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自己而歌
潮城的雨季是从四月开始的,天空总朦胧了一层湿嗒嗒的雾,雨水溢满下水道,再涨了上来,那水黄的脏兮兮的,只有孩子们不嫌弃,穿着雨鞋在里面打闹。
芊衣小时候却很乖,她坐在店门口写作业,披件衣服,笔画横平竖直,写完就看着雨发发呆。
她长大了,潮城也长大了。离家求学,每回来一次就愈发陌生,捣蛋的孩子面孔换了一波又一波,下水道修的崭新,水再也不会溢到路上。
潮城变好了,她衷心的为它欣喜,可那是大家的潮城,不是她的,她的潮城,就只有那几个人,那一条街,那个白墙红顶的学校。人若走了,街翻新,学校关了,那她的潮城,也就随着哗啦啦的雨水,慢慢流走了。
雨水倒还是熟悉的味道,芊衣用手指头去触碰那断线似的珠子,她站在屋檐下,雨帘幕似的挂在外面,她站在一家小饭店的门口,鬓角头发湿了,黏在脸颊上,却浑不在意,眼放空在雨外,不知想什么,一动不动。
“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啊。”饭馆里有人推门出来,帘子沙沙作响,这人面相和善,客气道,“姑娘还是早点回吧,叫个出租些,天黑了,不安全。等车的话可以在店里等的,给您倒杯热汤,店里暖和,一边喝一边等。”
芊衣很快回过神来,她摆摆手,微笑道,“不碍事的,我已经叫了,他马上来了。”
她摇摇手机,冲来人礼貌一笑过后又把双目留恋在了雨外,也许直立久了有些不舒服,她直接环手将身子倚上墙,胳膊肘便一下撞上了白色墙砖,她转头看去,指缝慢慢擦过石砖缝隙,眼里蹭了点光,灰雾雾的,“装修的挺好嘛。”
“去年才修的,换了看着喜庆。原来这儿也是个开饭馆的,在外面摆了个烤肉摊,烟把墙都熏黑了,整整一大片。”
真是坎坷啊,她默默的想,心像是被慢慢拧着痛了起来,面上却是微笑的,“开店讲究福气,的确该刷一下的。”
她继续望雨,“是挺好的。”
一切都是挺好的,除了她。
芊衣家里条件不好,原先一直和奶奶住乡下,当父母总算在市里打拼出了一点成绩时,商量着接她来这儿读书。芊衣是村里有名气的爱学习的好孩子,到了谁家第一眼盯上的都是人家的书柜,任大人们说天道地,自己都两眼观书不理外物。
村里人人都称赞,说将来肯定是个大学生。
来的那天,芊衣刚读一年级,母亲带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小房子,开了个杂货铺子,搬的时候是晴天,搬好后外面有下很大的雨。
妈妈去拜访新邻居,芊衣蹲在小店门口,看屋檐往下坠珠子,小手托住脸颊。
“这孩子从小就内向,见人只会傻愣着,连问好都要催。”芊母一脸不成器,唤到,“芊衣,看谁来了。”
芊衣站起身,手按好自己翘起来的的裙子,低头道,“池姨好。”
池姨含笑应是,“闺女很是秀气呢。”
芊衣对这便宜的夸奖无动于衷,却蓦然在眼帘里发现了一双咖啡色休闲鞋,小熊袜子...
“送你。”一本书盖住脚面,转移住了她继续观察的视线,这书包着白色塑料膜,角落上还粘着一点点雨滴,湿湿的。
“小王子,”她慢慢读出来。双手接过,也不嫌水,一下糊在怀里。
“小妹妹喜欢吗?”男孩子身量微高,站在母亲身边,小心翼翼问。
“喜欢。”她嗫嚅道,头大力的点。
这初识的小哥哥抿起唇笑了,摸摸女孩子的头,“喜欢就好了。”
两个阿姨看着对笑,房子里飘扬出电视的噪音,雨嘀嗒嘀嗒的下,饭菜的香味冲散雨意的清凉,这是最美好的时候,从此这位名唤林思学的小哥哥,在芊衣心里,联系上了书本,雨水,温暖这类词语,成为了一个美味的人。
芊衣对所有事物的评判都是用美味来定义的,书是美味的,阳光是美味的,巧克力是美味的,邻家俊俏的小哥哥也是美味的。
但学校不美味,老师不美味,同学也不美味。
小芊衣去了学校中规中矩的上了一年级,生性宁静,素日羞窘不行,上课也不开口,将自己隐没在最偏僻的角落。
“李芊衣同学,你来读一下这篇课文。”
芊衣慢吞吞的站起来,嫩生生开口,“老丝说,鸟儿会从树上飞到天空,但...”
当时学校推行普通话政策,大家在学校必需用普通话对话,每周还要评选普通话之星。
“用普通话读,不要急。”老师谨遵职业要求,温声诱导,“来,重读一遍。”
芊衣慢慢开口,可一句话完全班笑的不停,这口音怎么越变越重了呢。
“别笑!”老师冷声训斥,接着温声道“跟我读,老师说,”
芊衣捏住手指,头低的很低,紧张的读到,“老丝说。”
全班哄笑,芊衣低着头,也不说话,眼泪嘀嗒嘀嗒掉了下来。
老师有点慌乱了,忙忙让她坐下,过来安慰了两句发现小孩只是摇头掉眼泪,也不能耽误上课进度,就只好走了。
小女孩将脸埋在胳膊里,世界天旋地转。
下课后的小孩闹天闹地,教室里一下人迹空荡,芊衣眼泪也掉光了,老师是实习生,看这个女孩抹干泪珠安静画画没事人样,安慰几句放心走了。
直到脚步声终止在她的桌前,芊衣才舍得移开自己的目光,抬起头,眼泪又不争气的冒了出来,“思学哥。”
这小男生眼角眉梢都很秀气,身量比同龄人抽的高,肩骨很薄,说话慢而低,跟读情诗一般温和。“没事的,”他坐到芊衣旁边,干燥温暖的食指轻轻抹掉女孩的泪珠,“会好的。”
他语气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的笃信,相信她普通话能学会,会不害怕交流,会喜欢同学,会敢于面对不会逃避一样。
她捧住他的手,委屈低头道“我太笨了。”
男孩一下笑出来,伸手揉她的头,“怎么会笨呢,芊衣只是太紧张了,哥哥以后教你”他在自己手心里画笔画,“师,老师说。”
她看了看他,又看了下桌子,忽然笑了,“老师说。”
两人相视而笑,风将教学楼外的树影映桌面,天空湛蓝,时光正好。
我做过的最美好的事,就是喜欢你,她在出租车上看两旁建筑向后飞去,静悄悄的打量这个早已烂熟于心的街道,这个理发店下一家是个快餐店,有十元一盒的米饭,加两个菜。转角处是个麻将馆,有段时间妈妈沉迷打牌她放学归来都是在缩在那里拿麻将捏多米诺骨牌,思学哥就在一旁帮她调整容易倒的位置...
思学哥是真的好,她咸咸的想。
雨水是潮城不变的主题,春去冬来,她几乎一天都黏在思学哥家里,他买了守护甜心的碟,她来了就放上,自己坐着玩老式台机上的游戏,戴上耳机,不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