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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姜熠家里住进了一个陌生女人，准确地说，是一只陌生的，女鬼，就呆在那阳台上，一身金灿的衣服，占着姜熠房子的十几平，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事情还要从昨天说起。
姜熠的邻居是个十足的花奴，每周都要去花店买那么一两盆花。眼见着那个矮小的人抱着三盆高过他脑袋的向日葵气喘吁吁狼狈地爬楼梯时，他也见怪不怪。
“梁姐，我帮你吧。”姜熠扔完垃圾正上楼梯，毕竟看到了，不帮忙也不太合适。
“姜熠啊，正好，这一株向日葵是给你买的，这花阳光，明亮，养在你那灰扑扑的客厅，正合适。”
这一句话弄得他有些措手不及。
这花奴出了名的爱花，别人碰上一下都心疼不已，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能舍得给我盆花。一定就是客套话。姜熠思量清楚，打定了这花不能要，连连摆手。
“梁姐，不用不用，我不会养花的，养死了可就不好了。”
“哎，向日葵顽强的很，浇点水，放心，死不了的。”说着，就把怀中的花往前努，示意他拿一盆，“我这也是好心，你一个人住，空荡荡的，养盆花，再合适不过，小姜啊，你可不能嫌弃。”
看样子是执意要给？姜熠满腹狐疑，但还是硬着头皮接了过来。
“谢谢梁姐。”
养盆花，倒也确实，还不错。
把向日葵搬进客厅阳台，姜熠好奇地把它脑袋对准太阳，又扭了回来。
“听说向日葵都是向阳生长的，我把你脑袋扭过来，看看你能不能自己转回去。”
姜熠坏笑道，上下好生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后停在它金黄的，在阳光下摊开宛如压过光的金条一样的花瓣上。
“黄澄澄的，要是金条就好了。”
话罢，向日葵的脑袋竟是直接扭过去朝着阳光了。
姜熠大吃一惊：“我去，这么神奇吗？”
他凑到跟前，又把花扭了回来。向日葵似乎很讨厌面对他傻子一样的脸，一瞬间就扭了回去。
姜熠这下慌了，掏出手机，打开百度，在上面输入一行字：向日葵从背阳处转回向阳处需要多久。
“查什么呢？”
“我查查这向日葵都这么诡异的吗？”
话刚说完，姜熠翻动手机屏幕的手指瞬间僵直。
一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一张女人的脸正贴在他的脸上，冰凉得像一具尸体。
“你是谁？怎么在我家？”姜熠扭过头看到那张脸，吓得一下子蹦出两米远。
“喂，我有那么可怕吗？”女人的身子虚幻起来，变得像雾气一样，飘到向日葵上面，盘腿坐下，手指一钩，就换了身金闪闪的衣服。
“鬼，鬼啊！”姜熠惊惧攻心，差点就要晕过去，好在理智还有几分，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随手拿起电视旁的拖布，双股战战，勇敢地摆出决一死战的姿态。
女人嗤笑：“我又不是鬼，不吃你”
“你这样了还不是鬼，那是什么？”姜熠不自觉地往后退。
女子身子一闪，飞至姜熠身前，指尖蜻蜓点水简单一戳，就卸下了姜熠手中的拖把。
“一个人死后呢，要是有未了的心愿，执念缠心，就会化作花妖，留存人间。”
“那不还是鬼吗？”姜熠眼睛睁大，显然不屑这样稍有浪漫的措辞，“还是孤魂野鬼。”
虽然身体透明，但姜熠还是看清了女人头上因盛怒暴起的青筋，还有那一双，不知什么时候紧紧握起了拖把的纤纤玉手。
“姜熠！”
遭了一顿雨点般的暴揍后，姜熠才从女人的夺命连环棍中逃脱出来。
别的鬼都是吓人食魂魄，这花妖，啊不，这孤魂野鬼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姜熠缩在餐桌后面浑身青一块紫一块，战战兢兢，心里委屈地嘟囔。
“姐姐，要杀要剐，你给我个痛快，这样折磨我，还有没有一点做鬼的自我修养？”
“怎么，做鬼还要讲职业道德？”听了这话，原本怒气冲冲要把姜熠生吞活剥的女鬼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那不然呢？”姜熠一脸认真地看着她。
“你过来，姐不打你，也不吃你，姐求你件事。”
“真不打人？”姜熠半信半疑，“也不吃我？”
“拜托，我至于骗你？”女人亮出拳头，姜熠立马溜到她身前。
“我的名字是成欢，刚也说了，我是因为心有执念，才变成花妖的，所以我想你帮我……”
“念经超度？”姜熠直接抢答，可惜回答错误，一棒上手。
他捂着脑袋隆起的大包，不服气地坐在地上，然而敢怒不敢言。那一根棒子跳起舞来虎虎生风的，他现在沉默是给拖把面子。
“你再乱说，信不信我现在把你超度了？”
姜熠努力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
“我想让你帮我了却这份执念。”成欢不再凶巴巴，双眸莹莹，满是诚恳。
姜熠见她一瞬间判若两人，周围阳光混迹微尘之中，空气也跟着清和很多。
他一时倒有点不适应成欢这十分温柔的语调，支支吾吾地说道：“什……什么执念。”
“一个”成欢莞尔一笑，“男孩子。”
“我喜欢的男孩子。”
2
花鸟鱼市场像是无数个扩音器套娃，从最里面的开始吼，一直穿过层层防护，硬生生把喧嚣吼进你的耳朵。
长长的小道挤满了行人和小贩，走在其中摩肩擦踵仿佛堕入沼泽，异常艰难。杂乱无章摆放着的桌椅更是让狭小的空间更加逼仄。
一只鹦鹉口齿不清地冲着姜熠喊了声欢迎光临。刺耳的热闹里，姜熠寸步难行，成欢则是悠然自得如入无人之地。
“你过分了。”姜熠好不容易有空间抬头，就看到成欢嘲弄的笑容在天上荡来荡去。
人们看姜熠一直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都是纷纷狐疑地看着他，见鬼一般，避之不及。姜熠不以为然，只觉得路宽些舒服无比。
“成欢，你确定你要找的男孩子就在这里？”
成欢飘在一旁，敷衍地点点头。
“找到了吗？”姜熠顺手买了个冰淇淋，“你凶巴巴的，竟然也有男孩子喜欢你。”
她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只是淡淡说：“确实没人喜欢，那个男孩子不喜欢我，只是我放不下。”
“人家不喜欢你，你就不要热脸贴冷屁股嘛，何苦折磨自己，变鬼了都不消停，按现在的话来说，那叫舔狗。”
“我们两个一起长大，他父母常年不在家，我是个孤儿，全靠被人收养。只是那家人后来自己生了个女儿，竟然在一个下雨的晚上偷偷搬走了，留下我一个。”
姜熠一愣，显然没想到这女鬼大大咧咧的，还有这么悲伤的童年。
“他父母呢，都是警察，常年不着家，听说我的事，就让他把我带到了他家，这也算青梅竹马吧。”
姜熠认真地点头。
“我喜欢他也不意外，只不过他越长大越是个呆木头，直到最后，很可惜，这份心意还是没说出口，他也没听到。”
坐在鹦鹉笼子前，斑驳的石凳上，那阳光就这么穿过成欢的身体，拥抱她身后每一个行人，姜熠伸出手，夏天的温度一瞬间攀了全身。阳光如此炙热，唯独绕过她灵魂。
“走吧，去前面。”
绕过闹市区，几栋破旧年代感满满的大楼映入眼帘，墙面斑驳，一眼看上去，老旧得像一页历史。廊道里鲜有人走过，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来来往往只几秒钟，走倦了就钻回自己的老屋，于是整幢老楼愈发显得冷清。
楼前撒了些梧桐叶，成欢带着他踩过落叶，走进这页历史。一个拐角，又一个拐角，上一层楼梯，又上一层楼梯，两间老房静静地立在那里。成欢走到最里面的那间，摸摸门锁，铁锈簌簌掉落，落到地上，像一声轻飘的叹息。
她踮起脚尖，右手在门框上一扫，取下一枚钥匙，抖抖灰尘，艰难地插进锁中。咔擦一响，门也应声而开。
咳咳，姜熠被扑面而来的尘土呛的不住咳嗽，他一只手捂住口鼻，眯着眼走进去。
“这里是多久没人住了，这么多灰。”
“不久，才两年。”
“两年还不久？”
“这就是我两小时候的家。”
门外传来一阵孩子的嬉闹声，飞扬着跑远了。
“小时候他老是被坏孩子欺负，还得我保护他。”
“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啊，那为什么不直接去他家找他呢。”
“只有我第一个看到的人才能看到我。”
姜熠恍然大悟，就算现在过去，也还是无法表白心意，这种隔着世界的观望，确实没有什么意义。
“我想趁这个机会，去逛遍我和他的回忆，然后在消失前，看他一眼就好。”
“消失？”
“你傻啊，我是偷跑出来的鬼魂，七天之后不回去，我进不了轮回，就魂飞魄散了。”
成欢走到卧室，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箱子，让姜熠把灰擦干净。接着端到外面，坐了小板凳，打开箱子一件一件拿出来，一边自言自语，如数家珍。
“这个拨浪鼓我们两经常抢着玩。”
“这件小衣服是我在孤儿院时候穿的，他每个星期都会帮我洗一遍然后仔细叠好放进来。”
“这张明信片是他初一的时候写给我的：‘成欢，你要像你的名字一样，每天开心’”
“……”
她一个一个细心地擦去灰尘，一双几近透明的手仿若时间的沙漏，过滤着她的从前。她认真中带泪，以为留下这些，一切就不会变，时间就可以慢一些，再慢一些，慢到痛苦不会来。
姜熠不插话，静静地看着她翻来翻去，他知道这些回忆是她生前最珍贵的东西，共情感也油然而生，他现在更愿意说成欢只不过是一只被困在花里的花妖，可以永远留在这个世界，能在记忆之地苟延残喘，而不是一只执念根深蒂固的鬼魂，生死两地，都只能在不可触碰的遗憾中徘徊。
他以前不相信这种光怪陆离的事，现在却想让世界和他相关的故事足够离奇，让他也能看清自己之前空白的经历。
听闻自己因为脑部受创，失去了记忆，被警察安顿到了一栋房子里，然而究竟因为什么，所有人都缄口不言。
想到这里，姜熠为自己叹了口气，他甚至连一点与他相关的东西都找不到，他是没有回忆的空白人。
成欢看他表情不对劲，关切地询问他的情况。
姜熠立马一副开心的样子，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
“我只是在想，你们两这么多经历，他应该也会喜欢你的吧。”
“不，我希望他不要喜欢我。”成欢的眼神看向他，似乎带着一种恳求。
姜熠被这个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站起身来，帮着把东西再收拾进去。
门外这时候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听上去有三四个人。成欢的身体慢慢地具象起来，和活人的身态别无二致。
“你干嘛，门外的人又不是找你。”
“这里就两间房，旁边的房子没人住，放心，就是来找我的。”
话说完，门砰的一声被打开。
“姜成欢，姜熠，很好都在这里了。”一个凶神恶煞穿着背心暴露着两条大花臂的男人率先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根棒球棒。因为体型太大，足足挡住了一整扇门，后面的人只露的出一嘴狞笑。
“命还挺大。”他玩味地笑着，慢慢向他们走来。
成欢一把拉起姜熠。
“这里有后门。”
“快跑。”
3
“姜成欢，快跑！”姜熠翻过墙头，看着恰好在身前的成欢，二话不说拉起来就跑。身后的墙上跳下来五个和他们年纪相仿的男生，手上清一色拿着白色的棒球棒，其中有一个鼻青脸肿的，指了指两人逃跑的方向，带着人追了上去。
姜熠的校服总是不拉拉链，奔跑时猎猎作响，极力向后扬着。他说他喜欢这种风迎面吹入怀中的感觉。
姜成欢也懒得问他发生了什么，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姜熠，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他却是很有兴趣，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说自己刚刚的“丰功伟绩”。
隔壁学校出了名的混乱无序，混混里放了几个学生，稀里糊涂就当一座学校了。姜熠本来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只是刚才路过的时候，瞅着有一人正欺负一个女孩子，实在没忍住，就上前把他揍了一顿。没想到对方支援如此迅速，不过五分钟就冲出来四个人，拿着棒球棒就开始追杀，迫于无奈，这才逃跑。
“这么有正义感？”
姜熠还顾得给她摆一个鬼脸，姜成欢就佩服他这没皮没脸的性格，无论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他都可以笑得出来。就像现在，他们两个两手空空，跑到了死路。她硬着头皮转回身子准备和人决一死战的时候，姜熠却依旧在那里处变不惊地笑着，似乎什么都可以抵挡，她莫名就觉得安心。
“成欢，到我身后，让哥来。”
“不要。”姜成欢白他一眼，抢过他手里从墙角捡起的木棍，“你先上。”
话这么说，她却是先跑了出去，姜熠笑容灿烂，立马跟上。
从小被姜爸爸强迫学着格斗术的两人自然是武力值超高，但总归双拳难敌四手，费了不少力气才把五人打趴下。代价就是两个人浑身的淤青，衣服上还粘着棒球棒白色的油漆。
姜成欢看他因为在打斗时总护着她，自顾不暇而受了很多伤。侧脸的肌肉因为咬牙忍痛而分明不已。她凑过去，撩起他的袖子，轻轻吹着那些淤青。姜熠错愕地别过头，以为这样就不会被看到脸上的羞红。
“吹吹不疼。”
而那时正值黄昏，在一处死胡同的尽头，少年少女靠在墙上抬头望天空，相视而笑。太阳被橘红的云翳模糊了轮廓，宛若画上了赤红的波浪朵朵，不偏不倚正卡在胡同口，洋洋洒洒照了个尽兴。两人直直地淋了一身的晚霞，连同那一阵夏风，那一阵从此都不会再有的夏风。因为往后时间推演，让所有后来都不如从前。
和隔壁学校的闹了矛盾之后，麻烦就接踵而至，刚开始只是有些虾兵蟹将，两人还能应付，到后来只能见面就跑，免得一番苦战伤筋动骨，而让两人始料未及的，这次来的，简直就是玉皇大帝的级别。
“姜熠是吧。”一个几近一米九，足足比姜熠高出一个头的大汉叫住买了冰淇淋的姜熠。他心里顿感不妙。
“是我，怎么了。”
“我们老大让你和你妹妹跟我们走一趟。”话里的危险气息扑面而来，姜熠深知他不是眼前庞然大物的对手。扭头就要走，却被一只手死死钳住，无法挣脱，那人稍一用力，他便痛得差点跪倒在地。在逃出生天的渴望之下，他用尽全身力气使出一招撩阴脚，趁机把冰淇淋抹在他脸上，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真是，姜成欢，给你买个冰淇淋差点嗝屁了。他一边跑，一边心上对姜成欢发着牢骚。
但他此时还不明白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跑了好一阵，发现没人追来，他这才跑回家里。
打开家门，却没有听到姜成欢质问他怎么这么迟的声音，不大的家寂静得可怕，他看着七零八落的家具残骸，一地狼藉，明显经历过一番艰难的挣扎打斗，姜成欢遭受的事情可见一斑。
姜熠慌了。
“姜成欢？”他试探性地喊了句，没人回应。
他猛地冲到房门前，猛地打开门。哐的一声，门撞到了墙壁上，又弹起，反反复复地在房间中回转砰砰的声响，就像是无人乘坐的旋转木马起起伏伏越来越没力气。许是他开门的力气过分得大，掀起了不小的风，一张纸片被这阵风吹至空中，这时候正摇晃着坠落，那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纸，白色，普普通通，但他就是没有见过。
姜熠捡起地上的纸片，连同横在门槛尽头的摔破的手机。他尝试着解锁屏幕，蛛网般裂痕下，映着她最后一通未拨出的电话——姜熠。于是他握纸的手颤抖起来，他知道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眼下的情形不允许他犹豫，生死攸关。
他胆战心惊地翻到纸片的另一面，纸上面用很丑的字体写着：
到海边，否则杀了她。
旁边，沾着血点，清晰可辨。
4
靠在一处隐秘的胡同里，姜熠大口喘着粗气，姜成欢说要体验和他一起狂奔的感觉，才不动用自己的飞行技能，她倒是身体轻盈，丝毫不累，可就惨了近一年来每日躺在家里缺乏锻炼的姜熠。
“你不是说只有我可以看到你吗？为什么他们也可以看到？”见没人追来，姜熠把心里的疑惑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其实能不能看到取决于我，你恐怖片看的很少哎。”
“那他们是什么人。”
“仇人。”
“哪里来的仇人？”姜熠回忆一片空白，接着好像抓到了重点一样问道，“你认识我？”
姜成欢点点头。
姜熠沉默片刻，努力接受自己失忆前还有这么可怕的仇人，还和眼前的女鬼认识的事。就算去说书，这故事也没人信吧，他心中为自己的命运暗叹了一声，不由得想起那几个大汉推门而入的情形。
“姜成欢？”姜熠跳出沉思状，猛地抬头看她，“他们为什么叫你姜成欢？”
成欢也不慌乱，面不红心不跳，心是真的不跳，等他自己反应。
“和你一起长大的那个人，是我？”
脑海中隐隐约约地冒出了一些回忆，这些记忆疯狂地挤着，姜熠忍着头痛想抓住那些影影绰绰的轮廓，然而记忆潮涌而来，又潮落而去，他无可奈何，过往铺就成纸。空白的一张张，他这次烙下一个名字——姜成欢。
汗水顺着头皮滑落，方才一番回想用了不少力气。姜成欢弯下腰，将她的额头靠近姜熠的额头。
“吹吹不疼。”
她温柔吹动，仿佛吹起一阵夏风。
“你以前是不是总这么说。”姜熠勉强地挪到墙根，“我有这种感觉。”
“也没有，谁稀罕给你吹伤口。”姜成欢莞尔一笑。
坐到地上的姜熠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世界终于有了认识自己的人。
“我失忆了，所以很多事记不起来，对不起。”他羞愧地低下头，注视被夕阳拉长的影子。
我跑过来，就是为了你啊，姜熠。她心里说道，然而嘴风严密。
“没关系。”
他却思考着那些人，自己和成欢，然而脑子中一点记忆都憋不出来，反倒是冒出了一个让他胆寒的可能。
“成欢，难道，你是为我而死吗？”
姜成欢愣了一下：“警匪片看多了吗？怎么会？”
“那你是出了怎样的事。”
“生病了，治不好。”
姜熠凝视着她坐在墙头的身体，想看穿她的记忆，奈何晚霞灼灼，回忆未可散落。
新的沉默里，这次是姜成欢先开了口。
“这是我回到人间的第一天，姜熠，我很开心。”
“谢谢你。”
少女抬头，黄昏谢幕，路灯渐次苏醒，几束光扑到她的脸上，像一层被月亮锁起的心事。
你什么时候才会记起我，或者，不如终生忘记我。
5
大海被夜色染得漆黑，沙滩上没有一点灯光。海色凄凉，月亮微弱，勉强能看到人影，但姜熠扫视一周，也看不见成欢。
他不是傻子，来之前，他已经报了警，他知道这些人绝对不是普通的混混，而是专门找自己麻烦的亡命之徒。这是一句生死局，但为了成欢，他必须铤而走险去面对。
他走到跟前，最后面正是他那天揍的隔壁学校的学生，谄媚地一个接着一个给人点烟，点头哈腰地来到最前面的头儿这里，姜熠定睛一看，正是下午拦住他的男人。
“滚。”声音很轻，却有杀气，一声令下，那人灰溜溜地跑掉了。
“成欢呢？”他面不改色，直视男人的眼睛。
“找你找得真辛苦，警察那边还真是下了功夫保护你们。”他打量一下姜熠，得意地笑。
“跟你爹一样有种。”男人啐出一口烟，“姜灼，姜熠，还真是一对父子。”
“不用你管，成欢呢？”
“你难道不想问问，你爹妈在哪里吗？”男人诡异地一笑。
姜熠火气上窜，就要冲上前去，却被人按住。
他暴怒呐喊：“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男人掏出一把枪，枪口顶住他的脑门。
“你爹你妈，都死了，我干的。”男人冒着火气把枪用力往前顶。
姜熠如五雷轰顶，愤怒到脑海中再无一点思绪，只是一股劲地顶着枪口，划出血也没关系，他必须顶得住，也不能流一滴眼泪。
“当卧底，他姜灼有这个命吗？你有吗？杀了我那么多弟兄，拿枪指着我，啊？你爹他拿枪指着我，老子带他闯江湖十几年，他拿枪指着我。”男人的语气也激动起来，放下枪一把揪起姜熠的衣领，在他耳边疯狂地笑着，“夫妻两个，我剁碎了喂狗，背叛我？”
“缉毒警，去他妈的缉毒警。”
姜熠奋力挣扎着，眼睛里一股想把男人生吞活剥的气势，喷着火。
男人招招手，背后的人扛着麻袋走过来，把麻袋掀开，露出昏迷的姜成欢，身上血迹斑斑，显然遭遇了非人的对待。
姜熠眼眶红得像火焰，拼尽全力挣扎，野兽一般冲他嘶吼：“我要杀了你！”
“你生气又有什么用？”男人嘲讽地笑笑，“我看你年纪小，和你妹妹，我留个全尸。”
“混蛋！”
姜成欢被吵得醒了过来，见他声嘶力竭，虚弱地质问他。
“你为什么要来？”
然后拳脚狂风暴雨而至。
警察们这才从黑暗中跑出来，耀眼灯光和无数枪口对准恶徒。
局长王盛是个血气方刚的中年人，没有这个年纪普遍的大腹便便。刚才在耳机里，他已经听到了一切，这时候面对眼前六个大汉，他只想着把几人活剐了。
“李洪，束手就擒吧。”王盛清楚眼前男人的身份，是个在逃的通缉犯，手上血债累累。前阵子姜灼为提供情报而被发现，就是被他一刀一刀从脚砍到胸口，泡进盐水缸，最后生生被喂了恶狗。
王盛瞥一眼姜熠，他不能对不起牺牲的姜灼和姜熠母亲方岚。
“束手就擒？”负隅顽抗的意图显而易见。
李洪把枪口顶在姜熠额头，丧心病狂地大喊：“那就看看谁先死！”
“给老子往后退！”
几人挟持姜熠和姜成欢，慢慢向后退，海边停靠着小舟，王盛知道，一旦上了船放走他们，两人绝无生还可能。但人质被挟持，他也只能象征性地退几步。
李洪一只脚已经踏上船板，船体一阵摇晃，姜熠趁机挣开束缚，扑倒李洪，卡住他拿枪的手腕。王盛不敢开枪，生怕误伤，命令所有人迅速前进。
男人吃痛手枪掉落海中，姜熠正以为胜券在握，却不曾注意身边的人竟然也佩有枪支，二话不说就要扣动扳机。而他却全然不知。成欢把这些尽收眼底，挣脱束缚铺在姜熠身上。一声枪响，从脊背刺进胸膛。而这一阵力道终于打翻了摇摇欲坠的船只。几人掉落水中，成欢的头发散开，弹孔出血花盛放，蔓延，她用最后的力气冲姜熠挤出一个微笑。
姜熠奋力游动着想要抓住不断下沉的成欢，却被李洪狠狠拉住，拽到跟前，扼住喉咙。水中，拳头一下下击打着他的脑袋，血花迸溅，每一个细胞都在水中窒息。他痛苦挣扎，眼球都要蹦出，他看见海中透明的水泡，诡秘的幽绿色，而远处黑暗无限延长。一切都无济于事，脑袋如铁锤猛砸，眼皮也逐渐沉重，又一下，他的视线终究融进黑暗。
众人见他们落水，一拥而上。王盛怒不可遏，猛地跳入水中，一脚踹到李洪，接着抓起来一拳又一拳，直到李洪也没了力气伤痕累累躺在地上。他把枪口顶在李洪胸口，就要扣动扳机。
“王八蛋。”
李洪不屑地笑着。
“局长。”旁边的人提醒。
“叫我干嘛，救人啊！”王盛转过枪身，枪托重重砸在李洪脑袋上，把他砸晕了过去，朝他身边的沙砾啐了一口。
“王八蛋。”
月亮升得很高很高，高高拜托了海平面的牵扯，刺破云层降下光辉，映照血水，就像是一杯辛烈的酒。血色早在水面上铺展开。众人打捞起的姜成欢，不过是一朵未开的向日葵。而姜熠在岸上昏迷，强烈的窒息和打击让他脑部严重受创。等海风去了再来，他醒时只看得见现在和未来，而再也不记得从前。
他弄丢了那些写满的故事情节，只剩下无尽的空白页。
6
应姜熠的强烈要求，姜成欢当起了他的记忆总管，负责带着他走遍记忆世界。
一处桥头人行道，成欢专挑了夜晚，立在桥头灯火璀璨，颇有些睥睨天下的感觉。
成欢耐心地说着以前两人心情不好就会来这里喝点小酒，什么不算秘密的秘密之地，什么姜熠喝醉了在桥上装蛤蟆，什么他喝酒每次都喝不过自己，诸如此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姜熠听得有意思，眼前女孩在他脑海里的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有一部分丢失的回忆正在被书写。说起这些，成欢能讲三天三夜，恨不得把开心事全部和盘托出，让眼前人哈哈大笑。
成欢绘声绘色地讲着，没察觉姜熠粲然一笑。
“成欢，我想我以前一定喜欢你。”他忽地打断她，说道，“我有这种感觉。朝夕相处的陪伴和无可替代的经历，我觉得我自己肯定会动心的，因为现在，我就有那种感觉。”
女孩停下嘴上的话，不知道说什么应付，也不知道该欢喜还是悲伤，她慢慢变淡，转过身子面向人山人海，倔强地像一朵不朝阳的向日葵。
“我不想你喜欢我，姜熠。”她最终说了这么一句话。
“为什么？”
“不想，就是不想。”
姜熠还要追问，但看见她身体淡得像一层薄纱，忽然意识到眼前不是一个活生生说了喜欢就可以牵手不离不弃的人，而是一个没来得及说爱和被爱并因此困顿人间的灵魂。他明白了自己的冒犯，可忧伤也潮水般涌来，直冲心头。
“对不起。”
他不能让成欢再遭受痛苦，不能。
姜成欢默然半刻，继续娓娓道来从前，一个字一个字填写空白，晚风，星空，夏天，少年时最浪漫的元素碰撞在一起，溅出啤酒的雪沫。灯火繁盛，四野清和，就承认少年永不坠落。
成欢也有着自己的想法，关于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她不想再看姜熠被伤害，哪怕因为是缉毒警的儿子而被警方藏匿保护起来，她还是想再为姜熠最后努力一次。毕竟姜成欢现在身份的前提，就是一只鬼，还是冤死的厉鬼，只要她想，足够把人吓破胆。
于是她推开姜熠手中的啤酒罐，神秘地告诉他明天要去干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姜熠当然好奇。
“没什么。”她身体一晃，就飘飘然飞开了。
7
直到第二天夜里被几个亡命之徒追着砍的时候，姜熠才清楚所谓大事。此时的姜成欢正躲在夜色笼罩的街角，胸有成竹地对着姜熠坏笑。他的身影闪过街角的那一瞬，成欢便倏地窜了出去，悬在半空，脸色惨白，表情狰狞，猛然怒吼，和电影里的厉鬼别无二致。
那四人顿时屁滚尿流，瘫倒在地，没出息地昏了过去。姜熠小心翼翼凑到跟前，看着成欢和正常人一样恬然笑着，差点就以为刚刚那都是幻觉，要不是他事先知道，刚刚那一下，也能给他吓出病来。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四人，有一个很是眼熟，姜熠皱着眉头靠近了看，脑海中忽地蹦出来小巷、海滩，凝聚成一场追逐和一场，惨烈的厮杀，击打着他的脑壳。
他想起来了一些模糊的记忆，但就是不能具象全部，于是沉默。
“姜熠，怎么了？”见他抚着太阳穴，她有些担心，以为是自己刚刚的模样吓着了他。
“成欢，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们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声线颤抖，如鲠在喉。
“我想起来了一些，但不清楚，我想知道。”
“我们？”成欢刻意地躲过姜熠随之而来的凝视，“没什么。”
“我是因为什么失忆的，我隐约觉得和这个人有关，而且，也和你有关系，可不可以告诉我。”
“就算我求求你。”
这样的央求也不能说服姜成欢，她绝对不会说出这些对姜熠来说痛苦的回忆。
成欢自然知道那个人就是当年那个学生，兴许是未成年人，当年对他只是管教了一番，便放了出来，没想到死性不改，喊上人又要置姜熠于死地。但听到姜熠的询问，她决心咬紧牙关，她无法想象这些回忆会造成怎样的伤害，尽管她想要姜熠恢复记忆记起她，但她不会说出口，因为爱意总如此执拗。
姜熠眼见她下定决心不肯说，心里也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而且他脑中的海边，似乎有很多故事，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先报了警处理眼下的事。王盛一看是姜熠，立马亲自跑过来照料现场。
“这些啊，都是当年的余孽，你小子有本事，一次性全收拾了。”王盛兴奋地对旁边人说道，“李洪这家伙，半辈子坏事做尽，死了竟然还有人给他卖命，一帮混蛋。”
姜熠趁机凑过来：“王叔，当初是你把我从医院接回来的，里面这个人我感觉和我有关系，模模糊糊想起了一些。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怎么失忆的，还有，姜成欢是怎么回事，我记不起来的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盛见他来势汹汹，也是被吓了一跳，平日里姜熠不爱说话，经常在屋子里一闷就是一整天，也不关心自己失忆的事，这次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判若两人。他当然不知道姜成欢从向日葵里钻了出来，还带着姜熠走过很多回忆，而始作俑者成欢就站在姜熠旁边听他说话，眼见着王盛就要招架不住，也是跟着紧张起来。
“王叔，你一定要告诉我，这对我很重要，我不想我忘掉全部，有些人我应该记得。”
王盛听到这里，终究叹了口气，拉着姜熠到角落里，点上一根烟，云雾缭绕中讲了起来。成欢也是跟着过去，满脸的忧虑。
“我只是怕你会受不住才瞒着你，现在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了。”他呼出一口哀婉的烟，继续道，“你的父亲姜灼母亲方岚，都是省里的缉毒警察，你的父亲在一个名叫李洪的大毒贩身边做卧底，然而行动前夕却被发现。”说到这里，王盛特意瞥一眼姜熠，看他表情已经泛上忧愁，又有些不忍。
“没事的，王叔，你说吧。”姜熠心底有了结果，说话声略微低沉。
“姜灼同志，就被李洪残忍地杀害了，而方岚同志，在之后和毒贩的枪战中，不幸中弹，壮烈牺牲了。”
“那我和成欢呢。”姜熠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记忆逐渐清晰了许多。
“李洪怀恨在心，便托人打听到你和成欢所在位置。在海上，成欢被歹徒一枪打中要害，而你因为脑部受创，加上窒息，失去了记忆。”
一口气说完，王盛又点上一根烟：“你的父母都是伟大的英雄，成欢也很勇敢，你也是。”
他的身体顺着墙壁跌落地面，终于情绪难遏，抱膝痛哭。
“我爸妈这种人，是不是就注定没有好结果，我和成欢这种人，是不是就注定只能变成这样。”嘶吼一般，语言和身体一同蜷缩在角落，世界不起眼处。
记忆里的弦勾勒那些身影，他这才发现不论怎么回溯，父母的身影一直如此模糊，就好像从一开始就无影无踪，偏偏在最后告诉他早已离走。
他哭着，自己也不知道眼泪要怎么流，混乱将他包裹，紧紧困住他的思绪，头痛欲裂还不能形容。王盛见他痛苦万分，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点上一根又一根烟，蹲下身子陪他沉默，眺望天空，他忽然多了些愤世嫉俗，明明最该繁花锦簇的人，却只剩下墓碑冰冷，而姜熠的人生，偏巧更加多舛。
成欢搂住他的肩膀，脑袋靠在他的肩头。没有温度的影子揽住星月光辉，联结这街上数十灯盏煌煌，还有一颗心，一齐给了他。
“哭够了，还要往前走的，姜熠，放心，我与毒贩不共戴天，我王盛活一天，就要和他们这些混蛋死磕到底。”他拍拍姜熠的肩膀，“你的父母也一定希望你能好好生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姜熠擦去眼泪，坚定地看着王盛：“王叔，我也要当警察。”
姜成欢更是错愕，随之也理解地笑笑。喜欢一个人的话，无论他怎么选择，都会迫不及待给予由衷的祝福，只要他快乐。
只是，姜成欢也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天，要怎么度过。
第三天了啊，姜成欢心里数着日子，还有四天，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真遗憾啊姜熠。她不由得深深注视姜熠，事实上她的目光一直就停留在那里，只是这时候更多了些惆怅。
送了王盛一行人，姜熠才顾得上和她说话。
“我想起来了，成欢，我全部都想起来了。”姜熠的眼神复杂地像一幅地图，还没有东西南北标注。
“你果然是因为我。”他神色黯然，“对不起，全怪我。”
“说什么呢，不是因为你，无论故事是什么走向，我都希望结局是你幸福。”姜成欢微笑着，“其他一切都无所谓，姜熠。”
嘴上笑着，眼泪却全掉在了水泥地上。
“明天，不，就现在。”姜熠眼中情意款款，“我们去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
“那，陪我去趟孤儿院吧。”
8
孤儿院坐落在城市的边缘，姜熠虽然知道她在孤儿院生活了四年，自己却从未来过。院门上挂着红色的牌匾，金色的字隆起来，写着小飞鸟幼儿园。这里的建筑都很矮，红顶子，白墙皮，风格传统。中式的建筑总是让人安心。院子里陈列着有些掉漆的娱乐设施，上面窜来窜去一群孩童，天真无邪的笑容让姜熠觉得他们不像是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反倒像是天地中最自由的飞鸟。
看到有人驻足在栅栏外，老院长拄着拐杖慢吞吞地挪到门口，笨拙地开了门，笑意盈盈地问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奶奶，您还记得姜成欢吗，她托我来带封信。”说完，他便将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信封双手递了过去。
“成欢啊，是有些时候没来了，以前她再忙都会来的。”老院长双手因年迈而略微发抖，接过信小心翼翼地拆开，“这孩子，有什么话事就是，还写信干什么。”
她用胳膊肘夹住信纸，从怀中衣服口袋掏出一副斑驳的老花镜，颤颤巍巍地戴上，接着才一个字一个字轻轻念了起来。
像年老的信鸽送完最后一封信那样庄重。
“奶奶，见字如晤。
这些日子家里有些事，没有抽空来院里帮忙，很对不起。因为最近我们要搬家了，搬到很远的地方，另一座城市，不过放心，这次他们会带上我。
人生确实马不停蹄，我已经顺利完成了高考，和姜熠考在了同一座城市，您还记得姜熠吧，就是我跟您说的收养我的那家人的儿子，我很喜欢他，所以现在我觉得万事值得期待。我发现我的人生就是两场遇见。第一次遇见就是您，奶奶，很幸运我人生的最开始能够遇到您，因为您在，我才得以有了生命。第二场遇见就是姜熠，我和他以前就在一起，大学也在一起，我们会有数不尽的好日子，一起上学，一起玩乐，一起上班，一起生活，我会像您说的那样勇敢表达心意，有机会能和自己喜欢的男孩子过完余生，这让我兴奋不已。您也一定会替我开心的吧，奶奶，我会一直努力幸福地活下去。
安好。
姜成欢”
老院长折起信，又放进信封，和眼镜一起放进衣服最深处的口袋，然后老泪纵横。
“你就是姜熠吧？”
成欢专注地在他身旁倾听。
“如果她真的忙着收拾新生活，你一定要让她开心。如果遇到了什么事情，我这里也随时等着她回来。”
“她是个很好的女孩，谢谢你。”
姜熠点点头。
老院长目光扫向他身侧，仿佛那里站着什么一样。
她什么都知道。
成欢每个礼拜都会来的，无论多忙。
老院长转头走向那一群快乐的孩童，一如当年跑向嚎啕大哭的成欢，嘴里低低哼着这多年来不曾沧桑一星半点的歌谣。
“小飞鸟，小飞鸟，我们是自己的翅膀，自由地飞翔……”
9
去了孤儿院之后，姜成欢就一直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和姜熠每天说从前的快乐事，让他的记忆也随之丰满起来。
而姜熠，也彻底想起了自己的心意。
第七天。
说起姜熠小时候被马蜂群追着蛰成了香肠嘴，说起他小时候捉蝴蝶掉进了泥坑里，成欢总是哈哈大笑，姜熠只是旁边撅着嘴，小声嘀咕一句：“还不是因为你想要”接着就大义凛然地揭露对方的糗事，从把辫子梳成了一棍朝天到第一次化妆时涂了巧克力色粉底。
细细数来，好像在数口袋里的星星。
直到最后说到了成欢高中被人表白，姜熠整整一天没理她的事，两个人的话匣子才合住。
“我都忘了的。”成欢咬咬嘴唇。
“其实一直我都喜欢你，却没勇气和你说，我怕我们只是兄妹那样，说了反而闯祸。”
姜熠满脸敞开心扉的认真。
成欢沉默一会儿。
“谁不是呢？”
“你掩饰得太好了。”
“你不也一样。”
“其实出事的那一天，我是准备好向你表白的，我怕上了大学，一不小心就会把你弄丢。”姜熠自嘲地笑笑，“没想到还没有上到大学，就把你弄丢了。”
“我看到了，你放在我笔记本里的信，写得很老套，我不接受你的表白。”
“不接受更好。”姜熠把目光扭向向日葵。
“你说我们这种人是不是就注定倒霉啊，什么都以为适逢其会，到头来什么都是阴差阳错。”
“不啊，我觉得遇见你很开心。”
“我不开心。”姜熠这时泪目瞪向她，语气很轻很轻，“成欢，如果小时候我就不去认识你，你一定会比现在过的好。”
“可是我不会有第二个姜熠了。”她摇摇头，“我不想要如果，就算假设一万次，有你的生活我才知足。”
她看向钟表，“指针敲过十二点，就是我消失的时候。”
姜熠也看：“还有十分钟。”
“没有办法不走？”
“没有办法。”
“总是没有办法。”姜熠懊恼地抹掉眼泪，“我们怎么总是没有办法。”
向日葵安静朝向他。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成欢的身体慢慢变成浅白色的光点，飘进虚无。
他望着急促跳动的指针。
“下辈子不要这么多拐弯抹角了，成欢，一见到你，我就会对你说我喜欢你。”
她笑得很甜：“我不会答应你的。”
姜熠凝视她残缺的身体，和清澈的眼神。
“成欢，我想给你照一张照片。”
“好。”
他拿起手机，对准光芒里的她。
然而屏幕里只刻下一朵向日葵。
“很好看，我要珍藏起来。”他却这样说。
姜成欢拖着身体，仿若散落星子。蹒跚地走到他跟前，踮起脚尖，上身前倾，微微一吻。
很清凉，就像吻在玉石上。闭上眼，又似乎稍稍热，像一场离别的温度。
他抬头看那空落落的一隅，玻璃窗外透着稀稀落落的灯，高楼挡住绝大部分的天空，吝啬地投影了一颗星星。他安慰自己，那就是成欢去的地方，既然飘走，一定会变成一颗星球，永久照耀着。这是他在浩渺中沉默的全部理由。
眺望流下泪珠，他安慰不来，于是任凭目光寂寥，同向日葵一齐沉默。
（终）
“姜熠，其实本来我缩在向日葵里只是想回来看看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没曾想到我还是有了私心，带你去到了曾经的家，想让你记起所有关于我的事，想知道你对我的心意。
我想告诉你我的喜欢。好难过，我只有变成这样，才有勇气和你说。我希望你喜欢我，这样我就知道自己曾被爱过，现在还被爱着，我又希望你不喜欢我，这样我走后你也不会那样难过。我怎么这么伟大也这么自私，我很矛盾。
如果撒谎能够让爱的人开心，我宁愿做一生的坏孩子，可惜还是被识破了。能回来看到你，我真的很开心，你想起了自己的记忆，真好。但也记起了那些痛苦，对不起，这全是我的错，是我擅作主张，又让你陪我疯张了一次。但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战胜一切，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会在天空云层里，探出脑袋观望你，从此往后日月星辰，全都是我，你抬头看向哪里，我就在哪里。
很遗憾，我可以为你而死，却不能为你而生。很后悔，原来你也喜欢我，我们居然谁都没说。很高兴，我也走进了你的心里。很幸运，能遇见你。
你说得对，人世间充满着没有办法的事，遇见你之前，我也没想到我会是这样的一生。生命就是一点火星，我不想照亮十三州府，我只想在我短暂的生命里，拼尽全力去照亮你。哪怕我们敌不过世事无常，我也会在你的回忆里熠熠生辉，就算远在另一个世界，我也坚定地相信这种意义。
我要告诉你，真的有下辈子，所以你要记得我，等来生，我们都要做勇敢的人，好不好。
我爱你，再见。”
一封信含泪一读再读，也读不出生命鲜活。姜熠本以为自己的空白页是一本平平无奇的青春，现在翻来，每一页都写着姜成欢的名字。
他把一张向日葵插进信封收藏，就如同阳台的向日葵朝阳怒放。
世事如书，我们都不要有空白格，我们要把每一页都写满酣畅淋漓的爱，不要写满欲说还休的愁。
如果还有机会，就在书中夹一张向日葵。
故事离奇，但或许我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曾渴望过这种离奇，因为光怪陆离的背后，是可望不可及的重逢。
我希望大家都是姜熠，有这样的机会去弥补遗憾，和心上人在世界锋利处义无反顾地再爱一次，我又希望大家都不是姜熠，在一开始就不会错过。
总之爱我者万事顺遂，我爱者山高水远。我爱着你，就如同爱我自己。我宣告，就如同一声号角。为爱冲锋，输了也不丢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