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之死

2022-07-19 00:01:46

悬疑

1

紫藤花开在四月左右,紫色的花瓣如蝶翅般在风中簌簌作响,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清香。

“阿弟,你看这些花多漂亮。”

阿姐伸出细嫩的纤指轻轻抚摸着在风中晃动的花瓣,我摘下一朵,捻了捻,花汁在指腹上浸出,凉凉的。我还想再摘下一挂,被她拦住。

“阿弟,这些花一生就开这么几天,要是将它们全都摘下,那也太可怜了。”

阿姐怔怔的看着满树的花,目光里透出一种迷离感。

多年以后,我的梦里总是出现这样的一幕,阿姐站在树下,眼里流露出无限哀伤。

我们生活在偏远的村子里,说是村子,也不过是些贫民聚拢在一块,用些黄土搭起土屋的群居称呼。那时新中国成立不久,物质匮乏,百废待兴,学习教育也刚刚启蒙。

阿姐是最早进入学堂的一批学生,那时还叫私塾,是个老先生用稻草混着麻皮袋搭起来的露天棚子,村民交不起学费,每家给点油或是肉,供老先生有吃喝就行。

临上学那几天,阿姐开心坏了,说学校的旁边就有一颗紫藤树,长的很大,到时伴着花香读书真是惬意。

我尚且只有八岁,不足学龄,只有羡慕的份。上学回来的第一天,阿姐就有滋有味的说着在学堂发生的一切,结识新的同学。

爹娘劝阿姐好好读书,以后走出大山,再也不遭生计的苦了。那时家里农活繁重,我又年幼,阿姐便上午去上学,下午在家里帮忙。

山上野菜很多,娘将野菜挖出装上一筐,拿到镇上去卖。开始阿姐跟着帮衬,后来这活就全部交给她了。阿姐一双巧手还会用麦秆草茎编出蝴蝶鸟儿的形状,一拿到镇上就被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抢光了。

她也因此能挣些零花钱,有时还会带块绿豆糕回来给我。

有天我正吃着软糯的绿豆糕,阿姐偷偷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胭脂,抹在嘴上,顿时本薄薄的有些发白的嘴唇变的红扑扑鲜丽。接着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转头问我好看吗。

“阿姐,这是什么,红红的好漂亮。”

阿姐笑了,眼角弯弯的像月亮:“明早带你去学堂看看好不好?”

我立即点头说好,心里兴奋的不得了。

转而第二天一早,阿姐就带我去了学堂,我看见了那棵大的紫藤树,还有班里的学生,我一声声哥哥姐姐的叫着,忽然一个高大的男生凑上前来,满脸笑意的问我是不是秀秀的弟弟。

我点头说是,男生穿的衣服很考究,脸上也没有常年干农活的痕迹,双目很亮,给人一种英气逼人的感觉。

他掏出一把糖果塞在我手里,摸了摸我的头,说果然是秀秀的弟弟,和秀秀长的一样好看。说完,其他同学哄然大笑,还说什么唐少爷爱屋及乌的话儿。

阿姐俏脸一红,拉着我坐到座位上。我小声问阿姐,这人是谁。阿姐告诉我,这人叫唐天佑,是隔壁村的。

后来我才知道,唐天佑的父母做布匹生意,生意做的很大,有人说他家的布都卖到皇城根下了,是以总是唐少爷的喊他。

阿姐搬来小凳,让我在旁边安静的坐着。我剥开糖皮,将糖肉塞进嘴里,甜丝丝的。

老先生开始上课,我听不懂,目光也四散开来。忽然瞥见课堂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男生,身上的衣服贴着几个大补丁,他与其他认真听讲的学生不同。埋着头,似乎在打盹。

我想起还没有叫这位男生哥哥,阿姐也没有介绍我认识,于是我悄悄凑近阿姐,手指着角落,问他叫什么。

“他叫段年,是住在山对面的。”阿姐随口答道,说完就快速的恢复听课了。

待上午课堂结束,阿姐要去同学家吃饭,让我先回去,还让我和爹娘说,下午有课,要晚点回家。

我疑惑的问:“下午没课呀?”

这话被一旁的唐少爷听到了,他连忙朝我手里塞了一把糖,笑着说:“你姐下午有事,弟弟先回去,可不许说真话哦。”

我被唐少爷的糖果俘虏,回到家就说姐姐还在上课。我吃着甜蜜的糖果,心想阿姐下午不上课,可为什么让我和爹娘说上课呢。

我想,阿姐肯定是和唐少爷玩去了。

在那之后,阿姐仿佛变了一个人,脸上常常挂着笑容。即使穿着朴素的衣服,神采也藏不住的焕发出来,爱梳妆打扮了更是常常不在家。农活忙不过来时,也不见阿姐的身影。

有天,阿姐蹦蹦跳跳的回到家,马尾辫一上一下的跳着,一派少女欢悦的模样。

她的手腕上多了一条草织的手链,上面还夹着一片紫色的花瓣。样子开心极了,炫耀似的问我这手链好看吗?

我点点头,突然问:“是唐少爷送你的吗?”

阿姐忽的瞪了我一眼:“才不是。”说完进了房间。

我猜,肯定是唐少爷送的,还不好意思。

而后阿姐常常让我打马虎眼,跟爹娘假口说是陪我去玩了,实则却是和唐少爷在一起。次数多了,我便不肯,唐少爷每每都会拿出几颗糖果哄我,我也受用的很,还常想以后要是阿姐和唐少爷结婚了,那我可就有吃不完的糖了。

有次我和阿姐、唐少爷一起去镇上玩,半路上那个黝黑寡言的段年也来了,要不是上次留意过他,我差点忘了对方名字。我们四人玩好回来已临近晌午,阿姐说他们还要去爬山,让我先回家。

我央求着要一起去玩儿,唐少爷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酥饼,说下次再带上我。

我吃着酥脆的软饼,高高兴兴的跑回家去,心想定是阿姐想和唐少爷单独相处才将我支开。

果然等我回头看去,段年也离开了,原地只剩下唐少爷与阿姐。

不想我前脚刚到家,阿姐便跟着回来。阿姐进了房间,关上门,没说一句话,脸色很是不好。我想可能与唐少爷闹矛盾了,我虽然还小,但也知男女间,拌嘴吵架之事也是常有。

2

隔天,家里来了个女孩,我在学堂见过一面,有些印象,别人都叫她小惠,是阿姐的同学。阿姐也同我提过,小惠姐姐住在山的对面,家中很有钱,是当地的大财主,穿的衣服总是又新又漂亮。

“你姐姐在家吗?”小惠语气低沉,白皙的脸蛋绷的紧紧的。

我摇摇头,阿姐去山上采野菜了。

小惠掏出一封信,让我转交给阿姐,说完转身离开。

我心中好奇,正想要偷偷的拆开信时,阿姐恰好回来。我将信转给她:“是你班上的那个有钱的小惠姐姐送来的。”

阿姐略微惊讶了一下,但很快像是知道了什么,接过信就将自己关进了房间。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那晚阿姐没有出来吃饭。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才看到阿姐双眼红肿,像是哭过。

自此好几天阿姐都没去私塾上课,不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是独自跑到后山上。我问阿姐怎么了,她只摇头,两行泪水默默的流下来。

“阿弟,你看这些花都快谢了。”

阿姐看着树上的紫藤花,伸手捧着,好像很怕这些花凋落。

“阿弟,这些花很美对吗?可是它们就快死了......就快死了......”

阿姐又流下泪水,接着捂着胸口,好像里面很疼似的。

我不知道阿姐在说什么,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我抱着阿姐:“姐,不疼、不疼。”

她紧紧抱着我,突然悲戚的放声大哭,树上的紫藤花仿佛听到这伤心的哭声,飘零的花瓣随着泪水落到我的头上,凉凉的,连同阿姐颤抖的身躯,仿佛在说着什么东西死了一般。

第二天村里热闹了起来,说是山对面的财主嫁女儿,宴请所有的邻村村民,场面很是气派。

阿姐眼里噙着泪说:“阿弟,你想去参见婚礼吗?”

我被阿姐的话问的突然,但一想到酒席上有鱼肉大餐,还是立马答道:“想去。”

“那咱们就去。”

阿姐拉着我的手,来到那户家门口,不想被家丁拦下,模样凶狠的呵斥我们赶紧离开。阿姐不肯走,家丁便使蛮劲推搡起我们。

阿姐被推倒在地,顿时如枯萎的草般,怏怏的坐在地上,泪水无声的流下。

我年幼个小,虽然生气,但也打不过家丁。只好安慰阿姐,这时唐少爷居然来了,他叹了口气:“你何必这样......”

阿姐猛的抬起头,语气恨恨的说:“不要你可怜我!即使这样,我们还是会在一起!”说完推开唐少爷,起身跑开了。

唐少爷让我看着阿姐,别让她做什么傻事。

当天阿姐回家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任我和爹娘怎么喊都不出来。而后短短几天的时间,竟瘦了一大圈。她剪下自己的长发,整个人失神颓靡,有时自言自语,说什么“麦子断了”之类的话。

我想现在是四月份,距离麦子生长成熟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阿姐说这些干嘛。

后来,阿姐整个人像是被夺去了魂魄似的,整日发呆出神,有时盯着手腕上的手链痴痴的发笑,可很快又哭泣了起来。

那条曾经夹着紫藤花的手链已经枯萎了下去,嫩绿的鲜草已变成枯黄似的秸秆,就那么了无生气的绑在阿姐纤细的手上,也绑住她所有的活力与快乐。

同年里,一次爹娘说悄悄话,说是山对面财主家的女儿生了娃儿,办了酒席,要不要去?爹娘说的很小声,好像害怕我听见似的。最后娘说不去,好像担心我去捣乱似的。

又过几年,我长的很快,体格逐渐硬实起来,也高了一个头。阿姐在私塾念过书后,也没有走出大山,而是在家里帮忙,每天采野菜和干农活。

娘不止一次的冲阿姐抱怨:“你都这么大了,还不说个人家。像你这个岁数的,都有娃了。”

阿姐起初生气,后来听得多了,便也不再反驳。

倒是唐少爷勤来家中,每次手里都提了好多礼品。爹娘都很高兴,让我出去玩,像是刻意给阿姐和唐少爷制造二人世界。

可每次那些礼品都被阿姐扔到屋外,有次闹得很凶,竟当着唐少爷的面拿起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威胁着说:“你要是还来,我就杀了自己!”

唐少爷吓的连忙跑回家,爹娘更是面如死灰,从此再也不提结婚的事。

我以为阿姐会一直这样悲伤下去。

直到某天,从山上采完野菜回来的阿姐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消失的笑容竟奇迹般的重现在她的脸上。

她将早已束起的长发放下,对着镜子抹上了胭脂,那张苍白的脸上焕发出新的生机。

“阿姐,你怎么了?遇到什么高兴事了?”我好奇的问。

“秘密哦。”阿姐对我露出笑颜,眼角弯弯的仿佛瞬间回到多年前的少女。

阿姐也越发勤快的跑到山上采摘野菜,有时甚至一天要去三四次。

有时,趁着阿姐和爹娘不在家的时候,我得空也会溜出去和村里的孩子玩捉迷藏游戏。

有次我被伙伴撺掇着跑到了山对面,说有新的玩伴加入。我去一看,竟是当年婚宴上赶我和阿姐的那家,高高的水泥院墙在周围的土屋下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是那么气派。

从大门里走出一个妇人打扮的女人,盘着头发,模样清丽。她先瞧见了我,脱口就喊:“秦阿弟?”

我定睛一看,这不是当年阿姐的同班同学小惠姐姐吗?跟着从里走出肤黑的男人,竟是段年。

我又猛然想起那年爹娘说山对面的财主有了孙子,办了酒席要不要去的画面。

原来是小惠姐姐与段年结了婚,并生了孩子——也是我的新玩伴,誉辉。

誉辉只有八岁,看见他我就情不自禁的想起当年的自己,那时的我也是这么小,也常爱在村子大山间跑来跑去,疯玩一天都不舍得回家。

我想,既然小惠姐姐和段年都是阿姐的同学,那当年为什么要将我们拒之门外呢。

难道是怕我小孩捣乱,又或是上了酒席吃的太多?

这个疑问很快便在捉迷藏的热烈劲中烟消云散,多了誉辉,我们就成了躲藏的老鼠,他则成了寻找老鼠的猫儿。

这天玩到傍晚,我回到家中,阿姐正在房中织毛衣,滚落一旁的线团非常精美,一看就是非常昂贵的线料。随着棒针在纤细的手指间上下交错,很快就织出一朵紫色的花瓣。

毛衣样式宽大,一看就是男人的衣服。我问阿姐,这是织给我的吗,不过看着太大了。

阿姐嗔我,笑着说:“阿弟,以后给你织更好的。这次替我保密不许和爹娘说。”

我心里奇怪,不是给我那是给谁的。过了半月,衣服织好了,阿姐将衣服摆在阳光下,细细的揉着面料,又抱在怀里,目光柔了起来,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挂着浅浅的笑。

3

翌日,阿姐背上竹篓,趁爹娘没看见,偷偷将毛衣塞进去。她特意抹了胭脂,皮肤红润的像晚霞,长长的辫子也如花枝般灵动。

阿姐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直到夕阳落山才回,脸颊上的红意更甚,整个人欢喜的像是得了什么好事。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姐的笑脸,当晚过后,阿姐就失踪了。

大概是半夜十二点多,我睡不着,正倚着窗发呆,忽然瞥见院里有个人影。我以为是家里进了贼,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也许是月光太过澄澈,皓白的月色照着我的双眼发出亮色,那人影注意到了这抹亮色,朝我走来。

我害怕极了,紧紧裹住被子。那人影站在窗外,我将头埋进被子,全身忍不住发起抖来。

可下一秒竟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弟,别怕,是我。”

我慢慢抬起头,竟看见阿姐的脸庞浮在月光下,柔和的线条挂着藏不住的喜悦、憧憬、还有一丝紧张。

她的嘴唇发白,眼里却很亮,身上散发出一股少有的坚韧的气质。

“阿弟,阿姐出去一下,你在家好好照顾爹娘......”

阿姐还想说什么,张着嘴不说了,接着转身走去。我看到她的肩上背着一个用麻布包,绕过栅栏,径直的远去了。

我心里疑惑,穿上裤子出了门偷偷地跟在后面。阿姐走的很快,好像心里急切的要去做什么。不一会攀到了山路,周围逐渐阴暗了下去,到处都是鬼魅般的树影。

我心里不免紧张起来,额头上冒出热汗,单薄的褂子在山风的吹拂下阵阵发冷。

突然就在这时,阿姐的身后冒出了一团黑影。

那黑影在我和阿姐之间,冷不丁的出现,吓的我心里咯噔一声。

黑影朝着阿姐的方向蹦去——没错,它一上一下的蹦着,虽然在夜色里看不真切,但它移动的很快,僵直的身躯上下跳着,如怪物般行进,更像是一具会吃人的僵尸。

我顿时吓的骇在原地,脑中嗡嗡做响,待意识回转,前方再也没了阿姐和“僵尸”的影子。

四下一片阒然,山风树影都像鬼怪朝我扑来。我发了狂似的奔下山,不知道怎么跑进了家,又怎么上的床。巨大的恐惧让我仰头栽倒,等第二天醒来,屋外传来嘈杂的人声。

“你们家秀秀失踪了!”

自那晚以后,姐姐就再也没有回来。

爹娘急的满村的找,可阿姐如同人间蒸发,没有了一丁点的影子。

我的眼前浮现出那团黑影,那具僵尸,我哭着朝爹娘说阿姐被僵尸掳走了,大人们却当我黄口小儿,满嘴胡言。

那以后,我时常跑到阿姐消失的山路上,斑驳的树影如窗花印在地上,鸟儿在头顶上啾啾的鸣叫,阳光刺的我一阵眩晕。

我的阿姐,就此没了。

过不多久,又发生了另一件悲事。

誉辉的父亲——段年死了。

在阿姐失踪后的数月,我曾去过誉辉家中几次,那时小惠姐姐还颇为关心的问我阿姐的情况。

“阿弟,你姐姐找到了吗?有没有什么头绪?”

我黯然摇头,小惠姐姐伸出柔嫩的臂膀环住我的肩头,温暖的说道:“不要太难过了,你姐姐可能自己想去外面看看,不一定现在生活的很好呢。”

那晚姐姐说:“阿弟,阿姐出去一下,你在家好好照顾爹娘......”语气确实像是再也不回来了一样。那段日子,阿姐的心情不错,或许真是已经打算要走出大山,独自去生活吧。至于我看到的黑影,可能是天黑加上害怕的缘故,让我产生的错觉吧。

善良的小惠姐姐解开了萦绕在我心头的疑虑,可不想她的丈夫却突然离世了。

葬礼的那天,我来到誉辉的家中,幼小的誉辉啜泣个不停。我想安慰他说些轻快的话儿,可话到嘴边,却又不晓得说些什么。只拍拍他的肩膀,他却眼里一亮,说我们玩捉迷藏吧,仿佛心情一下好了起来。

好像小小孩童,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

为了安慰誉辉,我们几人在林子里玩起了捉迷藏游戏,到了誉辉数数捉人时,我们猫在草里,偷瞄他四下翻找。后来又换成了其他人当猫,我们做鼠。

日影西落,傍晚垂暮,天色仿佛瞬间沉暗了下来。我们躲在草里,又因为有人去世,心里害怕,逃也似的回了家。

可不幸接踵而来——誉辉也失踪了。

我们捉迷藏后,誉辉突然消失了,像阿姐一般,人间蒸发了。

村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流传起那个古老的传说。

传说有个怪物叫“嬶”,喜欢混在人群中玩捉迷藏游戏,遇到落单的人就会露出原形,头顶上长出两只犄角,张开血盆大口将人吞下,接着转而寻找下一目标。

我连续做了几天噩梦,每次都惶恐惊醒,全身大冒虚汗,梦里总有一团看不清的黑影,突然间朝我扑来。

传言在村里越传越凶,甚至有人说誉辉失踪那晚,有人在林中听到了奇怪的猫叫声,又在河旁听到了孩子的哭泣声。

而“嬶”就是一张嘴就会发出猫叫的怪物。

这些传言让我惊悚不已,我甚至猜测,阿姐失踪的那晚我的确看到了黑影,而那黑影就是“嬶”,是它先掳走了我的阿姐,转而又掳走了誉辉。

这一幕如梦魇般缠绕在我的心头,以致我大病了一场。

后来事情出现了转机,似乎是有人告密,说阿姐失踪的那晚曾看到唐少爷出现在山上。

虽然唐少爷曾被阿姐拒绝,但后来依然来过家里几次,每次都大献殷勤。

唐少爷喜欢阿姐,这是众人皆知的事。

但两人好像闹了什么矛盾,自那以后,阿姐便再也不喜欢唐少爷了,甚至厌恶对方。

唐少爷求爱不成,提亲被拒,反成了村里的笑料,自然记恨在心,于是痛下杀手——在那晚将阿姐约出来,而后实施了杀人计划,并将尸体藏匿。

这个推测也不是不可能。

4

后来有巡捕进入唐宅,搜索一番,但并无任何实质的调查结果。有人说是唐家花了银子,买通官员,以致此事不了了之。

爹娘日渐消瘦,阿娘更是整日以泪洗面,爹爹不久后染了疟疾。身心俱疲下终是撒手人寰,阿娘哭瞎了双眼,也在一日上吊自缢。

而后我被叔叔领走,寄养于他家。在离开村子的那天,我来到爹娘的墓前,旁边的紫藤树开满了花儿,碧紫色的叶瓣在风中摇曳,我将阿姐的衣物埋入土下。

阿姐找不到了。我想。就给阿姐做了个空坟,埋在爹娘的身旁。

紫藤树在阳光下的照耀下,木枝延伸到澄蓝的天空中。我透过花叶间望向天空一角,刺目的让我眩晕。我的爹娘,我的阿姐,你们也如这些花香一般,若有若无的散去了。

叔叔牵着我愈走愈远,身后忽然传来震耳的鞭炮声,回头看去,一道道烟花正升到空中爆炸开来。不知是哪家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便连很远的树上也绑上了红纱布,好像一窜红色的紫藤花,被风吹的飘扬起来......

而后我在叔叔家长大,说是养子,却也与佣工无异,白日里擦地做饭,夜晚洗衣砍柴。唯有趁着一点睡觉的空隙,照着烛灯看书。而后我被一从外乡来的老师看中,让我去上学,可以申请贫困生。在老师劝说下,叔叔才放我出去。

我进入学堂后,刻苦学习,成绩斐然。平日又去兼职,半工半读,总算能应付下一人吃穿用度。中学毕业之际,老师将唯一的大学推荐函给了我,让我以后好好读书,再不复过往之贫日。

进入大学后,我愈发克勤克勉,终是在大学结束时得了一个好工作。这人生后半程,我可谓一路顺利,再不是那个大山村子里的赤贫小子。

这十年间,国家发展之迅速,翻天覆地为另一番日月。我于时代洪流里,也进入了讯息爆炸的当下,用起了手机,有了电脑。似乎生活大为光亮,可多年前的那个小村子总是会闯进梦里,还有那蔓延到屋顶的紫藤花好像一顶顶灯笼,在风中扑簌的响。

我越发的想念阿姐。

想念我那下落不明的阿姐。

我不断的开始回忆,在记忆中一遍遍的筛选出当年的真相,仿如在乱麻里,找出所有的线头。

托朋友的帮助,我找到了唐天佑,多年过去,他本高大的身材萎缩似的矮了下去。脸上有岁月的痕迹,再也不是当年富家少爷的模样。

我约他在一家日式酒馆中小酌几杯,店不大但好在清酒味道不错。餐盘里盛有花瓣,可以放在酒中增加香味,算是别具特色。

“你阿姐那时可漂亮了,是班里不少男生中意的对象。”

“当时阿姐为什么会拒绝你的提亲呢?”

“你阿姐看不上我哩。”唐天佑呷了一口酒。

“段年呢,当时他也和你们一起上课吧。”我忽然问道。

“也有很多女生喜欢他呢,虽然他家里不富裕,可是很有男人的魅力,这在当时,可是很吸引处在青春期里的少女。”

“他最后还是和小惠姐姐结婚了。”

“是呀,小惠漂亮温柔,家中条件又好,确实是很不错的结婚对象呢。”

“就是不知道段年怎么突然就死了。”我想起当年段年突然殒命,随口问道。

“说起这个,倒是令人费解呀。他一向身体硬朗,但听说好像是突然吐血死掉的,似乎是多年劳累积下的内伤。当年在村子里,他可是割麦子的一把好手呀,没人比的上他,还有人因为这个直接叫他麦子呢。”

“叫他麦子?”

“对,不叫他段年,就叫他麦子,总是麦子麦子的喊他,后来大家就跟着一块喊。”

我思索到什么继续问道:“当年我姐姐失踪那晚,有人看见你出现在山上......”

“然后我因爱生恨,杀害了你姐姐?”

唐天佑哂笑着说:“那晚我根本没去山上,也不知道是谁造谣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在出事的前一天,我看见你姐姐和小惠在后山上。秀秀还推了小惠一把,小惠被推倒在地,然后秀秀转身跑开了。”

唐天佑酒一口饮尽,酡红的脸上带着几分醉意,长叹了一口气:“当年我们几个可是很要好的朋友呀......”

从酒馆回来后,我有了新的想法,另一个真相如同沉在杯底的花瓣,从酒水中浮现。

——当年阿姐爱的人不是唐天佑而是段年。

段年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大好,黝黑沉默,外形上并不讨人喜欢。与之对比的,是唐天佑的和善俊朗。我自然觉得阿姐喜欢的是后者,而阿姐带我去学堂,不过是想让我为她找个不回家的借口,以此才好和段年约会,那条草编的手链想必也是段年送给阿姐的。

那天我们去镇上玩,回来的路上阿姐让我先回家,我想是为了支开我还有唐天佑,以此才有和段年独处的机会,但想不到段年有事走了,所以那天阿姐才气匆匆的回到家。

第二日,小惠姐姐拖我转交的信件,里面写的是她即将和段年结婚的事吧,并以此警告阿姐不要再缠着段年。

我们家那时还真是穷困呢,相比于窘迫的阿姐,富裕殷实的小惠姐姐自然是更为合适的结婚对象——不,应该是求之不得的结婚对象。

而后才有了阿姐带我去闯婚礼的一幕,那天阿姐冲唐天佑说的“不要你可怜我!即使这样,我们还是会在一起!”这里的“我们”恐怕指的就是她和段年吧,即使段年结婚了,可是在阿姐的心里,依然会和他在一起。

那以后,阿姐剪去长发,颓靡不振,她盯着手链喃喃自语的说“麦子断了”之类的话,也是在心里呼唤,而不自觉从嘴里发出的声音吧。

我因为年幼又听不清楚,将“段年”听成了“断了”,而“麦子”正是段年的外号。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爹娘要悄悄的说,山对面的财主因为生孙子而办酒席的事。这完全是害怕阿姐听到。在那以后,这中间几年,阿姐确实与段年分开了。但不知什么原因,二人又死灰复燃,在阿姐去山上采摘的野菜的一天,与山对面的段年偶遇,二人重新在一起。

阿姐也如焕发新生般有了光彩,自此以后便打着采野菜的名头悄悄的与段年幽会,有时一天要三四次。

阿姐织的那件毛衣是给段年的,那绣有精美花纹的毛衣很快就让小惠姐姐察觉不对,二人幽会的事立刻暴露。就是在那两天,阿姐决定与段年偷跑出去,就在午夜,趁着无人发现,偷偷的跑出大山,从此过上新的生活。

而我因为睡不着,目睹了阿姐偷溜出去的一幕。阿姐当时背着行囊,加上她说话的语气分明是再也不回来了。

这便是她与段年商议好的私奔。

可这又怎么瞒的过小惠姐姐,那晚小惠知道了二人的计划,赶在段年与阿姐相遇之前,先一步来到山上。

结合唐天佑的话,那晚,我见到的那具僵尸恐怕就是小惠姐姐。

在私奔之前,小惠找到了阿姐,两人起了争执。阿姐将对方推倒在地,小惠的脚因此受伤,这不得不让她跛着脚走路。

小惠为了追上阿姐,必须要加快脚步。又因为年幼尚小的我,被黢黑的夜色所吓,将走路颠簸的小惠认成了上下蹦跳的僵尸。

我吓的跑回了家,而同时山上的小惠则追上了阿姐。

我想,阿姐便是在那时惨遭小惠的毒手。

那以后我每次去她家中,小惠总是装出一副同情的模样,问我阿姐找到了吗。

而那不过是在向我确认,确认我有无阿姐的消息。

每当我摇头说没有的时候,她总是微笑着抱着我说别着急。

也只有这时,小惠姐姐的笑容才是真实的吧。那弯下的眉毛,如乌宝石般漆黑的眸子,散发出一种迷魅的、得意而带着嘲弄的目光。

我的阿姐,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四月的阳光舔舐着娇嫩的绿叶,熏风带来大山里的泥土味。故乡的那棵紫藤树,如今应该生长的更加茂盛了,花瓣叠密的似瀑布,经风一吹,如紫色波浪般涌动。

微风撩动起几缕发丝,花瓣落在阿姐白皙的脖颈上。她伸手接住一朵,眼里流露出迷离而眷恋的神色。

“阿弟,你看这些花儿多美,就是开的太短了。一阵子就没了,入了土就没了。”

阿姐浅浅的笑了,好像回到那个扎着辫子的少女。她也曾如这花儿一般绚烂,如花儿一般怀揣着春天的幻想吧。

我的阿姐,长埋在那棵紫藤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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