑之后,再也不敢招惹她了。

温言每次听她弹完琴,总是敲着她的脑袋说:“出去别说是我教的。”

她愤愤不平:“是你教的不好!”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她感到自己被人无声地嘲笑了,于是憋了许久,憋出了一句:“难道你就什么都会吗?你……你会绣花吗?”

温言:“……”

3

宋棠十四岁的时候,父亲战死沙场。她还记得那天日光很好,母亲还说等父亲和哥哥回来了就给他们做新学的菜。消息传来的时候,她大脑一片空白,回身看母亲,母亲早已昏倒在地。

直到哥哥归来,她才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哥哥第一次哭的不能自已,跪在母亲床前,说他们如何中了埋伏,说父亲如何为了护他而亡,说到后来,已是泪如雨下。

母亲自此缠绵病榻,不久之后,也追随父亲而去。

那天晚上,她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将头紧紧地埋在双臂间,肆无忌惮地流着泪。待得哭累了,忽然感到有人轻抚她的发梢,温暖而怜爱。她闭着眼睛,靠在他身上,轻声抽泣。许久,哑声道:“言哥哥。”

“嗯。”

“言哥哥。”

“我在。”

“言哥哥,你会一直在吗?”

“我会。”

……

长夜寂寂,溢满了悲伤。可那时她尚有温言的陪伴,好像日子也就不那么难挨。

从那之后,宋棠开始勤加习武,原来那个曾被温言嘲笑皱巴巴的小姑娘渐渐长成一朵张扬而明媚的太阳花。宋枚笑着叹道,他的小妹妹长大了。温言亦在旁边笑而不语。

宋棠十七岁的时候,第一次跟随宋枚前去剿匪。千娇万宠的花,从此经历血与风沙的浇灌。

回京的第二天,温言来府中看她。她正在练剑,看到温言进来,丢下剑就扑了上去。温言一手揽着她,笑道:“这么大了,还是这个样子。”

宋枚捡起她抛在地上的剑,道:“变成了个舞刀弄剑的悍妇,看谁还愿意娶你。”

宋棠看着温言吃吃地笑:“我有言哥哥呢,倒是哥哥你,看谁愿意做我嫂子。”

宋枚红了脸,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剩下温言和宋棠二人笑个不停。

宋棠十八岁的时候,梁国入侵。温言奉命前往抗敌。出发的前一天,他们坐在槐树下,宋棠拉着他的衣袖,风吹散了她的鬓发。温言替她挽了耳发,柔声道:“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

她等着这一天。

这一天再也没有来。

4

听到消息的时候,她正在后院练剑。一阵风吹过,叶子飘飘洒洒落在头顶。手中的剑挽了个剑花掉在地上。

她隐约又听见温言笑着说:“我会一直在。”可那终究是幻想了。

她不顾哥哥的劝阻,骑着马不眠不休地到了战场。她想,既然没有找到他的尸体,那他就一定还活着。他说了会回来,又怎能不守承诺。

她找了整整五天。附近的山林,河道,草丛,她一寸一寸地翻过,一点一点地失望。最后宋枚找来时,她已经形销骨立,只是喃喃着:“他在哪?”

宋枚狠狠地抱着她,说:“他在天上看着你,你记得吗?他喜欢看你笑,不会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

她终于哭出声来,像是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他喜欢看她笑,以后她一定会常常笑给他看。只是现在,让她尽情地哭一哭吧。

“可我还是不死心。回去后,我又派人前往边关,让他们在附近的村镇里寻找。”

“两个月前,我收到从梁国传来的信,说是在乌镇的一家医馆里,见到了温言。”

看到信的那一刻,她似乎听到了烟花绽放的声音,那是当年冬日,温言曾陪她放过的。赶去的路上,她不断地想到以往的日子,想到五年前她和温言亲手酿的酒,就埋在后院的桃树下,他们说好要一同品尝,如今一定已经醇厚芬芳,想到他曾教过她的曲子,她现在竟也能勉强弹出调子来了,想到他临走时同她说的话,还没有兑现。

她不愿去想为何他这么久都没有回去,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还活着。

敲门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她努力让自己笑出最美的样子,她的言哥哥最爱看她笑。

门开了,是他的眼睛,他的神态,他的声音,他的气息,是她在脑海中勾勒了千百遍的模样,可说出的却是最陌生的话:“抱歉姑娘,医馆今日不营业。”

她的笑僵在嘴边,顿了良久,道:“我找一个人,他就住在这儿。”

他莫名地盯着她,似乎是在脑海中搜寻什么东西,许久,问道:“姑娘要找的是谁?”

“你。”

他有些诧异,笑道:“姑娘说笑了,我与你从不相识,你又为何要找我呢?”

她径自走进门去,屋里药香缭绕。她皱了皱眉,问道:“你生病了?”

他摇头:“是我的夫人病了。”

她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上。他下意识地过来搀扶,手却在半空停住。“姑娘,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没有回答,只是盯住他的眼睛,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尚未答复,便听到内室传来轻声呻吟,他脸色一变,急忙跑了进去,她亦跟在后面。

床上躺的是一个年轻女子,面容清秀,脸色苍白。她看了宋棠一眼,神色立变,轻声说:“阿言,这是我幼时的好友,她从远处赶来看我,我想和她单独说几句话。”温言看了宋棠一眼,点头出去,柔声道:“我就在外面,不舒服了叫我。”

等他走远,床上的女子挣扎着坐了起来。她看着宋棠的眼睛,惊恐而慌乱。

“我见过你。”她说。

宋棠坐在床边,问她:“在哪里见过我?”

她忽然就笑了,无力又颓然,张口说话,却是答非所问:“那天晚上,天很冷。爹爹说要出诊,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出去找他,却在那个林子里见到了阿言。”

宋棠猛的睁大了眼睛,呼吸都有些凝滞。

“那个时候,他浑身都是血,简直不像一个活人。我把他带回家,给他治伤,上药,他就这样熬了过来,奇迹般的渐渐康复。”

“他醒过来的时候,紧紧抓着我的衣袖,说,别怕,我在呢。”她的声音变的柔和,笑的甜蜜又苦涩,“我想,他是上天给我的恩赐。”

“你知道吗?”她紧紧盯着宋棠的眼睛,“他大病初愈,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的过去如何,无人知晓,再也不重要,从那天起,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宋棠紧紧地握着拳头,握到手心出血也浑然不觉。

相关阅读

手机读故事网©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