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鱼(常州大学生文学杯一等奖作品)
没错,这是爸爸的梦想。这个了不得的想法是在镇上逢集那天萌发的。
院子里开始响起了器件间互相摩擦碰撞的声音。透过窗户,我盯着挂有疏星几颗的暗蓝苍穹。说实话,我心里真是烦透了,索性将头埋在被单里。妈妈的粗嗓子还是毫无阻碍的传了进来,丫儿,赶集了。
出了院子时,树上的知了稀稀拉拉的叫了几声,我真羡慕它们坦荡随性的日子。爸爸开着他那辆足足有六年历史的二手五征三轮车,载着我和妈,还有一车兜子的苹果,大梨出发了。
爸爸兴奋的表情让我讨厌,不停的重复那句话,逢集人多,兜子里的水果怕不够卖。说着还按了车上音箱的按钮。是猪戒背媳妇的旋律。
讲真,我还蛮嫌弃的,不是喜感十足的音乐,而是爸爸。
他真是个没用的男人。朋友小胡子的老爸已经开上轿车了。锃光瓦亮的车身,妥妥的门面担当,我还层幸运的坐过一次。
不必提那柔软靠垫,变挡空调,光是手摇玻璃就足够我兴趣盎然一个下午了。而我的爸爸却还开着三轮车愁着到底是收稻子还是卖水果,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搞得我都不知道他的职业是什么了。一次上课的时候,我因没能及时交餐费,老师好奇我爸是干什么的。
我……我……我该说什么呢!卖水果,还是收稻子?
从来不会主动回答老师问题的小胡子突然站了起来,声音昂扬且洪亮,老师,江小鱼家是收稻子的,上次我们家还卖了500斤呢!
真是谢谢这位小胡子同学了,我终于攻克下“尴尬”这么难的二字,期末考试时还被老师表扬了。
三轮车的轮子疯疯癫癫的超前奔跑着,爸爸布满青筋的手臂左右转动。透过窗户,偶尔还能看见路上有小老头小老太,肩膀上挂着个老旧的白布包,一边走,一边笑。远远已能够听见大汉们吆喝着女人摆货架子的声音,我的心凸凸的跳着,但愿今天别遇到熟人。
02
妈妈将收钱的包妥妥的镶在了腰上,我看过这个承载全家生活的“包”,里面品种丰富的很,一毛,一元,五元,当然最多的是一元。
在综合比较下,爸爸找准一块阴凉地,停好车子,开始和妈妈分工合作起来。我在车头里偷偷的看。偶尔搬着苹果爸爸会抬头笑一下,一脸油亮亮的浮汗,嫌恶的我没有任何回应,而是四处瞟了眼。还好,早市没有多少人。
爸爸站在摊位前“,像惯常一样对着一个个路人“赔笑”着,苹果好咧,尝尝。路人瞅了一眼,摇摇头走开了。但这丝毫不打击他的热情,依旧“赔笑”着,喊着,看到有停下脚步的顾客,就像请领导似的请到摊位前,卖了几十年的苹果了,您瞅瞅,多水嫩。
我不知道爸爸的这份“厚脸”从什么时候养成的,当时的我只记得,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穷人要过活,尊严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我不理解这句话,所以也无法理解老爸。
妈妈认真的把苹果分类,3.65一斤的,2.6一斤的……时不时摸一把腰上的钱包。
车子里真的闷热,但我不愿意下去,在妈妈第三次过来叫我的时候,我决定装睡!
又过了一阵,爸爸过来开门说,丫儿,下来看一下摊子,那边人多,我和你妈过去卖。
我抬头看了看外头密密麻麻的人群,大人小孩,没有熟人,没有同学。我迅速打开车门跑下车,远离那辆三轮车。
在他们走后,我蹲在三轮车后,像一个埋伏的狙击手,等待可能不会出现的“敌人”。
期间有一对穿着颇为时尚的俊男靓女过来,苹果还不错呀,要不买一个吧。男的朝我这边望了望,我缩了缩脖子。
靓女说那不是看摊子的吗!问一下怎么卖。
靓女又看了看我,回头,对着俊男声音嗲嗲的,苹果拿着吧,给她十块钱。
我拿着十块钱看着远去的背影,有钱真好。
大概这就是我一直以来学习刻苦的原因,对于穷人而言,我也想拥有走路带风,随便甩一百块钱的潇洒,而学习是没有背景的我最近的道路。
时近中午的时候,爸爸妈妈从人群密集区回来了,应该卖的不错,爸爸挺开心的,一边和妈妈说话,一边大步走过来。我已经战战兢兢蹲在车后一个午了,累是累了点,不过还好没遇见熟人。
中午,爸爸奖励了我一个煎饼果子,他和妈妈拿着水果刀剜去了坏苹果中间烂了部分当做了午饭,我自己吃着煎饼果子,并不去管他们,明明赚了钱,还舍不得花,怎么会有如此抠门的父母。
大夏天的太阳毒辣着呢!特别是中午,逛集会的人也少了起来,每家摊位主也开始松懈起来,手摇蒲扇,打起了瞌睡,唯独爸爸一板一眼的坐着,似乎完全没有疲劳之态,手里拿着蚊拍乱晃,其中一拍还拍在了他腿上,力度看起来不小,我看见他腿上长长红红的印子。
我凸凸的小心脏也慢慢松懈起来,仰面躺在妈妈的怀里打起了瞌睡。
后来的我,不管学习还是工作都格外的集中,我想和我那天看见了大嘴巴子祁同(江湖人称),有关吧。他和他的江湖弟兄们来到我家摊位前,大声的叫我的名字,江鱼,江鱼,这是你家的摊子吗?
对面的修鞋匠大爷透过老花镜还瞥过来一眼。
真的,我是一个女孩子,长的很漂亮,学习成绩好,在班级里受同学欢迎,被老师喜欢,就在那天起,我之前努力维系的公主形象全破了,大家知道了我是一个卖水果的小摊贩的女儿,是个灰姑娘。他们经常假装一本正经的问我,你们家的苹果多少钱一斤阿!给我来一斤。
自尊心,骄傲的灯塔瞬间坍塌,碎片溅到身上,我在黑夜里哭泣。我看不见光,只能从爸爸身上寻找。我让爸爸给我买芭比娃娃,买新裙子,买当时电视剧上最贵的点读机,我通通都带到学校,放在桌洞里,大方的分享给同学,即使坏了也没关系,我会让爸爸再给我买。
在班级里,我好像变得比以前更受欢迎了。
还有好事呢!五六点出门的爸爸,我可以一天不闻他身上的汗臭味,只是每每睡梦中还是会经常闻见,这真的苦恼。
03
后来,爸爸在他的五征三轮车的支持下,又有了新的职业,――杀树。听说利润还不错。一天能挣200多。
树枝的自然气息被汗水裹挟着,这是爸爸即使洗过澡后,仍然存在的难闻气味,这点让我更加讨厌他,每次看电视,只要他过来,我就会以写作业为由离开。
我想我爸最大的一次进步是买了一辆重卡,为此,他在试开那天,特地去了我的学校接我,结果回家的路上,因为无牌驾驶,被警察逮住,罚了五百元。想想我挺内疚的。
他以前每次都会开着那辆破旧三轮车接我,我往往会等同学走光了,等看门的老大爷关上推拉门了,再出来!他开重卡接我那次,我同样这样做了。
有了重卡,爸爸妈妈又开始走上了收割庄稼的职业生涯。想过吗!就是带着草帽,开着收割机,顶着毒辣太阳的那种。有时会在黑龙江,有时在湖北,总之,哪里的麦子熟了,稻子熟了,爸爸就去哪里,妈妈主要负责收钱,听着挺浪漫的环游中国,可爸爸却染上幽梦螺旋杆菌,这是我后来知道的,所幸不是太严重。
他们出去收稻,我自然被扔给了家中唯一的长辈――奶奶。
挺开心的,因为我可以坐着面包车回家了,不用听轰隆咯的三轮车发动机声,还能和小伙伴搭伙回家。
但很快,短暂的快感被无尽的想念代替,“离开”是检验感情的方程式,每个上下学的日子里,爸爸不用开着那辆五征三轮车来接我,透过人群的缝隙,我还是会看一看,会不会有一个望眼欲穿,等着怎么都不愿出来的女儿的中年男人。
如今我已经22岁了,上到大三,老爸50岁了,在人生半百的岁月里却依旧奋斗着,开着他的那辆重卡。
成长的意义或许对有些人不太隆重,但对于我来说却是一份不要太精彩的礼物。这份礼物给我的第一个惊喜便是理解。
还记得我看考上重点大学那年,老爸宴请了村里的邻居来吃酒,穿了压箱底的西服,看起来很老式,但我爸穿了,真的还挺帅。据我妈说那衣服足足20年了,是结婚时买的,有位婶子还打趣,老江,女儿都上大学了,你开着轿车卖水果的愿望咋没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