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化厂风云往事之两个复杂犯1-3

2019-02-09 06:05:53

世情

1

自从朱业芝给提拔到我们厂子弟小学,教我们语文以后,我的童年就悄然结束了。因为从那时起,我渐生岁月之感,抚今追昔,慨叹彩云易散,明月难逢。

连杨小三都发现了形势不对,讲,你学习好有什么用,学习再好朱业芝也不喜欢你!以前赵老师喜欢你,可是现在朱业芝不喜欢你。

赵老师是我们班之前的语文老师,她老是在班上读我的作文,说,你们看,玉山写的多好!而现在,朱业芝喜欢讲我两句话,一句你作什么怪喔?一句你太复杂了!

玉山想,朱业芝不喜欢自己,一点也不怪朱业芝,完全怪自己复杂。玉山思想有问题,不看《故事会》了,始乱终弃,沉溺于一种小资刊物——《少年文艺》,学了好些酸溜溜的说话方式,喜欢用独词句,喜欢装模作样地讲话,譬如作文开头这样写:

晨。薄雾。一声湿漉漉的叹息。

以前赵老师惯着玉山,还夸奖,说有趣,好玩。到朱业芝这,恨不得把作文本撕了,怒吼道,要好好讲话!要这样讲:一个有雾的清晨!叹息就叹息好了,叹息还分什么湿的、干的?你作什么怪喔!

朱业芝所言甚是。玉山却冥顽不灵,明目张胆,长期作怪。后来上高中,看武侠小说,看到《天涯•明月•刀》,不禁连呼牛掰,“夕阳西下。傅红雪在夕阳下。夕阳下只有他一个人”,瞧这句子,多会装啊,好像就叫着一把劲似的。玉山恨不能穿越回去,抑扬顿挫地朗诵一番,抚慰那个作怪的小复杂犯。

其实朱业芝都是为了我们好,对我们抱有殷切的期望,有一次她谆谆教诲我们:你们要发愤学习,要以古人为榜样,李白七岁的时候,就写了一首诗,WÓ——WÓ——WÓ——曲项向天……玉山举手:老师——朱业芝瞪一眼:你又作什么怪喔?

——不是李白,是骆宾王。

什么骆宾王不骆宾王?!关键是七岁!——懂吗?七岁!你明白我说话的重点吗?——七岁!你七岁的时候,懂个P啊?跟我读,WÓ——WÓ——

老师——不念WÓ——,念é——

朱业芝愤然一摔书:你想干什么?你好聪明可是的?——你读的也不一定对。这个字,好像是多音字,对了!是多音字!我们回家可以查字典……

老师——玉山都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坏,竟然从书包掏出个东东,说,我带字典了,《新华字典》……

你呀——,朱业芝说话都哆嗦了,别看你小小的,思想才复杂呢!你以为你比老师还聪明啊?你要那么聪明,科技大少年班怎么不请你去啊?你——你——给我出去!

你们……你们……,朱业芝义愤填膺,你们看,有的同学,思想太复杂了!他以为自己比老师还聪明!你们说,我们要不要像他这样?

下面几十个小脑袋齐晃晃地:不——要——

就是!光学习好有什么用?思想品德才最重要!有的人,以为自己了不起,一点不懂尊重老师,古人都说了,三人行,必有我师——必有我师——

老师——玉山站在教室门外,伸头进来说,那个字念YĀN(焉)——语文书上有……

你滚!朱业芝怒吼:给我滚远点!滚走廊上去!

于是玉山遵命滚到走廊上去。嚯,眼界大开。

竟然,还有一个滚出来的,也站在走廊里,靠在墙上,手插在兜里,扬着下巴,云淡风轻地望着远方。眼神旷远飘逸,不胜风流之至。她是六年级的。我知道她是谁,她老头是我们厂食堂的,炕大饼一绝。我靠,六年级啊,太成熟了。

她扬一下脸,冲我笑一笑,我知道,这是喊我过去。如蒙宠召,我颠颠地就过去了。她问:你为什么滚出来了?

因为我复杂。——你呢?

我也是复杂。

你是怎么复杂的?

废话!——你看不到啊!我烫头了!你可懂?这叫离子烫!都是卷卷的,高科技呀!花了我五块钱呢!

所以给滚出来了?我心里想,这个你好像有点活该,丑死了。

我还会唱靡靡之音,各种各样,港台的。她神秘兮兮地说。

喔,喔,我知道,你会唱小螺号,滴滴的吹,我听过。

所以说你们这些小P孩啊!没法跟你们讲事情。什么小螺号?我还会唱泡菜,可懂?今天我就是因为唱泡菜才给滚出来的。这种歌是不给唱的,唱这个就是——复杂。

这首歌,后来玉山学会了几句:我就是要泡菜!我就是要泡菜!人人都喜欢呀你说奇怪不奇怪!

多年以后的某些时刻,这个古怪的旋律还会莫名其妙地突然从心底泛起,使玉山觉得整个人一下空落落的,像个空壳子一样。不由想起那个下午。想起那个人趴在走廊的栏杆上,一句一句的教自己唱这首令人复杂的歌。那个人早已不知哪里去了。遥想她的模样,却模糊起来,在风中摇晃。

什么叫“复杂”?这是一种怎样的罪恶?玉山幼时愚笨,只觉得是个不好的词,却不甚了了。后来长大了学坏了,看鲁迅,突然看到一个词——“可恶罪”!“我先前总以为人是有罪,所以枪毙或坐监的。现在才知道其中的许多,是先因为被人认为“可恶”,这才终于犯了罪。许多罪人,应该称为可恶的人。”顿如醍醐灌顶,对了,就是可恶罪嘛!你“可恶”!

岁月悠远,未知朱业芝魂归何处,玉山愿她安息,愿她平静,远离世间一切可恶。玉山也愿世间复杂绝迹,可恶遁踪,天下太平。

据杨小三披露:你太过分了。你把朱业芝都气哭了。你跟那个贱货——朱业芝讲的啊——还在走廊唱歌,朱业芝都气哭了。校长来劝她别气,说,那两个臭味相投,迟早都要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现在有些小孩,就是太复杂了!

朱业芝很关心法制建设,摇头叹息说,中国法制不健全啊!像这么小就这么复杂的——比大人还复杂——就应该趁早关起来!

朱业芝还很重视思想政治工作。后来还开了主题班会,声讨“复杂”。杨小三还作了点名发言:他太复杂了!他把老师都气哭好几回了!我很气愤!我以后再也不抄他的作业了!真的,哪怕罚抄我都不抄他作业了!

2

那个六年级的复杂犯,我前面讲过了,她老头是厂食堂的。虽然大饼做得好,其实是个临时工。这是朱业芝告诉我们的:你们看看,站都站不好!站走廊里还晃啊晃的!她老头不就是个临时工吗!临时工!有什么好神气的!朱业芝语重心长,教育我们要从小树立远大理想:你们不一样,你们都是正式工的小孩,以后也可以顶替岗位,你们一定要做正式工。你们不要学她,她以后最多还是临时工——瞧那样!那么小就烫头!一家都是农村的,她还烫头!

玉山年少无知,不明白临时工这三个字是啥意思,转头问何豆豆。何豆豆的老头不得了,是厂后勤科长。像何豆豆这样的高干子女,政治知识还是很丰富的,用朱业芝的话讲:干部子女,一看就不一样!何豆豆深入浅出地解释:临时工嘛,就是农村人,就是没有正式工作。好比我们四方日化厂里,什么叫正式工?就是高级一点。什么叫临时工?就是低级一点,什么事都低级一点,干活多一点,拿钱少一点,看病还不给报销。还有,我们上子弟小学可要交钱?——不要吧!她上学就要交,给她上学就不错了!玉山恍然大悟,这么说,我们都是正式工家里的,我们都高级一点?何豆豆点头赞许,嗯,是的——但是干部家庭的,要更高级一点,一点点喔。但是我们要懂得谦虚,我是不会有架子的。

这小妞说得漂亮,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架子大得很。以前还算友好,看到改朝换代玉山失了势,竟愈发猖獗起来。玉山胳膊肘刚刚过界一点点,何豆豆就抡起尺子,啪地抽上来,喝到:过线了!玉山很委屈:你刚才也过线了,我都没打你!——谁叫你没打的?过期作废!何豆豆还哼了一声。好,好,你记好。玉山心里默念着,等到何豆豆胳膊过线时,果断地一肘撞了回去,喝到:看招!何豆豆嗷的一声,说,这么用劲撞我啊?我打你都轻轻的!说罢出手偷袭,伸到课桌下,在玉山腿上狠狠一拧。这就太赖皮了,有违双边协定。玉山岂能吃亏,也照单奉还,这一下可能是太用劲了,因为何豆豆立时惨叫着蹦了起来,手捂着那儿一个劲揉,脸都歪了。

你干什么?朱业芝冲了过来,你刚才干嘛?你手在桌子底下干嘛?你在摸她?!你摸她哪里?

我没摸她,我拧她。

你摸了!我看到了!这还得了?!你滚出去!何豆豆,他摸你哪儿了?

他没摸我。他拧我腿!何豆豆控诉。

是你先拧我的!

是你先撞我的!

是你先拿尺子打我的!

……

本来这一番溯本清源,是可以还原真相的,却被朱业芝粗暴地打断了,她尖叫到:你滚出去!我不要听你讲!你就摸了!我看到了!

玉山抱头鼠窜。却看到那个六年级复杂犯又在走廊罚站。

她问,你今天是怎么复杂的?玉山一五一十道来。你完了,你完了,她摇头叹息,问题严重了,你摸女孩腿,就不仅仅是复杂了,这是耍流氓。

可是我没有摸,何豆豆都说了,我没摸她。

但是朱业芝说你摸了呀,她只要一凶,何豆豆就会怂包,叫她说什么她就说什么,叫她说摸了她就说摸了。兄弟,女的都是靠不住的!你完了。朱业芝会叫校长开除你,然后叫厂保卫科把你抓起来把你跟偷厂里废铁的关到一起。就是你不好,你肯定一边拧一边摸了。

我没有!玉山愤愤然,你怎么这么坏,你还帮朱业芝讲话啊。怪不得你老罚站,你太坏了。

她撇撇嘴,说,我才无所谓,我是临时工家的,我什么也不怕。反正,过几天我就不上学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要复杂!——你不一样,你是正式工家的,还这么坏?那天我都听到了,朱业芝跟校长讲,你老欺负她,你简直太复杂了。你还敢欺负老师啊?你咋不上天呢?现在,你不光欺负老师、一个中老年妇女,你还敢摸女孩,哼哼!

后来,她真的不上学了。因为她老头也不干临时工了,自己在集上开了一个早点铺,让她在那收钱,给客人盛辣糊汤。我去买早点,看到她,本来还有点生气,但她对我笑了一下,我就原谅她了。虽然她复杂,而且烫的头丑死了,但是她长得其实挺好看,就是有点黑。就是黑也比何豆豆那种毫无气节的娇滴滴好看一百倍,如果她白一点呢,就会有我二姐一小半好看了。我二姐是日化厂最好看最好看的,这个毫无疑问。关于她的故事,我以后讲。

3

投身商品经济的大潮后,前六年级现辍学复杂犯——其实她叫铃铛,日子过得很是逍遥。每天只要忙过早上一阵子,然后就都是玩的事情。下午她经常到大院来,等我们放学。有时她会带些点心来,早点不是每天都能卖完的。大饼冷了就不好吃了,好在她家还做狮子头,炸得透透的,一咬嘎嘣嘣,冷的吃起来别有风味。杨小三每天放学都守着大院门口翘首以待,看到铃铛来了,就乐得两眼放光,好像看到油炸狮子头正一蹦一跳地走来。

玉山自幼复杂,平生之志,不在口腹,更喜欢的是种种靡靡之音。

铃铛真是知识丰富,视野开阔。她不仅会唱各种靡靡之音,而且分得清哪个是香港的,哪个是台湾的。

但是今天铃铛教了一首邓丽君的新歌,玉山却觉得有点发蒙。什么明月几时有,什么今夕是何年的。好听倒是蛮好听的,我说,但是好像和她其他的歌不大一样,也不懂唱的什么意思啊。

就是就是,我觉得还是爱泡菜那个好。杨小三啃狮子头有暇,也插嘴道。

那个不是邓丽君唱的!我郑重指出,邓丽君有个好的——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你看,讲的明明白白的。用我们语文课上的说法,叫主题鲜明,表达清晰。而且,后面怎么说的?喝完了这一杯,我还要喝一杯。——你看看!层次分明啊!思路清楚啊!

对,这个好!杨小三说,这个跟泡菜一样好,都是歌唱吃的——咖啡是吃的吧?

我怒喝:吃什么吃!你懂个头喔!我们在探讨学术问题好不?

杨小三不服:你懂啊?你懂怎么作文还要重写?怎么还给朱业芝滚出去了?

铃铛的兴趣一下就上来了。你看虽然她不念书了,但还是喜欢听我们讲学校里的破事,尤其是种种跟“复杂”有关系的事,若干年后我知道了,这就叫八卦。

其实今天这事还真不怪朱业芝,完全是我复杂。因为头一天的作文《记一件有意义的事》,朱业芝说不合格,叫我重写。我的火腾的一下就冒起来了。我什么时候重写过?写你个头喔!

朱业芝把我的作文本扬起来,抖得哗哗地,叫到:你写的是什么事?——跑到农村看人杀猪!有意义吗?有什么意义?你说!你说!有什么意义?她气势汹汹地,冲到我跟前。

我本来不想理她,但是大蒜味太冲人了。我挣扎着起身,后退到杀伤范围外,说:快乐,我对这感到快乐。

这也叫意义?快乐也叫意义?你怎么学的?拾金不昧才叫意义!舍己救人才叫意义!快乐算什么意义?——杨小三都比你写得好!你看看,人家写捡到一分钱,交给了警察叔叔,警察叔叔问他叫什么,他说我叫红领巾!多有意义啊!

我一听气得想大便。杨小三这厮如果真捡了一分钱,肯定会攒起来,等凑够七分钱,好去买豆小店的糖饼。更何况,这厮三天两头赖在我家蹭好吃的,如果捡到了钱,那必然是我掉的。他拿我的钱去交给警察,何其可恶之至!

朱业芝呼的一下,把我的作文本扔出教室。你要重写!她指着我的鼻子叫到。我都给弄傻了,不由便意更浓,本子扔了还怎么重写呢?这么神奇吗?再说,快乐怎么就不叫意义了?谁规定的?人大给朱业芝授权了?新闻联播也没说呀!我不大相信的,心想还是去查查《新华字典》先。

朱业芝叫我去捡本子,我更加惊诧,好像不是我扔的吧?自己的事自己做,这个道理妈妈教过我的。她妈妈没教她吗?虽然很同情朱业芝,我还是坚持正面引导,我说,谁扔的谁捡。她嗷的一声就蹦起来了!趁她还没蹦到近前,我溜之大吉。所以,严格来讲,今天是我主动滚出去的。听到朱业芝在后面嘶喊:我教不了你了!我就没见过这么复杂的小孩!

校长从楼上窗子里探头看了看,又缩了回去。玉山本想校长要是来喊,自己就给他一个面子,但本子是坚决不捡的,作文也是坚决不重写的。但校长没有出来,玉山就翻过学校围墙,撒野去了。

玉山想,如果重写,就写朱业芝扔我本子这件事,然后研究一下教养的重要性。但是教养不知道算不算意义,所以还是不写了吧。何况,自己日理万机,放学要去对面窑厂打泥巴仗,还要到旁边农村去偷山芋,忙里偷闲还要和铃铛探讨当代艺术问题,哪里有功夫呢?

铃铛语重心长地教育我说,你就是太复杂了。我早就给你讲过,你别像我似的——我临时工的,你不要复杂。你已经把朱业芝得罪狠了,她不会给你好日子过的。你还不如别上学了,跟我混吧。

我目瞪口呆:跟你混什么呢?去早点铺混?让我当候补第一副铺长?

只见铃铛微微一笑,说,你以为,我就是一个卖早点的吗?

玉山不禁大喜,难道,难道真有古怪?玉山早就看出,铃铛必有不凡,你看集上,那一片铁皮棚子的小铺,个个灰不溜丢,写些XX小店、XX小吃之类寒碜的名字,而铃铛他们家的早点铺,什么气魄!门口贴着一张红纸,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大字——铃铛写的:风陵渡!

好牛啊!一个早点铺,居然叫——风陵渡!但是,风陵渡是什么意思呢?

欲知铃铛要带玉山混哪里,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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