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绿萼折冬雪
1
月光皎皎,星河疏淡。
此夜寒雪霜重,我踏雪寻梅只为折一枝俊秀绿萼。
夜半之时,我折梅而归行于抄手游廊。
清幽花香盈满袖,抬首间瞧见她屋内烛火未息。我负手而立,驻足以观,唇角牵起一抹笑意。
竹窗影昼,一灯如豆。
我透过绿窗纱打量着屋内的徐晚盈。她蜷着膝枯坐在窗边,发髻松挽,不施粉黛。
一袭葱绿的罗裙将她衬得更加纤细而清减,身似浮萍也似柳絮。
此时小奴端着一碗肉羮走来,我摆摆手示意小奴将肉羹送进屋内。
我依旧站在窗外,手指不安地敲着窗棂。
脚下的步伐却有些沉重,终是不敢推开门,怕扰了她的清净。
我只是低头分神了片刻,便听到屋内传来一声巨响。
只见她将肉羹踢翻了去,金碗咕咚咕咚地在地上滚动。
她垂下眼眸泪如雨下,落在罗裙上映出一片深深浅浅的泪痕。
她握住小奴的手,呜咽道:"我要见他,求你让我见见他…"
小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话语在口中直打啰嗦,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我立即打开了屋门,徐晚盈瞧见了我登时有了精神头,跨步而来撞入我怀中。
她身子骨轻盈得像只不足月的雨燕于我而言亳无冲击之力。
我抚摸着她的青丝,安抚道:"我在这儿,无需害怕。"
我轻柔地抱起她将她放在榻上,我温声细语地安抚着她不安的心绪,直到她哭累了沉沉睡去。
我起身将绿梅插入青瓷,晚风急骤打落几朵花瓣。
我兀自叹息只好拎上一坛温酒往屋外走去,欲借清酒解千愁。
今夜飞雪漫天,我斜倚栏杆望月,雪花落在我的眉间化作一滩水和着我眼角的泪,默声滑下。
小奴取来披风罩在我肩上,我转过头望见她眼中的疑惑,仿佛在问我为何对晚盈纵容而爱惜。
小奴侍候我多年,知晓我一贯待人清冷又沉闷寡言,她从未见过今日这般的我。
"你是不是好奇她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我问。
小奴连忙摇头,她省得自己不过是一介奴仆不敢过问主子的家事,可我却想把这段积郁在心头的往事讲给她听。
我看着苍雪下压弯的绿萼梅枝,彼时活泼烂漫的少女在微浅的日光下手执一枝绿梅,亭亭玉立。
皓雪如素的光景下,她便是一抹春色。
"她原本不是这样…"我望着绿萼有些出神,自言自语地说道。
2
晏熙十二年冬,江东赵氏兴兵北上占领南郡以南之地。
天子听闻后惊慌不已,又恐江东南蛮兴兵北上便中了邪风。
官拜司空的父亲举兵入宫以护卫天子为由,筹谋挥师南下歼灭江东的计策。
我坐在酒楼里吃了两盘果脯,正欲离开时听见邻座之人的窃窃私语便竖着耳朵听了一通。
"如今司空一手遮天,全然不把天子放在眼里。江东赵氏盘踞南地数载,实力不容小觑,司空此番兴兵南下怕是难以赢战啊!"
国朝式微,天子又昏庸不理朝政任南蛮步步北上,若无我家安邦定国只怕是这天下早已改姓了江东赵氏。
我正想同那人辩驳一二时小奴跑来唤我还家,也省下了我与那鼠目寸光之人费口舌的功夫。
"公子,司空听闻南郡太守家的教书先生晓畅文史音律,特地去求了太守让您前去听学呢。"小奴道。
南郡正处于国朝与江东的交界要地。其北归我朝管辖,太守徐礼袓上世代为官实乃忠诚之士;其南便因国朝吃了败仗而输给了江东赵氏。
此时派我去南郡断然不是听学这般简单。
回家后,父亲不过嘱咐了我几句便命我草草收拾细软行装前往南郡。路途杳杳,行过千里苍雪与万里险峰才跨入南郡的地界。
一路行来已至早春时令,积雪消融汇入江河向东滚滚而去。
我初次造访南郡不识得路,身边的随从亦都是迷糊人以致我们绕在一座青山中如何也寻不到出路。
直至日暮西临,北风中夹裹着零星细雨我依旧在这山中兜转。
索性我便择了一处避雨之地,吟赏青山蓊郁与早春骤雨。
侍从们刚生上火准备取暖时,我听见一阵铁骑声,扫了我观异川风物的兴致。
我听着铁骑声估算着来者大约是一队人马尚不足为惧,可侍从们却一向心思敏锐连忙执剑将我围在中心生怕我有什么闪失。
"何人在此?这可是我江东的地界!"领头的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骑在骏马上毫不客气地用剑指着我道。
"据我所知,此处尚在南郡以北何时成了江东的地界?"我问。
壮汉不语,只是一招手那一队人马便跑向前来要与我兵戎相见。
我自幼谙熟兵法可左右开弓执剑,区区一队人马难为不了我。
本已是成竹在胸料想定能赢了敌方,半路却杀出一位眉眼清秀,身形瘦削的儿郎。
他倒是个江湖中人义气的很,二话不说便下了马来持一把长剑助我击溃敌人。
急风骤雨下,刀剑无眼最伤人。此时不知从何处射出一箭流矢,与我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却击中了他的肩头。
我定晴一瞧,他月白的衣裳上已渗出了汩汩鲜血。我连向前去帮衬他,将与他对峙的壮汉一脚踹倒在地。
"司空之子魏文承在此,贼人还不束手就擒,我饶你一命!"我取下腰间的令牌道。
不消片刻,那一队人马便连滚带爬地消失在我眼前,徐成这才收了剑捂住肩上的伤。
我凑上前去看着他白皙的脸孔上冒了一层冷汗,阴柔的丹凤眼半阖着俨然是疼痛难忍。
"兄台英勇,魏某敬佩。敢问兄台尊姓大名?"我作揖道。
他忍着痛果绝地拔出肩上的流矢,随意地将流矢扔在地上。
半晌后,他才开口道:"徐成。魏兄是外乡人吧?近来南郡不太平要多加小心。"
我看着他因伤痛而难以支撑躯体便虚扶了他一把,他却像是被人踩到尾巴了一般躲闪到一旁。
"烦请魏兄能借我一件外衫,我衣上沾了血怕被父母瞧见。"徐成道。
我看着他肩上的血渗透了他的衣衫,便将他拉到火堆旁找出一瓶止血散想为他处理伤口。
指节刚攀上他的肩头便被他反手推搡开。我手中的止血散也随之掉落进火堆之中化作了灰烬。
"你!罢了,不与你计较!"他跺了跺脚道。
适逢侍从取来外衫,他连忙抢过,披在自己的肩头后打马离去。
我看着那个纤瘦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笑容。
方才我立于他身侧鼻息间萦绕着一抹绿梅清香很是幽淡宁神,不似男子身上所携的香包。又想起他那双阴柔的丹凤眼眸和仔细描摹过的柳叶眉我更加笃定了心头的猜测。
分明是位纤细而窈窕的女儿家偏偏学了一身武艺扮作血色儿郎。
我转身欲离开这是非之地时,却瞥见了地上的那枚雕刻着流云的箭矢。
我拾起箭矢藏于袖口,心头却多了一丝不安。微雨如丝,雾霭朦胧,我盯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悄然攥紧了拳。这一箭迅而有力,本要取我性命。
翌日清早,骤雨方歇,我方寻到南郡太守的府门。太守家的仆从说太守在处理公务不便让我打扰,便命人奉上茶点让我在偏室等候。
我坐在屋中瞧见窗外的一片绿萼梅林,便拉住一位仆从问道:"我可否去瞧瞧?"
得了仆从的许可我才踱步到林中,我伸手掸落梅梢上的残雪随意折下一朵芬芳,小心地将这娇嫩的花骨朵捧在掌中。
绿梅素怀暗香且幽淡清新自然得高雅之士的喜爱,我是个附庸风雅之人难得寻一处清远自在之地不免有些忘乎所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梅林尽头。
我正欲离开时却听到戒尺拍打的声音,在好奇心的趋使下我不由自主地向声音的源头走去。
屋外跪着一位纤细窈窕的少女,屋内的少年庄重而焦急地说道:"爹,都是我的错。你别打小妹,要打就打我,我皮糙肉厚经得住打。"
"你纵容她扮作儿郎出府打架,罪加一等!"徐礼一气之下竟接连在男子身上打下数十尺。
我心里猜了个大概,想来是徐礼的儿女犯了错事。但听人墙角到底有些不光采我便蹑手蹑脚地准备转身离开时,碰上一位仆从。
"魏公子,你怎么在这?"仆从问。
我立在门外左右踌躇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掩盖我的尴尬,正当时徐礼打开了屋门。
"让魏公子见笑了。徐成,快带你妹妹退下。"徐礼道。
我刚想道一句无妨,却顺着门看到那位被唤作徐成的少年冲着徐礼扮了个鬼脸。
他身后站着位身姿轻盈的姑娘,眼圈哭得红肿却拧着一股倔强。只是这惊鸿一瞥便是一眼万年,眼前之人竟是红妆粉黛下的她。
本以为她是胡诌了个名字不成想竟是顶了自家兄长的名号在外行侠仗义。
"徐兄竟是位窈窕淑女,是魏某疏忽了。"我朝她作揖道。
她抬眼望我,美目流盼。徐成看到我炙热的目光,连忙将自家妹妹护在身后。
我叹笑,我非洪水猛兽怎落入他眼中是这般凶神恶煞。
"你们认识?"徐礼问。
我恭敬地开口:"晚辈初来南郡遇见贼人幸得令媛搭救。"
她从徐成身后踱步至屋外,将门前跪着的少女扶起,道:"求爹饶恕阿云,阿云只是我的侍女,她不知我出府一事。"
她的嗓音温软细柔与昨日伪装出的英雄气概很是不同。
我这一生虽辗转尘世数载行过万千风光,却依旧记得那日天光和煦,初春的暖阳洒落在她浅绿的罗裙上给原本身姿绰约的她添了一份光彩。
江洲烟雨后,与她相识一场也不罔我跨山川杳杳而来。
3
在徐家小住几日后我方得知徐家小女名唤晩盈,自幼和兄长们一同习武养得了活泼跳脱的性情。
因与徐成年岁相仿便常常借他的名头在郡中行侠仗义,倒是在坊间给徐成留下了美名。徐成倒也因这个缘故对徐晚盈说一不二很是偏爱。
而那位侍女阿云我亦有的耳闻,她本是街头乞丐常受人欺凌,机缘巧合下得徐晚盈搭救并带回了府中。二人志趣相投,虽名为主仆但情同姐妹。
听学之余我便向徐家讨来一坛杜康寻一棵绿萼树下,醉卧十里芳香。
乱世罹难,能得一处世外桃源偷得浮生半日闲亦是惬意悠哉。今日我方得了坛佳酿,踱步至梅林时却瞧见了一抹清丽的身影。
徐晚盈手执一枝绿萼梅,踮着脚正捉弄着树梢上的麻雀。到底不过是个二八芳华的姑娘,在外果绝潇洒,在家依旧是一副女儿家的情态。
我呡唇一笑欲悄然离去怕扰了她的逸趣,徐晚盈却听见了我轻缓挪动的脚步声便转过身来轻唤着我。
"魏公子。"她道。
我作揖施礼道:"魏某叨扰姑娘了。"
"谈不上叨扰,咱们一起赶跑过敌人便是朋友。况且若不是魏公子认出了我,怕是阿云要为我担下逃出府一事的罪责了。"她毫不掩饰,大大方方地说道。
谈笑之时,我才看到徐晚盈身侧立着的阿云正朝我盈盈一拜。
"阿云,你先退下吧。"徐晚盈笑道。
在这明媚的春光下,阿云着一身湖蓝衣裳很是夺人目光。她嗓音软绵虽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个是字应衬,便已拂皱了一池绿水。
我尝闻江东女子声调软绵,而南郡与江东比邻,倒也不足为奇。
待阿云走远了,我便将手中的酒分给徐晚盈一坛,与她坐在树下共饮。梅香佐酒与她畅聊春风时竟似多年的故交。
她曾问我可否想歼灭江东还国朝领地,统中原盛世。我瞧着她真挚的双眸久久未语。
天子治国无方任南蛮步步紧逼至今,已然让天下百姓怨声载道,若说我没有那份篡逆的野心才是作假。但我为人臣子不敢亦不能说出谋反二字。
"国朝是天子的。"我道。
徐晚盈似是不满意我的回答便起身离去,她将手中的绿萼梅放在我膝上,花枝俊俏。
那一瞬我才明白,晚盈与旁的女子不同。她想做纵剑走天涯侠女,为天下开盛世繁华而不是囿在深闺之中。
我瞧着她远去的清姿,从袖口中掏出一瓶金疮膏。
方才本想关怀她之伤势,却终是不敢道破这份暗自滋生的情愫。怕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此后我便在徐家安心读书一养心性,二修才学。
直到一日暮,一向行事谨慎的父亲寄来了一封书信。
父亲欲征江东,知南郡边界定有江东的重兵把守便让我只身来到南郡劝徐礼以国朝为旗帜起兵。
此时父亲再率兵踏水路而来,从后方包抄江东。好一招声东击西,十拿九稳的棋。
我徘徊在绿瓦朱门下,左右彳亍不知该如何向徐礼开口。如今南郡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此时发动战火,妇孺孩童又该如何自处?
适逢此时,徐晚盈款款而来。晚春的光景,她手执一株绿萼,举步轻盈,笑靥如花。
我攥紧冒着冷汗的手心,说道:"徐姑娘。"
我瞧着她星眸璀璨,一时语噎。她将那日我借给她的外衫递在我手中,笑道:"谢魏公子借衣。"
锦绣衣裳落入我怀中,扬起一抹梅香。与她擦肩而过时,我挽住了她纤细的手臂。瞧见她眸中似星辰璀璨,便觉微风舒光亦不过尔尔。
"徐姑娘,那日你的问题我有新的答案了。"我道。
我同她说,国朝颓败应代之以新生,覆昨日之靡靡。若我忠于昏君才是愚昧,何不开辟一片秀丽山河护佑一方海晏河清?
徐晚盈听到我的答案呡唇一笑,第一次唤了我的名字:"文承胸怀大志,非小女子可攀。"
彼时年少青涩懵懂,不知何为情窦;只知年岁多艰能得一人志同道合,携风而行最是肆意。
半月之后,在我与徐晚盈的多次劝谏下徐礼终是答应愿意以国朝为名起兵讨伐江东。
父亲得知后,命我即刻返回京师。一时之间我心中涌上万千顾虑,我不知这一切能否如父亲所愿歼江东统国朝,更不知即将烽火连天的南郡该如何安置才能保百姓安平。
夜半西风,月照沉璧。今朝梅花残,绿萼枝头香断绝。我不知不觉竟踱步至徐晚盈门前,虽与她心意相通也志趣相投但毕竟尚未婚娶,便不敢在她门前逗留。
转过朱阁,我复又原路折了回去,临别前我盼着还能再见她一面了明心意也好过我带着遗憾离去。
此时鼻息间拂过一抹梅香,那个倩丽的身影立在我面前顺势挽住了我的衣袂。
"文承,我带了青梅酒。可饮一杯无?"她拎着酒坛道。
我与她又坐在树下,今夜月华温柔似水,星河明亮而清冷。我分明饮的是青梅果酿,可这甘甜清冽的酒气却让我生了一层蒙蒙醉意
我隐约记得酒酣耳热时,我揽她入怀唤她阿盈。言语缠绵终是不忍道一句离别,更是难以放下心来只身而返。
我俯在她耳畔,轻柔一语:"天下海晏河清时我定归来,许你十里红妆。"
她未语,只是将一枚平安扣放入我掌心。
她别过脸去,分明已是梨花带雨却不愿我瞧见。璧玉无瑕,翠色清光上刻着的平安二字便是她给我最安稳的惦念。
4
七月流火,江水微寒。我立于舟头看万箭流矢,血染江河,唯有外衫上萦绕的梅香可安抚我不宁的心绪。
近日江上狂风骤雨,过半的将领因水土不服而腹泻发热自然是难以抵挡谙熟水性的江东兵力。
本以为江东之军马皆在南郡胶着却不料水上兵力更是充盈。父亲多日来心绪不宁,连夜失眠,直至今日南郡传来战败的消息以致父亲再难支撑头脑中脆弱的神经。
父亲捏着信笺,拍案大怒道:"奸细!定然是奸细所为!"
父亲的怒吼声皆被这涛涛江水淹没,我的耳畔间一直回旋着南郡战败四字。
我难以抑制胸腔中的怒火,冲向来报军情的小吏。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质问道:"为何会这样?南郡太守又身在何处?"
小吏支支吾吾地不敢开口,半晌后小吏大哭道:"南郡太守被江东大军押至江畔,他不愿被俘便跳江自尽了。江东将领带兵屠城…如今城内已是伏尸百万。"
我压抑着眼底的一片腥红,手上渐渐松了力道放开了小吏的衣领。小吏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头便仓皇离去。我瘫坐在地上死死攥着手中的剑,怒难自抑。
"文承…快下令退兵!"父亲道。
我立即踱步到父亲身边见父亲吐血不止,一时间方寸大乱的我只得连声呼喊医工。
戎马一生而骁勇善战的父亲此时却似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吊着一口气息倚在我怀中。
我不敢恸哭怕父亲担忧,心里却似被油生煎一般难熬。好不容易捱到医工赶来,父亲却再无生息,已随风而逝。
我看着父亲掌中的血迹,跪在父亲尸身面前不断地磕头直至额间一片青紫。父亲殁逝,南郡失守,国朝颓败,我所守的一片冰心都只作乌有。乱世漂零,我那可笑的忠君之心伴着父亲的死终是被消磨殆尽了。
"退兵。"我跪在地上,下达父亲的最后一道军令。
舟外依旧是狂风暴雨,无情地拍打在甲板上,跳腾而嚣张的水花仿佛在嘲笑我的无能为力。
江雾沉沉,我眼前一片氤氲只依稀瞧见不远处一架灯火通明的舟楫,渐渐朝我驶来。
我从容一笑,赵氏南蛮一贯记仇,如今我方败阵,他们率军而来是要赶尽杀绝。
罢了,死不足惧也,也绝不能让这宵小之人折断我的脊梁傲骨。我握住手中的剑准备自我了断时,一箭流矢将剑击穿。
我抬眼望对面的舟中之人,她笑的温柔而明媚足以闪耀一船星河。但这一刹那我心如死灰,嗤之以鼻地一笑。
"阿云,我早该想到的。"我道。
她哪里是一介奴婢阿云呢?曾听闻江东公主赵采云敏慧多捷,足智多谋想来便是她了。
"徐晚盈对我可是知无不言,若没有她也扳倒不了你那比狐狸还狡猾的父亲。"赵采云道。
江夜黯淡,她却打灯而来,将她那一副得意忘形的嘴脸照得清楚,我一时胃中苦涩,呕出一口鲜血。
"晚盈在哪?"我紧攥着掌中的平安扣,咬牙切齿地问。
"当我告诉她是我窃取了军情以至南郡败北时,她像失心疯一样一遍遍地咒骂自己,好生可怜呢。"
我拾起地上的箭矢,箭头上竟刻着一朵流云。仰天长笑道:"公主下得一盘好棋啊。"
赵采云轻笑,低下头赏玩着腕上的手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我一早便知你会来南郡,那枚箭矢本想送你上路,却不料没能伤着你,反而便宜了徐晚盈。"
我看着她眉眼中的笑意,那抹笑容放肆而得意。
"她在哪?"我终日放下了骄傲的身段,任由她拿捏着我的软肋。
"只要你割四座城池给赵氏,我便立即收兵把徐晚盈还给你可好?"
我默默放下手中的箭矢,半晌后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字:"好。"
赵采云踱步到一旁,三五个黑衣人将徐晚盈押向前来。
赵采云俯在徐晚盈耳畔道:"你心心念念的魏文承为了救你不惜割让四座城池,你记好了你是个罪人!"
这夜雨急风骤,淅淅沥沥的冷雨似纤长的针,一针一针地扎入我的心头。
徐晚盈被赵采云丢在我的舟楫上时已是遍体鳞伤,神智不醒的她似是生了邪病一般,嘴中念叨着:"我是罪人,我是罪人…"
舟楫在江流中恣意漂泊,茫茫雨雾里瞧不见星光,可我却清楚地看见她眸中的泪花。
我面色一僵,却又怕吓着她,便一边拍哄着她,一边道:"说什么胡话,我带你回家。"
她却仍旧自顾自地念叨着自己是罪人,后来我才意识到那夜血色太斑驳,月光太残忍,横在我与她心间的是百万伏尸亦是家国破碎。
而这个曾点缀了一抹人间春色的姑娘已被这无情的世道伤了心肝,再无明媚洒脱。
5
后来我带晚盈回到京师,世人皆咒骂我割地赔国,千古罪人的牌匾更是摆满了门庭。
不久后天子因病晏驾,京中也乱作一团。
我顺势拥兵自立,篡权登基。落入世俗的目光里我便是个十恶不赦,玩弄权术的小人。
日出于东山之上,洒下一束光影,落在我的眼皮上将泪水风干。
我终是将这段布满伤痛的往事启于齿也散于尘,一向冷静自持小奴听完这段往事后竟也唏嘘不已。
此后的岁晏里偶有顺心如意时,我便带着晚盈去折绿萼梅,她的疯邪之症却久病不愈。
难得清醒时她总念起阿云,那个她从一干乞丐中救下的小姑娘。
转瞬她又抱头痛哭,大声喊着自己是罪人。
在她的哭闹声中我终是明白那个扮儿郎杀敌,那个抹红妆赏梅的徐晚盈再也不会回来了,留在我身边的是一具亳无生机的躯壳。
我伴着她坐在天光之下挡着千古骂名,我盼望来世她能化作一片洁莹的雪,不畏脚下污浊亦不染淤泥之尘。
十年冬雪折绿萼,晓窗影昼,青梅佐酒黄昏后,似是佳人舞袖。
而立之年的我已将天下治理清明,昔日的咒骂声也已消弥。
当我再一次亲征江东赵氏时,赵氏惨败。
赵采云乘舟而来亲自奉还四座城池。军中士气振奋欲渡江一举歼灭赵氏,我看着滚滚东逝的江水想起在舟中溘然长逝的父亲终是选择退兵。
罢了旧日的恩怨就随风逝去吧,我不想再见生灵涂炭与流血漂橹。如今失地已复,家仇已报,旁的权势也不再重要。
轻舟漂摇,绿藻扬波;水鸟嬉戏,虾鱼以游。
我立于舟头看着晚盈坐在甲板上捉弄低飞的水鸟,释然一笑。我踱步而来与她并肩而坐,我取出掌中的平安扣佩戴在她颈上。
她摩挲着璧玉上所刻的平安二字,似是想起了旧日的朝朝暮暮。可她终是一语未启,仰观流云。
"我当护你一世安宁。"我揽她入怀,梅香依旧,佳人未辞青春色。
梦里,仍旧念念不忘的是那座微雨青山。
雾霭氤氲里,我仿佛又看到那年的徐晚盈。少女英姿,长剑破东风。
我犹记曾与她说,国朝颓败应覆昨日之靡靡,今日大抵是做到了。
这一世岁月多难,得一人携风而行最是自在。
且留声名功勋后世说,与尔同销万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