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尘不染的宫中台阶被我狠狠踩在脚下,我敛着衣袖攀上高墙,费力睁开眼睛望着眼下的一队人马,鲜红的旗帜高高飞扬,分明的音律雄厚壮丽,着铠甲的士兵们个个意气风发昂首阔步。
我的视线飞快地略过清一色的黑色铠甲,停留在为首的那个男人身上。
那个背影,如此熟悉,单薄而又直挺,总是隐隐蓄着力气,衣单的时候总能看到背骨的形状。如今身着冗厚沉重的铠甲,依旧挺得笔直,立成一座大山。
这个男人为我扛过无数的风霜和磨难,我也曾无数次伏在他的背上做一只受伤的小绵羊,哭哭啼啼又话不休,总惹得他一阵轻笑。
裴护是爹爹捡回来的孩子,见他可怜,便让他做了我身边的仆人,说是仆人,但更多的时候更像是我的哥哥。
且自我记事起,他就在我身边,陪我走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而今日,他一声不吭,披甲上阵,甚至还来不及与我话一句别离,一切来得如此仓皇又迫切。
巧心喘着气追上前来,整张脸涨得通红,手里的披风被风鼓满了气,似要循着裴护行进的方向而去。
她仔细地将披风收回来,低声道:“小姐,天气冷,您身子又弱,还是把披风披上吧!”边说边把披风往我身上系好了。
我由她动作,双眼仍旧系在裴护身上,生怕一眨眼他便不见了。
我抚着胸口咳了两声,巧心赶忙抱紧我,安慰道:“裴将军穿军装真神气英俊,此去边境,定能凯旋而归。”
“若能凯旋而归,定是最好,若要是马革裹尸了,我该怎么办呢……战场险恶,敌寇凶残,此番李瑾让他领兵出征,定不会让他全身而退吧。”我的声音梗塞,语调苍凉,不知不觉间泪已湿了脸颊。
许是没想到我话说得如此颓唐,巧心竟一时凝了话,半晌才有心无力地劝道:“或许皇上让裴护出征是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呢,况且以小姐和皇上的交情,皇上也只会关照裴护不是。”
我瞬间冷笑出声,寒凉的目光扫过她的面庞,她吓得忙低了头,俨然一副犯错的模样。
我将目光移向她身后的宫殿楼宇,怅然道:“他若真顾及我同他的交情,就断然不会将我困在这紧闭的皇宫里,也断然不会让裴护离开我的身边。他如今变得如此一意孤行,真教人心寒!”
眼前宫殿檐角上有寒鸦瑟瑟飞起,发出喑哑凄凉的声音,我遥望着飞远的寒鸦,心头有万般殷羡油然而生,它们飞离的方向是我万般不得的自由。
叹而回首,再临眺城下时已是空茫一片,哪里还有裴护的影子。我惘然望着那里,心里竟有一丝侥幸,希望路的尽头会有人拍马飞扬而来,迎着我的方向,眉飞色舞地告诉我他要带我走。
现实是,裴护没有等来,李瑾却不知何时早已站在身后,此时正促狭着一双异瞳盯着我落魄的身子,脸色沉静,声音淡淡,“天冷,瑗儿,我们回去吧!”
他木讷地伸出手,姿势有些僵硬,极有耐心地等着我。
我转身,直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冷冷地道:“裴护曾说过,你是头压抑难测的猛兽,一旦脱离桎梏,只会伤人害人,谁也别想驯服感化你。”
“那时的我天真单纯,对此不以为意,现如今看来,裴护说的都是真知灼见,你就是一头猛兽,眼里只有欲望,从没有真心。”
李瑾的眸子瞬间似有泪光波动,他极为隐忍地暗下眸子,哽咽地低唤了一句:“瑗儿……”
看他一脸垂丧,我心头又生出些许悔意,只怕自己将话说得重了,他人且不要紧,骂也就骂了,可李瑾自小便被关在晦暗潮湿的杂物间里,生的一副极为敏感脆弱的心肠。
可我心里又恨,恨他的专治霸道,恨他的不通人情。无奈之下,我只好抬步离去,一步一步走回秋棠院里。
巧心默默走在我身侧,拥着我护着我,像是寒冬里极为罕见稀缺的暖阳。在这冷寂偌大的深宫,裴护走了,若再没有了巧心,我只会把自己封闭成一座冰山,连一丝一毫活下去的欲望都没有。
2
秋棠院,曾是李瑾母妃舒氏居住的地方,这里还能依稀窥见出她的影子。
舒氏早年殊宠荣甚,故而寝室内正当中的一面墙上有一块镶珠宝的黄金浮雕,辉煌又气派。
只可惜,待舒氏产下天生异瞳的李瑾时,一夜之间便落下高坛,成了这皇宫里人嫌狗厌的人。
致使发生如此变化的原因便是李瑾的那一双异瞳,他同时生着金棕色和天蓝色的双色眼睛,虽说极美极魅惑,但对一个欲要名垂千古的王朝来说,却是不祥之兆。
盛世王朝,须百般祥瑞,万般容不下不详之人。昔日李瑾降生那日,立时便有钦天监监正叩首面圣,陈言夜观天象,有行星相冲之势,两两相撞,社稷不稳,黎民不安,盛世难再。
而带来这一祸患的便是新出生的小皇子,此胎染邪祟而生,自带灾祸,异瞳便是征兆。
先皇极其注重天象,又看重盛世江山,故而只凭钦天监监正的一面之词,便将小皇子圈禁在宫内久弃的杂货间内,由其自生自灭。
自此,舒氏心寒,不欲与皇上同寝同榻,故而夫妻嫌隙丛生,终在一年后撒手人寰。
而天生异瞳的小皇子则被舒氏信赖的张公公看顾,不至于命丧宫中。小皇子的命虽保了下来,却整日被圈禁在方寸之地,食物尚不能果腹,更遑论其他。
这些骇人听闻的话语,我也是听我阿娘说的,听完只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里只道小皇子可怜。
阿娘拍拍我的手,叹一声道:“天象之说听过即忘罢了,哪能深信呢,可怜那小皇子不过是个襁褓婴儿,还未见过山川湖海日月星河,就被监禁在深宫一隅,他何罪之有呢?”
“阿娘说的极是,王朝的兴衰怎能寄托到小皇子身上,圣上如此裁决,瑗儿不服!”我站起身,义正言辞地为这个小皇子打抱不平,彼时我才六岁。
阿娘笑笑,摸着我的小脑袋道:“说起来,那位小皇子同瑗儿还是一样的年纪呢,上个月入宫时,匆匆瞧过一眼,虽衣衫不整面容清瘦,却也是康健得很。”
阿娘虽也只是个品级不高的命妇,但每每有机会入宫,定会悄悄绕道杂物间去见一见那小皇子,送些吃食衣物。
眼珠子微微一动,我机灵地攥紧阿娘的衣袖,央求道:“阿娘,瑗儿也想见一见小皇子,下次带瑗儿一起去好不好?”
阿娘的笑意骤然止住,忽正色道:“宫内人多眼杂,阿娘绕过那些人都极为麻烦,若带上瑗儿被他人瞧见了去,怕是我们一家都要去大狱里吃牢饭了!”
听阿娘这一通吓唬,我方撇撇嘴,不再言语。
3
我独坐在殿内,推开窗,已望了两个时辰的月亮,现在已是万籁俱寂的亥时三刻。
我思量着,舟车劳顿,裴护现在应该枕衣而眠了吧。还是,同我一样,望着皎洁的月光出神,从心里生出如丝如瀑的思念来。
裴护会想裴瑗吗?
正愣神间,李瑾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他闪着双色眼眸试探问道:“瑗儿,气消了吗?”那诚惶诚恐的模样像极了委屈巴巴的小猫。
我不答话,他默了一默,才有模有样地将菜摆到桌子上,摆好之后又缓缓走到我身边,小声解释:“裴护是自愿去边疆的,我本是想留他的,真的,你要相信我。”
“你骗人!裴护怎么会不跟我商量就弃我而去,连告别都没有一声,就那么决然地走了……”此刻的我怒火冲天,想都不想的便全数撒到李瑾身上,因为我认定了裴护不是这般无情无义之人。
“他不敢见你,怕见了你就走不了了。”
闻言,我转头看向李瑾,心里有失落的伤感,“他竟是为了这个吗?”
李瑾点点头,轻轻扯了扯我的袖子道:“瑗儿还未用膳吧,我备了些你爱吃的好酒菜,过来吃一点吧!”
我攥紧李瑾的手,含泪问道:“裴护真的是自愿去边疆的吗?”
“真的,我见裴护一腔热忱,不忍浇灭他男儿热血,遂准许他奔赴边疆战场,一展抱负和宏图。”
此话听完,我只落了个空落落的心绪惆怅,自觉说不出的心酸苦涩,我在想,是我把裴护看的太紧了吗,这十六年是我太过自私了吗?
我强忍泪水,又嗫嚅着问:“裴护真的是自愿去边疆的吗?”
李瑾满脸心疼,一把把我揽进怀里,我滚烫的泪水再也压制不住,断了线似地落下来。
有郑重内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瑗儿,莫要伤心,小狮子还在呢。”
小狮子?我微微仰起头看着他,刹那间有脉脉回忆铺天盖地而来,我蓦然发觉,我已经很久没有叫过李瑾这个名字了。
我一把推开他,神色淡漠,小狮子还在,却已经不属于我了。
4
父亲原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武将,却在我六岁那年,攻克了一个边戎小国最富饶的城池,一时间声名大噪,被封为威远大将军。
于是,我和阿娘也得了入宫贺太后寿辰的机会。
席上,受双亲胁迫,我不得不为大家背了几首巨长的古诗,直哄得那位列高处的老太太眉看眼笑,一口一个地夸我聪明伶俐娇嫩可爱。
我憨憨地笑了笑,软软糯糯地道了声谢,惹得太后赏赐不断。
嬉笑间,太后突发感慨:“哀家身侧要是有裴瑗这样的女娃娃,也不至于日子过得这般无味。”
阿娘笑着应承道:“太后若喜欢瑗儿,日后臣妇便多带瑗儿去太后那里坐坐,到时候太后可不要嫌弃我们娘俩才好。”
“好,好。”
我自动屏蔽掉她们的笑声,瑟缩在阿娘身侧将肚子吃了个滚圆,席位太满,竟越发有些如坐针毡。终于,我扯扯阿娘衣袖,得了阿娘应允便溜了出去。
裴护早就在殿外等我多时,他熟知我坐不住的脾性,又害怕我一人闯祸,早就候在殿外,只等着我探头探脑地从里面走出来。
见我步伐沉重,他微微皱了皱眉,遂又上前牵住我的手道:“小姐是又吃撑了吗?”
见我羞涩地点点头,裴护又问:“小姐想去哪里走走?”每当我吃撑的时候,裴护都会牵起我的手,陪我慢慢悠悠地散步,直到我积食消散,才会背起我回到裴府。
我略一思索,答道:“我……我想去看小皇子。”
“不行。”因着裴护自小便在我身侧伺候,所以小皇子的事他也是明明了了的,可谁知他连想都未想一下,便径直拒绝了个干脆。
我佯装生气道:“你若不愿意,我自己去就是了,反正今日我是一定要去看小皇子的。”言罢,便气呼呼地迈步走开。
就在我刚刚迈出三步的时候,裴护一如往常松了口:“裴护可以陪小姐去,只是小姐要答应我,这一路要乖乖的,不许胡闹,更不许节外生枝。”
闻言,我绽开一个大大的微笑,调皮地朝他眨眨眼睛,心里却暗戳戳地打着小算盘。
说起来,裴护也不过大我五岁,却整日里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我常常在想,若没有我经常的打趣逗乐,裴护的日子该多无聊啊!
值得庆幸的是,在天资聪颖的裴护的指引下,不多时,便走到了一处极为偏僻且阴暗潮湿的地方,周遭寂静无比,隐隐散发着腐臭的味道。
仔细往脚下看去,可以看到废旧的衣物和破碎的杯盏等等,一副人烟罕至的模样。
不曾想,这富丽堂皇的皇宫里竟还有如此颓败落魄的地方。有阴森寒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袭过来,吓得我死死拽住了裴护的衣角。
胆大的裴护轻笑了两声,用手摸摸我的头道:“想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裴小姐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裴护,莫要取笑我!”我虚势逞强,但声音却抖得厉害。
大约又行了十几步,便见一个破旧残缺的小院,我笑着指指那个地方,示意裴护到了。正当我放松警惕之时,左手边的草丛里突然冲出来一头小兽,直直地朝我们扑过来。
裴护抱紧我飞快转身,侥幸躲过小兽的奋力一扑。只是我气还未来得及喘匀,那小兽便闪着一金一蓝的眸子又要扑过来。
我下意识地捂住眼睛,心慌慌地跳个不停。想象中的攻击并未袭来,等来的是一个沧桑低哑的声音:“李瑾,莫要伤人!”
走路偏颇,声音苍老,想必,那人便是阿娘口中的张公公了。
那眼前的这头小兽,必然就是小皇子了。
思绪理清的那一刹那,我如释重负,蹦蹦跳跳地跑到小皇子面前,他害怕得往后缩了缩,活像一头受惊的小狮子。
我拍拍他的手道:“小狮子别怕,我给你带了好吃的。”说罢,便从袖子里取出从宴席上偷来的精致糕点,送到他的手里。
他暗暗打量了我一会儿,确定我眼中没有敌意,才狼吞虎咽地吃起糕点来。
身后,裴护叹口气,小声嘀咕道:“小姐这顺手牵羊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我转头,冲裴护笑道:“习惯了,习惯了,下次一定改……”
5
吃完糕点的小狮子突然站起身来,用粗糙的小手牵起我,嘴里冷不丁地道出一个“走”字。
我一头雾水地愣在原地,本想着小皇子处境尴尬,行动和仪态都会异于常人,更何况我已然先入为主,接受了他小兽的形象,如今见他立起身、说起话来,竟觉得有些惊诧。
裴护如我一般,疑惑地望向不远处的张公公,公公跛着脚一深一浅地走过来。
“刚才若吓到了两位,实在是对不住了。此处落魄,经常会有小太监过来滋事,故而今日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本想像平常一样让李瑾吓他一吓,不曾想竟吓错人了。”
裴护上前,问道:“公公怎知我和小姐不是来滋事的?”
那老头儿呵呵笑了两声,遂又将眸子投到我身上道:“我看这小姑娘有些眼熟,若没猜错的话,想必便是裴大将军家的小姐吧!
我同小皇子深受裴夫人照顾,今日之事是老奴冲撞了,老奴给裴小姐赔个不是。”
“公公好眼力,人人都说我同阿娘像的很呢!”我笑着回了一句,近在眼前的李瑾见我发笑,也咯咯笑出声来。
我道:“小狮子,你笑起来真好看!”
李瑾听及,脸红了红,轻轻摇了摇我的手,嘴里反复念叨一个“走”字。
我和裴护被张公公和李瑾领进了小院内,方一进院,李瑾便飞快地跑到一汪水池边,三两下洗了个脸,露出标致的小脸来,一双异瞳经过清水的洗涤更是熠熠闪光。
他缓缓地靠近我,十分好奇的上下打量,脸上露出喜悦的微笑。
张公公笑了笑道:“平日里只有我和李瑾二人,这孩子总是对我冷冷冰冰的,话也不多说一句,今日见了相同年纪的人,没曾想竟还能看到他如此少年活泼的一面!难得,难得!”
“小狮子,我们交朋友吧,以后你不是一个人了,我和裴护来当你的朋友,好吗?”我伸手摸了摸李瑾的头,像素日里裴护摸我的头那般。
李瑾突然跳起来,发出惊悚的一声尖叫。裴护急忙喊出一句:“小姐,小心!”随即一把揽过我,将我按在他的怀里。
眼前李瑾开心地转了个圈,嘴里反复念叨着“朋友”二字,原来刚才是他太过喜悦了。
说起小皇子,确实让人有些唏嘘。但遗憾之中总有动人的感动,也多亏有张公公时刻侍奉在前,让他不至于湮灭在深深皇宫之中,让他于困苦之中还能得一息安慰。
也因着有张公公在身侧照顾的缘故,小皇子也不算目不识丁,基本的知识和常识也都是知道的,但就是寡言少语,很少开口说话,与人交流似有些障碍。
故而,张公公便给小皇子起了“李瑾”这个名字,希望他大智如愚,如瑾似玉一般,终有散发光泽惊艳世人的那一刻。
那时的我们,都不知道,往后的李瑾会真如他的姓名一样,立下宏图伟业,成就一代帝国。
6
从来没想过,第二次见李瑾竟是来的那样快。
在太后寿辰的一个月后,家中变故陡生,阿娘因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不久便撒手人寰,彼时父亲还在沙场征战,无暇顾及家中的辛劳。
幸得太后慈悲,为我安顿好阿娘的身后事,又怜我年幼,无人照拂,故将我迁入宫中,同她一起居住,人前人后都是极为照顾我的感受玩。
初入宫时,我深觉陌生,自己感念阿娘也不敢在他人面前展露,故每每思念袭上心头,便躲进李瑾的院子,哭一场也罢,同他说说话也罢,总也得了不少的慰藉。
那时的李瑾可爱极了,见我伤心流泪自己也委屈巴巴的,张着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虽我知晓他是在安慰我,但那副模样实在太过滑稽,总能让我乐得开怀。
“李瑾,你说阿娘会想我吗?”我托腮凝望着虚无,心底涌动着脉脉悲伤。
他不假思索便回我一个“想”字。
我又反问他,“阿娘是我的,你怎么会知道我阿娘怎么想?”
李瑾不紧不慢又道出一个“你”字,我知他说话艰辛,也就不再揶揄他,茫然目视着前方凄凄枯黄,心底无限悲凉。
一旁的李瑾憋了半天,终于又蹦出“开心”二字,我诧异地看他一眼,细细思量着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半晌,才明白是想让我开心的意思,李瑾赠予我的这四个字犹如琼浆玉液般珍贵,蓦然从我心底升腾起一股暖意。
“小狮子,谢谢你为我开口说话,谢谢你开导我,我不哭了,我要开心。”我朝他笑笑,泪花还含在眼眶里。
李瑾神色微微一愣,看我双眼燃起腥红,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最后索性将我一把搂进怀里,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头,全当抚慰。
“小狮子,你真好。”
此后,我便时时溜进李瑾的小院,有时带些古籍,有时带些珍玩,夫子教些什么,我便教他什么,初时我还能指点他一二,后来便换作他指点我,话也说得越发利索。
那时我才发现,李瑾简直就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凡是看过的东西皆能过目不忘。
虽只堪堪了解过书上的理论,却总能在实际中融会贯通,是以我总怀疑,李瑾异于常人的双目若不能预见未来,总也能有个透视的效用吧。
听及此,李瑾笑得高深莫测,不怀好意地道:“让我瞧瞧,瑗儿今天穿了件藕粉色的肚兜吧!”
我感觉受到了极大的冒犯,飞快地将双臂交叉在身前,大喝一声:“不许看!”
李瑾听话地闭上眼睛,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深重。我责问道:“我教你的东西都读到哪里去了,竟如此不知廉耻,该罚,该罚!”
“瑗儿教我的东西我可不敢忘,什么糕点一定偷着吃才好吃,什么孔夫子藐视女子所以论语不能习之成诵也属常理等等,如是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睁开好看的眼眸看向我,倾泄下来的阳光打在他的脸庞,散发着如梦如幻的光芒,将他的眉目愈发衬得柔情美丽。
他接着说,“若是瑗儿偏要罚我,我也是不敢还嘴的,不知瑗儿想如何罚我?”
“女训女戒,我要你通通抄录一遍。”原谅我读书有限,目前只能想到女训女戒。
李瑾被我逗得开怀,“瑗儿,你是该好好读书了!”
言罢,我不再敢迎上他灼热的目光,便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7
我十二岁那年,战事吃紧,父亲徘徊沙场久不归家,前朝后宫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大有要国破家亡的意思。
我同小狮子话及,小狮子不以为意:“就这样一个腐败喜奢的国家,不要也罢!瑗儿速速去信,让裴将军不要死扛硬拼,大不了咱们找处山林,就此归隐。”
李瑾这一席话说得洋洋洒洒,却无法付诸。我知他说的是气话,倒也识大体地没有反唇相讥。
倒是裴护立时冷了脸色,神色肃穆,“李瑾,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居然能想到让裴将军做个逃兵,你到底居心如何!小姐,我们走,莫要信了他的鬼话!”言罢,便拉起我的手就要夺步离去。
我扯住他的脚步,安抚道:“裴哥哥,李瑾说话向来如此,你全然不必放在心上。”
裴护的神色在我话说完的那一刹那,瞬间变得落寞而又感伤,他轻笑出声,夹着不知何处的凄凉。
“小姐,你总是护着他,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他李瑾不过是李家的一头沉睡的狮子,等他觉醒就要吃人心喝人血的,李家祖祖辈辈向来如此,你又何必去怜悯这样一个人呢?
且他本生来就带灾祸,如今我朝面临国破家亡的窘境,说不定就是他带来的灾厄!”
“裴护,别说了!你如今是怎么了,为什么事事时时都要针对李瑾,他不过是被皇室抛弃的一个可怜人罢了,怎么现在连你都说他是个灾星呢!
他李瑾不是灾星,他是我们的朋友。”这是第一次我同裴护如此针锋相对的分辩,那一瞬间让我觉得原来我们两人之间也不是无坚不摧,那种疏离与陌生的感觉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今日我的一席话,答得有些激昂,无形之间也刺伤了裴护的心。
我的心揪着,怕再说出伤人的话语,就这样默默盯着裴护,希望他能像以前一样能够理解我。
李瑾站在一旁,神色变得有些复杂难辨,分不清是失落、伤心,亦或是感动,神色之中带着柔和坚忍的动容之色,仿佛只要人轻轻一靠近,他就能卸下所有的防备,伏在人的肩头大哭一场。
裴护站在背光处,阴影给他的神色更镀上一层阴鸷之色,让人不敢趋近,可他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崩溃,“小姐,你都被他带坏了!”
裴护语出的那一刹那,我竟有点恼火自己的脾气,只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为李瑾辩驳,竟全然忘了顾及裴护的感受,此事本可以温温和和地解决的。
不过,我不得不承认,裴护于我而言,更像是一个体贴的大哥哥,伴我左右,知我冷暖。
而李瑾于我,更像是默契的玩伴,我在皇宫里被压抑住的率性洒脱,只有在他那里才能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让我觉得我还不至于沦落成这宫里的一只木偶。
我上前,拉起裴护的手道:“裴哥哥,裴瑗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六岁之前是这样,六岁之后也是这样。在裴府是这样,在皇宫里也是这样。裴哥哥,你是不是气糊涂了?”
不知从何时起,裴护便变得有些执拗,不喜我同李瑾来往,今日也是一般的决绝,他用力扯开我的手,双目腥红愤怒,“小姐没有错,是裴护看错人了。”
那声调是寒冬腊月般的冰凉。
我愣在原地,看裴护一点一点离开我的视线,茫然不知所以。一旁的李瑾默默走到我的身边,轻轻地将我靠在他的怀里,低声安慰道:“瑗儿,莫要伤心。”
斗瞬之间,我泪如雨下,放声大哭。
8
自那天我同裴护不欢而散之后,我便再未曾见过他的身影,我知他心中懊恼,只怕他会作出什么傻事。
而我被困在宫中,更无法大张旗鼓地寻他,只得私下默默同各宫公公宫女打听。
终于在一位稳重年迈的公公那里打听到了裴护的去处,他竟出宫往北方去了。
北方,自我朝一路向北,正是爹爹筑营扎寨的地方,那个地方黄沙埋忠骨,九死一生。
如今我允朝同北朔交战,各处都是剑拔弩张,裴护贸然行至战前,只怕会成为战场的牺牲品。
我给爹爹去信已有数日,左右总等不来回信,心中总是挂念不安。果不其然,姗姗来迟的多是让人揪心的坏事。
爹爹来信,说裴护勇气可嘉不畏生死,却单单少些谋略,三日前袭击敌寇太过急功近利,反被挟制,眼下军中正在商议营救之策。
看完来信,我只觉心闷气短,一时难以纾解。
李瑾坐在我身旁,目光透着怜惜看着我,“裴护确是用兵之才,只是还缺乏历练,如今便也算是他历练的一部分吧!”
李瑾的语气淡淡,说的好一嘴的风凉话,我气道:“如今人都要死了,你还在说什么历练不历练的,你若不懂得安慰人,也不用在一旁说什么风凉话,实在是招人烦。”
那人闻言,眉头蓦地蹙起,将我摆正身子面向他道:“瑗儿不信我能救出裴护?”
闻言,我激动地一把抱住李瑾,“小狮子,我就知道你有办法,裴哥哥有救了!”
许是没料到我会抱着他哭鼻子,我明显感觉到他身子颤了一下,随后才轻柔地抱住我,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瑗儿,再哭就不好看了。”
我连连应着,边擦眼泪便问:“你是有什么法子?”
“我朝与北朔国力本就不相上下,十几年来一直相互抗衡,如今两国亦是僵持不下,眼下大有鱼死网破之事。
此事表面看起来虽无解,但仔细看看,北朔如今不仅受我朝挟制,其疆土东方的游牧民族更是趁两国交战,肆意在其边境作乱,近日愈发猖獗,如若坐视不理,定会酿成大祸。
为今之计,于百姓,于苍生,于两朝,最好的解决方式便是停战。”
“既如此,我去向皇上禀明,一旦休战,两国俘虏均可获释。”听完李瑾的计策,我激动地站起身来,一刻也不想多等,便急着想去面见圣上。
李瑾攥紧我的手,笑得如同三月春风,“瑗儿这急脾气总是改不掉。”我脸红了红,他脸色恢复平淡,“此事只能由我去面见皇上,你去不得。”
我慌了,忙道:“不可,不可,皇上脾气暴得很,我背后有爹爹和太后,他即使不允这个计策,也断然不会怪罪于我,小狮子,就让我去吧!”
“别担心,此事我心中有数。”他道这话时,双眸柔和,却闪着说不出的淡淡忧伤。
9
裴护获释的那一天,李瑾踏上了奔赴北朔的质子之路。
两个交战数十年的泱泱大国,若不互派质子为信,仅靠口头承诺,是断然不足为信的。
我是愣住了,我不敢想象在接下来的岁月,李瑾身在异国的日子。从一所牢笼到另一所牢笼,为何命运总是不放过这样一个干净纯粹的人,他没有罪过,却要硬生生地承受这些。
看到李瑾淡淡的微笑,我再也忍不住哭泣起来,我可怜巴巴地抓住他的手道:“小狮子,不要去,我们可以再想办法的,一定可以的!”
“瑗儿莫要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李瑾总是这样淡淡的神色,他总能轻易将所有的凶险化成一句无足轻重的“没事”,他这般口是心非的模样着实让我心疼。
嗓子被我哭的有些喑哑,“小狮子,我同你一起去。”
“莫要胡闹!裴护,还不快把瑗儿带回去!”
裴护不知何时已站在我们身后,见李瑾朝他望过来,不由得颤了一颤。裴护心中苦涩难言,他望着李瑾,感恩他的挺身而出,又满含自责愧疚。
他脸上神色复杂,终究犹豫片刻抬步迈向我们,他眉目深沉地看向李瑾,千言万语终化成了一句“珍重”,遂又转身扛起哭得不能自已的我离开。
我望着李瑾的方向,伸出双手竭力地喊他的名字,可无人回应我,自我认识他起,他从未如此过。
“小狮子,小狮子……”
任凭我如何呼喊,始终无人回应。
一年一年又一年,我每日遥望北方,总渴望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在眨眼之间出现,若他出现,我定不顾一切地扑向他,再也不让他离开。
战事休停,我被爹爹接回裴府。一日,爹爹喝得酩酊大醉,哭成了个小妇人。
见此情形,我眼皮直跳,不好的预感再次袭来。我一把夺过爹爹的酒,欲要将他扶到床上。
借着酒性,他一把甩开我的手,嘴里嘟嘟囔囔:“我对不起小皇子。”言罢,他面朝北方扑通一声跪下,叩首行礼,“是臣无能,不能劝说皇上,是臣无能啊……”
轰雷猛然炸开在心头,我颤着音问:“爹爹,李瑾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瑗儿,李瑾怕是活不成了,皇上有旨,趁北朔正同游牧民族缠斗,无力分身乏术,想要我领兵攻其南部边境,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所以,李瑾的性命怕是保不了了……”
爹爹哭得老泪纵横,咬牙恨然道:“朝廷不顾盟约,背信弃义,为大国所不耻。
皇上为人君为人父,皆未尽到本分,如今爹爹这个将军不做也罢……不做也罢……可爹爹若不做这个将军,只怕百姓更会遭殃。”
我抱住身形摇颤的父亲,心疼地将他揽进自己的怀里,他极度收敛的崩溃终于在这一刻溃散,呜咽的声音撞击我的心房,一下一下的,这是我第一次见证父亲的悲痛。
不久,我便静下心来,细细思量着对策,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李瑾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作出怎样的牺牲。
他是我毕生难再寻得的知己,若他死,我的生命便会失去众多的意义,譬如钟子期之于俞伯牙。
10
年初,李瑾登基,匡扶天下正义,与北朔修订五十年盟约,通商互市,达成友好合作。年中,裴护出兵,平定边境小国的骚乱,如今正在返途回京。
裴护回京的那一日,正是难得的艳阳天,他一身戎装,比之前更加结实厚重。背挺得笔直,早就褪去了先前的青涩,如今换作一副硬气少年郎模样,整个人看起来熠熠闪光。
朝堂述职之后,我邀他于秋棠院叙旧。他面带笑意踏风而来,行至面前时竟如往日一般的口吻道:“小姐,裴护不在时,可还安好?”
他甫一开口,我瞬间便湿了眼眶,“当时走的那样决绝,现在还来关心我做什么,都是些虚情假意。”我故意拿话噎他,脸上却毫无怒意。
他笑:“昔日不发一语离开,原是怕我自己一旦见了你,便狠不下心来。
那年我初入战场被俘,心中自是不甘,沙场征战于我就成了一种执念。恰逢新帝李瑾用人之际,就为着昔日的救命情谊,我也义不容辞。”
“裴哥哥,我不怪你,我只是怕你受伤,怕你丢了性命。”
裴护摸摸我的头,故意打趣道。
“到底我于你是哥哥,终究比不上你心尖尖上的李瑾,昔日李瑾从北朔归来,小姐不知为他流了多少的眼泪,如今对我也只是言语上的担忧,一滴泪竟也未流得,真是重色轻友啊!”
“莫要跟我提那李瑾,我不过就是痴心错付罢了。”遂又看看眼前完好无损的裴护,心头又盈满感动,“裴哥哥,欢迎你回来!”
那时,李瑾身在异国,皇上降下旨意攻打北朔,我同爹爹裴护商议好计策,让裴护先行营救李瑾,爹爹带兵后至,却只陈兵边界,全无战意。
李瑾启程之时,与北朔王彻夜长谈,堪堪描绘了好一副山河锦绣百姓来往的画面,北朔王感念颇深,竟破天荒准了李瑾返国的主意。
爹爹随李瑾率百万大军回朝,一夜之间,拥护李瑾上位。先皇迂腐,饱受蒙蔽,大施不义之政,早就为天下所不耻。继而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从。
时隔经年,我与李瑾再相见时,他已然多了帝王的英气和俊骨,一双异瞳既有心怀天下的柔情,又有英勇果决的坚韧,这世间,也唯有这一双眼睛才配称得上是龙目。
那日,我与他在裴府相见,听见门外辘辘车辇声,连鞋子都穿不得,就急奔而去,眼泪更是扑簌簌地掉下来。
见我奔来,他欲要迈开的步子一顿,迎上我的眸子时,脸上忽然绽开一抹明媚无比的笑,他笑弯了眼,笑露了齿,依旧如同昔日小狮子印刻在我心头的模样。
我饱含热泪地奔向他,被他一把抱起转了个圈,他敲敲我的小脑袋道:“几年不见,瑗儿怎么又胖了。”
“哪有,你不在,我都食不知味夜不安寝。”我娇嗔道。
正当我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时候,从李瑾马车后面的一架随行马车里缓缓走出来一个姑娘,那人一路向我走过来。
待走近时,我才看清楚那姑娘的长相,眉目清秀,鼻梁高挺,带着一股魅惑的异域风情。她笑起来如春风拂面,让人如沁微风,她轻启朱唇道:“想必这就是李郎口中的瑗妹妹吧,当真是个可人儿。”
李瑾神色蓦然有些紧张,忙对我解释道:“她叫莺歌儿,在北朔这几年多承她照顾,临行前见她孤苦无依,常受人欺负,便将她带了过来。”
正说着,莺歌儿忽然脸色骤白晕了过去,一旁搀扶她的丫环大惊叫道:“爷,夫人晕了!”
李瑾神色紧张,一把抱起莺歌儿瘦弱娇小的身躯,边往府里走边对丫环道:“许是舟车劳顿,一路赶程行得太快吃不消了,快去请太医。”
我站立在原地,心骤然凉了大半。
夫人,夫人,李瑾他竟然已经娶妻了。
11
裴护的接风宴设在秋棠院,彼时院内海棠花开艳艳,经夜里小雨一番清洗,更是一派清新养目的画面。
席上裴护借口醉酒,早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我同李瑾两人面面相觑。
默了片刻,李瑾道:“瑗儿,我没骗你吧,裴护此行是他自愿的,今日亦是完完整整地回来,你若高兴,就不要同我闹别扭了。”
“你若无事,便去寻你的莺歌儿去吧,我这座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李瑾急了,额头上冒出一层汗来,他抓紧我的手道:“瑗儿,你为何始终不相信我,我拿莺歌儿只当妹妹看待,我这辈子想共度余生的人唯有你一人。
昔日我见她一个世家姑娘,却还总受下人的谩骂和殴打,每每见此情景,仿若看见了以前的自己。
我于心不忍,遂对外宣称已娶她入门,他人碍于我的身份,倒也不再纠缠于她。那日归国见你,丫环口中所言你更不必挂怀,她也不过是习惯了这样称呼罢了。”
我坐在原处,任由他握着我的手,这话我早就听过,但既然只是淡淡之交,又为何留她在宫中,虽无名无姓,但总像一根扎人的刺梗在我心口,一日复一日,越扎越深。
我直视他道:“那你一直将她留住宫中,又是为何?”
“瑗儿,我怜惜她的遭遇,定不能让她就此草草了结一生,近日来,我已为她谋定了良婿,不日成婚,希望她以后能尽快走出阴影,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
我神色微微动容,原是我小肚鸡肠,原是我误钻牛角,我软瘫在他怀里,“小狮子,我累了,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
“好。”他抱紧我,将我勒进他温暖坚实的怀抱里,一滴眼泪从他天蓝色的眼睛里滑落,无声无息,却异常炽热。
腊梅初绽枝头的时候,我着一袭红衣,踏白雪而上,于那最威严辉煌的宫殿,嫁给了最独一无二的李瑾,成了允朝最光辉圣洁的皇后,彼时腊月初六,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