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轻云说:“这样的日子我是过够了。”
大姑姐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劝慰道:“再忍忍,把最难的时候熬过去就好了。”
轻云没答话,将怀里挥舞手脚的孩子抱紧了,这才抬起头,显出一个淡淡的苦笑。
她从前是很秀丽的,细眉细眼,笑起来别具风情。这一年却是明显的见老了——花费了无数保养品悉心呵护的光滑脸面,在不经意间悄然爬上一条条细小的纹,像是一道道岁月刻下的痕。
两人又有的没的寒暄了会。眼看着孩子睡安稳了,大姑姐不动声色地从皮包里掏出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一把塞给轻云:“拿去,给孩子买奶粉。”
轻云捧着信封,仿佛捧着块烫手的山芋,火辣辣的羞耻从指甲尖烧到头发丝:“大姐,你这是干什么,快拿回去……”
“行了,别跟我客气。”大姑姐说,“你们现在不容易,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小米还要上学…这些钱你先拿着,不够我再想想办法。”
轻云推脱了几番,终还是收下了。她抱着熟睡的孩子,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仰起头,久经年月的灯罩笼了层难以拭尽的灰尘,一只扑灯的小青虫跌跌撞撞地绕着她的鼻梁打转。她没心思去撵。她把孩子在床上安置好,又仔仔细细掖紧被角,随后蹲坐在床边,凝视着孩子稚嫩的面孔。他姐姐多多命好,正赶上他们富裕的时候,从小千娇万宠的长大。这孩子却可怜,一出生就跟着他们受苦,连奶粉钱都得靠亲戚接济。
想到这,轻云把搁在枕头边的信封重又捧起来,小心翼翼地锁进衣柜深处的抽屉里。做完
这一系列动作,她全身的力气就像被抽干了似的,无力地瘫倒在床上,胸口像压了块石头,抑闷着,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笔钱她本是不想收的,可是家里就像个四处漏风的破口袋,处处都要用钱。米吃完了,油快没有了,煤气费欠了一周没交了,还有多多的学杂费,这孩子的奶粉钱……她一笔一笔地算着家里的帐——每算一笔,心就像被针戳了个小洞,淅淅沥沥地向下滴血。她别过脸,刻意不去回想杂七杂八的烂账,可却怎么也甩不开——它们仍在那,墓碑似的,沉重地压在她千疮百孔的自尊上。
轻云倚在床边,浑浑沌沌地睡着了。她是被孩子尖利的哭声吵醒的,头痛欲裂地睁开眼,孩子正用力地蹬动小腿,手里握着空空的奶瓶,叫喊着,歇斯底里的表达自己的不满。轻云赶忙抱起孩子,一边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了拍,一边起身去和奶。开水没有了,她提着空瓶子去厨房接自来水。一楼的水压很大,多余的水柱与不锈钢瓶口相撞,迸溅出一朵朵清凉的水花,恰巧落在她扶着瓶身的手背上,又顺着青色的血管缓缓向下流淌,眼泪似的。轻云心里没来由涌上一阵惨淡的悲凉。孩子这时不再嘶喊了,乖巧地伏在她肩头,只时不时抽噎几声。
轻云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费力地拎起灌的满满的水瓶,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她出嫁前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母亲惯着她,不让她干活,都是姐姐在做。后来嫁给了家诚,家务事又由婆婆一手包办。家诚爱玩,她也就敞开了跟着他玩——同朋友去吃饭局、搓麻将,常常夜不归宿。反正多多有婆婆和大姑姐照顾,她就放心的当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奶奶。
仔细回想起来,她这小半辈子,做过最重的活不过是拖地洗碗,甚至连这类活她也很少做,顶多是婆婆住院后,她没法全天都雇钟点工,这才勉勉强强做些家务事。
轻云想得出神,连厨房的台阶都没注意到,原就不甚稳的步子被绊了一踉跄——脚跟是勉强站住了,刚接满的水瓶却倒了,水洒的满地都是。她手足无措地站在一片狼籍之中,想收拾收拾,身形却像被人钉住了似的,怎么也弯不下腰。周遭没有人声,静悄悄的。
她听见客厅陈旧的时钟“铛铛”地敲了九下,听见门锁和钥匙相碰的“咔噔”声。家诚回来了,喝得烂醉,衬衫皱巴巴地搭在腰间,头半垂着,看不清神色,只瞧得见隐隐约约泛红的双眼。
轻云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原本预备好的一腔怒火也忽的消散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声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怎么回来这么晚?”
家诚不说话,从裤兜里摸出了支烟,用左手颤颤巍巍地点燃了,这才含糊不清地答道:“有点事。”
“什么事?”轻云冷冷地问道,“又跟谁鬼混去了?”
“没,”家诚凑到她身边去抱孩子,“就生意上的事。”他甫一靠近,孩子便惊醒了,撇着嘴放声大哭,小脸都哭得通红。
“洗澡去,”轻云抱紧孩子,侧了侧身子,“一身猫尿味,看把孩子熏的。”
家诚乖乖去洗澡了。轻云把孩子哄好,放到一边的童车上,让他自己玩玩具。大姑姐打电话来,说多多今晚不回来住了,轻云放下电话,心里一时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不知道是不是从小没怎么带在身边的缘故,多多和他们一直不亲。平时上学还好些,他们住的地方离学校近,多多就算再不情愿也得住在家里。只是一到假期——无论是周末、小长假还是寒暑假,多多就几乎是住在大姑家了,怎么打电话也不愿回来。
等轻云把厨房收拾干净,家诚也洗好了,他又到童车里去抱孩子,这下轻云没阻拦,只是自顾自回到卧室,打开衣柜的抽屉,把大姑姐给她的信封递给家诚。
家诚接过信封,指尖间摩挲着粗糙的牛皮纸,好半晌,才开口问道:“大姐来过了?还是我哥……”
“大姐给的,”轻云打断他,复又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你自己看着办吧。”
家诚沉默地用小玩具逗着孩子,轻云也不说话。塑料玩具里的铃铛“丁零”作响,很清脆的声音,这时候听来却说不出的惹人烦躁。
“我不能再拖累我大姐他们了。”家诚突然开口。
轻云不置可否。
家诚晚上喝了酒,很快就睡着了,和孩子依偎在一起,一大一小,睡得香甜。轻云却久久不能入睡,索性就睁开眼,凝视着窗外星星点点的夜色。今晚的月不甚圆,却拢了层温润如水的柔光,倒是像极了张爱玲小说里“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一千多年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经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