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北国至为常见的街边摊点,售卖菜蔬、豆干、水果、肉类以及杂货。
彼时,她还在求学,那个少年会带着她从学校步行去那样的棚子购买水果与杂物。他们疾行在大风呼啸的街市,渣土路结了一层冰,一脚踩过,发出碎裂的咯吱声响。
夜幕已至的集市拥抱着荒凉的假象,只能看到棚壁渗出的点点昏黄。他们一把掀开挂满惨白霜层的厚重门帘,在煤炉边跺一跺僵硬的脚。
她与身边的少年,那时是一盘架。“一盘架”,这三个字读来就让人他们这些特定的学员心驰神往。那是二人转特有的称谓,一男一女在演出时扮演夫妻,在现实生活中也是爱侣。
她身边的少年,有着清俊的眉眼,他的面庞线条柔和,像是古时的伶人,两道英挺的眉,却为他平添了几分英气。彼时的他,拥有少年人清瘦的身形,日常的训练与健身却又赋予他清晰的肌肉形状。
于训练中,他有时会拥着她一跃而起,她能感受得到他坚实的臂膀、厚实的胸膛,结实的腹部,全是四溢的青春气息。
他在摊位前俯身挑选,对她说,“买些水梨吧,水分很大,供暖的房间待久了,总是口渴呢”。
她因为他迷醉过,更沉浸于他的声音。他的故乡比她要更偏北一些,于是他的口音更加纯粹,让她想起冬日和的北国,那些辽远、空旷的青空,金色的日光让人挪不开眼睛。
她总是笑嘻嘻地答应,再与他一起拎着暗蓝、素白、淡黄的塑料袋走回学校。途中他们会经过一家抻面店,那里售卖热气腾腾的面条、卤豆皮、卤蛋、红肠,以及鸡架。
那是北国特有的美食,肉鸡被去除头、翅膀、腿、肉块,空余骨架以及附着其上的薄薄瘦肉,可以油炸,可以烧烤,也可以卤制,无论何种烹调方式,调味料都会完美地进入鸡肉与骨头,让人无法停下缓慢、琐碎的品尝。
他一边大口喝着抻面的高汤,一边对她说,“阿冷,你一定会红的,你会成为真正的不死鸟,真正的凤凰,火凤燎原,震惊全场”。
她笑得谦逊,“有些动作还没完成,还要更流畅一些。成名还早呢!”
他咬着大块鸡架,嘴里被塞满了,声音变得稚气、含混不清,“一定会成功的。盖世英雄会脚踏七色祥云迎接他的爱人,我就是让凤凰飞翔的七色祥云”。
她低下头,双颊绯红,她声线低不可闻,“阿凌,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那是她年少时至为欢愉的时刻,是日复一日的上课、训练、排练中少有的火花与星辰。
她不是西比尔,不是卡桑德拉,她不会知晓后来他们陡然诀别。她失去了自己的“一盘架”,失去了自己的技艺,失去了他的音讯。他的消失成了一桩悬案,但只有之于她才是悬案,别人根本不会相信。
他是投入人海的石子,也是捣碎她心脏的石杵。很长一段时间,她会因为骤然而至的胸痛,弯下身子,竭力调整自己的呼吸。
她一声长叹,将目光投向五光十色的舞台,加离已经在表演杂技了。每次演出,顺序几乎是固定的,加离和老音的杂技、冬鬼的搞笑表演、阿冷和团长的演唱,三个男孩是伴舞、群众演员,有时也会表演一段街舞。这些节目再加上售卖产品、促销活动,已经足以维持长达两个小时的商业高潮。
04
她喜欢“草台”。虽然她一直认为自己的喜欢,带着特别卑劣的痕迹。
但或许这就是人性,她常常用人性这个语词,聊以慰藉。她加入草台,陡然发现大家都很惨,相比之下,她的悲惨变得十分普通,简直像是香辣鸡翅的辣度与重庆火锅之间的比拼。
团长和老音,也是毕业于正规的曲艺学校,拥有各项技能,老音甚至精通音响和灯光设备。但他们之间的关系被发现,他们的才华早已聚集一众妒忌,他们遭受侮辱与暴力。按照他们的讲述,带着一身伤,地下通道躺了大半月,但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卖唱攒钱,招兵买马,再后来就有了“草台”。
这种叙述,是“草台”成员们几乎一致的风格。始于悲情,终于豪迈。他们像是最热血的江湖儿女,聚在一处,忘记了那些铭刻在身体与灵魂的苦痛,只剩当下的活色生香与相依为命。
于是她可以看到现在的加离,那个曾经在杂技团挥洒汗水的女孩,遭遇无可忘却的侵犯,备受诬陷,继而流离失所。
冬鬼那个古灵精怪的孩子,被继母虐待,自幼离家出走跟着卖艺人闯社会,自学成才。
三个伴舞的男孩是同乡,来自最贫困的地区,被骗进黑工厂,团长正好遇到在乡道上夺路狂奔的他们,顺手将他们拉进面包车。
每个人的故事,都可以写成小说,或者登上情感节目,变成催人泪下的高收视率保障。
然而,他们现在只是“草台”,在一座座县城与小镇,迁徙不息、载歌载舞、点燃长夜的“草台”。
自己的遭遇又算什么呢?那些悲伤的余味,早就被炽烈的舞台蒸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