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啪啪啪,刚子!刚子你在家么?快开开门!”门板被无情的锤打着,估计木头也上了年纪,发出凄惨的吱呀声。
屋里的女人放下手里的针线,瞅了一眼蹲在一角沉默的男人,“听声响是柱伯,开开门啵?”“总归要找来说道说道的,我去开罢。”男人吸了口要燃尽的旱烟,站起身来,踩灭烟头,三步并作两步,向门口奔去。
“啊~伯啊,怎麽?这么晚了?”男人手忙不迭得撤开门栓,映入眼帘的是个苍老惊恐的老汉。
“刚子啊,我听集上的人说咱老村要拆呵,可不能拆呀,你不是不知道……”老汉黄黑的脸上布满皱纹,豆大汗珠从沟壑里艰难流淌着。
“你不是不知道老村井底那位,刚子啊,你爷爷……”“伯~,咱进屋说啵,进屋喝点水”刚子想顺手替老汉拿过手里的蛇皮袋,却看到老汉的手青筋暴露,紧紧得抓住袋子,一时竟松不开。
“进屋啵伯~”刚子又说。老汉这时才一愣,松开了手,任凭刚子帮提着,进了屋。
女人有眼力价的早早摆好了茶水凉着,说是茶水,不过是加竹子叶煮过的水,村里人都是这么喝的,早就成了习惯。
“阿伯~,吃饭了麽?做点你吃啵?”“不饿!不饿!找刚子说点事就走。”老汉赶忙摆摆手,屁股一贴在板凳上,就把话头对着刚子:“刚子啊,你爷爷当年千叮咛万嘱咐的,老村不能动!不能动的啊,就是逼不得已动村,那也万不能碰那口老井!”
“伯,不是我要动,是人家上头都规划好了的,这么些年了,咱庄人天天守着山上头那个老村子,您是孤家寡人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看看咱们村里人,你不说别的,你看看我,俺爹躺床上吃喝拉撒全靠小玲伺候着,病也麽法治,孩子孩子一个个的都得上学,这都是花销啊,就靠这一亩二分地的庄稼,真挣不出吃的来,咱村,你看看咱村,哪有个宽松日子的,谁不是勒紧裤腰带紧巴巴的。
唉~,我这个当村长的,看着也难受啊。现在好了,上面要给咱们修村修路了,说什么建设工业区,咱不懂这个,但是咱知道,起码这路一修,咱以后日子有盼头啊伯~,咱……”
“可是咱村那井可不能动啊,刚子,你不是不记得井下边那个不能惹乎啊?”老汉似是激动似是惊恐的瞪大着双眼,浑浊的眼珠青黄又透着死鱼一样的白。
“这么多年,它就守着那口井安生,可不要惹它了,你忘了,当初栓儿就因为喝醉酒往井沿撒了泡尿,闺女,儿,俩活生生的大娃娃楞楞的往村口池塘深处走,村里会凫水的小伙跳进去救,拽都没拽出来。淹死了俩孩子,他自己倒是命硬,迷迷瞪瞪去后山,野狼子却单单给他咬去命根子,啊呀呀,这是给他绝后啊。”
“伯啊,这事早就村里投票决定了,地皮已经卖给人家了,咱管不了人家要干什么啊,实在不行咱做点法事,找点和尚道士的驱驱邪,咱治不了它,就跟它商量商量也行啊,跟它说说挪个地方,后山那么大的地方,咱给他建个更好的井。”刚子希冀的眼光投向老伯。
“麽用啊~,当初恁爷爷不是请了半仙,结果呢,晚上送过去,第二天清早一看,干巴巴的活人只剩下一张皮了。它是邪门的东西,你咋能跟他讲道理的麽!不吸咱村里人气就给它磕头了,万万不能去冒犯它呀,伯求你了,可千万别动它,指不定它一生气,把咱全村都给霍霍了。”
“伯~,那我真是没的办法呀”男人说完不再言语,默默的低着头,望着桌子上的缝隙出神。手里的旱烟将要燃尽,甚至火星已烧到手指,也没了知觉。
沉默。俱是沉默。唯有灯罩里的火焰跳着欢脱。
“罢了,罢了。”老汉终究打破这沉默,起身向门外挪去,“那口井不能动啊,不能动的……”口里喃喃着,不知是一时的魔怔,还是给刚子最后的劝告。
等刚子反应过来,“伯~”静听已经没有应答声了,门外漆黑的夜色已吞并一切。明天上山再把这蛇皮袋给带过去吧,刚子心里想着,默默插上了门锁。
一夜无事。
天一蒙蒙亮,刚子便催促媳妇蒸了大锅白面馒头,准备连同袋子,给伯送去。这么些年了,村里人陆陆续续地从山上搬下来,在山脚安家,就单独柱伯,固执的守在山上,守着个荒凉的老村。
刚子低头看了一眼蛇皮袋子,里面装着些晒干的核桃,另有几包细盐。想必伯就是用点山里的野货换盐吃。一阵心酸,刚子瞅了眼忙碌的媳妇,轻声向鸡圈走去。
上山的路已经被杂草覆盖了,刚子盯着依稀能看清的路,心里编排着再跟伯说叨说叨,让他放宽心,搬下山。几经曲转,荒落的小村映入眼帘,刚子知道,村口第一家就是伯的,大踏步走去,推开门“伯啊,昨天走的急,买的盐都忘……”
屋子里窗户禁闭,阳光只能透过缝隙钻进去,模模糊糊里还是能看到,那房梁上,赫然吊着一个人!“伯!你咋……”刚子赶紧奔去托起,可哪还有用,干瘪的裤管里分明能感觉到冰冷僵硬……
栓伯上吊了。
刚子压下了这个事实,默默的操持着葬礼,唢呐卖力的喊着,送丧的人也卖力的哭着,丧宴上人们笑嘻嘻,俱是夸赞羡慕着柱伯寿终正寝的好福气……
待最后一抔黄土掩上坟头。似乎一切尘埃落定,又似乎一切又在蠢蠢欲动。
“那口井不能碰啊……”连着几天夜里,栓伯的话一直回响在脑子里,荡荡悠悠,荡荡悠悠,始终挥散不去。“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刚子自己安慰到。话虽这么说,但也硬灌了几两白酒,提着肉果酒饼,刚子想以身试险,去求求井底那位。
满月的夜。刚子摸索着上了山,记忆里父亲就不让人靠近那口井,不知道自己贸然过去,是生是死。想到这,酒也醒了大半,风一吹,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口好井,井口是大理石砌的,雨水一淋,便干干净净,井沿没有一棵杂草,满月的天里,月光就毫无保留的投放在井水中,似是想洗净铅华。
刚子鼓起勇气,默默跪下摆好了祭品,重重磕了几个头,喃喃道:“井神爷,我晓得您一直保佑着村子,可现在您也看到了,这村子不得不拆啊,全村男女老少的要讨生活,这几年的光景也不好,但我给您打保票,我把老屋的地送给上面的人了,他们答应不动这口井,您还可以安稳的住在这。您要是不满,就把气撒在我身上。我没什么大本事,空担着个村长的名号,您怎么我都行,这不怨村里人,他们也是没的办法,穷怕了。”说罢,深深叹了口气,又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才退下山去。
竟一夜无事。
此后的许多天里,仍旧都无事。
开发商果然够精明,拆除了老村,建了厂房,不仅开发了后山,盖上了拆迁楼,还提供了大量的就业机会,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村里男女老少喜气洋洋,兴高采烈,盼望着的繁华小日子就在眼前。
刚子嘱托的事开发商也做到了,古井原模原样的保留着。去看过几次后,刚子悬着的心也就踏踏实实的落了下来。
厂房建成以后,华丽的牌匾就被规规整整的安放到门框上“××铝厂”。
机器轰鸣的响着,大烟囱咕噜咕噜的冒着浓烟,这些变化村里人不是没有看到,可当会计把工资发到手中,那花花红红一厚打的票子,就足以蒙蔽人的眼睛。
又过了几年光景,慢慢的,慢慢的,村里人开始发现出问题了:但凡有点年纪的老人相继得病,老人得病本不稀奇,可这扎堆的生病,而且得的竟还都是些不治之症,肝癌,食道癌,听都没听说过的名字,送去医院,医生也只会摇摇头:没有治疗的必要了。。直到村里几个孕妇接连生出了怪胎,刚子再也按耐不住了,他奔去了厂长办公室,坚决要求去看看那口井,厂长信誓旦旦的保证着完全没有动井,耐不住央求,打开了锁井的门。
刚子颤颤巍巍的跑过去,井还像之前看到的那样,干净的大理石,没有杂草的井沿,他奇怪了,纳闷了,“那为啥啊?”刚子跪在井口前,搞不懂为什么。
“老乡,我就说吧!我一向信守诺言的,咱说好了不动井,咱是一点都没动”厂长在一旁颇有些得意。刚子不死心,鬼使神差伸头往井底一看,傻眼了。
井水浑了!黑了!再也映不出月光了!顿时他心里全都清明了。“报应,报应,这就是报应啊!”刚子口里喃喃着“啊哈哈哈,就是报应到了。”嘴里突然嬉笑起来,猛然地站起了身,疯癫着手舞足蹈,踉踉跄跄的跑开了……
一旁的厂长赶紧揪过身旁的小秘书,“麻利的去屋里拿几盒月饼堵住他的口,实在不行从账上放点钱,往地底排废水这事,可别让他回村宣散出去。”小秘书会意,头一点,便赶紧跟了出去。
“叮铃铃铃……”电话声突然响起,倒吓了厂长一跳,掏出一看,是前妻,顿时火冒三丈,接听后没等那头说话就吼道:“姓张的我告诉你,闺女是我的,你这辈子都别想!你养她?你拿什么养她?你行了吧!就那几个钱,你让闺女跟你喝西北风?”他不自觉的走向井前,探头望了眼井底,井水已经乌黑,映不出人脸,只觉像个无底的黑洞。
厂长只看了一眼,心底便陡然升起一阵恐惧,赶紧大步挪开。“闺女跟着我才有好日子,你死心吧,我的闺女只能喊我爹!你你你,你怎样我不管!我的闺女,你别想惦记!”说完,没等那头反应便挂断电话,头也不回的走了。
机器依旧轰鸣,烟囱仍咕噜咕噜的冒着黑烟。
中秋节这天,秘书上报了两件事,一是刚子疯了。这件事倒也不值得厂长扰心,这年头,发疯的人太多了,他可管不过来。这第二件事才是真的头疼:省里又派人来监管审查污水处理系统了,这怕是又要陪钱陪礼的折腾一番了,可这钱能使鬼推磨啊,上次检查,半推半就塞了俩大红包,明明睁眼看着把废水直接排到了地下河,不也给了合格么。
想到这,厂长忽的一身轻松了。今天可是中秋节,月圆夜啊,得早点回家陪闺女。一想到乖巧懂事的女儿,不禁喜滋滋,赶紧给秘书放了假,自己也驱车往家赶去。
今夜月亮可真亮,又圆又亮。
“咋不开灯啊?闺女?”借着月光,他摸索着上了楼,看见女儿正靠在天台栏杆上看月亮呢,月亮就那样自在的悬在夜幕上,尽情倾泻着光辉。“爸爸,我在看月亮呢,开灯就不好看了。”
“哈哈,还是我闺女聪明,来,爹陪你看月亮,今天的月亮可真亮。”
小女孩藏着双手,似指甲要疯长,嘴角一弯,轻声喃喃。
“是啊,好亮的月亮,透过小孩子的眼睛看更清亮呢,这可比井水好太多了,嘻嘻嘻……”