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场已经不早,老爷子觉得有些累,便想放下锣鼓好好歇歇。老太太在火笼里生火烧水。老太太蹶着屁股吹火,柴草不干呛得他满屋里转着圈咳嗽。老爷子数叨他:“我看你能干好什么 。”
“柴湿嘛。”
“我没说这事。我说的是你的锣鼓,今儿晚上的锣你打成什么样子了。”
老太太不接这话茬,吸足了几口气又跪到灶火前去,鼓着腮帮子一通猛吹。“锣要好好打,歌要好好唱。虽然是自娱自乐,可也要玩出个样子来。命如锣鼓嘛。在一天,就好好活一天。”
老太太咳嗽着从灶火边跳开,几步蹿到门外,呼嗤呼嗤大喘气,嘴里一边骂。
“说什么呢?”
“我骂这火。”
“有你那么吹火的?”
“那怎么吹?”
“怎么吹?哼,”老爷子停了一会儿,又说,“你就把这炉火当成年轻时候我的脸!” 老太太笑起来,越笑越咳嗽。
“笑什么笑!”
“你年轻时吹过大姑娘的脸?”
老爷子一时语塞。老太太笑得坐在地上。“日他妈。”老瞎子骂道,笑笑,然后变了脸色,再不言语。
灶膛里腾的一声,火旺起来。老太太再去添一把柴禾。
有一天晚上,老爷子唱的是:“上回说到罗成死,三魂七魄赴幽冥,听歌君子莫嘈 嚷,列位蝗我道下文。罗成阴魂出地府,一阵旋风就起身,旋风一阵来得快,长安不远面前存……”老也子的鼓声很乱,老太太的锣声也乱。老太太想起的事情很多,老爷子想起的事情更多……
2
这天夜里,老爷子睡得很早,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多少往事在他耳边喧嚣,在他心头动荡,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爆炸。
坏了,要犯病,他想。头昏,胸口憋闷,浑身紧巴巴的难受。他坐起来,对自己叨咕:“可别犯病,一犯病就完蛋了,一个忠厚老实的儿子,怎么负担得起。”
他摸索着爬起来,溜下床,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要能叮叮咚咚随心所欲地乱敲一阵,心头的忧伤或许就能平息耳边的往事或许 就会消散。可是老婆子正睡得香甜。
唉!他长长地叹一口气,只好再全力去琢磨白天没做完的一首歌词。
夜风在山里游荡。 猫头鹰又在凄哀地叫。 现在他老了,无论如何没多少年活头了,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了,他象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
老太太伸个懒腰,坐起来。“老头子,咋了,睡不着啊?”
“我又琢磨出一段歌词。要不你打锣我敲鼓,唱一遍试试?”
老太太没啃声,穿了衣服,爬起来,慢慢地在老爷子身边坐下,慢慢悠悠地把锣拿过来,提在手里。老爷子似有所思,把鼓挎在脖子上,鼓锤在鼓上试了两下。然后,只见他松树皮般的双手突然一动,忽然间就有无数只黑蝴蝶在二位老人的锣鼓之间上下翻飞,左右盘旋。趁着天花板上昏暗的灯光,那无数只黑色的蝴蝶,翩翩起舞,摇曳的舞姿,拽着灯光,拽着夜,老两口的心,一下子被抓得紧紧的。
锣鼓停,歌声起:跟前块头你来听,我们是家困难人;黄叶没落青叶落,白发送走黑发人。两老都是残疾人,小的还没长成人;感谢孙书记来操心,承不上情来要念情。……
老爷子就像一名专业歌唱家,神情专注,聚精会神,时而诙谐,时而专注。他的身体随着悲凄的歌声和沉闷的锣鼓声,有时前倾,有时后仰。在左右摇摆间,那些绚丽的蝴蝶,也更加婀娜多姿。他唱歌的曲调很简单,高上去,低下来,低下来,又高上去。高昂时如同万丈飞瀑从悬崖峭壁奔流而下,低沉时好似清清的河水缓缓地流过浅滩;锣鼓声也不华丽,朴实地就像墙壁上白花花的仿瓷。然而,正是这简单和朴实,听上去便有了催人泪下的感觉。
夜风,在山间肆意游荡;猫头鹰,又在凄哀地嚎叫……
老太太轻轻地抽泣起来。开始还压抑着,哭声在胸腔里盘旋,肩膀一耸一耸的,后来终于憋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声和歌声锣鼓声掺杂在一起,互相联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浑然天成,不分彼此。哭声中融合着歌声锣鼓声,便有了和尚念经诵佛和普度众生的味道。
他唱着唱着,就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苦和乐。那时候,尧治河虽然很穷,吃的供应粮,穿的破衣裳,住的茅草房,点的煤油亮,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但那时候他们两口子都还年轻,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儿,披星戴月干一天的活儿,放工回家的路上还哥哥妹妹的唱一段山歌。
他唱着唱着,就想起了三个健壮如牛的儿子。那时候,虽然很苦很累,但看着三个儿子就像路边的白杨树一样茁壮成长,就是再苦再累,他们心里也有说不出的喜悦。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聪明伶俐的老二王兆海在马桥读中学时一个夏天的某日,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去河里洗澡,被无情的河水吞噬了生命,听到这个消息,老两口只觉得晴天一个霹雳,呼天呛地,哭爹喊娘。然而,人死不能复生,老两口在一阵悲痛之后,终于振作起来,不是还有老大和老三吗?老两口最引以为豪的就是老三王兆东了,这孩子自幼聪明,成人之后,跟一个拉矿的司机学会了开车,老两口喜不自禁,拿出所有的积蓄,又东拼西凑,想尽一切办法给老三买了一辆矿车。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了大半辈子,说天也不能让这个孩子再回家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家人奋力打拼,日子终于有了好转,不愁吃不愁穿,老三还在黄龙观讨了一个年轻美貌如花似玉的媳妇,生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孙子。改革开放以来,尧治河在孙开林的领导下,修路开矿、筑坝办电、兴办旅游业……尧治河的经济突飞猛进,农民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家家户户住别墅、开轿车。再给老大兆龙娶个媳妇就好了!然而,好日子没过多久,他便得了白内障,四处求医,终因医治无效,双目失明;几年后夏季的一天,又传来一个噩耗,老三在开车拉矿的途中,一不小心,连人带车坠下悬崖,临死也没闭上眼睛,嘴里还呼唤着一家老小的名字。唉,真是寒风专吹破衣人啊!白发人送走黑发人,对二老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想起这些,老爷子的心都碎了。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在昏暗的夜色中闪闪发亮。
唱着唱着,他又想起了他的小孙子。孙子已经读初中了。老三刚过五七,儿媳妇便带着孙子改嫁去了黄龙观。唉,儿媳妇的日子过得还好吗?孙子的后爸不会虐待他吧?……
红红火火的一家人,现在就剩下他们二老和忠厚的老大王兆龙了了。可老大除了勤扒苦做、唱山歌、打丧鼓,没什么挣钱的门路啊!唉!油盐酱醋柴和米、礼尚往来抓药吃,一年得多少钱啊!……
一曲终了,老爷子已是泪流满面。抬头看看老婆子,早已哭成一个泪人儿……
老太太突然停止了哭声,说:“老头子,这么好过的日子,哭啥啊?每天大米饭碗里盛着,腊肉屋里挂着,村干部关心着,邻居们帮衬着,双保钱拿着,不哭,唱段高兴的。”
“唱啥啊?”
“没唱完的那段古书。”
于是,锣鼓声响起。锣鼓声停,老爷子唱:“不表罗成投胎事,又唱秦王李世民。秦王一听双泪流,可怜爱卿丧残身,你死乘风破浪不打紧,缺少扶朝上将军……”老太太接着唱:“一下昆仑姜子牙,二下昆仑李哪吒,三下昆仑黄天化,四下昆仑小杨戬……”老爷子又唱:“舍不得你,舍不得她,薛丁山舍不得樊梨花;舍不得她,舍不得你,大王舍不得苏妲己……”
……
3
就是这天傍晚,老爷子按照别人交给他的口诀,学会了打腰鼓。他打得那么流畅,唱得那么悠扬。他没料到。他几乎是连滚带爬,连拐棍都没拄,直接走进灶屋。正在做饭的老太太吓了一跳:“怎么了,老头子?” 老爷子气喘吁吁地坐在那儿,说不出话来。老太太有些犯嘀咕:莫非家里又出什么事了? 老瞎子这才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一辈子的辛苦是值得的。敲敲打打这么多年,老了老了还有机会进腰鼓队,值了。虽然风烛残年,虽然 老弱病残,但人活着,就应该有追求。命若锣鼓,打得好,唱得好,活着才有意思。
“老婆子,明天我就申请进腰鼓队。”
“明天?”
“明天。”
“会打腰鼓了?”
“会了。” 老爷子接着说,“明天天一亮我就走,直接去梨花山找孙书记,告诉他,我没辜负他的希望,还要申请加入腰鼓队。”
“你一个人行不?”
“行!早上走,晚上就回来了。走了大半辈子的路,错不了。”老爷子说。
“行。你肯定行的。”老太太嘴里这么说,可心里多少有点不放心。到梨花山,一去一来,一二十里路呢!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爷子就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