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蓝之
映入眼帘的,是父亲的故乡,记忆里却有自己幼小的身影。
幼年时,每逢寒暑假这等悠长假期,父亲会常常带我与妹妹去乡下看望爷爷奶奶。他们的前半辈子都生活在一个叫做响水涧的小村庄里。
响水涧的水很清澈,映照下的脸亦清明。小时爱美,喜欢将乌黑的头发直直垂下,拂在水面,装作古诗里的浣纱少女。心血来潮了,还会用手捧起一汪水,弄个恶作剧,洒向对面的妹妹,嬉笑间湿透了刚买的新衣,但是不必担忧,山间野风轻柔平和,日光也恰好,不久后便会晾干。此时的身后,泉水叮咚流下,淌过形状不一的鹅卵石,汇入深潭,除去童声、鸟语,是寂静自然。
再往身后,有一悠长小道,延伸至不知名远方。道路周围是四季常青的竹林,山风拂过,便簌簌作响。鸟儿惊吓,慌慌张飞离,抖落几片叶子,因少有人迹,地上便落满竹叶,最上面几片绿色不过是点缀。再过十余天,褪色成枯白,融入松软泥土,踩过去,窸窸窣窣的,深浅不一,那时的生活经验尚浅,即便再小心翼翼,也有被竹子根部绊倒的危险。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孩子天性爱冒险,父亲也是在山里跌跌撞撞地茁壮成长的呀,于是我们无所顾忌地在丛林中奔跑追逐,险些摔跤,又机智地抓住竹子,仰天长啸,将电视剧里的江湖搬到现实上演,手指被尖锐的竹子划破也不顾。妹妹更绝,随手捡起一根地上散落的长长竹竿,从地上挑起落叶,想学江湖侠士,嘴中还念念有词,奈何她拿的是枯竹,一碰地便轻易折断。我嘲笑她,她便嚎啕大哭,声音响彻山林,我匆忙捂住她的嘴,做出噤声的动作,指指旁边那个黑黢黢的山洞,她睁大眼睛,慌慌地望着我。你瞧,幻想世界总是有无限惊喜。
乡道旁确实有一山洞,不知何时存在,洞门有文言小字,内里黑漆。扔石子进去,许久才听见回响,年年有窥探的欲望,却年年不曾进去,以为如那篇著名的《游褒禅山记》,纵然是有诸多精妙描写作为铺垫,作者自己进去了,才发现不过尔尔,现在想想,其实我那是望葡萄酸而吃不得的心理作祟。父亲曾经进去,问他,才知道内里不过依旧漆黑,一无所有,顿时兴趣索然,只是经过时还会侧目观看,年少时好奇心强,我与妹妹甚至还讨论过数百次里面会不会像聊斋故事一样走出什么女鬼或者妖怪。
循着竹林向上,是奶奶的小屋,几间砖石堆砌的小平房,歪歪扭扭地矗在那里,要通过层层堆砌的土楼梯才能进去。小时候精力充沛,背着妹妹,尖叫着奔跑向上。行至一半,两手忽然失去了力气,砰,双双倒地,传来她的哭声,赶忙扶起安慰,额头却已经肿了大包,腿脚处亦有擦伤,知晓大人必将责骂,不管不顾地率自哭起来。奶奶闻讯,以为是妹妹过错,弄清原委之后哈哈大笑。奶奶是爽朗的山间人。
小屋饲养着几只鸡,踱步啄食,泥土地上散满稻谷,有些已混进土壤,肉眼无法区分,但是母鸡不会,轻轻一啄,如此轻易。外面拴着一条狗,守护家园,初次见面时一阵狂吠,等熟识了却又乖乖地直往身上蹭。再左边,是猪圈,两只猪悠悠叫着吃食,不愿近观,气味太重,却喜欢吃,猪舌头,猪肚,猪肉,猪肝,猪蹄,猪尾巴,奶奶的手艺精到,做出来都是一绝。
除夕夜,父母总会带着我们从百里之外的江南小城赶回,火车换大巴,再换乡间的三轮车,风尘仆仆,脸上却分明洋溢着回家的喜悦。
我们从乡道的另一头来,不算宽阔的路,是近几年才修好的。坐摇晃的三轮车归来,乡道的有些部分修在山上,一路险象环生,三轮车开得摇摇晃晃,颠簸起伏。透过窗户向外看,竟然是杂草丛生的陡峭坡道。心中惊呼,车速却从未递减,闭上眼,死死攥住过年的新衣和妹妹的手,不敢动弹,怕被抛落车外。母亲轻轻拍着我的手,没事,掉下也有妈妈给你垫着。我蜷缩在她的怀里。那时身边坐着的多是打工归家的人群,热热闹闹,谈论趣事,笑话层出不穷,偶尔听得出神,他人的人生,总是有趣,哪怕看来心酸。
又或者,孩童的眼睛里,见到的都是良善。
冬日夜黑得早,山风亦大,父母脱下身上厚重呢大衣披在我们身上,抱着我们疾步迈进奶奶小屋,有时伴有风雪,却也不顾,因为怀里是暖的,心也就不会感到寒冷。满屋的亲戚在等待,留下中间几个位子,昏黄的灯泡正挂在八仙桌上方,明晃晃照耀底下家常菜肴,紫糕,蛋饺,肉圆,老鳖,汤圆,鱼,冬笋,鸡汤,青菜,各有美好寓意,孩子喝健力宝牛奶,大人酌白酒,举杯碰饮,觥筹交错间看见一张张喜悦的脸。那才是传统而喜气的春节。
那时的我并不喜爱这故乡的名字,响水涧,皖南一带的方言读得一点也不优美,以为俗气,乃至带着浓浓的乡土气。直到长大后重读,独自一人一遍遍地念,才发现极为精妙,画面感十足。一汪水涧在那里,投下一枚鹅卵石,水花溅起,响起三两声,悠悠地在山里回响,多珍贵美好。
所以说,它的取名者一定有诗人的情怀,似是知道若干年后,它会被一个小小孩童珍藏心中,为她认真而单纯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