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冬夜好像又飘起了冷雨,水珠沿着枝叶落尽的枯木落进湿润的泥土里。但雨声仿佛被重重阻隔,传进屋内时不甚清晰,像一场朦胧的旧梦。沈小棠趴在散乱的书页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屏幕上的的光标不停闪动,文档上却只有寥寥数语。
时间像雨声滴答,缓慢却悄然逝去,沈小棠烦躁的抓了抓头发,困意与焦虑一同涌入脑海,搅得她思绪更加混乱。她的剧本仍然卡在开篇,删删改改又删删改改,总是俗套的桥段俗套的人物,灵感好似枯竭。
沈小棠的脑子有一点昏沉,于是起身在屋内缓缓踱步,略微开了一点窗让自己清醒。漆夜里万家灯火皆熄,唯有远处街灯在细雨里忽明忽暗。冷冽的寒风和雨水的味道尽数灌进来,好像要将她浑身的宏图大志都浇冷了些。
目光忽然瞥到桌上的相框,那照片还是上大学前和祖母拍的。沈小棠轻轻摩挲着它,想起儿时在戏院后台闻到的粉黛香味,祖母总是在晨光里练嗓,一开唱就引来无数戏迷喝彩。
古远的秦腔被现代的一束挤占生存空间,沈小棠目睹散场后的人越来越少的境况。她不想让秦腔就这么在历史的角落被遗忘,也想为祖母写一出叫座的戏。
但没有思路的创作像在夜里摸黑前行,看不清前路又觉得迷茫。沈小棠不再枯坐在桌前,试图从周围的物件里寻找灵感。陈旧泛黄的书页,带着折痕的老照片,和旧匣里藏着的玉佩。
沈小棠借着暗淡的光芒端详着这枚玉佩,有意无意摩挲着下面坠着的短箫。这物件还是当年她读大学时祖母送的,如今也一直放在身边。沈小棠随意地按着箫孔,窗外仿佛风雨渐骤,悬着的短箫被风吹起,在寂静的空间里响了清脆的三声乐音。
三声羽音如同旷古而来,带来辽远的记忆,千年前与今朝的风雨夜不断重叠。
沈小棠再睁眼时竟不知是梦还是幻觉,耳畔雨声渐远渐近未止歇,现代化的西安城却退回千年前的长安。而她成为玉石寄身天地的一缕魂魄,站在廊桥上怔怔然。
大明宫巡守井然有序,放眼望去华灯如昼,宏伟的宫殿里琵琶声声。雨丝如缕,太液池中湖面微澜,明月倒影皱起,几枝残荷摇曳,喃喃低语散落在风雨中,沈小棠却清晰地捕捉到。
“陛下前几日编的那首曲子真好听啊,教我想起夏日池中醉人的歌声。”
“要我说,今日午后的曲子才是最佳,不同于平日里咱们听的那些笙箫管弦,铮铮然竟有金石之声。只不过这天气越发难捱了,咱们也不知还能听多久。”
不知为何,几枝残荷倏然噤声。沈小棠的目光循迹而去,岸边正是那被簇拥着的帝王,乘着轿辇回到主殿。
高殿里灯火煌煌,前来觐见的匠人虔诚跪服,惶恐地呈上新制的步摇与耳铛。丰腴的美人惊喜地打开镌着凤凰图案的银盒,拿出步摇赏玩。帝王含笑替贵妃将其簪入云鬓中,再挥挥手给了赏赐。
匠人走出殿外时冷风习习,旁边的侍从们立刻凑过来:“梁大人的手艺真是高超,贵妃娘娘近日独爱您的作品。”
“夜深露重,小奴斗胆为您准备了件氅衣。”
梁咏德被簇拥着上了马车,将太监们谄媚的笑容甩在身后。明堂天子渐远去,但他仿佛在夜色中看到了自己的青云梯。
他坐在轿内打开刚刚拿到的锦盒,一枚圆润的玉佩安静地躺在里面。最精巧的是,那下面坠着的短箫也是玉做的。梁咏德掀开帘子,借着月光观赏这清透的色泽。
梁咏德回家时屋内还亮着灯,推开门看见梁新妇还未入睡,仍借着烛光捣衣。见他回来,忙递去一杯火炉上煮着的热茶。梁咏德慢慢嘬饮了半杯茶,寒冷一扫而空,只剩意气风发。
他将那枚玉佩从怀里拿出,递给梁新妇。
新妇慌忙摆手:“我怎么能收着这么贵重的东西。”
梁咏德执着地将玉佩扣在她手心,语气坚定:“怎会不配?”
夜深时,御赐的玉佩被妥帖得收进银盒子里。沈小棠觉得那银盒子与献给贵妃的相差无几,只是上面镌着的图案是一对孔雀。沈小棠看着那个盒子,觉得自己仿佛在哪里见到过。
回忆在雨声里断点,沈小棠不知不觉在细雨中入眠。
醒来时已经是早晨,沈小棠发现自己趴在书桌前,但腰疼得几乎站不起来。昨夜的梦境不断浮现,镌着孔雀图案的银盒子也清晰地出现在她脑海中。她连散乱的桌子都来不及收拾,拎着包去了大明宫遗址博物馆。
即使是踩着点去,博物馆里也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在参观,曾经繁荣的帝国与万国来朝的盛景,也终究归于一段历史供后人观看。
琳琅满目的展品被打上柔和的光,仿佛成为千年前荣光的一种投射。沈小棠走马观花略过一个个展品,期盼找到梦境里的银盒子。
展区的角落里人烟稀少,少有人在此驻足,那镌着孔雀图案的盒子就这么静静地端坐在展台上,旁边的名片称它为孔雀纹盝顶银方盒。
沈小棠站在展台前,怀里的玉佩仿佛感知到什么,短箫也剧烈得震动,记忆与情绪仿佛呼之欲出。她试着像昨夜一样按住箫孔,三声宫音,和着千年前的曲调,又带她重回当年的故事里。
高楼大厦倒退回瓦房屋檐,这一次沈小棠看见银方盒与妆匣放在玉佩,御赐的玉佩也被拿出来。梁新妇在铜镜前描眉,指上的蔻丹鲜艳。
梁咏德替她戴珍珠耳铛,满意地看着镜中的容颜。
“真是如同明月摘作耳边铛啊。”
梁新妇羞红了脸,被夸赞得微微偏过头。
“今日物件可打点好了?”
梁咏德自信地扬了扬眉:“已经装点妥帖,今晚献上的玉钏,定会让贵妃眼前一亮。”
梁新妇拿出玉佩,准备替他别在腰间:“切莫吹嘘,切莫狂放,凡事都由着规矩来。”
“自然是全听夫人吩咐。”
几句对白倒像是寻常夫妇恩爱的场面,只是梁咏德将要前往赴宴的地点,是大明宫。丝竹管弦几曲,胡姬曼舞彻夜,长安的诗情才情、权柄谋算,尽数聚在这云烟缭绕的宫殿里。
沈小棠从回忆中醒来,发觉身侧站着的博物馆的讲解员,正在为游客讲解这件展品。
她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在旁人看来就像在发愣,只好赶忙离开了这里。
沈小棠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兀自回忆着昨夜的梦境。羽声是太液池的荷花低语,宫声是平凡夫妻恩爱场面,五调式里也许还藏着其他回忆。
走着走着再抬眼一看,沈小棠已经站在了含元殿前,在阳光下无意识地摩挲着短箫。在已成遗迹的宫殿前,仿佛能悟到一些隐秘的连接,她试着吹了三声徵音。
大明宫的遗迹转瞬间垒砌成辉煌宫殿,如梦境碎片般不断拼合。沈小棠看到许多人踏着进宫的阶梯,然后是满眼裙钗罗幔、珠翠金缕,闪耀得让人晃眼。
胡旋舞姬一曲仿佛天长地久,盛世荣光不断被推演称赞。
台下推杯换盏间,权利与阴谋同酒液一同流动。
唯有高台上的帝王与贵妃对饮几杯,欢声笑语不断。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那是整个大唐最富盛名的诗人李白,无数人想象过描绘过他的模样。沈小棠的目光不由穿过拥挤的人群,望向高殿上那个挥毫走笔如飞的人。酒坛空空,墨迹狂放,他眼神却不因醉酒而涣散,那双明亮目光,后世无人绘出。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帝王捧着新成的诗篇连连赞叹,翰林学士的俸禄再添了两成。殿内暖风让人醉,而繁华富庶的长安,也让帝王醉在千秋万代的好梦里。
远道而来的使节拜见皇帝,祈求为本国带走书籍与知识;寒窗书生暮登天子堂,在朝堂上大展宏图;瑰丽不朽的诗篇飞入后世的记忆里,与盛世互相成就。
徵声里藏着整个大唐最繁荣的回忆。沈小棠站在空荡的含元殿前,狂放的诗情仿佛仍然闪耀,胡姬腕上清脆的铃音仿佛还在耳畔。旧时繁华不复见,只有衰草枯杨,草木深深。
沈小棠将短箫收起,在大明宫的遗址里走走停停。多数游客在殿前拍照打卡便草草了事,无人在意宫殿内曾有壮阔故事发生。
今日西安终于放晴,古老的城墙铺上温暖的光彩。沈小棠逛完大明宫并没有回家,而是坐在图书馆里,翻阅着记载这段历史的古籍,不知不觉越来越入迷,直到暮色四合时清场才离开。
图书馆离老城区很近,沈小棠看了眼时间,决定去一趟祖母家。老城区仿佛是长安仅存的回忆,连老人们的生活习惯都十分质朴。
沈小棠敲了好几次门没人应,发觉沈映秋并不在家。街坊邻居见她来,亲切地聚和她打招呼。
“映秋估计又去看那戏台了,你去那儿看看。”
沈小棠朝巷子里走去,那戏台子早就没人唱戏了,估计灰尘都积攒了不少。直到他走到那里,才看见祖母拿着簸箕和抹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戏台子的每一个缝隙。整个台面上已经干干净净,在暮色里显得亮堂。
沈映秋没有发现她过来,兀自站在台上亮了亮嗓,就这么唱了一段。
斜阳照戏台,镀一层温柔轮廓。
她的背影被日光拉得很长。
沈小棠安静地站在后面听完了整段,儿时的记忆又不断涌现。岁月残忍目睹一切美好事物逝去,秦腔也好,青春也好,都像黄昏一般无可挽回地走向夜色。
她最后还是回到屋前等着祖母回来,怀着心事草草吃了顿晚饭就回到了家中。等到打开电脑文档时,沈小棠再次握着手里这枚玉箫,吹起了三声商音。
昏鸦凄寒,盛世将倾。
丝竹声渐轻,华灯不复昼,城内也渐渐起了流言。
梁咏德才从宫里出来,便慌忙唤醒了熟睡中的夫人。
梁新妇睁开朦胧睡眼,却发现梁咏德在焦急地收拾包裹。
“宫里已经收到安禄山起兵造反的消息了。”
“长安很快就要失守了。”
梁咏德牵着马匹,细心地为夫人安好马鞍,向东一骑绝尘。天边浓云滚滚,雷鸣声仿佛是大军的铁蹄。
他制造出无数属于盛世的珠宝,它们曾给他带来追捧与名利,也带来平步青云的阶梯。
只是荣登青云路的美梦,尽数洒在烟尘蹄印里。
玉佩和短箫被装在行囊里,在路途上一同颠簸。
连天烽火不可遏,铁蹄踏破大明宫,后世称之为安史之乱。
史料会记载乱局,因为要用它的前因后果警醒后代帝王。野史传闻不断,也可借此创造出话本故事流传民间。但从不会有人想起战争扬起的尘土里,每一粒都是黎明百姓。
梁咏德曾偷偷仰望过那个手握至高权利的天子,他的眉宇里曾经藏着果决和勇武,昔日励精图治而今耽溺酒色,留给后世评判对错。
梁新妇在风烟里回眸望着长安城,直到再也望不见。朱雀大街的笑语欢歌,宣阳坊的绸缎,常乐坊的蜂蜜,平康里灯红酒绿......上元花市灯如昼,中秋月圆唱新曲,教人如何能够忘。最好的粉黛最好的美酒,也是最好的前程最好的时候。
铁蹄踏破城门,烈火烧毁楼宇,许许多多的人将成为权利争斗的牺牲品。
岁月无语东流去。
沈小棠从回忆里醒来,不知觉落了两行清泪。历史深处的余温,触到只觉满腔悲苦。
史书工笔寥寥数语,一笔判过浩荡历史。战争不仅摧毁了宫殿楼宇,折断了盛世的羽翼,也葬送了无数人原本平凡的生活。
沈小棠擦了擦泪水,打开电脑一字一字敲下剧本。往日的戏本里总是轰轰烈烈,王侯将相,才子佳人,是非成败转头空。但秦腔不一样,秦腔是冲天一喊,是每个人为时代留下一声呐喊。
所有被历史遗忘的小人物的悲欢,构成了一个时代真正的心跳。
宫商角徵羽五音完整地响过,也串联起了盛唐长安和梁咏德的一生。
历史牵引每一段平凡的命运,宿命也如同百川归海般奔腾不息。梁咏德十五岁入都,十七岁闻名,十九岁见明堂天子,二十一岁因战乱离都。青史无名,后世不可考,因为那些珠钗步摇好像只是盛唐腐朽堕落的象征,只是鼎盛王朝衰败的陪葬品。
标题空空荡荡,沈小棠稍一停顿,取名为《青云梦》。
“俺曾往九重宫阙天子堂,看尽长安繁华地。”
“怎想得一朝云泥之差,路途仓皇颠沛。”
“俺曾见云中鸾鸟衔信来,殷勤问我青云路。”
“到头来不如粗布麻衣,执手对饮浊酒。”
......
飘雨落雪的冬日里,沈小棠就一直窝在家里写完这段故事。直到桃花含蕊的时节,才勉强赶出了满意的版本。
即使理想主义的幻想,也有结果的时候。沈小棠带着打印好的戏本去找祖母,沈映秋戴着老花眼镜仔仔细细读过,末了还是叹了口气:“哪怕你写得再好,又能演给谁看呢?”
沈小棠握着祖母的手:“您放心,肯定会有的,相信我。”
沈小棠悄悄地提前拜访祖母以前的戏迷,也拜托还在西安的大学同学来捧个场,也利用网络媒体贴了几张宣传图。她又陷入一种忙碌的状态,并不知道做的这些事是否有意义,或许也不能带来理想的效果。但所有勇敢的尝试,都是少年时难忘的回忆。
几十年前的戏班子难得重聚在一起,在祖母的旧屋里排戏。沈小棠遥遥望去,浮云被午后的风吹散,大雁塔在澄空中如往常般肃穆。
转眼间冬去春来,雨雪消融,戏开场那天阳光很好,台下竟座无虚席,把沈映秋都吓了一跳。梁咏德与新妇,帝王与贵妃,街坊的欢笑和苦泪,再到战乱的无奈与哀伤......秦腔一唱出来,满座屏息凝神,无一不赞叹这磅礴旺盛的力量。
下午过后看戏的人渐渐散去。沈映秋去屋内卸妆,她便自己悄悄溜去街头,百无聊赖数着街上的人流。春日里阳光明媚得很,将寒冷一扫而尽。街旁桃花被暖风拥入怀,落了一地粉雪,如千年前如今日。
沈小棠试着再次吹起短箫,却再无任何的记忆涌现。宫商角徵羽的古老调式,同长安曾历的悲苦欢欣一起,散在每一缕空气里。
但只要历史的辙痕永志不灭,只要秦腔仍能吼出时代的心音,只要大明宫的目光仍然注视着世界,就足够了。
沈映秋卸了妆出来,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喊她:“小棠,回来。”
沈小棠跑回屋旁,觉得祖母脸上的皱纹仿佛被阳光抚平,一切都是春日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