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数中的观测员

2018-11-17 08:58:03 作者:沙之我

一、

实验失败了。

米洛国际物理研究所,1001号实验,平行宇宙的局部移动,以失败而告终——我对着门外的夕阳默默宣告。

然而我不是米洛博士,也不是实验室的总管,甚至不是实验参与名单里的人,只是一个做着基本工作的见习观测员而已。不过现在不一样,我完全可以拿掉那见习二字。

因为除我之外,研究所里已没有第二个人了。别说观测员,我说要做研究所所长也无所谓,反正孑然一身,什么名号职位都毫无意义。作为见习,我最多也就是帮忙连接设备,辅助组装线路之类的,再要么就是帮忙记录些纷繁的数据。今天中午则是轮到我负责午饭,我提着饭盒上楼时,还没敲实验室的门就被轰下来了。现在想想,大概是实验室里的实验进行到了重要关头,大家屏着呼吸的时候突然听到饭盒摩擦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然后紧张过度的米洛老爷子就骂出来了吧。

我生着闷气,把大家的饭连着自己的带到了地下控制室,吃完了又顺便检查了一下动力炉,我觉得实验结束了,大家都饿得在埋怨我的时候,才带着一点点报复的快感和发觉自己有失职守的愧疚匆匆跑了出去。

而刚推开门,带着沙子的阳光和搅拌着水泥灰的风就眯了我的眼。五层楼的研究所,顶楼直接消失了,从一楼到四楼就是一个穿凿,通通透透,周围一片狼藉,连一块完好的窗玻璃都没有。而大家,则消失得干干净净,既无血迹,也无气味,一点痕迹都没有,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什么实验失败,这分明就是实验事故了吧?

我拿出手机,打算打电话。这个时候打给警察已经没用了,要打给急救站和消防站才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金属圆饼,我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口袋里装的只不过是研究所的所内通讯机。研究所为了避免干扰以及泄密,特地建在一个偏僻的盆地里,除了控制室,以及顶楼的信息中心,其他任何人员、区域都是不允许和外界通信的。

控制室所在的位置只有一个大洞,而顶楼已经连灰都不剩了。

夕阳西下,秋高气爽。一阵金色的山间秋风拂过,我冷静了一些。除了躲在地下过一劫的我,这个研究所已经不剩半个人了,打急救站电话毫无用处。消防站联系不上,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出去。我记得研究所的地下是有车的。一辆轿车,钥匙在博士身上;两辆越野车,锁在特别车库里;四辆观测车,都是无人机;几辆自行车,那不算也罢…还有一台货运车,运送补给用的,看来只能靠这东西出去了。对于我这种半研究半打杂的人员,货运车的使用权限还是有的。

我从储藏室里调出了许多补给,包括工具、药物、食物,还有水,足够我用半个月了。在地下车库的升降机上放下圆饼,登录了我的ID,启动了货运车的调用程序。黄色的信号灯忽闪忽闪,货车从车库里渐渐滑到升降台上。咔啷一声,机械停了下来,完成第一步骤,开始进行出仓自检。

我趁着这个空当,到研究所剩下的楼层里都转了转。各个楼层的东西仿佛是海上的垃圾,被从中央发出的浪潮冲到了边缘地带,研究所是圆柱形的,所以越贴近外围的地方越是完整。而越是接近地面,地板中间的空洞就越小,整个被掏空的地方大致是个倒圆锥。看来要不是我在地下,说不定现在研究所里都没人了。而不幸中的万幸是,研究所的动力中枢、后勤中枢都在地下,不然,我就只能骑着自行车翻山越岭出去了。

在一片狼藉里,我翻找出了一台相机,于是我便把现场都拍了下来——说不定出去后还能作为研究这起事件的重要材料,大概能卖几个钱吧?在二楼、三楼的实验室里,还有一些器械保存了下来,我把它们都运到了一楼,其中有的器械我也不大懂是干什么的,但是都完整,我就也带出来了。不单单如此,几乎每个楼层都能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我就跟个垃圾堆里的淘宝人,或者山沟里的掘金者一样,挨个挨个地翻检过去,但凡有点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我就运到一楼。有的我用不到,有的我看不懂,但是就像一个小孩挖到一块卵石就能玩一天一样,近乎是出于一种我自己也不甚明了的动力在翻翻拣拣。等全部扫荡过一遍后,夜已经深了。

出了门,绕到出车口,然而却没有看见应该在那里的货运车,甚至连出车口都没有打开,空空如也。我暗道一声“不好”,转身就飞奔到地下,控制台还立在那里,货运车正随着液压杆的升高而升高,当平台升到一多半的位置时,只听到一阵泄气的声音,平台又哧溜溜滑了下来,无多时,液压杆再次发动,平台平稳升起,匆匆落下,如潮汐般往复,做着希绪弗斯式的徒劳之功。不难想象,这白痴机器就跟健身一样举了一晚上的哑铃。

这气得我狠狠踹了一脚这东西,然而我的脚隐隐作痛,它却岿然不动。我停止了机械,稍微检查了一番,是液压阀有些漏。不仅如此,程序里的一些参数还乱七八糟的,由于几个小时的高强度磨损,还要更换几个零件…顿时我就觉得头大了起来。虽然没有可以看时间的东西,但是看天色大概是个凌晨一点左右。就算今晚修得好,明天也没有精力驾驶了。我决定先休息再说。

我不想睡在墓室般的地下,又爬回地上,月光从空洞里流淌下来,一些残余的线路和器械还挂在洞的边缘,在阴影和微光的作用下,宛如死掉的藤蔓。我拨开那一堆杂货,躺在一楼空旷的大厅中央,四周只有支撑着暗影的柱子,和外面吹进来的风。黑色的风封闭了四方,空洞里的月色格外明亮了,我渐渐沉入睡眠,恍惚里听到呢喃耳语。

二、

研究进行到这里,成功几乎只有一步之差。然而就是这一步,仿佛是要从2000年1月1日0:00挪到1999年12月31日23:59一样,总也迈不过去。而且我冥冥之中有着这种感觉,那就是,如果不快点跨出这一步,就越来越远,再也跨不过去了。但凡事总有办法,比如在国际日期变更线上我还是跨得过去的。现在,我就是在找这个研究的“国际日期变更线”。

作为首席观测员和实验助理,我的工作并不比博士轻,同时压力也如此。我知道别的观测员和工作人员时常觉得我们这些人就是几个异想天开的疯子,然而我知道我们不是。我们非但不是疯子,我们还是天才——这么说可能有点没羞没躁,不过天才和疯子本来也就一线之隔。在和博士一样的繁重作业中,我才知道一个新的可能性是需要多么伟大的创意、胆魄、学识才能去发掘。如果说之前我还有一成的顾虑和迷惑,现在我站在中央控制台前,再无半分犹豫。

那是一面镜子般的屏幕,周围环绕着诸多设备,每一根电线都是我们苦心搭设的。镜子里,也有一群身穿白大褂、摆弄着各色设备的人。仔细看去,甚至有的人和我身边的人面孔极其相似。

这就是我们目前的成果,对平行宇宙的观测。

当前还停留在定点的观测,不能通览。但也相当使人兴奋。我清楚记得米洛博士是如何老泪纵横,张开双臂,朝着这屏幕跪下。目前还只能观测,不足以服众。毕竟如果说这是技术手段制造的假像,我们也无可辩驳。但只要能完成干涉平行宇宙的实验,其说服力便可倍增。

大家都见证了这景象,然而只是昙花一现。不过数十秒的功夫,就消散的一干二净。不管我们事后怎么摆弄,都无济于事。要观测平行宇宙的消耗很大,而我们的动力系统在那短短的几十秒里就已经烧坏了一些地方,无法再达到原先的能量级别。我们都很想马上继续实验,无奈研究所建在深山老林里,跟外界交流起来比较麻烦,要等配件和专业维修员到达,那恐怕是几天以后了。我们虽说有一点配件,懂一些技术,不论是我还是博士都极力反对勉强凑合,一定要完完整整地修好,然后启动,屏幕闪亮起来,把另一个世界再度展现眼前。

这几天只好闲着了。

按理,一间研究所怎么也有几个项目,一些常务性的工作是一定会有的。但米洛博士的动力系统貌似也出了岔子,从实验室出来后一直精神萎靡,只有脚不由自主地颤抖不止。我知道这是什么病,只要动力系统能修好,保准他老人家垂死病中惊坐起。我也有些寝食难安,连炸鸡吃起来也没味。要知道,储藏室里就只有那么多炸鸡,一个月也就那么几次。

吃完饭后,我到一间小实验室里坐了坐,盯着一只摆傻愣愣看了半天,然后又拿起激光笔对着各种镜片照来照去,看光线在镜片间乱七八糟地折射、反射…玩了半天,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傻气,就起身爬到了天台上。

天台上干干净净,由于我们这里不研究天文,所以也没有什么望远镜。转一圈望去,山峦秀丽,鸟跃林中,看得我直想吟诗作赋,无奈自从高中毕业后,脑子里就再也没有跟那些东西打过交道,现在连一封情书都写不出,还谈什么吟诗…我一屁股坐在天台边,隔着铁丝网看世界,都被分成无数个菱形的小块,从每一个块中,又都可以看见完整的世界,只要不断变换角度就可以。每一个菱形都是自足的,然而拼接在一起又是完整的,实在妙不可言。

“你在这里啊,”门悄悄地开了,文音大概是张望了一会,便推门而入,“你今天怎么了,看上去很沮丧啊。”

“当然,到手的鸭子飞了,能不沮丧吗。”

“看开点啦,又不是修不好。”

“我知道修的好,但是…如果修好了也无法再现呢?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的。”

“那——大不了不要诺贝尔物理学奖了呗。”

我翻身站起,张着双臂问:“开玩笑吧,诺贝尔奖关我屁事,关键是我们差一点就能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了啊!现在就像哥伦布看到了美洲大陆时船突然沉了一样。”

文音手插在口袋里,直接在我旁边坐下,然后抽出手来,摊开,什么也没有。“就像本以为好不容易能吃炸鸡了,结果却没抢到一样?”

啊啊啊,我一只手捂着脸,决定装傻。本来实验失败就够惨的了,现在突然想起连炸鸡也没有吃到,简直亏大了,蠢死了。

文音扯了扯我白大褂的衣摆,我露出一只眼睛,瞟到她舔了舔嘴角,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这人,故意的吧?然而接着,她摊开的手上不知何时突然有了东西,我两只眼睛仔细看去。

“这是——炸鸡?”

“你的那份我留下来了,怎么样,我对你好吧?”文音嘿嘿一笑。我干咳了一声,正准备说点什么,只见她打开手里的饭盒,直接捞走二分之一。我心里咔嚓一下,然而转念一想,有总比没有强,便挨着她坐下了,一起吃着冷了的炸鸡,一边看着星星。

她吃的很快,不但快,而且干净。吃完了,就趴在铁丝网上吹风,看风景。我则一边慢慢吃,一边放松着,跟她搭话,有一句没一句的。终于,我也吃完了,我们就保持着现有的姿势,一言不发,只有风吹过铁丝网的声音。

渐渐地,风声大了起来,我似乎又听见她的声音,仿佛在喊我,又仿佛只是我自己的心声。她趴在铁丝网上,一动不动,却又似乎在变稀薄,要融入夜色。

“白痴,你他妈的快动啊!”我心头突然暗骂一句。我猛地惊醒,文音抓着的铁丝网正在一点点倒下去,她背对着我,不断喊着我的名字。我几乎是扑出去抓住了她的腰,一搂搂入了怀中,倒在地上。而铁丝网则越加高唱起来,最终伴随着螺丝崩坏的声响跌了下去,几秒后听到哐当哐当的声音。

文音转过身来,我也坐起,她看看我,在我毫无防备之中轻轻地吻了我一下,便埋入我怀中。

三、

好险,太险了。我全身一松,直接躺倒在地,心里无奈暗骂:这人是傻逼吗?

然而我这么说也有些别扭。因为那人毕竟是我,说自己是傻逼,而且是另一个自己,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要说他是我,也对;说他不是我,也对。更重要的是,我终于是救下了文音,虽然是另一个世界的她,但应该也是她才对。

话要从头说起。

我本来是要睡的,裹着毯子望着大洞慢慢睡着。然而真正等身心内外都安稳下来,要进入睡眠时,一种蚊子叫一样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不去,而且似乎还有人一闪一闪拿这灯照我。我半醒半睡里狠狠给了脸上的“蚊子”一掌,然后就把自己扇醒了。醒了后,嗡嗡声一直在响。我遵循声音的轨迹追溯过去,最终在空洞边缘下停住了。那里还吊着一些组件,其中有几盏指示灯还在有规律地闪烁,嗡鸣声就是那里传出来的。我爬到二楼,接了几束数据线在上面,最后像长长的登山绳般拖到地上。

研究所的所内终端同时又是技术特化型的微机,只要把数据线连接上,多半能解析出来。事与愿违,这些信号在金属圆饼上解析的结果,是一种不稳定的光信号,而终端是没有屏幕的,根本无从得知这光信号是什么。

我便随手把终端机放下了——反正解析不了,有什么用?至少这样没噪音就可以了。月亮已经离开了空洞,不会有那种有人照射眼睛的感觉,我可以安心睡了。但真正裹着毯子躺倒时,却辗转难眠——那光信号到底是什么呢?

想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站起,拿出那一堆器材中的光学仪器和电子设备,这里拼拼,那里接接。几乎是随着印象,我组装出一个穿衣镜。

我组装穿衣镜做什么?!

八成是傻了吧,我一脚把穿衣镜踹开,它哐当一声倒在器材堆上。这时,几个大块头被它扒拉下来,露出了一台投影仪。我看着那东西,心中一跳,就直接提了起来,一检查,几乎没什么损坏,只有镜头有点问题。于是我连忙把投影仪接上数据线和手提电源,再把穿衣镜所用的特制镜片翻过来,让光打在其上。随着一阵哔哔啵啵的声音,图像渐渐清晰起来,就这么在空旷的大厅里看起幻灯。

画面的视角很奇怪,似乎是在空中,前方是一栋大楼,只是看不出有几层。楼顶与我的视线齐平,还有铁丝网,铁丝网后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些发射塔之类的东西,只不过模糊的很。我顿时觉得稀奇起来,这个光信号是哪里来的呢?简直像是不知哪里的监控录像。这楼,看着怪眼熟的。我二十好几了,四处奔波,见过的楼太多了,能让我觉得眼熟的楼,究竟是哪一栋呢?

答案呼之欲出——这来的很快,因为黑夜里突然就多了一道白色的身影,就像挂在塔吊上的塑料袋一样在风中凌乱。那男人缓缓扭过头来,嘭地坐在地上,一双同我一般无二的眼睛、一副与我一般无二的嘴脸,照镜子般展现出来。

这下就清楚了,这栋楼一定就是研究所,除了米洛的研究所,我还没有这样穿着白大褂上过天台。从这个视角,八成是有摄像头安装在对面的树顶咯?可是我都干了好几年了,虽说一直见习,但工作经验和正规工作人员相比也不差,却从未听说过研究所在外围也布置有摄像头。如今这份监控录像就这么出来了,不由得…

嗯?

在画面中,“我”只是一直傻坐着罢了,要不是起风摆动了衣服,都不知道这是图片文件还是视频文件。这时,后方动了动,一个白色的点像旗帜般随风展开,转过身,文音的脸出现了。我直接跳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画面,确认那就是文音无误。然而文音,她早就死了,在我进来研究所的那一年就死了。在画面那头,她居然还同我一起吃晚饭,一起乘凉,还趴在铁丝网上。简直不能再鲜活了。此时,即便是身为科研工作者的我,都背脊一阵冷汗,不过背了一遍元素周期表后我迅速冷静下来。

这明显不是监控,因为我从未跟文音这么亲密过。我们虽说是一个专业里的同学,但她是才女,我是普通人,我们之间的交往也就仅限于常常打招呼。即便到了研究所里,她也是以前辈的身份存在的。尽管我憧憬着文音,但不管论及哪个方面,似乎都同她有着距离。当那天早上我听见文音坠楼而死的消息时,心中一片空白,做不出任何反应。现在,死去的人从镜子那头活过来了,我一时竟不能自已。

突然,文音坠楼的记忆从我脑子里闪过,我记起其鉴定是意外事故,是因为顶楼护网脱落导致的意外。我把脸斜着向镜面凑去,她此时正伏在铁丝网上,而“我”还坐在旁边,不知道在干什么。要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就好了,可是这该死的东西偏偏放的是默片。我几乎把脸贴在画面上,看见文音的手攒的紧紧的,而铁丝网似乎也若有若无地倾斜、倾斜…

我的汗毛直竖,不知是真的危险还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文音马上就要惨遭不幸。然而两个人的话我又听不到,“我”也一动不动地发呆,简直气死人。要是他能站起来确认一下我也不必这么焦虑了…啊啊,明明画面里的事跟我一毛钱关系没有,我到底在急什么啊?

突然,铁丝网剧烈颤抖了一下,我几乎是瞬间爆发出了超常的思考速度,当即判断我的预感没错。而那个画面到底是什么呢?我想,大概是平行宇宙实验的残渣吧,比如来自平行时空里的一点点影像——也就是说,即便是不同时空,那个男的也是我,不再是和我一毛钱关系没有的事了。

然而“我”似乎还没察觉如此显而易见的危机,文音头微微偏了过去,想必是在喊他,是在呼救了。动啊,动啊!

白痴,你他妈的快动啊!

四、

“啊!”

我从床上弹起,看看窗外熹微的光,知道自己是做了噩梦了。然而即便在噩梦里,那声自己的暗骂也久久挥之不去。我知道,这是后怕、歉疚,或者别的什么。要是没有救下文音,我大概要背负这种日渐沉重的感觉过一辈子吧?

维修队中午抵达了,虽然博士不大精通实际的机械与电子工业,但是仍旧守在施工现场,毕竟能源中枢能否修好决定了我们的实验能否如期进行,而万一不幸加重了损毁,那恐怕连灯也点不亮了。不过听技术员说,损伤的只是一些零件,不需要大修,应该很快就可以了。

我陪在博士身边,文音又陪在我身边,三个人就这么前后站在门边,看着维修队施工。文音扯了扯我的袖子,我看向她,她使了个眼色,顿时会意,走到一边。

“怎么?”我问。

“哎,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啊?那个真的是平行世界吗?”

“呃…大概?”

“但是,既然是平行宇宙,也就是说互不相干吧?怎么观测到的?”

我脱下白大褂,扭成绳状。文音好奇地看着,也不发声。

“把你的也脱下来。”我说。

文音懵了一下,问我说什么,我只好重复了一遍。结果文音向后一个滑步,把白大褂紧紧捂住,怒气冲冲地看着我。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怒火,只是看到她的脸色突然红了起来,就这么判断了。

她指着我,半张着嘴,终于蹦出两个字:

“流氓!”

咳,怎么说我流氓?我顿时就石化在原地。不过仔细想想,一开口就要女孩子脱衣服,确实有点…

“那个…我只是借一下你的白大褂而已…”

“干嘛?”

“不是要解释原理吗?我只是演示一下…”

她撇了撇嘴,侧过身子,像昆虫蜕皮一样将白大褂轻轻脱下,甩在我头上。我拉下衣服,只见她双手环抱胸前,似乎是看着我,然而脸笼罩在影子里,只有眼睛反射着光,我也不能肯定。我把已经扭成绳的衣服夹在腋下,如法炮制把她的衣服也扭成绳。伸出绳子一端,递给她,她会意地拿在手里,又从我腋下抽出一端,我们左右手各自连接绳子一端,两根绳子白晃晃绷直在空间,彼此毫无交集,似乎直到历史的尽头也不相往来。

“时间是线性的,随着时间运动的宇宙,就仿佛是一条线,或者一根轴,其中每一个点对对应一个时间点的宇宙。而所谓平行宇宙,就是互不干涉的两条轴,不论在哪个时间点都不会交叉。”

“这我知道。但既然是平行的,又怎么观测到呢?”

“确实,时间是沿着这条轴单向移动的矢量,在一个宇宙里,我们最多只能向前或者向后观测这条轴上发生的事,即所谓预知未来和过去重现。当然,还做不到就对了。但是理论上…呃,大概有可能吧?毕竟我们连另一条轴上的事都观测到了。”

我换成两腋夹住绳子头,然后左手将一根绳子向内侧按下去。

“现在怎么样,绳子?”

“弯了。”

“对,这个时候,这条绳子的样子,就是曲线了,而假如我们从某个点作出一条切线…”

我艰难地伸出右手,为了防止绳子滑落,还提起了右腿夹住,然后虚空中划出一条直线,跟右侧笔直的绳子交于一点。文音抬起头来,疑惑地沉默着。

“所以?”

“这条切线当然是不存在的,但是此时此刻的时间假如跟正常状态一样,那么就会沿着切线方向行进,最终就会和另一条线相交,即两个平行世界所共有一个时间点,在这个时间点,两个平行宇宙的状态是一模一样的。”

而我们的实验,就是通过扭曲局部的时空,来人为制造这样一个切点。只要扭曲的程度足够大,就能跟另一个宇宙相交也说不定。

“但是…”文音说话了,“你的意思我懂了,但真的如此的话,我们所观测到的其实并不是同一时间的另一个宇宙,而是那个宇宙的过去或者未来吧?你看,交点和你的切点根本就不对齐啊。”

我一看,果然。那既然如此,我们之前所观测到的,究竟是那个宇宙的过去呢,还是未来呢?我不禁如此想着。

“喂,回魂啦回魂啦。”文音甩起来两根绳子,打断我的思考。我看向她,文音走到有光的地方了,眼睛直直望着我,似乎是要透过我的眼睛去观测另一个世界。

她抬起了手,我的视线投入了她的眼睛里,以至于连她抬起的究竟是哪只手也不清楚。但无疑那是她的手抬起来了。它搭在了我的额头上,从我的某一侧脸颊划过,轨迹似乎是五道,又仿佛只有一道的触感。接着如一滴水,滑到了我的脖颈,最后到了锁骨。

“还是你认真的样子好看。”

“咳…什、什么认真的样子…”

文音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着什么,我没听清楚。不过这小声嘀咕的样子,竟也激起我的怜意来,不由自主就再次出神。

沙之我
沙之我  作家 庭中夜如水,无问渡何津

虚数中的观测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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