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丁亥月,辛酉日,宜出行、乔迁、嫁娶。
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徽京城有十多户人家都选在今日成婚,其中最轰动的,当属礼部郎中唐笠的婚事。
唐笠这桩婚事,之所以引人注目,原因有三。
其一:他是在母亲去世百日之内热孝成亲;
其二:他的妻子是身份高贵的广德公主姬采薇;
其三,新娘姬采薇是鼎鼎有名的无盐丑女。
新郎唐笠却是三十年来最年轻、最英俊的探花郎。
丑妻俊夫,这桩婚事着实供人玩味。嘴长在人身上,说什么的都有。
公主下降,规格自然是盛大的,皇亲贵胄纷至沓来,再加上唐笠也是交际广阔的青年才俊,参加婚礼的宾客极多,几乎要将公主府的门槛踏破。
待唐笠应酬完,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婚房,却见姬采薇的四名贴身侍女都在门外候着,见到唐笠到来,神色有些尴尬。
为首的侍女道:“还请驸马稍候,公主已卸了妆饰,正在用膳。”
唐笠摸摸肚子:“被人灌了一肚子酒,都没空吃菜,我也饿着呢,一同吃些也好。”
侍女们纷纷拦住唐笠:“公主有令,需重新妆扮好,驸马方可入内。”
新婚头一天,唐笠虽觉麻烦,但公主是君,他是臣,唐笠点头道:“我候着便是。”
屋内很快传来忙碌之声,侍女们重新给姬采薇妆扮,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唐笠才被允许进内。
婴孩臂粗的龙凤喜烛将内室照耀得如同白昼,姬采薇端坐在床沿,重新盖上了喜帕,等唐笠来揭。
唐笠手持喜杆,轻轻挑开喜帕,只见姬采薇双目紧闭,满头珠翠环绕,面上覆着一层厚重的白粉,两颊又涂满了鲜艳的胭脂……
这般浓重的妆饰,令姬采薇看起来不似活人,倒像是庙里供奉的塑像。
此刻的姬采薇是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她之所以成为大皖国有名的丑女,原因都在浓妆粉饰之下——
幼年时,姬采薇不慎感染天花,虽自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却留下了满脸的痘印,坑坑洼洼如雨后的泥道。延请无数名医,试了无数偏方,都不能根除。
她一直小心掩饰,可某个雨日,雨水冲刷掉她的妆容,电闪雷鸣之下,同游的其他公主们见到姬采薇的真容,以为是厉鬼索命,恐惧不已抱头痛哭。
那场雨很快结束了,姬采薇无盐女的名号却永久地留了下来。
2
唐笠与姬采薇寒暄:“公主今日劳累了。”
姬采薇羞赧道:“驸马不必多礼。”
唐笠打量姬采薇,姬采薇也看向他——
唐笠生得实在是美,宛若一株亭亭玉立的佛前莲。偏他还有才名,一笔字写得极好,有风骨、不匠气,皇帝也爱他赏心悦目的容颜。
在侍女们的服侍下,两人喝完合卺酒,全了最后一道仪程,侍女们纷纷退下,将空间留给新婚夫妻。
唐笠守孝,夫妻不能洞房,但也到了就寝时分,姬采薇却忽然道:“驸马可否应允我一桩事?”
“公主请讲。”
“从今往后,你得睡得比我早,醒得比我晚。”
“这是为何?”
“因为……因为……”姬采薇嗫嚅半晌,终是不愿说出缘故,“你只说答不答应。”
公主的话,说好听是请求,说难听是旨意,哪里容得唐笠反对。
唐笠温言道:“臣答应公主。”
次日,唐笠就明白姬采薇这个离奇要求背后的含义了。
姬采薇早早醒来,妆扮好了,才命人叫唐笠起身。
她今日的妆容,虽比昨日的新娘妆清淡些许,却仍比时下流行的仕女妆要浓厚许多——为了遮盖脸上的痘印,只能如此。
唐笠很想说“其实我并不在意你的容貌”,但他不能说。
容貌是世间大多数女子的逆鳞。
唐笠不喜欢人服侍,他自行梳洗完毕后,和姬采薇共进早膳。
姬采薇道:“去给父亲和母亲上香吧。”
唐笠的父亲早逝,母亲也在月前去世,身为新妇的姬采薇虽不用和公婆相见,还是需得上香敬拜。
唐笠带着姬采薇去了祠堂,祠堂里供奉着唐笠双亲的神主牌位。
唐笠告诉姬采薇,他自幼父亲亡故,唐母是个性格坚毅的女子。
为让唐笠出人头地,唐母点灯熬蜡地纺织刺绣,供唐笠求学,早早熬坏了身子,若不然也不能在天命之年就撒手人寰,成了唐笠仕途上的一道坎。
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三年守孝之期过后,朝堂上哪里还有唐笠的位置呢。
唐母当机立断,在身死之前,代唐笠求娶姬采薇。
本朝并不限制驸马参政,姬采薇因为面容有损一直颇受皇帝眷顾,娶她虽然丢了些许面子,里子却很实惠。
赐婚的旨意是随着唐笠夺情起复的旨意一道下来的。皇帝特许唐笠免除三年丁忧之期。
上完香,姬采薇问唐笠:“你预备何时启程,送母亲回乡与父亲合葬?”
唐笠道:“三日后。”
“我随你一同去吧。”
唐笠疑虑道:“公主千金贵体,怎能车马劳顿。”
姬采薇正色道:“我既然做了唐家妇,虽因身份之别不可为公婆守孝,却还是应当送母亲最后一程,以表哀思。”
其实姬采薇是不想和唐笠新婚初始就分别两地。
3
唐笠的回归,对于天目城来说,是桩盛事。
唐笠将父母合葬后,前来求见他的学子不胜枚举,希望得到探花郎的点拨学问有所进益。官员们也纷纷到访,希冀和唐笠打好关系,在帝京上流中搭上人脉。
为了襄助唐笠,平素不爱与人打交道的姬采薇,破例见了一回官员士绅家的女眷,众人谨守着礼仪,一颦一笑皆合乎规程,不敢抬眼看姬采薇的脸,生怕冒犯了贵人。
如此,不是姬采薇拘了她们,反是她们拘了姬采薇。
唐笠每日总有许多时间不能陪伴姬采薇,侍女阿玉见姬采薇百无聊赖的模样,心中生出一个主意。
阿玉道:“公主,咱们出府做耍吧。听说天目城的街市很是热闹呢。”
姬采薇欣然采纳了阿玉的建议,她和阿玉换了轻便衣裳,在护卫的陪伴下,去了街市。
泥人儿、糖葫芦、钻火圈的猴子、胸口碎大石的壮汉……街市上的一切对于久处深宫的姬采薇主仆都是新鲜的。
可惜还没逛个尽兴,忽然下起雨来。
来不及赶回唐府,姬采薇和阿玉就近到了一旁的店铺屋檐下避雨。姬采薇很小心地呵护着脸上的妆容,生怕被雨水淋湿。
店铺本来是掩着门的,许是听见了门外的动静,店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姬采薇望过去,店主人是一位气质优雅的中年妇人。
店主人道:“诸位还请入内避雨。”
姬采薇带着阿玉入了铺子,见屋子空间并不宽裕,姬采薇转头嘱咐护卫道:“你等都在檐下听宣。”
这是一间卖面具的铺子,四面墙顶天立地,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具,有上古神明、飞禽走兽的制式,也有用来祭祀祈福的面具。
店铺虽小,面具却绘制得精细,看得出来是下了狠功夫。
店主人介绍道:“我叫幻姑,这些面具都是我闲来无事所绘,两位若是有喜欢的,可以采买一二。”
姬采薇和阿玉一张张面具挑选,姬采薇买了个嫦娥,阿玉就凑趣买了个兔子面具,充作是嫦娥座下玉兔。
付过钱,雨仍旧不停。幻姑给姬采薇和阿玉倒了热茶。捧着茶杯,三人闲聊起来。
幻姑问道:“听两位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姬采薇道:“我生在徽京城,夫君却是你们这的人。”
幻姑笑道:“倒也算是半个天目城人了。”
幻姑虽然年长,却仍旧残留着楚楚的风韵,眼角皱纹也不能折损她的容光。
姬采薇道:“想必你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吧。”
幻姑神秘一笑:“其实,我原本不长这样。”
幻姑说,她曾经是个无盐丑女,后来有幸在不周山中见到了山神。
山神怜悯她因容貌所受的欺辱,传授她绘面之术。不仅可以绘制栩栩如生的面具解决生计难题,更能用特制的颜料绘在脸上,丑女亦可变作美人。
姬采薇听完大为讶异:“世间竟有如此奇术?”
姬采薇紧盯着幻姑的脸,似是想要洞穿她的伪饰,窥见她真实的容颜。
和幻姑的本事相比,姬采薇抹厚粉的伎俩,简直就是泥瓦匠糊墙。
幻姑道:“神的本领,自然是凡人难以想象的高深。这绘面之术虽然逆天,却有一个破绽——十二个时辰过去,便会失去效力。”
姬采薇喃喃:“能够如此,已然很好。”
阿玉瞧着天色,对姬采薇道:“雨停了,咱们回家吧。”
姬采薇神思飘忽,阿玉扶着她缓缓往铺子外走去。
姬采薇脚踩在门槛上,却忽然回身,扑到幻姑跟前:“你应当看出来了吧,我……面容不堪。听了你的故事,我萌生希望。你可以帮我么?”
姬采薇的母妃,生前是宫廷第一美人,若不是因为意外,姬采薇合该继承她的美貌,艳压诸公主。
七岁那年,姬采薇因病毁容。一晃十年过去,囿于容貌,她再没有一刻是自信的、舒展的,倘若能恢复她被剥夺的明丽姿容,哪怕只有十二个时辰……
幻姑道:“你我同病相怜,我自然愿意帮你。”
4
这天夜里,唐笠应酬完,去到内院见姬采薇。
他在门外见到侍女阿玉,想到姬采薇不妆扮好不肯见人的规矩,自觉地在门外等候。
阿玉却对他说:“驸马请进。”
唐笠步入房中,只见姬采薇笑意盈盈地坐在摆满了酒菜的桌前。
姬采薇道:“驸马还没用晚膳吧,咱们一同吃些。”
“好。”唐笠走进了,在姬采薇对面坐下,这才看见灯火下姬采薇素淡的脸孔。
她竟然卸去了厚重的妆容。
姬采薇不施粉黛,却并未如传言那般丑陋不堪。她的脸细腻、白皙、清透,犹如凝脂。痘印尽皆消去,五官还是她自己的。
眉眼生辉、语笑嫣然的姬采薇,重重撞击着唐笠的心房。
一日不见,姬采薇身上发生如此显著的变化,唐笠自然生疑:“究竟是什么缘故,公主说与我听。”
姬采薇狡黠微笑:“秘密。”
幻姑答应帮姬采薇绘面,却也要求姬采薇不可以将她的绘面之术透露给他人。
包括夫君唐笠。
姬采薇瞧出唐笠的震动,她小心翼翼地抚摸自己的脸,问唐笠:“我美吗?”
姬采薇不欲将实情相告,唐笠也不再刨根究底,对着姬采薇期待的目光,唐笠温言道:
“唯有‘清水出芙蓉’,方可比拟公主的容色。”
“我这样,驸马可欢喜?”
“公主欢喜,我便欢喜。”
次日唐笠醒来,姬采薇已经离开唐府。
她又去了面具铺子。
幻姑问她:“如何?”
姬采薇感激地拉着幻姑的手:“多谢你。我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女为悦己者容,看得出来,你很爱你的夫君。”
“是……”
唐笠中探花那年,姬采薇也随诸位公主一齐登上了皇宫的城楼观瞻,她被人推搡着,手中团扇坠下了城楼,恰恰好击中了唐笠。
团扇落进唐笠怀里,唐笠落进公主心里。
姬采薇心知唐笠求娶自己,是出于利益考量,在皇帝问她意见时,却还是满心欢喜地嫁给他。
姬采薇相信,天长日久的,唐笠也总该生出几分真心。
水滴石穿,不怕顽石不点头。
既心悦他,自然想用更好的自己去配他。
“今日还要绘面吗?”
“当然!”
有些路,一旦踏出第一步,就再也不想回头。
幻姑日复一日地帮姬采薇描绘容貌,经过初始的试验后,幻姑的手法越来越娴熟,能更好地放大姬采薇的长处,规避她的短处。
姬采薇愈加从容自信,令唐笠也倍感轻松,对谈时不用斟酌字句,生怕戳中她的痛处。
唐笠缩减了和学子官员的聚会,将更多时间留给姬采薇。他带着姬采薇踏访青山、泛舟溪上,和姬采薇分享他前半生经过的痕迹。
姬采薇和唐笠的情意渐渐深厚起来。
姬采薇兴奋地再次邀请城中女眷,按照幻姑所指点的说辞,姬采薇告诉众人,她寻到一位名叫幻姑的良医,帮她祛除了痘印,恢复了原本的容貌。
众人见到姬采薇俏丽的容色,都奉承说是公主不远千里送唐母回乡的孝心感动了上苍,这才赐福于她。
姬采薇听了这话,只觉顺耳无比。
归期将近,该回帝京了。
姬采薇却离不得幻姑的手艺。
姬采薇坐在面具铺子里,对幻姑说:“你和我一起上京可好?”
幻姑有些犹豫:“我的根基在这里。”
姬采薇道:“人非草木,抬腿就走,徽京城繁华远胜天目城。人生在世,难道你就不想换个活法?”
幻姑听了,有些意动。
姬采薇继续加码:“你帮我这样大的忙,我必会重酬。有我庇护,你在徽京城会过得如鱼得水。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其实,我是公主。”
幻姑扑哧笑了:“我早就知道了。”
姬采薇的穿戴、谈吐、守在门外的护卫,加上公主抵临天目城后的种种新闻,足以令幻姑明晰她的身份。
只是此前姬采薇不言明,幻姑也识趣故作不知罢了。
幻姑收起绘面所需用具,卷了一个小包袱,以医者的身份,随着姬采薇上京了。
幻姑按照礼数拜见唐笠,看在姬采薇的面上,唐笠对幻姑的态度很是温和。
姬采薇信重幻姑,待她以宾客之礼,和自己同坐一辆马车。
路上,姬采薇对幻姑推心置腹。姬采薇喝下幻姑亲手酿的蜜桃酒后,借着酒意,告诉幻姑自己心底最深的秘密。
她脸上的伤,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幻姑同仇敌忾道:“伤女子的容颜,是比夺命更深的仇恨,你放心,你定会助你还报此仇!”
5
姬采薇一行回到徽京城的次日,是冬至宫宴。
这是姬采薇夫妇婚后第一次在皇族大宴上亮相,姬采薇为这次宴会做了精心准备,衣裳首饰无一不精。
幻姑又下了苦功夫,从天亮一直忙到傍晚,才完成这次绘面。
临出门前,幻姑交给姬采薇一小包粉末:“你将它融在酒里,教那人服下,便能成事。”
唐笠见到姬采薇时,只觉得她美得过分惊心动魄了。
姬采薇一日美过一日,也一日陌生过一日。她究竟还是不是当初和他拜堂成亲的那个女子?
姬采薇却非常满意唐笠的惊讶,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她伸出手:“驸马,我们该走了。”
夫妇携手上车,朝皇宫行进。
今夜,他们将艳压群芳。
是的,夫妇甫一露面,姬采薇艳压诸位公主、王妃和宫嫔,唐笠也不遑多让,一众皇子、驸马与皇亲,都被他映衬得黯淡无光。
人们对于唐笠的美貌心中有数,可姬采薇这般明艳动人,却是连皇帝也感到诧异。
皇帝看姬采薇和唐笠如一对璧人,也很满意这场赐婚。总归爱女有了归宿,好过老死宫闱。
他独独赐给姬采薇夫妇一道莲子百合羹,希望二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并不是所有人都带着祝福的心态。六皇子见姬采薇独得恩宠,心中不忿,扬眉笑道:
“七妹这是从民间找了好妆造?竟能野草变名花!”
姬采薇的诸位兄弟姐妹中,六皇子是和她最不对付的一个。
全赖最初两人的母妃同年进宫、又相继有孕,后来一个生子、一个产女,经年的恩怨夹缠着,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最后不可收拾。
身为子女的二人,也继承了母辈的仇恨,得空就掐。
姬采薇道:“六哥说笑了。妹妹是偶然遇见一位良医,治愈了旧疾。”
皇帝听了也很惊喜:“当真?”
姬采薇起身,走到皇帝案前盈盈下拜:“儿臣确实已痊愈了。”
宴会上的众人都曾或多或少拿姬采薇这张脸说事,此刻听她这样说,纷纷低声讨论起来,有的信,也有人持怀疑意见。
姬采薇有备而来,见状命人端来一盆清水,当众将脸上的脂粉全都卸去,露出素颜。
素面朝天的姬采薇,犹如一朵月夜蔷薇,悠然静美。
绘面之术,只要时辰不到,别说清水,就算是用布巾极力擦拭也不会有半分损毁。
不用再作任何解释,姬采薇成功说服了在场所有人。
宫宴的尾声,姬采薇斟酒递给六皇子:“听说六哥要娶亲了,妹妹抢个头彩,先声祝贺,请六哥满饮此杯。”
皇帝在上,姬采薇又一脸诚恳,六皇子虽心中腹诽姬采薇的动机,却是皮笑肉不笑地接过酒杯,仰头饮尽。
次日,六皇子忽然生了怪病。
六皇子夜里发作起来,浑身发痒,难以抑制。他身上起了细密的红色水泡,远远望过去,像是千万根针扎出来的孔。
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没能找出病灶。
六皇子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他实在难以忍耐,用手抓破了自己的脸。
脸上的伤口迎风恶化,发炎流脓,伤处极为腥臭。
三日后,六皇子毁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