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末端不见一丝光亮,两边的教室让原本没有开灯的走廊更添了几分黑暗。
宋微茉背着她黑色的书包,一双手紧紧抓着书包带,垂着头,贴着墙壁慢吞吞的往自己的教室走。
初三一班的教室临近走廊的末端。
宋微茉从黑洞洞的走廊挪进昏暗的教室,她总是第一个到教室,也是第一个离开。
她也不开灯,像幽灵一样,轻轻落在自己的座位上。
她看向窗外,在这样昏暗的早晨,对面的小学部安静得没有半丝人气。每天早晨坐在这样黯淡无光的教室里,宋微茉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带着橘色暖光的教室。
七点多的时候,太阳的暖光就照进了教室,给整个教室镀上了一层橘色。
初一三班在略中间一点的位置,宋微茉背着她黑色的书包,拇指扣在书包带上,慢吞吞的往教室走。走廊两边的教室,导致走廊有些暗,教室门泄露出来的微弱的光,让宋微茉脚下的路忽明忽暗。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哈哈哈……”
听到教室里传来的声音,宋微茉脚下一顿,随后又按照之前慢吞吞的步伐走进教室。
教室里满是初生太阳带来的暖光,她穿过光来到自己的座位,静悄悄坐下,把教室后面的闹剧抛在脑后。
“任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宋微茉垂着眸,在心里默念:“苟不教,性乃迁。”
教室的最后一排只坐了任之初一个人,没有同桌,孤零零一张桌子坠在第三组后面。
任之初是个瘦小的男孩,剃着板寸头,带着一副同他一样瘦弱的眼镜。
矮胖墩扯过任之初的作业本,是抄了一晚上的历史提纲,满满几页。他翻了翻,脸上肥嫩的肉全都在笑,可爱的肥脸蛋,带着可爱的笑,用慢镜头一点点将作业本撕碎。
任之初起身去抢,被另一个瘦高个子按住,顺手摘了他的眼镜,拿在手里玩,摇摇欲坠的眼镜腿在空中瑟瑟发抖。
“你看他这眼镜,又脏又破,不会是在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吧?”瘦高个子拎着眼镜朝矮胖墩摇了摇。
任之初的爸爸在学校附近的垃圾站工作这件事班上的人都知道。这也是众人可以堂而皇之攻讦他的理由之一。
“噫,那你还不扔掉,好脏的。”矮胖墩扔了撕得稀烂的作业本,捏着鼻子,脸上全是嫌弃。
瘦高个子随手将眼镜一扔,任之初扑过去接,被拦住,终于发起火来,狠狠推了他一把。
瘦高个子酿跄几步,也发火,嘴里不干不净骂了几声,把任之初的桌子推倒,抽屉里的东西散落满地,他还不解气,踹了他一脚,然后抓起任之初的书包扔到垃圾桶里。
那副愤怒的模样,让人觉得其实一开始受到欺负的人是他,而非任之初。
班上零星的几个同学回头,跟着吃吃笑起来,甚至鼓着掌。从后门进来的同学看到满地凌乱,吹着口哨起哄,甚至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本砸他。
任之初一言不发爬起来,捡回眼镜,还好没坏,不过坏了也没关系,他修眼镜的手艺已经练出来了。
戴好眼镜又去垃圾桶捡书包,其实只是一个旧旧的深褐色斜挎包,方方正正,挎着它有点像卖报的小男孩。
“垃圾。”瘦高个子鄙视他,翻了个白眼,回到自己的座位。
矮胖墩笑呵呵的踩着他的书本也回到自己的座位。
宋微茉自始自终垂着头,小声背着今天要学到的英语短文。
“宋微茉。”
宋微茉回头,英语老师正站在后门:“过来拿试卷。”
宋微茉起身从往后门去,一只圆珠笔挡住了她的路,她站在那里低头看着那支笔,像是陷入了某种僵局。
她知道班里这个游戏很卑劣幼稚,她曾设身处地的想过,所以她不会去阻止,她怕沦为卑劣幼稚们的玩物。
反正一直都是任之初在牺牲,那就让他一个人牺牲吧。
最后她轻轻跨了过去
“任之初怎么回事?一大早把教室弄得乱七八糟的。”英语老师让宋微茉数试卷,自己坐在一旁喝着豆浆,嘴里见缝插针的抱怨。
宋微茉一顿,忘了数到哪里,将手松开,被手指隔着的试卷又一张张落下,不经意道:“可能被班上其他同学撞倒的吧!”
“这些孩子就是调皮。”英语老师嚼着油条,摇摇头。
25张。
宋微茉在心里又念了一遍数目:“嗯,撞倒了别人东西不帮忙捡,是挺调皮的。”
英语老师奇怪的看了宋微茉一眼:“他不学习的人,就多花点时间捡捡也没什么,你也别太关注别人,过两天英语竞赛准备好了吗?”
40张。
宋微茉捏住40张卷子,抬头对她笑:“有在准备。”
“发下去吧,等一下上课要用的。”英语老师从白色塑料袋里解救出一个肉包子,又送入自己的虎口。
宋微茉又从试卷堆里捡出一张,将41张卷子拢起来。
初一三班的学生几乎到齐了,任之初的桌子已经被扶回去了,书本和作业本堆在上边,凌乱不堪。
宋微茉站在教室门口,看到那个学芭蕾舞的女孩双手背在身后,垫着她的脚尖,将那只被自己跨过去的圆珠笔踢开,脸上的表情古灵精怪,透着一股恶作剧后的得逞笑意。
芭蕾女孩转过头看到宋微茉,脸上得逞的笑变成了欣喜的笑:“微茉,你借给我的书我都看完了,放在你书桌上了。”
宋微茉看着她用来跳芭蕾的脚。
“好。”宋微茉对她笑。
她发现脚和脚是没有区别的。跨过去和踢开,走路和跳舞,旁观和附和。
宋微茉从第一组开始,把每一张卷子送到每一位同学手里,派到第三组最后一排的时候,她把过道上的笔捡起来,压在了试卷上。
“这资料是哪里来的?”语文老师拿起宋微茉桌上的资料看了起来。
宋微茉恍惚回过神来,她坐在昏暗的教室里,仰头看站在自己面前的老师:“是以前学校的。”
“哪个学校的?”
“青山书院。”宋微茉小声回答。
“哪里?”
“青山书院。”宋微茉提高了声音。
周围的同学窸窸窣窣笑开来。
语文老师像是被触了电,丢下学习资料,那样子仿佛她真的是从精神病院出来的。
宋微茉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青山两个字会跟精神病医院挂钩,也同样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对精神病医院抱有极大的偏见。就连那年转进青山书院的时候,父亲看着那张学费收据单,也勾着唇笑了一下:“青山医院。”
宋微茉看着仓皇离去的语文老师,不合时宜的想到那个大口嚼肉包子的英语老师。
她素来迟钝,等笑声散去后,才恍然觉得尴尬和难堪。
做完早操上楼的时候,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站在台阶上笑嘻嘻看着宋微茉:“嘿,你是从哪个学校转来的?”
宋微茉抬头静静的看着他,长得十分阳光的一张脸,身高脸型都是当下大多数女孩子们会喜欢的。
和她一样的转校生。
男生也不用她回答,转身往上跑,又趴在扶手上,俯瞰宋微茉。
宋微茉瑟缩的靠到墙上,企图离他远一点。
她一时分不清这是初三还是初一,那个趴在楼梯扶手上的男生像极了那个瘦高个子。
她曾看到那个瘦高个子也像他这般趴在楼梯扶手上,一口唾沫吐在了任之初的头上。
宋微茉站在任之初的身后,看他捏着拳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而周围的学生都嘻嘻哈哈笑开,没有人觉得这是错的。
老师说不能随地吐痰,但是这口痰吐在任之初身上好像就变得十分合理。
就像任之初这个名字,明明取自论语,可用在任之初这个人身上,它就变成了一个可笑的代名词,连论语都被他连累变成了笑话。
这又成了学生们对他群起而攻之的理由。
老师知道她引以为傲的尖子班是这样的吗?或者她是知道的,但任之初不过是一颗老鼠屎,他配得到老师的正眼吗?他又不是塑料袋里的肉包子。
后来宋微茉在想原来成绩是评判一个人好坏的标准,是一个学生拥有特权的许可证,是象牙塔里成为统治者的象征。
“青山医院。”
宋微茉抬头看他,他脸上带着得逞的笑,冲宋微茉龇牙咧嘴又重复一遍:“青山医院。”
同样是转校生,他比她高贵,因为他是从贵族学校转来的。
宋微茉愣在那里想了很久,从来没有人教她,原来学生也是按阶级划分的,象牙塔里也是等级制的。
她仰着头看那个笑嘻嘻跑开的婆罗门,她曾经也是婆罗门吗?任之初也曾这样仰望自己吗?
无意间的中伤可以称之为中伤吗?说者无意,听者心上中了一箭,大脑还未弄明白,懵懂间,她总是暗自庆幸他们没有像对待任之初那样对待自己。
她却不知道有一种暴力直指内心,那颗藏在皮肉之下的心脏早已千疮百孔,鲜血淋漓,但这一切她都不知道。
她扯着嘴角,对着所有人笑,笑得眼泪差点泅出眼眶。
宋微茉不明白那种自心间传来的难受,也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的落泪,她含着泪听小学部的孩子们唱:“如果感到快乐你就拍拍手……”
“我们40个人刚刚好,他上来就多出来了。”
“而且他也·不会唱歌啊。”
“到时候还要买礼服,他有钱买吗?”
同学们叽叽喳喳把任之初撇开,老师低头沉思默认了这一切。宋微茉站在舞台上,看到角落里坐在地上的任之初,他垂着头玩手指,自得其乐。
“如果感到快乐你就拍拍手……”
看他们拍着手跺着脚,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上涌,宋微茉太讨厌这样的氛围了。他们高歌他们跳舞他们太快乐了,快乐得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快乐还是悲伤。
这只是属于他们的欢歌,而任之初不过是这首歌的一个音节。
现在,她也成了这首歌的音节。
“你看她好像哭了。”
“真的,你们快看。”
“她为什么哭?”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从青山医院来的。”
“哈哈哈……”
宋微茉擦了擦眼角,收拾好东西,下课铃响了。她背起书包,把所有的同学落在身后。
她是班上第一个背完历史提纲的人,这是一天中她最得意的时刻。
既然学校的占地面积和学费高低是用来区分学生高低贵贱的标准,那么宋微茉就只能用成绩来让他们输给卑贱的人,哪怕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在乎。
“你为什么要转学?”
宋微茉看着教室后面被男男女女围着欺负的任之初,他在挣扎,但逃无可逃。
他的衣服被墨水染黑,被扯得变形,他的桌子倒在地上,眼镜被踩得稀碎。
他们在笑,在唱着“任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你们知道苟不教,性乃迁的意思吗?”宋微茉问。
“嗯?嗯……如果从小不好好教育的话,他的本性就会变坏,你看任之初不就是吗?他那样的家庭能教出什么样的孩子?”
他那样的家庭,什么样的家庭跟你们有关系吗?
人之初,一无所知,读了点书,看了点电视,听了点传说,于是自以为是。握着圆珠笔,张着嘴以为自己是满口仁义道德、仗剑天涯的大侠?
“不,不是。苟不教,性乃迁。如果从小不好好教育,善良的本性就会变坏。就像,你们这些自以为出身很好的家庭,教出来的孩子却在学校扔同学的书包,踩烂同学的眼镜,打伤同学,辱骂嘲笑同学。”
宋微茉看着芭蕾女孩拿粉笔扔到任之初的头上,粉笔被他的头弹开,她笑得花枝乱颤。
宋微茉攥紧书包带:“你们笑得好脏。”
宋微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孤零零一个人,新的学校没有新的朋友,旧的学校也没有了旧的朋友。
“宋微茉,你怎么每次都走这么快?”物理老师追上宋微茉问她。
因为这里我一刻也不想多呆。
“老师,我听他们说,有保送名额。”
“是,但名额满了。”
宋微茉想到那个排名在自己后面被保送的那个女孩子,加快了步伐,想要甩掉还在喋喋不休的物理老师,他若能像那个英语老师一样贪吃就好了。
宋微茉常常在想初三这年任之初是怎么度过的。她发现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时候才能感同身受,设身处地不算。
中考结束那天,学校广播放了一首慷慨激昂的歌,宋微茉站在教学楼下,听着学生们欢呼高唱,看着从楼上飞扬而下学习资料。那首歌太欢快了,鼓点响起的时候,眼泪泅出了眼眶,她朝着校门口走去。
可是她不知道从教学楼到校门口的这条路,她走了许多许多年都没能走完。她也不知道那首鼓动人心的歌,成了她一辈子都不敢听的欢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