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天下:子谦

2020-08-30 15:04:27

古风

1

长廊婉转,秋风瑟瑟。

陆子谦抱着一方木琴缓步而来,绕过重重花木,终寻得一处僻静之地。

周身花香浓郁,虫鸣鸟叫。

少年男子席地而坐,面色清冷,他素手轻抬,正要抚琴,突听旁边传来几声刺耳的低泣。

陆子谦身形一顿,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

过了片刻,发现远处的声音不减反增,只好起身步了出去。

隔着老远,就见树影错落的木兰树下,几个锦衣华服的宫女,正在打人。

“咳。”

一声清咳响起,众人顿作鸟兽状散去,只留那名小宫女虚弱地趴在地上,不住地抖着身子。

宫女私怨,陆子谦不好插手,便也没有现身。

遇此糟心事,他也没了抚琴兴致,刚步回东宫,就见江痕的心腹手下正在打赏一众宫女。

那几人正是花园里的霸凌者。

又在借机寻仇!

陆子谦面露寒霜,抱着琴气冲冲去了江痕卧房。

一个女官而已,若不是仗着殿下喜欢,敢如此兴风作浪,以前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如今竟敢私结党羽,伙众欺人,真是太过分了!

“江痕!”

气呼呼地撞开门,却差点和正要出门的少女撞了满怀。

对方蹙着眉,一脸无奈,“凶神恶煞地是要干嘛?”

陆子谦瞪着她,冷声道:“麻烦你收敛些,东宫不是江府,不是你肆意妄为之处!”

“我又怎么惹着你了?”

“你自己知道!”陆子谦彷佛找到了出气筒,劈头盖脸地道:“殿下待你不薄,你却接二连三地给他惹事,一会罚这个,一会打那个,你入不过东宫不过两年,就敢拉帮结派了,你说你究竟想做什么?”

“呵。”江痕脾气烈,闻言冷笑道,“你倒有趣,既然这么嫉恶如仇,那以后东宫的庶务你来管好了,本姑娘早厌了!”

“你……”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陆子谦,两人脸红脖子粗地吵到了太子梁安处。

陆子谦是梁安的伴读,两人自幼交好,感情自然深厚,江痕来府不过两年,却也凭着机灵可爱,颇得梁安喜欢。

可惜他的两个心腹总是合不来,平日里吵架拌嘴,让梁安颇为头疼。

2

陆子谦这一状将江痕告了正着,让她彻底失了东宫总管的职务。

只是不过几日,此事便有了转折。

那名被霸凌的宫女实际是二皇子安插的眼线,江痕察觉之后,苦无证据,只得出此一计,借机刁难,好抓其把柄。

奈何被陆子谦搅和了。

这个江痕,讨厌至极!

望着远处和梁安嬉戏说笑的宫装女子,陆子谦的面色越来越冷,心里也像被猫挠一样,又酸又痒,莫名焦躁。

江痕原名江悦,小名阿川,是翰林院学士江霖的女儿,后来因选秀入宫,被梁安看中,留在了东宫。

陆子谦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江痕确实与众不同,熟读诗书,能文能武,平日里与他们谈论朝事,也总能切中要害,一言中的。

美中不足的是,她为人狭隘,睚眦必报。

“子谦,快来快来!”

出神之际,梁安的叫声传了过来。

陆子谦放下笔,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子谦,今夜无事,我们出宫逛逛吧。”梁安一脸兴奋地附在他耳边低语。

陆子谦瞬间黑了脸。

江痕没来之前,梁安是个乖巧斯文的好孩子,每日除了看书、批奏折,就是看书、批奏折,江痕来了之后,梁安把所有该做的不该做的,尽数做完了,甚至还夜不归宿过。

陆子谦千般不愿,还是被梁安拖了出来。

望着周边繁闹的街市,旁边人欢声笑语,怀里大包小包,陆子谦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几人逛累了,找了一处茶楼歇息。

楼里客人不多,稀稀落落,坐了半厅。

几人在幽静的偏角处落座,顺手点了些茶水。

江痕剥了个刚买的橘子,掰了一个塞嘴里后,就递给了梁安,梁安吃了一个,又顺手递给了旁边的陆子谦。

他正魂游太虚呢,机械地掰了一个放嘴里后,顿时酸的面容扭曲。

他最讨厌酸橘,当下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江痕和梁安却恶作剧地大笑出声。

陆子谦黑了脸,起身欲走。

“哎哎,开个玩笑,怎么还当真啊?”江痕笑嘻嘻的。

梁安也将他按回了座位,又递了水过去,“都怪那个小摊贩,他说这橘子可甜了,我们也没想到会这么酸。”

陆子谦连饮了两杯,方解了酸涩。

“呐,尝尝这个吧,可甜了!”江痕趁机递了一包粽子糖过去。

对方扭开头,脸色还是臭臭的。

“喂,男子汉大丈夫,要不要这么小心眼啊!你之前还不分青红皂白就诬陷我呢,这回我们就当扯平了!”

江痕惯爱男装出行,他容貌俊俏,一挥袖,越发显得风流倜傥。

“你呀,还是一点亏都不肯吃。”梁安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

“没办法,我就是记仇。”江痕嘻嘻一笑,瞪着陆子谦道:“所以你以后可不要再惹我了。”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陆子谦气急败坏。

“哈哈哈,你来来回回就这么一句,我都腻了,下次能不能换个新鲜点的……”

江痕俏皮话说地极好,这么一闹,陆子谦心里的不快终于淡了。

3

身为太傅嫡子,又自幼被选为太子伴读,陆子谦拥有着令无数人艳羡的人生,却也有着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心酸。

他是家族联姻的产物,父母并不相爱。

生下他之后,父亲就纳了好几房妾室,其中一位郑姓姨娘是父亲年少时的爱人,在府里地位很高,不到三年就诞下了一双儿女。

官宦之家多龌龊。父亲的淡漠,母亲的疏落,让他自小就吃了许多苦,时常被幼弟欺负。

他记得很清楚,有一次,他的二弟,郑姨娘的儿子,在用膳时,偷偷往他的碗里加了许多醋。

饭食酸涩无比,难以下咽,他刚要说话,郑姨娘便揽着父亲的胳膊,笑眯眯地道,“你看昌儿多爱他哥哥,知道他爱吃酸的,还特意为他添醋呢。”

父亲欣慰地抱着二弟夸赞了一番,又摸摸他的脑袋,嘱咐他日后要多疼爱弟弟。

他没有说话,求救似的望向母亲,却只得来一句,“好孩子,快吃吧。”

像这样无声的欺辱发生过很多次,他从最初的默默抗争,到习以为常,最后处处退让,将一切心思都放在学业上。

终于有幸在八岁那年,被选为太子伴读,长居宫中。

在别的孩子哭天抹泪,思念亲人时,他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庆幸着能离开家。

太子梁安是个温和有礼之人,皇宫中暗影浮沉,步步危机,他虽贵为嫡长子,却因生母早逝,在宫里如履薄冰。

有着相同经历的人很容易交好,他们俩在宫里扶持着走过了近十年的时光,默契地皱皱眉头,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可是,自从江痕来了,梁安就变了。

他的目光会柔和地停留在她身上,会跟着她做许多很疯狂的事,会因她一句俏皮话而放声大笑,甚至连最信任的人也从自己变成了她。

因此,他像讨厌郑姨娘一样讨厌江痕。

4

日子就在这样的磕磕绊绊中悄然流逝,一转眼,几年过去了。

宫闱之中,刀光剑影,无形却致命。二皇子六皇子相继谋反,败事后皆被梁帝幽禁。

梁安身为嫡长子,也因此被梁帝狠狠责骂,说他才华单薄,德不配位,这才让弟弟们生了异心。

回宫后,梁安生了大气,憋在房里半天不出,最后还是江痕设法劝了他出宫散心。

三人褪了华服,着普通服饰,在集市东跑西走,最后去了一家酒楼闲坐。

因着容貌出色,他们屁股还没捂热,就有纨绔子弟带着群莺莺燕燕围了过来,几人心生厌烦,推脱间,江痕带着梁安溜之大吉,唯有陆子谦被拦在原地。

周围姹紫嫣红,脂粉气扑鼻。

陆子谦顿时心慌意乱。因着幼年阴影,他一向不喜女人,平日里是有多远就躲多远,被这许多人围着还是头一遭。

大梁民风开放,官宦家的舞女就更是大胆,当众强吻的也不在少数。

紧要关头,那些子曰,之乎者也的,一时都不管用了,无奈之下,陆子谦只得木头似的坐着。

对面的浮华子弟嬉笑着嘲他不解风情,连女人都不敢看,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一时间,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江痕。

那人有仇必报,若是异地而处,这会怕早揍得这几人满地找牙了。想到此,心里又闷闷地发涨,她和梁安居然就这样,丢下他一人,不管不顾。

愁闷之下,他被人连拉带拽地灌了几杯酒。

迷迷瞪瞪中,也不知道被带到了何处。

再睁眼的时候,映入眼帘地正是江痕那张俊俏的小脸。

那夜发生的事陆子谦大多都记不清了,可是,江痕拼命推开扑上来的舞女,拉着他逃离酒楼那幕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心上。

他想,江痕其实也挺仗义的。

5

陆子谦有心修好,可是一腔才华均用在了朝纲策论上,哄人的能力是一点也无。

每每示好之言一出口就成了惯用的讽刺。

就在他绞尽脑汁之际,江痕的父亲江霖,死在了回京述职途中。

江霖原是翰林院学士,三年前因误事被贬,如今刚被梁安调回京都,就不幸猝死途中。

江痕得知此事后,彷佛失心疯一般,整个人一下子阴戾无比,将自己关在房中,一日未出。

梁安甚是担心,却也分身乏术,因为他被梁帝急召议事,一时半会回不来。

他受梁安的嘱托,前去看顾江痕。

撞开门之后,只见房里遍地狼藉,茶盏瓷器,碎了满地,屋里弥漫着浓浓的酒气。

转了一圈,终于在橱窗下的柜脚旁,发现了蜷缩成一团的江痕。

小姑娘鬓发凌乱,两腮绯红,双眸迷离,一张清秀的小脸上,挂满了泪痕,月光透过窗阙洒在她单薄的身子上,有一种脆弱的美。

一瞬间,陆子谦仿似被利箭射中心口,心神俱震。

他眼中的江痕总是神采飞扬,眸若星子,整个人明亮地如同夏日的炽阳,稍不留神就会被灼伤。

“别喝了。”

陆子谦刚要夺下她手里的酒瓶,就被一把推倒。

“你谁啊你,走开!”江痕明显醉了,一双杏眼盈盈泛着秋波,说话都有些不利落。

陆子谦难得没有发怒,就势坐在地上,低声道:“我是陆子谦。”

“陆,陆子谦。”江痕歪着脑袋反映了一会,方指着他道,“噢~,你,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对不对?”

“好,想看就看吧,看吧,本,本姑娘又不是没被笑话过,嘿嘿嘿……”

她边说边笑,眼泪却像小溪一样哗啦啦落了下来。

陆子谦莫名鼻酸,撇开脸道,“我没有笑话你,亲人逝去,自然伤心。”

“伤心?哈哈哈哈哈!”江痕听了这话,突然疯了似的大笑,她表情癫狂,莫名让人害怕。

“江,江霖死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伤心?我巴不得他不得好死呢,对,不得好死!他,他这种人要不得好死!”

情绪激动处,江痕又开始捡起地上的酒瓶疯狂乱砸。

瓷器的碎片嵌近肉里,鲜血很快糊了一手,可她却似感觉不到痛一样,仍旧不管不顾地乱扔乱打。

情急之下,陆子谦只得紧紧抱住她,低声安抚。

“哇!”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声音太过柔和,江痕突然软了身子,倒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江霖怎么就死了呢,他这种人怎么能死了呢?他把我害成这样,居,居然说死就死了?”

“呜呜呜,我让殿下调他回京,是为了折磨他的,他怎么可以死……”

陆子谦惊地目瞪口呆,他知道江痕以前在江府过的不好,却没想到她会如此恨自己的父亲。

陆子谦的童年也是一片昏暗,闻言不由得对江痕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不要想了,那些都过去了。”

“不,过不去!”江痕猛地挣开他,瞪着眼睛大吼道:“江霖不爱我娘,为什么要娶她?娶了又不管,将她扔在塞外近十年,直到死都没去见一面!”

“他不爱我,又为什么要把我接进京?明明我在塞外过的那么好,有人疼,有人爱,他为什么非要死乞白赖地带我回什么鬼江府?”

“呜呜,还有阿护,我最好的阿护,我都跪着求他了,为什么他还是任由江忻杀了我的阿护?为什么?”

阿护是江痕养的军犬,自幼陪着一起长大的,据说在她弟弟江忻的生辰宴上,被杀了烹汤。

“真的就因为我是女孩吗?就因为我不能继承江家的香火,他就如此薄待我娘,苛待我们吗?”

最后一句,她说的小心翼翼,满含委屈。

陆子谦心头一震,原来她之所以倡求男女平等,是因为江大人重男轻女,让她吃尽了苦。

“王八蛋,凭什么,他凭什么这么对我们?”江痕抱膝坐地,哭声压抑。

江霖之死,让她一直以来为之奋斗坚持的复仇信念,就此崩塌。

因为怨恨,她变得面目全非,可被恨之人却无知无觉,平平静静地过完了这一生。

是啊,凭什么呢?明明她才是受害者啊?

6

江痕发泄完后,像个虾米一样缩在地上沉沉睡去了。

陆子谦将她抱上床榻,细心地盖好被子,方关上门离开。

可是,江痕第二日醒来,还是生病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大病一场,她整个人彷佛蜕了层皮,没精打采的,由里到外散着颓气。

陆子谦表面还是一如既往地寡言冷淡,可心里早已如春风沐雨,暖意渐生。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太过关心有时也不是好事。

因为他发现,江痕是三皇子的人。

那一瞬间,陆子谦有一种被欺骗和背叛的感觉,他在气恼中冲进了梁安的书房。

“怎么了,子谦?”

对方温和的声音像一盆凉水,霎时浇灭了他心头的烈火。

陆子谦顿了片刻,鬼使神差地岔开了话题。

之后几日,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样子,对江痕越发没有好脸色。

梁安主动调解,陆子谦终是忍不住说出了真相。

月黑风高,虫鸣声声。

梁安望着窗外的冷月,淡然一笑,平静地仿似得道的高人,古井无波。

“子谦,这世上哪有完人啊,苛求太多,反而不幸。”

“殿下……”陆子谦惊地下巴都要掉了,“你早知道江痕是……”

少年的眸色变了又变,终是咬牙道,“不行,不能留着她!”

他急急出门,却被人一把拽住,“阿川纵有不对,却也从未害过我们。”

陆子谦身子一僵,半响方道:“殿下,你就是心太软。”

殿中的烛火静静燃着,仿似暗夜蛰伏的毒蛇。

陆子谦觉得心好像被人丢进了油锅,无比煎熬。

但其实,心软地何止梁安一人呢。

7

世间之事,并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可以一直相安无事。

江痕多次罔顾三皇子毒杀梁安之命。对方恼怒之下,将她是暗探之事,捅到了梁安眼前。

二皇子六皇子叛国圈禁,赵王府满门抄斩,全离不了江痕的推波助澜。

谁也想不到,一个太子府的小小女官竟有撼动朝局的力量。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她做这些事的动机,竟只是因为那年江忻的生辰宴,这些人带头杀了她的爱犬。

因为一条狗,她孤身入宫廷,步步为营。

陆子谦的心百转千回,不知是何滋味,他又想起了江痕醉酒夜声泪俱下的控诉。

怪不得她改名江痕,因为在她心里,江府的三小姐江悦,早就和她的爱犬一起,死在了天圣十三年七月初四那天。

江痕将那日赴宴的罪魁祸首尽数推入地狱,如今终于,轮到了自己。

三皇子咄咄逼人,欲置江痕于死地。

“人生一世,不去强求什么,便也不会失望了。”

这是梁安秉持的处世准则。

明明不过十几岁的少年郎,却通透似八旬老翁,哪里像个热血方刚的国之储君。

面对弟弟们的挑衅,梁安每每都是隐忍退让,能避则避,这次却与三皇子据理力争,撕破了脸。

“江痕,殿下待你不薄,请你以后,不要再辜负他的信任。”

梁安的善良隐忍,让陆子谦也为之动容。

其实,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也是个可怜人啊。

生母早逝,生父猜忌,兄弟阋墙,他习惯了对所有事淡然处之,唯独除了江痕。

陆子谦清晰记得,那年梁安力排众议,欲上奏立江痕为妃。

可对方一句,‘寒梅孤傲,自爱枝头,怎奈困于瓷瓶瓦室’,就让他绝了此心。

后来,嬉闹玩笑间,几人谈论起世间情义。

他二人高谈阔论,列举多项夫妻眷侣,心生憧憬。

年少恣意,谁不愿同携意中人,笑傲人生呢。

唯有江痕嗤之以鼻,语出惊人。

“所谓情爱,所谓夫妻,不过男子为束缚女子而编出的谎言罢了。如此,他便可左手门当户对娶进门,右手恩爱佳人房中妾,事业情爱两不相误。”

“到最终,门当户对奉献一生,得了辜负,恩爱佳人受尽恩宠,委屈一生,唯有男子,功名利禄,娇妻美妾,一世恣意。”

两人瞠目结舌,却道不出反驳之语。

“所以啊,什么神仙眷侣,都不如自由散漫来地快活。”

江痕总是如此惊世骇俗,特立独行。

若不是梁安纵容相护,她这张嘴,死十次都不为过。

8

九洲动荡,时逢乱世,梁帝不思稳固河山,却整日只管猜疑党争,打压储君。

太子府的门客暗地里都嚷嚷君主无道,可梁安始终无动于衷。

他是个温顺孩子,自小受儒家礼教,名师教导,断断做不出弑父杀君的叛逆之事。

可三皇子步步紧逼,誓要拉他下马。

陆子谦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惜他一介文人,空有安邦定国之志,却非运筹帷幄之帅才,无法替梁安调兵遣将,震慑他人。

江痕虽为女儿家,心性智慧却胜过世间大多男子。

她借着重阳节出宫之日,将梁安带至陋街草巷,让他亲眼目睹了大梁国民正处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中。

“百姓居无定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幼女入青楼,男童踏宫闱,可京都酒肆仍夜夜笙歌,官员们锦衣玉食,高头大马,陛下高枕软卧,一心猜忌,难道这就是殿下一味隐忍换来的和平安定吗?”

“大梁已经烂在根上了,若不刮骨疗毒,覆灭指日可待!”

恰在此时,一群瘦骨嶙峋,衣着褴褛的小乞丐拿着破碗,颤巍巍地冲到眼前,跪在地上怯懦祈求,“几位大爷,赏几口吃的吧,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了!”

那些小孩中最大的也不过七岁,已经瘦的不成人样了,一张脸还没有巴掌大,一双双乌黑的眼珠子写满了绝望。

梁安在那一瞬间也绝望了,他愣愣地立在原地,落了两行清泪。

竹影轻斜,秋风瑟瑟。

暗夜中,一男一女,相对而坐。

“那些乞丐是你特意安排的,是不是?”

“是。”

陆子谦目呲欲裂,“你为何如此做?为何要逼殿下?”

“我只是做了自认为正确的决定。”江痕面色沉静,眸色犀利,如同暗夜里的星辰,盛满了寒光,“这大梁早该易主了,不是吗?”

“那你可知一旦失败,殿下将万劫不复!”陆子谦压低声音,起身逼近。

江痕也怒了,低吼道。

“难道一直缩在龟壳里,就能相安无事了吗?三皇子狼子野心,岂会放过我们,陛下多疑善变,焉不会像打压其他皇子那样,对付我们?”

“难道痴活一生,就为了把脸递过去让人踩,把脑袋递过去让人砍吗?”

“命运始终要握在自己手里,才是王道!”

江痕言辞凿凿,陆子谦说不过他,却仍是执着道:“你会后悔的!”

9

三月后,梁安集结军队,起兵造反。

姜还是老的辣,大战仅开始十余日,梁安就败了。

寒冬腊月,三万大军被困落霞谷,弹尽粮绝。

陆子谦和江痕拼命想着突闻之法,梁安却表现出了出奇的冷静,还抽空拉了他二人一起煮酒论事。

陆子谦心里七上八下,江痕也强装淡定,声呼此战之后,定要一起再去街巷集市饮酒作乐。

可是,没有以后了。

梁安给他们下了药。

陆子谦再醒来,看见的是车厢一侧正熟睡的江痕,和中间的茶几上,摆着的糕点,以及两封信。

陆子谦心神巨震,颤抖着拆开其中一封,瞥了两眼,就冲上前死死按住马车夫,厉声问,“几时了,现在几时了?”

车夫一瞬间红了眼,七尺男儿泪滚滚而下,“已是申时了。”

“殿下,殿下……”陆子谦重重跌坐在马车上,整个人傻了一般,只剩下哭了。

梁安追逐的那抹亮色,终毁了他。

他在信上说,要去找梁帝自首请罪,让陆子谦和江痕跟着卫队离开,从此天涯海角,走的越远越好。

陆子谦逼停马车,欲调转回去,可没走两步,就遇上了一小队伏兵,双方打了起来,几乎死伤殆尽。

小半刻之后,又有探子回报,说梁安于梁帝前自刎谢罪,三皇子则率军绞杀了随行的三万大军,如今正领着军队,往此地赶来。

大雪飘飘,山凹处一树野梅迎风而立,花色鲜妍。

陆子谦一颗心已惊不起半点波澜,他坐在死伤遍地的山野上,任由寒风拂面。

不一刻,身后的营帐传来江痕的惊叫,“殿下,殿下!”

陆子谦匆匆起身,一转眼,只见裹着盔甲的女子被脚下的薄冰滑倒,乌黑的血水溅了她一脸,手掌也被地上的缨枪割伤了,她尝试着起来,可在原地扑腾了好久,都没能起身。

好半响,陆子谦才缓缓踱步过去。

看见他的那刻,江痕眼里的光芒一瞬间暗了下去,她愣愣地由着陆子谦扶起,又坐下,然后接过一封染着鲜血的书信。

信纸挺厚的,看着看着,江痕的手就剧烈抖了起来,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来,砸湿了字。

陆子谦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可是看着江痕露出如此痛不欲生的表情,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快感。

殿下,你看到了吗?她后悔了。

陆子谦望着手里洁白如玉的千层糕,微微咧开嘴,讽刺一笑。

知道江痕爱吃这个,梁安打仗时也不忘给她带着。

10

陆子谦参与谋反,太傅府自也受了牵连,男丁斩首,女眷流放充军。

他成了家族的罪人,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江痕带着他和几个幸存下来的兵士,辗转几月,终于躲开了三皇子的追杀。

梁安死后,陆子谦经受不住这一连打击,病了好久。

可江痕却像变了个人一样,束起长发,改名换姓,女扮男装,以韩川之名,在这乱世中振臂一呼,集结人马,不出一年,便夺下了大片领土。

陆子谦知道江痕思想前卫,可不想她当真敢想敢做。

江痕在夺下的领土中,大肆传播众生平等的新思想,她以身作则,和众人同吃同住,所过之处,皆开仓赈济百姓,主张建学校,兴教育,助农耕。

“陆子谦,法案你写的怎么样了?”

男子正在案前奋笔疾书,就见一个身形矫健的少年,踏着夜色而来。

“回来了。”他放下笔,将怀里的暖炉递过去,又喊人进来添热茶。

“嗯。”江痕一手解着披风,一手接过暖炉,嘟囔道:“练了一天的兵,累死我了!”

“快过年了,你也适当松松,让弟兄们过个安稳年。”陆子谦握着火钳将盆里的炭火翻了翻。

“这乱世哪里安稳的起来,我就是要大张旗鼓地操练,让他们不敢随意挑衅。”

说着顺手拿起桌上的草稿翻阅。

“你扩张地太快,自然引人忌惮。”

“怕什么,来一个我收拾一个!乱世中争天下,就是要枪杆子硬,谁横谁做主!”

陆子谦微微一笑,将茶壶放在火炉上烤,又命人去把做好的饭菜热热。

然后方问起韩川自己的法案写的如何。

这两人以前就像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着,可自从梁安死后,他们的脾气倒收敛了许多,一路上相互扶持,竟也有商有量,可以互相谈笑了。

屋里暖融融的,韩川一脸慵懒地靠在椅子上,疲惫中透着点惬意。

闻言,她抬起眼帘,咧开嘴闲闲一笑,“陆大才子写的,自然无可挑剔了。”

烛火将她的脸颊晕染地柔和而秀美,再配上那露齿的灿笑,瞬间让陆子谦心头一悸。

他不动声色地撇开眼,装作不高兴道:“又讽刺人。”

“唉,我这次可没啊,真心实意夸你的!”韩川嬉皮笑脸。

陆子谦闷声不说话,心慌意乱地拿起稿件佯装思考。

他最近不知怎么了,每每看见韩川,心里总是毛毛的,焦躁又难受。

11

又过了两年,韩川政权稳固,于巴蜀之地自立为王,倒是北越、大梁等国正处在内乱之中,民不聊生。

这期间,陆子谦一直陪在左右,用自己的一腔才华,撑起了巴蜀的文学教育,士子之风。

“陆大才子,听说你最近桃花运泛滥啊!”

陆子谦爱侍弄花草,正修剪地起劲,就见一身轻装的韩川从门外进来了。

“可有好几家将军要将姑娘许配给你呢。”

陆子谦头也不抬,“说的好像没人嚷着要嫁你一样?”

“那是!”韩川耍帅道,“本王天纵英才,英明神武,喜欢我的人都要排到天边了。”

“自恋!”陆子谦嗤笑一声,小心地剪下一朵红花。

“哎哎哎,你手残啊,花长的好好的,干嘛剪了!”

陆子谦不慌不忙,“你懂什么,花草是要定时修剪的,这样方长得好。”

“是吗?”韩川危险地逼近。

“你盯着我做什么?”陆子谦一脸戒备地侧开身。

“不干什么。”韩川慢悠悠地捡起地上的花朵,笑的人毛骨悚然,“你说的不错,是该修剪。”

说着便喊了随身侍从进来。

“去,帮陆公子剃个胡子!”

“你干嘛!”陆子谦条件反射地捂住嘴,他已经二十七了,蓄须很正常,更何况此风在士子间一向盛行。他一介标杆才子,怎能不蓄须。

韩川撇撇嘴,“我可是为你好,没成亲就留个小胡子,还是八瞥的,看着猥琐的很。”

“噗……”旁边的侍从忍不住笑了一声,被陆子谦一瞪,又忙止住了。

“看,不止我一人觉得难看吧。”韩川呵呵一笑,将花朵放在鼻尖下嗅了嗅,吩咐道:“还愣着干嘛,剃啊!”

“噢噢。”侍从忙上前。

“住手,你敢,你们敢!”陆子谦狼狈地躲着,还是被按在了椅子上。

府里人闻声都过来查看,被韩川一个眼神打发走了。

“不就剃个胡子嘛,嚎地跟杀猪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韩川将花别在耳后,在陆子谦发飙之前,飞快地窜走了。

事后,陆子谦发了好一通脾气,可还没等他把胡子重新蓄好,又被韩川强行剃掉了。

为此,他赌气好几月不理她。

再见面时,韩川已和新封的大将军赵寻走的十分近了。

见状,陆子谦心里像压着千斤大石一样,憋地透不过气。

辗转反侧两日之后,终是忍不住去了韩川寝殿。

“你和赵寻……”来地时候千言万语,见了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和赵寻?”韩川一脸地莫名其妙,“我们俩怎么了?”

“没怎么?”陆子谦赌气地撇开脸,“我就是想问问,今年殿下的忌日,你还去不去了?”

殿里的气氛一瞬间冷了下来。

韩川默了片刻,道:“去啊,为什么不去?”

“最近大梁不太平,三皇子刚得了帝位,正磨刀霍霍呢?”

“怕什么?”韩川冷笑一声,眸光中波涛汹涌,“我还怕他不来呢?”

12

陆子谦气鼓鼓地来,又气鼓鼓地走。

他知道自己好像喜欢上韩川了。

可是,他该怎么办,能怎么办呢?

梁安对她掏心掏肺,百般呵护,都没能赢得她的真心,他就更不用说了。

不不,不要想这些,忘了她,忘了!

陆子谦强逼着自己驱逐脑海里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爱上谁都不能爱上韩川,他的自尊不允许,不允许自己像梁安那样卑微。

后来,陆子谦尽量减少和韩川的往来,也试着接受其他女子。

可是,冷心冷情了大半辈了,他当真不知如何与女子相处,每每出口不到两句,就能将对方怼的哑口无言。

初春时节,万物复苏。

韩川还是和大梁开战了。

不过半年,韩川就成功灭了大梁,将新上位的梁帝斩于马下。

另一边,北越、西川两国也各出了英才,短短数月就平息内战,稳定了朝局。

此后,天下三分,韩川登基称帝,建立王朝大新。那一天,她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着一身黑红色冠冕,公布了自己的女子身份。

天下哗然,不曾那些荒诞的流言竟是真的。

同年,韩川命人在落霞谷建起太子庙,命世人供奉香火,悼念已逝的梁安。

大新朝百废待兴,正渐渐进入正规。

半年后的一天,秋高气爽,风和日丽,韩川和赵寻手牵着手来到陆子谦的府院,递了婚帖。

“陆子谦,请你喝喜酒啊!”

韩川穿着一身碧色纱裙,明眸皓齿,灿若骄阳,身旁的男子也高大帅气,俊朗无匹,两人立在一起,宛若一对碧人。

阳光晃地人眼晕,陆子谦顿了片刻,伸手接了婚帖,淡笑道:“我还以为你这辈子嫁不出去了。”

“切~”韩川咧嘴一笑,“那抱歉啊,让你失望了。”

她眉眼弯弯,整个人幸福地仿佛沐着光,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赵寻是大新的开国名将,出身名门,年少成名,与韩川也算般配。

最重要地是,他肯为了韩川,放弃满载名望的上将之职,自请去新立不久的国学述职。

试问这样的男子,哪个姑娘不喜欢呢?

陆子谦有种怅然若失地解脱。

他嘴上嫌弃死了两人那套腻味劲,心里却滋味万千。

新婚的韩川,让陆子谦见识到了真心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

她命国内最好的工匠制作了一对戒指,在新婚当日,当着众宾客好友的面,亲自戴到对方手上。

她在宫宴上,旁若无人的牵着赵寻的手。面对言官弹劾,言辞铿锵,毫不退让,“我拜过天地的夫婿,难道碰不得摸不得,见不得光吗?”

她在北越使臣对赵寻的言辞挑衅中,霸气反讽,“我的夫君,出身望族,半生戎马,不过而立,便名列一品上将,后入职国学,更为我大新培养了无数名将才子,他为将开疆扩土,为师才华横溢,为夫毫无瑕疵,当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凭你们十倍拍马也赶不上!还好意思诋毁!”

韩川爱赵寻,明目张胆,落落大方。

陆子谦这才明白,原来爱,并不用藏着掖着,它可以被放在阳光下,懒洋洋地晒太阳。

13

陆子谦辞了大新的官职,去了九洲游历。

畅游山水,遍览风光,曾是他们年少时最向往的事。

十年间,陆子谦孤身一人游遍了九洲,他见过南山最壮美的红枫盛景,爬过华山最陡峭的山崖险峰,尝过各国最美味的佳肴好酒,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碰到过奇奇怪怪的事,一颗心早已豁达通透。

不用刻意关注,韩川的消息仍会不停传进他的耳朵,她与赵寻有了孩子,她颁布了新法,她进行了改革,她允许女子入朝为官,等等等等。

韩川几乎成了九洲的神,各国的人都争着抢着想去大新游历,想去见见那个焕然一新的开明王朝,想去看看那个人人平等的伟大国度。

可是,十年来,陆子谦却一次也没有再见过韩川。

不知道是不是刻意,他们总能完美的避开。

直到有一天,民间疯传,韩川与赵寻和离了。

怎么可能?

陆子谦的心砰砰作响,他们不是一直很要好吗?

不久后,他又一次收到了韩川递来的书信,邀请他去国学授课。

这一次,陆子谦没再推辞,当即收拾行李,动身启程。

可是,天有不曾风云,回程路上,他行水路,水路涨潮,他走陆路,陆路滑坡,就这样,耽搁了好几月才到大新。

抵达京都那日,韩川亲来接风。

郊外的长亭下,他们再次相逢。

韩川一身简便轻袍,长发挽起在脑后扎了个干练的长马尾,清爽利落。

十年过去了,岁月好像分外厚待她,脸上一丝痕迹也无。

“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多么开心能当面说出这句话啊,可韩川的回应却十分煞风景。

“你这胡子蓄得不错啊。”

14

虽然韩川明令禁止大臣插手她的家务事,可陆子谦还是从众人的私语中得知了两人和离的原因。

赵寻和家里的一个丫鬟有了私情,让韩川在门外堵了个正着。

韩川雷霆手段,二话不说就写了和离书,将两人赶出了门。

游历年间,陆子谦听到的多是大新如何如何好,韩川怎么怎么厉害,可亲身感受,才知道朝堂风云诡谲,暗流涌动。

昔年的前朝旧臣多思想迂腐,一不能接受韩川以女子之身称帝,二不愿赞同人人平等,因为这让他们没了往日奴役别人的优越感。

这波以王相为首的官员已自成一派,在朝堂上处处与韩川作对。

韩川恨地牙痒痒,却也别无他法,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稍不注意就会引起内乱。

“这就是你屡次致书请我回来的原因?”

入夜,陆子谦被韩川拉来散步。

“是啊,王相一党太过猖獗,我实在是有些焦头烂额。”韩川揉了揉额角,“你这些年名望可不低,九洲一多半士子都奉你为标杆,我要你在国学里将这些新思想,新理论发扬广大,借天下读书人之口传递出去,让世人改变偏见,也为我大新培养一批优秀士子。”

“我在外游山玩水不好吗,为何要接你这个烫手山圩?”

陆子谦开玩笑地瞥了她一眼。

韩川却突然止住脚步,神色郑重地向陆子谦行了一礼。

“子谦,我知道这事很难,但是只有你能帮我了。”

“不瞒你说,我自小在塞外长大,虽是寄宿在舅父家中,却从无寄人篱下的悲凉,后来回了江府,也算是吃尽了苦头。”

“当年在东宫的时候,一心只想复仇,只想将那些欺负我,害我的人按在地上狠狠摩擦,直到殿下身死,我才知道我错过了怎样的时光,错过了多少可以握住的真心。”

“从那刻起,我才明白,世间有那么多可爱的人,为什么要因为一两次的伤害,而失去爱人的能力和勇气呢?”

“开始的时候,我没想称王称帝,只是想保护我们不在乱世中受欺负。后来,队伍一点点地壮大,我望着那些满脸沧桑,疲惫不堪的百姓,望着那些无父无母,四处流浪的孤儿,突然就生出了保护他们的勇气。”

“我们自小在苦难中长大,已经恨透了这个时代,那为什么不去想着改变它呢?这样也许有一日,这个世界就真的变成我们所向往的样子了,幼有所养,老有所依,人人平等,不是很好吗?”

韩川第一次严肃而认真地说这种话。

陆子谦一时间有些恍惚,彷佛从她身上看到了梁安的影子。

那个温和善良的太子殿下,也不止一次地讲过这种大话,扬言要做一个明君,守护天下人。

“好,我答应你。”

陆子谦眼角微湿,一双眸子晶亮如碧海。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噢。”韩川突然嬉皮笑脸起来,变脸之快,让人咂舌,彷佛方才的严肃只是一个幻象。

“你……”陆子谦气结。

韩川却耍赖道:“好了,就这么定了,我去拟诏书了。”

她边走边打哈欠,“哎呀,困死我了。”

15

陆子谦在国学任教,主文,赵寻也在国学,主武,虽分属两个辖区,却能常常碰见。

他二人以前就不如何相熟,如今更是淡漠,点头之交。

陆子谦借着给韩川一双儿女授课的机会,隐晦地探过她的口风。

“天下恶心事多了,但最恶心地莫过去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韩川对赵寻态度冷漠,离了就离了,没什么惋惜。

可陆子谦还是能从她的眸子里读出些许脆弱柔软,对于赵寻,她始终放不下,不然也不至于再不踏足国学。

韩川一心搞事业。陆子谦也兢兢业业,早出晚归,为了当初的承诺呕心沥血。

五年后,陆子谦培养的新士子渐入朝局,韩川颁布的各种新政新法也渐得人心。

时机渐成,韩川欲着手对付王相一党,可迟迟想不出好法子。

最终,门下一个士子提出一计,提出若韩川大婚,各国自会遣使来贺,喜宴时,防卫松懈,与西川勾结的王相自不会放过此等良机。

法子是好法子,可这新郎人选怎么弄才好?

犯难之际,陆子谦毛遂自荐了。

“你我也算莫逆之交,我做新郎,最为合适。”

韩川想了想,确实也是。

大新的建立,陆子谦功不可没,世人也蛮认可他,再者,他二人相熟多年,知根知底,她信得过。

两月后,韩川宣布大婚的消息,举国震惊。

赵寻得知此事,彻底心灰意冷,自请去了边境镇守。

百姓们对此有褒有贬,毕竟她头婚尚且低调,二婚却大张旗鼓,开了国宴,闹得北越、西川都遣使来贺。

大婚那天,场面浩荡宏伟。

陆子谦一身喜服加身,红光满面。

掀盖头时,他心若擂鼓,紧张地手都有些抖。

虽然心知肚明,这是一场局。可他还是任由自己沉沦其中,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暗暗欢喜着迎亲、拜堂、掀喜帕这一系列步骤。

尽管,只有他一个人将这场婚礼当了真。

韩川身为一国之君,自不会在喜房里枯坐半宿,她满脸含笑地拉着陆子谦去宴席上敬酒,观赏歌舞。

酒过三巡,众宾客都有了醉意,韩川也双眸迷离,一不小心,将水酒洒在了陆子谦身上。

借口换衣服,陆子谦去后堂调动了事先安插好的伏军。

不一刻,前殿厮杀声起。

韩川掀了长袍,亮出长剑,率众和叛军打了起来。

大殿里人仰马翻,尖叫连连,此战打了整整一夜,方入尾声。

韩川的喜袍染满了血,潋滟非常。

然而,陆子谦为了救韩川的大女儿,被叛军重伤,命在旦夕。

得知此讯,韩川怒上心头,冲动之下,命人诛了王相九族,近一千条人命被轮流斩首,血流成河。

16

整整七天,陆子谦才终于被医官从鬼门关处拉了回来。

伤势稍愈,他讲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对于王相一事,处罚过重,大新律法明言,祸不及家人。”

韩川不以为然,“律法还讲,特殊事例特殊对待,反叛之人,绝不留情。”

陆子谦摇摇头,“那你也罚地太过了,弄不好会留下暴虐之名的。”

“留就留呗。”韩川撇撇嘴,“有些事,要做就做绝,不然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陆子谦拗不过她,也不再说话。

他这次伤及了心脉,怕是要留下病根了,但游一圈阎罗殿,倒让他看开许多。

过去那些执拗也不是事了。

他当年为了躲韩川出外游历,走遍大江南北,遍览人间美景,可临死那刻,回望一生,却空荡荡的,唯有和她共度的岁月最为鲜明。

养伤期间,陆子谦以韩川夫婿的身份宿在她家,日日朝夕相处,颇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他颠沛半生,方明白,抚琴谈笑,针砭时弊,儿女绕膝,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陆子谦不由得生了奢望,也许他可以假戏真做,定了这份良缘。

然而,韩川从无此意。

她同意了陆子谦的提议,但只是继续目前的相处方式罢了。

外人看来,他二人举案齐眉,相濡以沫,但只有陆子谦一人知道,他只是在费力维持一个假象,维持他夫君的名分罢了。

17

韩川舅父一家皆亡于西川的屠刀之下,因此,她对西川恨之入骨,早想一举灭之。

三年后,双方开战,韩川亲自率军迎敌。

双方在西海关僵持不下,最后是赵寻独辟蹊径,趁夜率了数千轻骑,夜袭敌营,将西川国主斩于刀下。

大新士气大振,一鼓作气直捣西川腹地,若不是北越插手,西川早已尽是大新囊中之物。

可赵寻却也因此马革裹尸,长眠沙场。

得胜后的好一段时间,韩川都没有露出过笑颜,她勤勤勉勉,早出晚归,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国事上。

陆子谦则默默帮她处理家中琐事,看顾儿女学业。

两人就这样相伴着走过了余生。

陆子谦跟着韩川退休,陪着她在郊外的小院中颐养天年。

年老的两人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养花种草,不时捯饬些新鲜小玩意。

韩川戎马半生,身上大伤小伤无数,陆子谦也是心脉受损,两人一到冬日,一个腰酸腿疼迈不开,一个胸闷气短走不动。

就只能坐在暖气融融的温室里,煮茶饮酒。

为了分散注意力,减轻身上的病痛,他们天南海北地乱聊。

陆子谦讲他游历年间的所见所闻,趣闻轶事,韩川分享她幼年的捣蛋之事,江府的苦难岁月。

陆子谦终于知道韩川当初为何屡屡剃他的胡子。

原来她的生父江霖,平日酷爱蓄那八瞥小须。

“唉,你不知道,我那时一见你那胡子,脑海里就不由自主浮现出江霖的模样。”

陆子谦微微一笑,“这么多年了,你还恨他啊。”

“恨啊。”韩川长叹一声,“将来入了地府,我也要去阎王处告他,让他千百世皆有子无女。”

陆子谦揶揄道,“那这可是最毒的刑罚了,谁不知道现在女孩可比男孩宝贝。”

“哈哈哈。”

再美好的日子,也终有结束的那一天。

韩川一身伤病,终于撑不住,要先走一步了。

临终前那日,她已神智混沌,认不清人,却死死抓着陆子谦的手,嘴里嘟囔着不知说些什么。

唯有一句“此生遇你不悔,盼来世见”最为清晰。

跪在塌前的众儿孙都以为那是她许给陆子谦的誓言,纷纷感动落泪,泣不成声。

可唯有陆子谦知道,那句话是说给她此生挚爱。

赵寻这个蠢才,明明一手好牌,却生生打得稀烂,若没有那年的私情,他和韩川应是世间最幸福的一对眷侣,不至最后一个埋骨黄沙,一个抱憾终生。

18

长夜漫漫,清风微拂。

陆子谦披着薄毯,半躺在两人以前常坐的太师摇椅上,望着夜空,回忆自己和韩川这一世纠葛。

他很清楚,自己自始至终,都只是对方最信任的朋友。

梁安用生命将韩川拉出了仇恨的地狱,给予了她拥抱人生的勇气,令她感念一生,而赵寻,用生命赎了此生罪孽,成了韩川今世的意难平。

他陆子谦则用一生点缀了她的漫漫岁月,陪她风雨同舟,陪她建功立业,陪她河山永固,陪她,共赴黄泉……

“此生遇你不悔,盼来世不见吧。”

唉,陆子谦长叹一声。

他原以为此生无憾了,可原来,他还是后悔,后悔没能在那些漫漫岁月中,亲口对那个人说,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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