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拂袖双目似有杀气,声如泪梗,袖下双手颤抖不息。这双手腕,水袖能击鼓,悬酒入玉杯,执剑封喉不曾有惧,碎玉封目不差分毫。
僧人闭目左手持鱼,右手持槌,合掌鱼子,和着天雷之声敲击不止。忽然右手指天,“施主请听,此为天命,破灭天机,则天崩地陷,天雷加身。”轰隆一声天雷巨响,大雨顷刻瓢泼。
柳拂袖不叩而别,褪去黑衣,一身锦缎红裙尽湿,面无颜色。
行至寺外小竹林,花间剑起手,荡平根上三寸,皆成无尖碎竹。电闪雷鸣,恍如有神鸣天怒。
三
他又检查了一遍,点击了“确认”,终于揉了揉酸涩发干的眼睛,再次确认了《平康袖》的剧情更新成功。
已经是凌晨3点。他忽然发现自己点的外卖还没有吃,刷着手机上读者的评论,吃上一口凉菜冷饭。
话题榜下热度不减少:
“暴风哭泣,跪求大大留乔竹一命”
“组团给空堂大大寄刀片”
“你回去看第XX章和第XX章,这样的伏笔,摆明了是要虐我们桥桥。”
“求空大让桥桥和拂袖在一起吧,年纪大了,吃不了玻璃渣子了”。
《平康袖》已经连载了挺长时间了,虽然故事不算新颖,但是作者空堂自带粉丝,文风雅致,情节设置出其不意又在情理之中,引经据典,有描烟花人情,也有试探天意究竟。人气中上,也有了众多的新的粉丝。
空堂写这个故事已经少有瓶颈,人物和故事都基本已经成型,设置的也算立得住。主要角色都有了自己的形态,此后只要指一个故事方向,人物基本都会自己往那个方向走,他不太需要刻意矫造,稍加修正即可。
但是最近他遇到了迈不过的槛——乔竹之死。
空堂有意要书写一个宿命一样的悲剧,男主乔竹,必须要死在一个如其名字的场景里,有桥有竹,像是挣不开的宿命。
空堂喜欢这种天意一样的悲剧,巧合在所有悲剧里都不值一提。
乔竹必须要死,这是殊途同归的结果。但是过程就很让他头疼了,毕竟是男主角的地位,他的死亡场景务必会对之后女主角的行为、情绪状态造成莫大的影响。
这一场景他已经写废了无数稿了,有的时候想让乔竹干脆剖白了爱意,深情难尽;有的时候想让他一言不发,至死不得圆满;有的时候还想让他残忍一点,伤一伤女主,不想留下一颗死后也念念不忘的真心。
写了无数场面的乔竹之死,删删补补,修修改改,还是不得满意,深情太多则天意太少,绝情而碎又难免观众不喜欢。写着写着,他忽然发现柳拂袖变得有些难以控制。
柳拂袖是他塑造过的最决断、克制又有力量的女性角色。
而且隐忍。
他太偏爱她了,给了她最繁华悲凉的女性命运,给她血海里的命数,仇恨里的成长,温柔乡里的繁荣,和求之不得的情爱。想让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永远得不到真心。想让她水袖酥骨、引人飞蛾扑火,但又坚如磐石、无处不可杀人。
但是最近写到柳拂袖,他总是屡屡神思出窍,回过神来,竟然写了一大段走向奇怪的细节。他发现故事细节里的柳拂袖,剑起血出,不能一刀毙命。红绡帐下,失误足履长袖——他可从来没写过一个会失误的柳拂袖。
空堂觉得自己大概是熬夜赶工,赶得有些太累了,必须要好好睡上一觉。辗转反侧,似睡非睡,竟然梦见柳拂袖穿着一身黑衣,叩在蒲团之上。
这是什么画面?空堂满心纳闷,柳拂袖杀生无数,心无惊惧,不拜神佛。
黑衣柳拂袖叩拜求签,“敢问乔郎命数。”
“施主,天命不可违。”
空堂不知此景何来何故,来不及细思细想,心中却只希望柳拂袖不要再深究乔竹之事。
梦中景里忽然天雷劈裂,大雨倾盆。一下子把他也震醒过来,乍惊醒来,空堂有些迷迷糊糊,不知所云,梦里事物忘了泰半。
果然日有所思,柳拂袖也能来入梦,梦有混沌,柳拂袖也敢拜神佛。
四
柳拂袖手持蓝田玉壶,向鹤觞里倾了两杯春醪桑落酒。懒倦又端庄,又媚又疏离,欲说还休,脉脉含情。
“ 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安定王爷,拂袖有一不情之请。”
王爷毫无老态,鹰目炯炯,面如刀削斧凿,拂蓄含笑,似有默许。
“王爷寿辰将近, 圣人曾言,五十将知天命,为半百大寿。拂袖既想送一份大礼给王爷,又有私心,想圆一个矫揉夙愿。拂袖想斗胆请王爷尽伐长安之竹,为拂袖立一摘星高楼,遍悬琉璃炬,长安一百零八坊处处极目可见。拂袖愿一层一起舞,朝舞达旦,三日不休,庆安定王爷掌天命,恩宠千秋
——也让全长安叹服于我,留拂袖花名青史。”
空堂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走神了,手指停留在键盘上,留下了半页文字。
安定王爷是段家灭门最后的大势力,复仇毁灭必当波澜壮阔,有些细节还没想好。
他读了读自己走神写下的故事,发现拂袖自己给他选了一条路,安定王府寿宴起星楼,舞宰相歌舞三日不止,似乎是个好故事。
但是为什么要伐全长安之竹呢?他心中隐隐一动,想起了梦里那个拜神佛、问天命的黑衣柳拂袖,雪腕震颤,声有悲意。现在的柳拂袖,到底在试图带着他走去哪里,做些什么?
他的拂袖,太有力量和果决了——虽然他是作者,但是经常是拂袖引着他走。空堂给她天命,让她是一朵仇恨织成的毒花,一把烟花纺成的利刃。而拂袖还给了他不可控制的故事。
他继续尝试着写了下去。也罢,大不了废了这稿。也就费些时候,不很碍事。
他随手抽出身边一张写废了的稿纸,密密麻麻的废稿里,一眼看见了“天命难违”四个字。
五
安定王爷令全长安伐竹起高楼。面东南,盛日光,全无画栋雕梁,不施罗绮珠玑。苦夏溽暑,竟能刻冰作无数长明灯而不化,填满碎琉璃,光辉使星月难辨。
长安舞宰相柳拂袖, 一层一起舞。整整三日,宫漏传鸡,星河曙天,舞不重、人不息——缎扇琵琶、 白纻褶绸。有绿腰破阵、霓裳羽衣,有敦煌菩萨、 西域胡旋,有十面击鼓、云门大卷。
长安皆惊,满京舞女无颜色,诗词墨画如泉涌,王府寿宴皆增辉。
她看着远方屋檐上一个豆大的人影,那人也通宵达旦,守了她整整三日,越是更上一层楼,越是能把那个人尽收眼中。
“乔竹。”心如归家,心安理得,不觉疲累,不知渴饿。
终于到达最后一层,柳拂袖雪白素衣,身染灯色。柳拂袖一甩白练水袖,触剑如有火声。
觥筹交错之间,推杯换盏之际,掌声高呼四合而起——最后一层原来是舞宰相的花间剑舞。
追忆往昔,某日白雪皑皑。豆蔻少女水袖卷剑,一舞成名,历历在目。
天命也偏爱她,有始有终、有头有尾。
柳拂袖一剑一冰灯,火落竹楼,竹楼竟然火花四起,烟花接连不断攒上天际。竹楼火光四溢,层层蔓延,竟像一朵次第而开的红莲,莲心是一颗舞剑的莲子。
众人大声叫好,箸不停、酒正酣。万古千秋长安城,如此灯火烟花、美人美景,又有几次能见?流水的菜肴,无尽的美酒,通宵达旦,天上人间,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